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盖勒特·格林德沃坐在椅子上。背后是阿尔卑斯的雪和山崖。厚重的墙体阻挡了所有的寒风,保温魔法和熊熊燃烧地壁炉让这里温暖得像春日。
最近他的行动非常顺利。盖勒特·格林德沃偶尔看报纸,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报社或者杂志社的报导总是千篇一律,但他特地让人去收集那些对他的反对语言。
“我想这些内容会让我发现自己的不足,”盖勒特·格林德沃微笑着对那个负责的圣徒说道:“你知道,如果人总是沉浸在一样的声音里,只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狭隘。我需要听一些不同的说辞,哪怕它们再可笑,也会成为我们这艘船上也许需要查漏补缺的部分……”他说话的时候总之看着对方的眼睛,你难以想象那双异瞳里只有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和他面对面说过话的人们形容就像在面对一尊神像,无悲无喜,只是居高临下、安静而温和地凝视着。
他的吩咐总是有用的,即使盖勒特·格林德沃不亲自吩咐,他的话语对于圣徒而言就像神谕一样;又也许相信他的人确实已经把他当成神——他那些或温和的或激昂的或坚定的或认真的言辞,向相信他的人们描绘出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他们相信格林德沃在为这个未来努力,相信自己跟随了无比英明的主君,就像麻瓜们相信亚历山大大帝一样相信着格林德沃,相信他将会带领巫师走向那个“不用隐藏自己,巫师们将会带领麻瓜们走向一个崭新的时代”。
——盖勒特·格林德沃的演说技巧出类拔萃。即使不赞同他的人也只能懊悔地承认他的魅力,点头承认他所说的话总是对的。他那变化的声调、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和堪称必杀技的预言之眼,谁能在烟雾缭绕之中看见未来后不折服于他呢?他如此友善、温和、似乎能够看穿你的所思所想,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盖勒特·格林德沃肯定是一个天生的摄神取念大师。
而被谈论的人坐在桌子前慢慢地读着一本书,他知道这个说法的时候只是笑了一下。文达·罗齐尔知道自己的主君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但她依然觉得他对玩弄人心这一方面确实有难以企及的天赋。
盖勒特·格林德沃把书放在桌子上,轻声对她说:“出去吧,文达。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的,去做吧。为了更伟大的利益,这条道路总是要流血牺牲的,只是我希望我们能够不失去更多的巫师兄弟姐妹。”
她关上门。而盖勒特·格林德沃望向窗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阿不思·邓布利多。
说实话这样的转折有点太生硬了,连他自己都这样觉得。也许是因为纽特·斯卡曼德在美国把他的计划搅乱之后又出现在巴黎,这样恰到好处的出现自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干的,只有一个人那么了解盖勒特·格林德沃的一切,想到这个人他没忍住笑了起来,啊,阿不思·邓布利多。
一直以来盖勒特·格林德沃都有点怀念他。不是说阿不思·邓布利多已经和他天人永隔,而是他们之间实在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并非盖勒特·格林德沃过于自负,但面对阿不思·邓布利多的时候,他总是自信自己了解对方比其他人更多;当然了,他在阿不思·邓布利多面前也是一样的。
有时他觉得自己和阿不思·邓布利多就像是在照镜子,又觉得他们是一体的两面。盖勒特·格林德沃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对于其他人来说陷入迷雾的一切在他眼里并不比眼前的一切要清晰,那些让大人都要迷惑不解的困难对于他来说比呼吸还要简单。他比别人更早说话,更早行走;家族里的人们说:“就算往上追溯三百年,也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聪明的孩子了。”
于是他巧妙地利用自己这些不同,玩弄着家族里的任何人。渐渐地他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因为亲近他的人不知不觉被他迷惑:用语言去挑拨和引诱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轻易。家里的人太惯着他了,而对一个儿童来说这实在是培养恶意的温床;格林德沃家信奉强大,他们坚信在风雪之中成长的孩子能力更强,而柔弱的孩子们的死也是正常的。所以家族的人放纵了盖勒特·格林德沃,看着他就像猛兽看着幼崽扑咬。
但盖勒特·格林德沃并非一个幼崽,他生下来就足够强悍,而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伪装。进入德姆斯特朗之后这个更加崇尚力量的地方简直让他如鱼得水,盖勒特·格林德沃挑拨人心就像乐师拨动琴弦。不信任他的人警惕他,信任他的人崇拜他,介于二者之间的人偏向他。盖勒特·格林德沃足够强悍,又足够聪明,在闹出开除事件之前,人们看着他就像仰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他在教室里点燃了厉火,那蓝色的火焰看起来如此冰冷,却足够在一瞬间把一个人活生生烧成灰烬,连灵魂都不剩下;忠心于他的人那么多,但世界上从来不缺墙头草。他烧死了多少人?在去往英国的时候盖勒特·格林德沃迷迷糊糊地想到这个问题,但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人足够他在德语区的魔法界打下根基。格林德沃家族没有放弃他,那么他连东山再起都谈不上,因为他并非逃亡,只是暂且需要隐匿。
他才十六岁,还有点太年轻了。盖勒特·格林德沃有聪明的头脑,但实在是太生嫩了些;那些庞大的计划在入学之后成型,但还需要一些打磨——他需要一个助手,一个和他一样聪明,但忠心耿耿的助手。
盖勒特·格林德沃当然有自己的目标,他的姑婆是个善良的老太太,很早就嫁去了英国,她非常喜欢盖勒特·格林德沃这个漂亮又聪明的小侄孙。而盖勒特·格林德沃也难得对她有真情,也许是因为她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真切温暖的喜爱。他们常年通信,信里巴希达太太总是会提到一个人:阿不思·邓布利多,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巴希达太太形容他“我这辈子只见过两个那么聪明的年轻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小阿不思;你们会喜欢对方的。”
选择来英国是因为这里确实与世隔绝。英格兰远在欧洲大陆之外,这座岛屿自己就像一个监狱;但他本可以去美国,或者俄国,或者北欧;他也大可不必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山谷里,在伦敦更有一番逍遥日子。但盖勒特·格林德沃鬼使神差地说:“我去巴希达姑婆家里住吧,我有些想念她。”——实际上他只是想起来信件里的那个人,也许是命运女神冥冥之中推了他一把;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他也就顺着自己看见的未来漂洋过海。
他知道命运女神总是垂怜于他。那只银色的眼睛为他拨开迷雾,叫他看见那些其他人看不见的未来。命运的轨迹在他眼里如此清晰,织机上的布料有什么样的纹样,什么时候被无情地裁剪,盖勒特·格林德沃看见这些就像看向自己的手心一样容易。
盖勒特·格林德沃骑着他的黑马从小路上飞驰而过。他闪闪发光的金发就像绸缎一样被风吹拂着;巴希达太太热情地亲吻他的面颊,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着年幼的孩子。有时盖勒特·格林德沃疑惑于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巴希达太太嘟嘟囔囔着许多事情,责怪着德姆斯特朗和格林德沃家族,但看向他的时候就像看向一朵正在盛开的花儿,柔和的、珍惜的,不含一丝欲望的。
他难以形容这样的感觉,而且格林德沃直到现在也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别人。而红头发的阿不思·邓布利多和巴希达太太有一样的眼神,他看着弟弟妹妹的时候,看着盖勒特·格林德沃的时候都像是看着什么柔弱的小动物一样;在盖勒特·格林德沃用那些熟悉的技巧去诱惑他之前,阿不思·邓布利多还抱有一点儿警惕;而他们坠入爱河的时候,他就像一只柔顺的羔羊一样。
阿不思·邓布利多,他有一头红色的烈焰一样的红色头发,但却像玫瑰花一样敏感。盖勒特·格林德沃偶尔沉迷在这种柔软之中,他们在戈德里克山谷里一棵歪脖子山毛榉下约会,用摄神取念去窥探彼此的脑子,思想在这样的碰撞下迸射火光;盖勒特懒洋洋地躺在阿不思的大腿上,夏日午后的阳光被叶子筛得像是金币,铺撒在即将被称之为当世最伟大的两个人身上。
偶尔盖勒特·格林德沃会觉得邓布利多什么都知道。在爱情之中毫无保留的那个当然是阿不思,充满自我的是盖勒特·格林德沃;但有一些间隙里,被看透的却好像是他。可如果去窥探,却又觉得只是错觉;阿不思·邓布利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一起躺在厉火之中,那些危险的火却像是无害的花瓣,像是温顺的鸟儿。它们栖息在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发梢上,或停留在他的肩头,就像它们本来就长在那儿似的。
偶尔,盖勒特长久地凝视爱人的眼睛。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眼睛就像温柔的大海,或者宁静的河流。阳光闪烁在他们的白衬衫上,山毛榉的叶子沙沙作响;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阿利安娜用那片草地上的花儿编织一个花环,细碎的粉色的淡黄色的花朵在上面盛开;后来这珍爱的花环被施了魔法,盖勒特·格林德沃让它们长久地盛开,散发不属于这些野花的迷人香气;但阿利安娜从不去把它戴在头上,只是叫它悬挂在窗台上如同圣诞节时的槲寄生,在那上面用她最喜欢的发带打一个蝴蝶结。
阿不思·邓布利多不经常把她带出门,而盖勒特·格林德沃对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她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存在于记忆之中,他甚至记不太清她的面容,只是记得每一次阿利安娜·邓布利多能起得来床清醒地给他开门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她有点太天真烂漫了,盖勒特·格林德沃想,这个小女孩是阿不思的拖累,但她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就像山羊小子一样,血缘是世界上最稳固的力量,即使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亲戚,用血缘魔法也能被牵连诅咒;而他们是同父同母的血亲兄弟姐妹,偶尔盖勒特·格林德沃会嫉妒,嫉妒这两个邓布利多的累赘,只因为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于是他想,我也要和阿不思建立血液的联系。这很困难,但这些古老的魔法他不是找不到。格林德沃家的藏书里记载千百年前女巫们的盟约,上古时代的女巫们不用魔杖和咒语,血液里流淌着最纯粹的魔法;她们呼风唤雨移山填海,所以遭来了嫉妒。人类的男人和妻子一部分女巫结合,女巫们担心遭遇背叛,于是发明了这个血液魔法:如果与对方的心相背离,即暴毙当场,连灵魂也不得赦免。
当然,在许多年之后这些混杂了麻瓜血脉的后代里有人背叛了她们,于是遭到了最惨烈的诅咒;猎巫运动开始之后,背叛者死于非命,而剩下的巫师们隐藏了自己,画地为牢。
这个盟誓实在是太得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心。他摸索着收集了材料,在一个夜晚,星辰低垂如同泪水,他问阿不思·邓布利多:“我最亲爱的,你要来和我做一个盟约吗?”
阿不思·邓布利多的面容在夜色里晦暗不明,但皎洁的月光把他照得像是一尊神像。他长久地凝视自己的爱人,而盖勒特·格林德沃轻声说:“你难道不想和我血脉相连吗?这古老的血液魔法能叫我们像血亲一样亲密,毕竟我们难道不是比兄弟还要亲?”他亲吻爱人的脸颊,狡猾地说:“我嫉妒你的弟弟妹妹,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和你流着同样的血,可我却没有。我只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而已……而且我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我。这样的盟誓难道不正好能够证明我们的爱?”
他笑着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阿不思……为了最伟大的利益,难道不是吗?你也觉得我说得对吧,想想阿利安娜,想想那些因为保密法而被迫害的巫师们。麻瓜猎巫就是一场笑话,但背叛者实在是该死;我愿意向你许下这个血誓,发誓与你永不背离,难道不能说明我的决心和爱?”盖勒特·格林德沃看起来就像要哭了:“哦,阿不思,可怜可怜我吧,我才十六岁呢,我们那么年轻,冲动一点难道不是很正常?”
于是阿不思·邓布利多就被说服了。也许并不是说服,而是一种妥协;很多年以后盖勒特·格林德沃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有意识的放任,但在这个时候,他只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猎物上钩。这个红头发的青年还太年轻了,他的负担却重得能把成年人都压垮;他那无处可去的梦想和思绪被看见的时候,对他来说那是多么美好的慰藉,这太重要了,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地狱里的人看见了蜘蛛丝,阿不思·邓布利多迫不及待地飞身而上,理智告诉他这一切也许是个陷阱,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他毫不犹豫地说服了自己,理智远远地被有意识地埋藏。他们在这个谷仓里放了那么多东西,这个地方其实也不属于他们,但在这个夏日里被他们占据;就像阿不思·邓布利多也知道盖勒特·格林德沃不属于自己,只有在这个夏天,短暂的日子里,他们能彼此陪伴。
他管这个叫陪伴。盖勒特·格林德沃不属于某一个人,阿不思·邓布利多非常清楚;所以他在心底许愿:在他还属于我的时候,请让这时间延长。
血盟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并不容易。这毕竟是个血液魔法,需要强大的魔力才能进行,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最顶尖的两个天才而言却不算是什么阻碍。它甚至不用魔杖,只需要在身上制造创伤,用魔力彼此诅咒;也许说诅咒有些太难听了,但以血液为锚点,如果对方背弃便让对方不得好死,这难道不算一种恶语?
但少年们却觉得这也是爱的一部分。也许爱和恨本就不分家,所以才能如此轻易地被连在一起诉诸于口。阿不思·邓布利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彼此面对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只有彼此。那灰色的眼睛里映着的真的是自己吗?他有时候会迷茫,但盖勒特·格林德沃却笑了一声,安慰他:“那我还能想着什么呢,我亲爱的?除了你,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与我同行了。”
这句话并非一个玩笑,但后来也被证明事实与想象总是相悖的。命运女神指引他前往戈德里克山谷,叫盖勒特·格林德沃遇到阿不思·邓布利多,他们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一样,如此融洽契合;但他却并不能预知到更遥远的未来,他们有什么样的以后。那时盖勒特·格林德沃只知道自己和阿不思·邓布利多将会非常融洽,而他从姑婆那里知道了这个人是如何的聪明,于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阿不思·邓布利多是自己的助力;但他却没有想到他们不能走到最后,即使是在盖勒特真正爱上阿不思·邓布利多的时候。
爱上他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即使你心怀其他的想法和他遇见,但阿不思·邓布利多总能让你真的对他心生好感。他如此温和、善良、年轻,如同你能想到的最漂亮的玫瑰花,安静地绽放在那里,色彩明亮而香气扑鼻;他那潺潺的语调,安然地从耳边流过,叫你的心都为之柔软起来。
更何况他是个那么聪明的人。盖勒特·格林德沃不能停止爱他,不论从单纯地因为野心,或者作为普通的爱人。即使这爱里有一些利用,即使这段感情最开始动机不纯,但盖勒特·格林德沃当然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爱全都付诸于阿不思·邓布利多身上了,他从不否认,而阿不思·邓布利多也知道,所以他们总是彼此回避。
血盟让他们不能彼此背弃。当然,这不是一个玩笑;盖勒特·格林德沃坐在纽蒙迦德的时候会难以自制地笑起来,因为这代表阿不思从来没有真正与他走向相反的道路,这也太有意思了。那些鼓吹着阿不思·邓布利多会和他决斗的人,他们知道阿不思·邓布利多和盖勒特·格林德沃从来没有真正相互背弃吗?
英国魔法部大张旗鼓地想搞臭阿不思·邓布利多的名声,这只能说明政客们越来越愚蠢。盖勒特·格林德沃有时候觉得他们是不是私底下也想投靠自己,否则怎么会做出把阿不思·邓布利多往自己这里推的行为;虽然一直以来利用社交羞耻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是常用手段,但显然他们真的不了解他们所要逼迫的那个人。
阿不思·邓布利多只是非常厌恶盖勒特·格林德沃的行为。他厌恶牺牲,憎恨流血,知道盖勒特·格林德沃扯着确实正确的大旗在干的事情本质是一种独裁和暴力。但他同时确实从未觉得保密法的存在是正确的,他只是希望更多人活下来……盖勒特·格林德沃在他们还亲密的那些岁月里无数次地说“阿不思,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圣人”,但他没想到阿不思·邓布利多确实为之努力,并切切实实地把自己放在了所有人之后。
他们很快又要再见面了。今年是1945年,盖勒特·格林德沃准备和阿不思·邓布利多决斗,他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想要和对方进行这一场在口头上赌上了一切的对决,那阿不思·邓布利多呢?他知道如果自己输了会是什么后果吗?他那些理想和愿望都会付之一炬,他接受那样的结局吗?
但盖勒特·格林德沃不在乎。他只是安静地看向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风雪越来越大了。风呼啸着卷起雪花,把它们吹向高空;命运女神躲藏在面纱和迷雾之后,在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