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本名是Pretty Woman，但有很多人投诉如果有种酒叫Piano Man，就该有另一种被命名为Piano Woman。”
走出办公楼时局长深深地出了口气。她从制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不到一刻钟日期就要切换成下一天了。
她没有多加犹豫，重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虽然有些晚，但她还是决定去附近的酒吧喝上一杯，放松放松心情。反正她的出租屋就在附近，而且日子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的。
这是一座不会沉睡的城市，随处可见的霓虹招牌使它的夜晚比白日更有活力。在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路上，局长需要躲开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的陌生人，绕开路牌下烟头和呕吐物的混合物，在推开酒吧大门时再把远处的枪响抛到脑后。
这间酒吧的店主是一群雇佣兵，很少有人敢在这胡闹。她是这里的常客，回家前来这喝上一杯就像把钥匙放在鞋柜上一样顺手的事。她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常喝的饮料打算喝完就走。中途她去了趟洗手间，回到座位上刚要拿起刚才的酒杯时，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按住杯口，紧随着响起一个女声：“对不起，小姐。
“离开过视线的饮料，我建议您还是不要再喝了。”
说这话的人是局长之前没见过的调酒师。她来这里太多次，早就熟悉吧台后的面孔了。
“刚才有人在我的饮料里投毒了吗？”她问道。
“这倒没有，不过多一份防备心总是好的，”酒保如实回答，又说道，“我重新给您做一杯吧，不收费，还是您想喝点别的？”
“你是新来的吗？”
“您可以这么说。”
“给我来点清淡的好吗？酒精不用加太多。”
“带一点苦味的可以吗？”
“没问题。”
于是没过多久，一杯青蓝色的液体被递到她面前，酒水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的颜色。她从没点过这种酒，也不知道这在酒水单上叫什么。
“您的工牌没摘下来，”酒保收回手，问道，“您是管理局的局长？”
“嗯。有时候工牌和制服比枪更有用。”
“那我们姑且也算同行呢。”
“是吗？你在哪个部门呢？”
“我是特警。”
“特警？”局长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周围，“特警为什么会在这？”
“我的手受伤了，暂时不能参加任务，”看出她的疑惑，酒保举起自己的左手——她只有这只手戴了手套，“这间酒吧是我家里人开的，在完全恢复前我会在这帮忙。”
“怪不得之前没见过你。”
“您经常来吗？”
“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你明天也会在么？”
“会的。”
“好吧，我要走了，明天见。谢谢你的酒。”
“路上小心，明天见。”
局长几乎天天都会来这个酒吧，停留的时长通常取决于她什么时候下班。
她花一眼得知酒保的名牌上写着“辰砂”，又花了一周让辰砂摸出她的喜好。不过二人的关系也仅限在酒杯上了，局长不爱闲聊，辰砂也不怎么与人搭话。
常客里有熟识辰砂的人，在三两名女子拉住闲下来的酒保谈论一些只有她们知晓的家常时，局长会趁机瞥一眼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她不太轻易打探他人隐私，但偶尔也会好奇。那只手看起来行动自如，不太像受了什么上不了前线的伤。
一个月后的午夜，局长又来到酒吧，吧台又剩下她们俩。于是局长尝试性地问道：“辰砂，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我中弹了，局长，”辰砂一边收拾吧台一边回答，“一枚独头弹击碎了我的手掌。”
“那你……噢……”
“看样子您猜到了？我的手装了义体。”
“不想被人知道吗？”
“现在装义体的人慢慢变多了，但我还是想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问题。”
“抱歉噢，问了那些不必要的问题。”
“局长，我不是在说您。”
“我知道。”
一小段沉默以后，在她即将喝完杯中青蓝色的酒液时，辰砂问道：“局长，您明天还来么？”
“来。怎么了？”
“明天我休息，应该不过来了。”
“明白了。你休息几天？”
“后天我会来的。”
后天是周六。局长心想。但她很快开口了。
“好，那后天晚上见。”
局长变得习惯那杯青蓝色的酒了。但在辰砂休息的日子里点这杯酒的话，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应该是她给自己递上来的。
颜色和她的鬓角是不是有点像呢……啊。
手指滑过杯沿时，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绪飘进了一些不太适宜的范畴。她想到偶尔会围住辰砂的客人，想到她在灯光下的紫色双眼，想到那只黑色的手套，想到那手套之下藏着的……
唉。局长叹了口气，将青蓝色的酒液一饮而尽，离开了酒吧。
辰砂来到酒吧有多久了？两个月？三个月？反正有段时间了，甚至局长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不需要返回部队了。
工作日时局长还是会每天都来酒吧，有时候碰上辰砂休息，那天晚上她就不会点那杯青蓝色的酒。不得不说她其实有点喜欢那杯酒被辰砂递上来的感觉。
“辰砂，谢谢你的酒。我要回去了，明天见？”局长放下空酒杯说道。
“啊……”辰砂欲言又止，和吧台前的几位熟人对视几轮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局长，今晚……呃，今晚我送您回去吧？”
“嗯？不用，我家就在不远处，拐个弯就……”
局长忽然停住话头，她看看辰砂，又看看辰砂的几位朋友——她们正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向自己。
“会不会影响到你们做生意……？”
“不会的，这里还有其他同事。”
“嗯……那拜托了。”
局长的家离酒吧很近，步行不到十五分钟，的确拐个弯不出几步就能来到公寓楼下。
“看吧，其实你没有必要非得送我，这段路很安全的。”
“嗯……”
辰砂低垂着眼，像是终于做好了某种准备。她将左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在局长眼前摘下那只黑色的手套，一只金属制成的手部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前。辰砂的手从靠近手腕的地方往上都被替换成了合金，球状关节和线路连接起她的小臂和手掌。
“局长，这是我现在的手。明天我要去更换新的义体，并且植入合成皮肤了。”
“嗯……”
“所以明天我会休息，没办法来酒吧了……抱歉，突然说要送您，还擅自讲了我的私事。我先回去了，局长。”
“慢着。”局长喊停她。
“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吧？”
“谢谢您的好意，但明天是周五。”
“我请假。”
“……诶？”
工作缺席一天这座城市也不会怎么样。她按照约定的时间驱车来到辰砂的公寓楼下，将她带到部队的义体诊所，耐心等待她手术完毕，听医生叮嘱术后的注意事项：要是出现头晕呕吐幻觉之类的排异反应记得吃药，实在难受就打我电话。
从诊所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辰砂坐在她的副驾上，来回抓握自己的左手。合成皮肤覆盖了绝大部分合金，只在手腕往后一小截的地方留下一圈重新焊接过的痕迹。
“不习惯吗？”
“有一点。”
“之后几天你休息吗？”
辰砂思索了一会儿，但还没等她做出答复局长的车就被一队特警拦下了。理由是前方出现了武装械斗，目前已经进行了区域封锁。
情况变得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回辰砂家的必经之路。
犹豫再三，局长提议道：“要不今晚住我家吧？”
“这……不太方便吧？我可以在周围定个酒店，或者回酒吧凑合一晚。”
“别折腾了。你刚做完手术，万一出现点什么情况，也好有个人看着。”
“没有那么严重啦……”
局长家里的布局很简单，而且由于租房时没考虑过另一个人同住的可能性，也只安置了一张床和一张沙发，踏进门就能看到。
原本局长计划让辰砂睡床上而自己睡沙发，但这位特警说什么都不愿意，最后只得给了她一条毛绒绒的毯子和枕头，任由她窝进沙发里了。
凌晨两三点，局长听见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恍惚间睁开眼后竟看到辰砂撑着茶几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冲往卫生间。这一幕吓得局长几乎从床上摔下来。
辰砂趴在马桶边缘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稍有缓解。局长靠近她蹲下，反复轻拍她的脊背。
“好点了？有东西要吐吗？”
辰砂摇摇头。
“来吧，我先扶你去吃药。”
实在放心不下，顾不得辰砂阻拦局长还是给医生打了电话，在得到电话对面的安全保证以后才挂断电话，从阳台回到室内。
屋里的光线调得很暗，辰砂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她腿上盖了毛毯，右手缓慢地按揉左手，见局长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就拉开毯子分给她一块。
局长盘起双腿，侧过身来与辰砂说话。
“现在舒服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您。”
“以前也会这样吗？”
辰砂稍微拨开耳后的头发，向局长展示一条约莫两三厘米长的插槽——她听说过，如果想要随心所欲地操控义肢，就需要往这里插入控制芯片。
“这是我为了使用义体安装的芯片插槽。有时候芯片会……影响到神经通路，就会出现类似刚才的情况。”
“这种——‘有时候’——会很多吗？”
“一般只在刚替换新义体的时候会发生。”
“辰砂，你心情不太好吗？”
“嗯？没有，”辰砂有些不解，“我看起来很失落吗？”
“嗯——有时候感觉你很安静。”
辰砂眯起眼笑了：“您想听我说什么？”
“你这段时期可以喝酒吗？”
“医生没说不行。”
“这样吧，我去拿瓶酒来。”
局长拿酒来的路上顺手打开了内置在墙内的电台系统，低保真的电子音乐开始在室内流淌。她回到沙发上和辰砂靠在一起，为她倒上一杯。
“其实我很想问问，换上义体以后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嗯……一开始还是会有些不习惯，所有的触感既熟悉又陌生。”
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特警里暂时没有植入过义体的成员，如果我恢复得顺利，再过两三个月应该就可以返回部队了。”
“我们局里暂时也没有。”
“这段时间我休息的时候基本都要去部队专门的治疗室，监测心理健康和精神状况。”
“担心植入芯片以后，影响到神经通路？”
辰砂点点头，显得有些无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您会觉得我心情不太好；不过我的确也有些困扰……”
“困扰什么呢？”
“之前刚装上义体的时候，脱下手套看到自己的手，多少会有些恍惚，不过渐渐的也习惯了。”
“嗯。”
“但是今天换上新的义体，还植入了合成皮肤；之前我没有太多的触感，但现在我能感受到冷暖，感受到软硬，而这一切都是依靠算法传递到我的大脑里的，这让人感到……”
“很不真实？”
“有一点，毕竟这不是我自己的肉体，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它。”
“嗯……”
局长低下眼没说话，看辰砂一次次将左手攥起又松开，仿佛听见她静悄悄地叹了口气。
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里两人没有对话，电台流过的旋律填补了这期间的空白。然后局长放下酒杯，毫无征兆地牵起辰砂的左手，捏了几下。
“局长？”
“能感受到吗？”
“嗯。”
“我觉得辰砂的手很温暖，你那边感觉如何呢？”
“局长的手很凉。”
辰砂看着局长拉起自己的左手放到脸上，柔软、微凉的触感随即传到掌心。
“这样呢？”
局长顺势蹭了蹭辰砂的手心。幅度不大，有一瞬间她感到就好像是自己在轻抚局长的脸庞。
“局长的脸……也凉凉的。”
不仅如此，她的左手还隐约触碰到局长的唇角，轻缓的呼吸抚过肌肤。忽然间辰砂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热。她眨眨眼，视线飘去其他方向。
辰砂任由局长主导她的左手，静悄悄地往掌心添进一个吻。温暖而带了点湿润，也许是留在她唇瓣上的酒液……
辰砂顷刻间涨红了脸，直直地盯着局长。她的呼吸被打乱，也不知道手心的吻停留了多久。
“你看，你的感觉都在，”唇瓣离开辰砂的掌心，局长用拇指摩挲那颗吻停留过的皮肤，抬起灰色的双眼，笑眯眯地对辰砂说，“你会习惯的。
“就算这一切都是通过算法生成的，但你仍然能感知到我。
“辰砂，这就是真实的。”
辰砂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局长，我……”
“呃……抱歉，我好像越界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暧昧，局长素来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也攀上一抹红晕。她松开辰砂的手试图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但辰砂立刻抓紧了她的手腕。
“局长！”
慌乱和迷茫在辰砂的双眼里翻腾，她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局长，我……！”
那双紫色的眼睛凑近了些，她的呼吸比刚才更加失去节奏。
电台仍在播放那些低保真的电子音乐，在下一拍响起时局长按住辰砂的后颈吻了上去。
发热的呼吸，柔软的唇瓣。这是绝对真实的地方。
在开始交换体温的一刻，局长决定把接下来的所有过错都归咎于自家那台不合时宜、却又过分恰当的墙内电台。
局长依然雷打不动地光顾辰砂家的酒吧，但在她身上的确出现了一些小改变。她变得更擅长常向辰砂搭话，也呆得比从前更久；如果辰砂在周末排班，她也会在临近打烊时过来坐坐。
一个周五的夜里，酒吧即将打烊时局长推门而入；她想喝一杯，顺便接辰砂下班——正好明天两人都休息，也可以商量一下要去哪里……
“生日快乐，辰砂！我们先走啦！”
“好，路上小心。”
下班的工作人员与局长擦肩而过。她们不是第一次见到局长这个时间点过来，所以也不太介意这位熟客。
咦？局长睁大了双眼。今天是辰砂的生日吗？
酒吧里只剩下了她们俩，局长有些尴尬地坐到吧台前。
“辰砂……今天是你生日？”
“嗯。怎么了，局长？”辰砂一边保持微笑一边擦拭剩余的几个酒杯，“对了，您要喝些什么吗？”
“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呃，我是说……我们都是那种关系了，对吧？”
“局长没有问，我就没有说。”
“你可以跟我说的……”
现在准备礼物大概也来不及了。局长四下观望，注意到角落里停放的一架乌木色钢琴——对了，她是有见到其他人使用过的。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是过生日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还在恢复期，也许我这会儿正在执行任务呢。”
辰砂递过来一杯青蓝色的酒。
“这怎么能叫‘只是过生日’呢……”局长小声抱怨了一句，起身走到那台钢琴前坐下。
“局长？”辰砂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喜，“原来……您会弹钢琴吗？”
灰色的眼睛回给辰砂一个稍显得意的微笑。
“唉……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她的手指轻抚琴键。
嗯……
那么，接下来弹点什么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