

“布莱克,你的电话!”
被叫到的男人抓了抓头发,神情有些烦躁。他把记录那桩疑案细节的记事簿拍在桌上,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这所穷酸警察分局的唯一通讯工具走过去——表情之不屑,惊得那个在办公室门口探头叫他的小警员缩了缩脖子。他本想揶揄一下这个局子里最不讨人喜欢的警探,西里斯·布莱克,学着电话那头那个用轻快语气叫他“大脚板”的家伙,用一样的方式称呼他。毕竟西里斯办起案来的样子总让他们想到一条恶狠狠的、流着发臭涎水的大狗紧盯着猎物,再配上他的姓氏,真是恰如其分的外号。
不过他现下十分庆幸没那么冒失,被叫做大脚板的年轻人看起来心情很糟。走廊并不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他兴致缺缺的侧脸。西里斯的长相绝对称得上英俊,却对泡在酒吧豪饮不知被黑帮兑了多少水的劣质烈性酒或是去夜间嘉年华用下流粗俗的言语勾搭女人这些事毫无兴趣,谁也不知道他空闲时在做什么。人们只是常常看到他和他的搭档詹姆·波特待在一起——大概只有搭档才忍受得了他的坏脾气。西里斯·布莱克对常规警员的分内工作敷衍塞责,面对命案时才会露出鬣狗的食腐本性来。可哪有这么多命案等着我们的大警探去办呢?工作之余的喝酒谈笑间,警员们偶尔提起那个不合群的名字,因为他们中的某个人说出“布莱克那样的小白脸,一定是哪家的落魄小少爷,能爬到警探的位置,不知道跟上头的几个老男人睡过”这样的话而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几个脸上有狰狞疤痕或是皮肤粗犷黝黑的老人,都只是恨恨仰头大口饮酒,而后脸色发青地往地上啐一口,仿佛这样做就能缓解他们心中的不平一般。
那些汹涌的恶意如同电话那头传来的浪声一样,即使夹杂了不少不太稳定的嘶嘶声,西里斯依旧能通过似近似远的海浪声嗅到咸腥粘腻的气味,混杂着水手们自制烟卷的廉价香味和码头工人劳作一天之后的汗臭,一如那些试图掩藏起来却被他一览无余的嫉妒和敌视。
“好吧,让我听听聪明绝顶的尖头叉子先生在码头又有什么新发现。”
西里斯把听筒捞起来,对着恼人的杂音率先开口。他把半个身子都倚在置放电话的木头柜子上,展现出一种轻松的姿态。已经有几个虫洞的柜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完全被灰眼睛的警探无视了。
想都不用想,这通电话肯定是他的好搭档打来的。除了詹姆·波特,还有谁会给他西里斯·布莱克打电话呢?族谱上那帮老混帐姑且不论,总局的抠门精可不愿意花几个西可联系他——就连他手边在研究的那桩疑案,都是上头付了几个纳特托报童捎来的。
“嘿,听着伙计,”詹姆的声音混着雪花一般沙沙的背景音,难掩其中的兴奋。他几乎立刻就可以想象出挚友脸上那副有些傻气的笑容,像恶作剧得逞的高中男生,“马上到码头来一趟,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小问题。”
现在?
他挑高眉毛,透过警局灰蒙蒙的窗户往外看。夕阳给这座颓废城市的建筑物镀上一层金色,也只有这时候它看起来才有些首都的生气,其他大部分时候都被火并的黑帮和其他追名逐利的不同势力折磨得千疮百孔。暑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但对于一个勘察了一整天现场的警探来说,倦怠和疲惫的情感同时蚕食着他的身心。西里斯感到这次赴约会使他折掉至少三年的寿命。他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用手指绞住电话线,又松开它们。
“你最好给我个能让我满意的答案,尖头叉子,不然下周的酒就全都由你来买单。”
“我敢以梅林的名义发誓!你肯定会喜欢的!”对面压低了声音,试图放出些手头的情报,好让他的狩犬伙伴因为血液的味道而亢奋起来,可实在是难敌大声吼叫着号子、因为饥饿而变得愈发暴躁的工人们,只好又徒劳地把声音抬高,叫他赶快过来。末了又补上一句,晚饭我请客。
西里斯发动汽车的时候心情出奇地好,尽管出门的时候遇到了些小插曲。前厅的同僚从报纸上方盯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真是条听话的好狗。他回头笑笑,回敬一句至少比吓破胆的饭桶有用的同时,掷出一把轻薄的小匕首,眼见它擦着那位嘴碎的多事佬的头顶飞过去,牢牢钉在墙上。他嘴角噙着一个夸张的笑容,把配枪和警徽往搭在手臂上的外套里塞了塞,头也不回地往车里钻。
到的时候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凝视着和自己眼睛同色的、朦胧的气体,少有地纠结了一下,最终决定把警徽和外套丢在车上。正忙活着,他听见敲窗的声音,而后是那头再熟悉不过的凌乱黑发。
詹姆把他从车上拽下来,那双褐色的眼睛闪亮亮的。他一边抱怨着西里斯来的速度简直慢得像从局里跑过来的,一边拖着他往一处临时搭起的棚子里走。
“你正在调查的那位倒霉蛋先生可能招惹了黑帮的人。”詹姆言简意赅地说。西里斯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在码头附近的仓库发现的。因为属于他们的片区,总局还寄来了信要他们彻查。后来又陆陆续续接到了五六起报案,手法史无前例地相类。民众对此很不满,要求真相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西里斯眯起眼睛,说不好到底是因为夕阳的余晖依旧眩目,还是被咸涩的海风熏疼了双眼。怎么发现的?他问,同时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嘴,抖落掉一些烟灰。
詹姆向棚子外随意放着的果篮努了努嘴,小声挖苦道,“我们这儿可没人蠢到把果子泡在水里再加牛奶和蜂蜜。那种事只有他们这些西部来的家伙会干。梅林在上,就是给我五个金加隆我也不喝那玩意儿。”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哑的短笑,像某种犬科动物的吠声。詹姆往旁边轻巧地侧了侧身,仿佛预测到西里斯会来扼他的脖子一样。他从西里斯唇间取下那支香烟,得意洋洋地向他挥了挥,顺带扶正了被他碰歪的眼镜。
“你感觉好些了吗,大脚板?你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被淋湿的大狗。”尖头叉子热切地望向他的伙伴,又正色道,“开玩笑。是文身——分发食物的那些人有西部那些黑帮统一的文身,虽然藏得不错,但还是没瞒过我的眼睛。”
他熟练地把西里斯那支所剩无几的烟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将自己隐藏在烟雾里。西里斯趁着这几秒短暂整理了一下思绪:死者都是教廷或学会中较为偏激的流派,强烈地要求政府将利润可观的码头生意收入囊中。长期与码头有合作关系的黑帮自然不乐意。我提供庇护,你提供劳动的天平很快会因为第三方的插手而失衡。止住话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人不能再说话,解决分歧的最好方式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听起来很合理,他想。
天已经完全黑了。码头上还有几盏昏暗的油灯,稀释掉一些过浓的黑色,主要光源依旧是那个临时搭起的棚子。更多的水手和工人低声咒骂着,肩膀相抵地推搡着,融入进入棚子的人流。是饥饿撺掇着他们的肠胃和神经,把他们变得更加暴躁;同时也是饥饿让他们屈于本能,不得不顺从地站成一队,捏着几枚发烫的银西可,换一些分量很足的土豆、熏肉和热乎乎的汤。
詹姆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他说好要请西里斯吃晚饭来着。虽然两人是同事兼好友,但能够同坐下来吃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詹姆在心里盘算着卖掉已过世父母留下的那套、于他而言只剩哀伤和思念的房子,和早就被家族除名的西里斯一道租房子住也不错。他们俩的薪水对付房租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波特夫妇留下的遗产十分可观,即使一段时间不工作,应该也不会流落街头。
他正打算絮絮叨叨地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却发现未来室友难得没跟上他的脚步。西里斯站在原地,被一个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酒气的大汉挡住了去路。尽管视野不佳,他还是能捕捉到同伴脸上极为不快的表情。
对方大概是因为喝多了劣酒,连神智都不清醒起来。仗着自己的块头,他逼迫般地俯视着西里斯,把带着臭味的酒气喷在他脸上,粗声粗气地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妞。
詹姆发誓他听到了西里斯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他很想大声嘲笑他的好搭档,但不是现在。以西里斯的脾气,恐怕要把配枪掏出来把这个大汉打得满身窟窿才肯罢休,而他们正处于靠近队伍的密集人流中。假如西里斯真的要为了自己的清誉奋不顾身的话,他们很快会被这群好斗而排外的码头工和水手围得水泄不通。就算西里斯报了仇,重义气的外乡人也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他看到西里斯的手指伸向了衣服的某个口袋,赶紧揽过他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动作。
无视掉好搭档那几乎要在他身上烫出两个洞来的视线,詹姆·波特对着这个愚蠢的陌生人说出了他生平最大胆的一句话。
“……这是我的妞。”
在和莉莉·伊万斯的婚礼上,这位经验丰富的警员坦言,相比对莉莉说的慷慨激昂的告白或是求婚誓词,还是这句话让他记了许多年。
当然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西里斯和他身形差不多,甚至比他更高一些,要他揽住西里斯的肩膀实在是有些勉强。更糟的是,他感到西里斯从一条疲惫无害的大狗变成了一只真正凶狠的犬科动物,好像随时能咬断一只瘦弱的牝鹿的喉咙。
詹姆识相地松开手,推着彻底被酒精消磨了理智,完全搞不清现状的壮汉往棚子的背面走。人流自动为肇事者让开一条道——谁都不愿意在夜间嘉年华即将开始的情况下跟不识趣的醉鬼耗费口舌,他们一天之中也就只有这点短暂的娱乐时间,又何必自找不快呢?
这倒是遂了詹姆的愿,他正需要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解决这个给大脚板带来不快的混球。用码头随处可见的钢棍打晕他时,西里斯站在不远处抱臂看着。远处嘉年华的灯光投过来,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看上去像随时要溶解在里面一样。
从他们认识开始,西里斯就不是那种极有力量的家伙,他看上去瘦削而高挑。但詹姆·波特可以以他和西里斯在学校时做了七年室友的经历为证,这家伙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分明,完全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单薄。他的五官精致深邃,始终留着及肩的中长发,同时带有布莱克家族标志性的自然卷。忙碌的警探工作使西里斯更少有时间打理他的头发,只好堪堪将头发扎起,也难免让那个喝得烂醉的酒鬼产生天大的误会。
几分钟后,他们出现在棚屋里,专心埋头对付詹姆买的、颇具西部风味的水手晚餐。熏肉和奶酪几乎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好在大部分人已经赶去享受短暂的夜间生活了,棚屋里的食客只剩下他们。两个年轻警员稍稍放下心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詹姆察觉到西里斯的情绪不高,于是起身去柜台看看有什么能使他感兴趣的。他伸长脖子往里看了看,能选的只有不知道兑了多少水的酒和被他万般嫌弃的果汤,就连装着烂糊糊的煮鱼的大桶都已经见底了。他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悲鸣,在分发餐食的西部人把抹布扔到他的脸上之前,端着一碗果汤逃跑了,还不忘把几个西可丢在柜台上。
西里斯在餐桌那一头等他。年轻人惬意地往后仰着,把脚翘在桌上。脚上的黑色皮靴在油灯下泛着漂亮的光泽。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不知道是因为强忍笑意还是别的原因。
“忍着点,尖头叉子,”他说,“这儿可不是我们的地盘。”
梅林的胡子!詹姆想,恶狠狠地把满满一勺果汤塞进嘴里,金属汤勺撞在后槽牙上,震得他有些不适。半个小时前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伙计!
“拿来,五个金加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詹姆·波特抬起头,看见他的好搭档突然向他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就像他在勘查现场,为了获取目击者的口供时才会向上了年纪的女士们所展现的那样。他捂着鼻子,无奈地把钱包扔到西里斯手里。后者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吹着口哨,轻快又熟练地抽出和莉莉·伊万斯的相片放在一起的五加隆,把钱包丢还给他。
“你准备拿这五加隆干什么?”尖头叉子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碗里简朴的饮品,看上去彻底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把今晚的发现写成文件,然后去寄一封特快。”他的搭档大脚板站起身,换上一副他熟悉的、恶劣的笑容,“让那些抠门精老古董看看,分局到总局只需要几个小时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