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 雁行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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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缘 雁行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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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只知雁行成双,皆为一雌一雄,却不知一双雌雁,可以血为引,死生不悔。

柴靖立于船头,视线移至海天相接处。海上起了雾,那灰白的云雾中竟还飘起了雪,漫天飞絮尽数溶于海面,前路一片朦胧。

她船行南下,只知此行目的地为澹州。

回归海上已有数月,孤身一人,天涯随行。柴靖如今失了功法,却练就一身高超渔技。为数不多靠岸的时间,柴靖将打上来的鱼半卖半送,一些换铜钱吃食,一些给了老弱妇孺。

那些受了恩惠的人们总对她报以真挚的笑颜,每每这时,柴靖便会想起曾与庄寒雁相伴的时日。在京城,她会抓出一把铜钱,蹲下身递给路遇的乞讨者;澹州时,她们自己便无银钱傍身,庄寒雁就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吃食塞给他们。

如今柴靖不再屈于他人手下以抢杀为生,逐渐理解与人为善的道义,那于她不过举手之劳,却或可救下一条性命。

攒些积蓄,柴靖便回到海上行路,她不欲长行于陆地,亦不知道船只该去向何方。那生命中为数不多陆上的日子,皆有庄寒雁的存在。

离了庄寒雁她去哪都一样。

柴靖至今未敢深想她与傅云夕成婚的缘由。庄寒雁从未告知,自己便不该问。如今已失了武功,不仅护不了她,反成了她权斗的软肋。

京城早已不是她该留下的地方。

庄寒雁选的兴许才是她想要的日子。柴靖自知她不喜居无定所的生活。那她如愿便好,至少还有母亲在身边。

只望庄寒雁万事顺遂。

柴靖却仍想回她们曾经的家看看。

那一方屋舍曾拥有她的一切。

 

木门虚掩着,柴靖抬手推开。院落中仅有单薄一层落叶,她的视线莫名落于信箱上。荒山野岭,想来没人会寄信,可她却莫名有些开启的冲动。

信箱被打开,顷刻之间,泛黄的信封撒了满地,如同深秋的银杏,在她脚边落下一地金黄。

柴靖扔下手中的包袱,将信一封封拾起。她坐在屋门口的藤椅上,拿着厚厚一沓信件发愣。

信封上皆无署名,她只好一封一封拆开看。

 

其一

  母亲又一次离开了我,永远离开了我。

  我知庄仕洋狠毒,可赶回驿站时为时已晚。被烈火吞噬的屋子,母亲就这样向外爬。她腿上浸满鲜血,身中剧毒,以绝境中不屈的意志,为我留下了人世间最后一句嘱咐。

  母亲未享天伦,被轮椅囚困了一生,在她终要开始眷恋人间之时,却以这样的方式与世长辞,叫我如何不恨。我眼睁睁看着才失而复得的母亲在怀中渐渐变冷,最后成了一具尸身。

  是我没用,一个在乎的人都护不住。

  柴靖,如今我深陷局中,这些话,除了你我不知还能说与谁听。

  愿你安好。

 

其二 

  我一定要手刃庄仕洋,可他步步为营,竟请命封了府门。夜闯庄府,是傅云夕拦了我,门前守卫在我腿上打下两棍。想来这不及当初母亲所受之痛万一,可还是好痛。

  我知所行之举实在疯狂,我只是恨,我恨我渴望一生的家轻易就能被庄仕洋毁去。

  柴靖,此刻我竟有些庆幸你的离去,如今你已自由,京中无人能再伤你。

  万望安好。

 

其三  

  今日是我的大婚之日,这是我穷途末路的最后选择。想来也是可笑,傅云夕曾经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论我如今却也只能相信,我真的要靠他成为所谓贵女,方能复仇。作为交易他要我保家,那便也希望他不是那无用之人吧。

  我戴着雁钗出嫁,仿若你在身边。

  见钗如见你。

 

直到此时,她方才意识到地上为何只有薄薄一层落叶,所坐的藤椅又因何几乎没有尘埃。

柴靖翻动着信件,一字一句读完。指尖在信纸上攥出深深褶皱。指间的字迹晕染开来。柴靖手忙脚乱地拂去纸上的泪水,却将整封信件抹的模糊难辨。

她瘫坐在地,泥土的湿气渗入体内,双膝隐隐作痛,柴靖再次被迫想起武功全废的境地。拿不起刀,偏偏还在庄寒雁最需要的时刻离开了她。

她竟真的傻到以为庄寒雁嫁他是动了真情。

柴靖按约定赠她漫天烟火相庆,却不知是在庄寒雁伤口上撒盐。那夜庄寒雁撕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如哀鸣的凤雏焚于烈火,伴随无边的哀恸与绝望。

庄寒雁在那晚失去了一切,而她全然不知。

她们到底谁也没能真正自由。于青山两侧对望,云雾相隔,两颗心炽烈却未明因果,于漫天烟火下共承蚀骨之痛。

在京中养伤之时,庄寒雁拉着她的手,要柴靖随她永远离开这是非之地,永不再回来。而今相隔天涯,两人皆已伤痕累累,竟唯余这条命没被夺走。

柴靖乘着夜色策马扬鞭,那不再有力的腕子因挥鞭而生疼,可她仍一刻也无法停下。

 

她回到曾经养伤时住的院子。比起澹州的院落,这里倒更显荒凉。柴靖放下包裹,拴上马匹,换了一身黑衣隐入夜色中。

京中的夜灯火长明,酒肆戏楼的嘈杂声灌入耳中。柴靖简朴的黑衣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习惯便要行至庄府的方向。

错了,如今她该去的是傅府。柴靖自嘲似地笑。

庄寒雁的最后一封信件在半月前。信中提到庄仕洋已被周如音刺死,大仇得报,而她也终为母亲的无字碑刻上了名讳。一封封泣血的信纸中,唯有这一张,能透过笔墨窥见庄寒雁当下的释然,仿若围绕周身的黑气终于消散。

柴靖途径傅府正门,却见门廊挂了素幡,不知何人故去。她从后墙翻进内院,已是亥时。有一屋内仍亮着烛火,后窗半开,现出女子清丽的背影。

“夫人,切莫哀思过度,早些歇息吧。”

“嗯,你先下去吧。”

“夜深露重,窗是否要关?”

“无妨。”

庄寒雁着一身素色里衣,手捧黑铁雁钗细细摩挲。柴靖立于窗外,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余光扫至床榻,上面放着几个敞开的衣物包袱。庄寒雁对着铜镜戴上雁钗,余光却撇到窗外,双手在发际停滞,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照在窗檐,勾勒出窗边人的侧脸轮廓,一半苍白一半留于暗处,无边寂寥。

那张她在人世间最熟悉的脸。

“柴…柴靖?”

“雁儿,是我。”

柴靖在夜色中出声,却见庄寒雁眼角处一霎泛起了红,片刻后她抹了抹泪,自语道。

“夜已深了。”

“柴靖此时怎会突然回京,又怎会寻到傅宅。”

“我竟到了生幻觉的地步。”

柴靖锋利的眉尾垂了下来,鼻头一酸。她再难无动于衷,直直从窗檐垮入了屋内,跪在铜镜跟前,将庄寒雁揉进怀中。

庄寒雁透过铜镜撇见柴靖棱角分明的侧脸。她用手抚上去,是温热的,再难抑制颤抖的声线。

“柴靖你近来…过得…可还好?”

“那些伤…如今可还疼啊?”

她们从相识起便在一起,现今庄寒雁这般问起,柴靖恍若拾起了被偷走的,与她同在的日子,长的如过数十载。汹涌的泪意也冲破她眼眶。

她离开之时,是庄寒雁此生最难熬的日子。

“苦了你了,雁儿,我不该走,我对不住你。”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瞒你。”

“是我错了。”

柴靖用手掌剐蹭着眼前人满脸的泪水,这才能好好看一看庄寒雁的脸。她面中消瘦了些,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神色却有了些当家主母的坚韧沉静,想来定是如她母亲当年。

可她眼圈一红,仍是当年澹州海边那只稚兔,被铁链束了手脚,一蹦一跳朝她走来。

她的眸子曾斟满无邪的笑容,也曾浸染复仇的死意。千帆过境,如今却盛放一瓢沧海之水。仿若她的最后一丝少女心气,也一并随柴靖归去了海上。

“你没有瞒我,那些信,我看到了。”

“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最悔恨之事。”

庄寒雁眼见柴靖那双澄澈的眼瞳溢满而出的疼惜,两人的骨血,眼泪,皆交缠在一起,汇成一股决堤的洪流。

“回来就好,回来便好。”

“再难熬的日子,也都过去了。” 

柴靖痛她所痛,曾一夜之间落在庄寒雁身上的万箭,如今齐齐扎穿了她的心口。

庄寒雁将柴靖上半身搂在胸前,躯干紧贴着,她感受到怀中人胸腔的阵阵起伏,与自己心跳的节奏同频。另一半心脏,在柴靖胸中。

“傅云夕此前中了毒,他病根难除,在半月前去世了。”

“我与他虽只在利害中度过了一段时日,到底他还是帮过我不少,仇也报了,我便有义务替他安顿好家人。”

庄寒雁仰卧下去,靠在了柴靖腿上。

“这半月我忙着料理后事,没来的及再去一趟澹州。”

“近日府中事务安顿的差不多,也有周如音和语山帮忙照顾阿芝。我和傅云夕母亲说了,打算回澹州住一段时日。”

“我想着,你总会回去。”

“我总能等到。”庄寒雁顿了顿。

“我再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了。”

“既如此…我们明日就启程,可好?”

柴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相隔咫尺的面中。

“好。”

庄寒雁眼底的沉疴宿疾在柴靖的注视下渐愈,她仿若回到多年前的澹州海边。庄寒雁起身贴上柴靖的唇,尝到海风的清甜,柴靖用温热唇珠回吻着,轻柔地拈过庄寒雁微粉下唇。

她的深棕色眼瞳停留庄寒雁的面庞,仿佛要将她的容颜镌刻进脑海深处。

柴靖透过铜镜,眼见庄寒雁也透过镜中看她。她摘下庄寒雁头上的雁钗,如瀑的黑发散落在她肩头。

 

久悬于京城上空的乌云终散去,天光洒了遍地。

“寒雁,此去多久归家?”

“数月吧,母亲。” 

庄寒雁系了两个包裹在马鞍上。

“不乘马车吗?澹州路远,马匹颠簸。”

庄寒雁笑了笑。

“谢母亲挂怀,不必担心,我这身子,若必要时能从澹州走回京城。”

傅母叹了口气。

“寒雁,我知你是个好孩子,在外要谨慎些。”

庄寒雁自知她话中的深意。

 

柴靖在城外等到了庄寒雁,她身着素雅白袍,策马而来,如一条银白的绸缎。

“柴靖,我带你去个地方。”

 

竹林深处立有三座石碑,庄寒雁从随身包裹中拿出坛酒来,分别倒在杯中,洒于墓前。

“母亲,宇文伯伯,寒雁来看你们了。”

“阮夫人,宇文大人,晚辈随寒雁前来探望。”

柴靖在身后出声。

庄寒雁回头看向柴靖,娓娓道来。

“我把柴靖带来了,母亲,你还未见过她。”

“你曾说,我没有多少东西能够牺牲,明知拥有的不多,却一直在失去,是我太侥幸。”

“母亲,我只想要有个家,是我贪心吗?”

庄寒雁扶着石碑,仿佛那冰凉的石头拥有母亲的体温。她已许久未能放声哭泣,可如今,有母亲与柴靖在身边。

她庄寒雁不是谁的夫人,谁的主母,谁的仇敌。

在这世上她并非无处可去,她有自己的家。

柴靖坐到庄寒雁身边,将她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离开,只要你需要我。”

“柴靖,我永远需要你。”

柴靖跪伏在坟前。

“阮夫人,我会照顾好寒雁。

“请您放心。”

她对着石碑深深磕了一个头。庄寒雁望着她隽秀的背影,悄悄红了眼眶。

 

行路三日,抵达澹州已是清晨。日光似轻纱,穿过林间薄雾,打在竹板制的屋檐。

柴靖将马上的包裹卸下,进了屋开始铺床。

“你先歇息一会,晚些时候我们再去市集。”

“你来的时候也洒扫了屋子?” 庄寒雁手指抚过一尘不染的木茶几。

“还有门口的腌鱼。”她皱起鼻子嗅了嗅。

“好香呢。”

“落满尘埃的屋子,可住不了人。”

“我知道,你我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柴靖笑意蔓延在眼尾,牵住庄寒雁左手。

庄寒雁摩挲着柴靖的掌纹,那上面的茧又厚了一层,想必失去武功之后,她过的并不轻松。

她褪去外衣,往内侧挪了挪身子。

“你也一同睡会。”

“好。”

庄寒雁面对着柴靖躺下,安然合了眼。柴靖坐在床沿掖了掖她的被子,轻着脚步拿上梳妆台底部上锁的盒子,从屋门口离开。

积攒许久的银钱,只为此刻。

 

“现在什么时辰了?” 庄寒雁揉了揉眼,她已经许久未睡的这般沉。

“已是午时。”

“我们去市集吧。”

“可惜太晚,新鲜蔬果是买不着了。” 

“无妨。”柴靖轻笑出声。

 

澹州的市集不同于京城,没有成规模的精巧店面门头,有的多是一个个竹杆支起的棚子,簇成一堆的摊位却也可称五脏俱全。

被牵住的手一顿,身边人停在一个珠宝摊位前。

庄寒雁的视线停在翡翠跟前,成色各异,纹样不同,她指了指其中一块。

“摊主,和这块水头一般的料子,可还有?”

“有的,小姐。”

庄寒雁摘下头顶的雁钗,递了过去。

“按这纹样,给我打一挂坠。”

“我明日来取。”

柴靖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她是时候去学些玉匠手艺了。

 

天光将退,两人手中提满了物件回到小院。

柴靖取下腌鱼,从篓子中拿出些新鲜蔬果,放在灶台上。

“这些新鲜蔬菜是…你去早市了?”

庄寒雁知晓柴靖行船靠海,不以务农为生。

“是呀。”

“我们已经许久未能一起做一顿饭了。”

柴靖点燃烛台,烛火将她的瞳孔映的橙黄。

庄寒雁接过白菜,盛出一勺清水冲洗着。柴靖则在灶台底下添柴烧火,屋内的寒潮也一并退去。

待饭做好,已是月明星稀,今日连夜空也是晴的。

月色铺洒在门前的石板上,庄寒雁与柴靖在亭内举杯相碰,两人指节相触,一温一凉。

庄寒雁只敏锐地察觉,柴靖的眼中,因何而生了些从未有过的贪恋。

 

翌日,庄寒雁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柴靖仍旧衣着齐整地呆在房内某个角落等她醒来,她来回踱着步,似乎有些焦灼。

“柴靖,过来。” 庄寒雁拍了拍被褥。

“好。” 柴靖停下了脚步,坐在了床沿。

庄寒雁纤长的手穿过柴靖的腰,抚在她腹上,不满道。

“这外衣,太碍事了。”

柴靖从善如流地褪下了外袍,钻进被窝。

庄寒雁坐到柴靖身上正对她,俯下身将头严丝合缝地贴在她颈部,吮吸颈上突起的的青筋。

柴靖的手臂借势将庄寒雁往身上压,像是要将人融入骨血。

“寒雁,雁儿,我们一会,去海边…”

柴靖喘着气勉强出声。

“好。” 庄寒雁停下了动作,嘴角挂起一抹狡黠笑意。

 

时过境迁,重回庄寒雁捡到柴靖的那片海岸,已过四载。

午后的日光晃眼,在海上泛起鳞片般点点流光。雪白的浪渐溶于海岸,浸润于细沙中。

庄寒雁脱去鞋袜,走向那海沙相接的浅滩,脚尖点着冰凉的海水,脚跟因褪去的浪陷入柔软的湿沙中。

柴靖立于庄寒雁十步之外,视线跟随庄寒雁发尾随风起舞的飘带。此刻只剩恣意的少女庄寒雁。

唯愿庄寒雁余生皆自由。

“柴靖!”

她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那一捧迎面的海水溅湿了衣摆。

柴靖愣在原地笑眯了眼,也掬起一捧水。她脑中回荡着少女银铃般的声线:若是我找到了家呢?

那我也要一直缠着你,她如是答道。

曾经的她大抵难以想象,笃信的誓约,率先食言的竟是自己。

她多想一辈子缠着庄寒雁,直至她这条溅了血的命被十殿阎罗收回那天。

柴靖也想要长命百岁。

庄寒雁扯过柴靖的衣袍,将满脸的水珠全数抹了上去。柴靖牵着她,坐在光滑的礁石上。

这曾是她们精心挑选的礁石,面向西方,可赏落日,可观飞鸟,可触浪花。

一双南归的雁划过天际,火烧过半边的云,染红傍晚的穹幕。云上夜幕,云下夕晖,皆融于露出海平面一角的日轮。

落霞将柴靖的脸衬的微红。她转过头将庄寒雁额间碎发拨到耳后,视线凝于她面容。庄寒雁被盯的浑身发烫。

“怎么了?”

“雁儿。”

柴靖从衣袍内袋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木盒。拨开卡扣,呈到庄寒雁面前。

“此前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妄断你的心意,自以为你不需要我。可如今我全然醒悟,只愿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伴你左右。”

“我愿爱你,护你,绝不欺瞒你,将一切都交予你。”

“你可愿与我,从头再来一次。”

“你可愿,与我成婚?”

木盒彻底敞开,是一对型似大雁的黄金对戒。

柴靖的眼波不住地颤动着,那侵入眼白的一抹红如同庄寒雁的手中焰,任她起手间生灭。

她惯常穿的红衣,被霞光衬的更为鲜艳,原是一身喜服。

“我愿意。” 庄寒雁伸手拂过柴靖眼尾的清泪。

柴靖眼中有一湖泊,唯她可见。澹州初识,那湖泊很小,可称干涸。时光流转,那湖中之水渐涨,涨于每个眼神相触的瞬间。

澹州时一汪湖水清澈见底,因她适才习得刀尖之外的情感;到了京城,满池湖水却汹涌地险要溢出。柴靖的眼中常含死生不怨的孤勇,庄寒雁却早早窥见那深藏湖底的哀恸。

柴靖不再压抑克制,如今池水早已决堤。那哀恸于她离开那夜,随烟花绽满夜空。

她庄寒雁从不愿与柴靖谈起此前那桩婚事,要将柴靖卷入算计筹谋,要柴靖为她折了仅剩的性命。可这其中缘由却不仅于此。

柴靖捧起那只似冷玉的手,将雁戒推至庄寒雁无名指根。庄寒雁也捉起她的手,将另一枚带入柴靖的指节。

庄寒雁包住柴靖的手,一对雁戒便合在一处。

“曾经我不懂何为爱,以为一瞬的晃神或许为爱,因而母亲追问的时候我也迷茫不明。”

“直到被守卫打了腿,我才了悟。”

“那时母亲才刚离去,我杀红了眼,拼死也要闯入庄府。棍子落到腿上,傅云夕打醒了我,我那时却并不伤心他未上前制止。我只是恨,恨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不能立刻手刃庄仕洋。”

“后来我与他做了交易,一步步成了那所谓的京城贵女。他与我互相利用,彼此掣肘,是块登高之石。可我再明白不过,我不爱他,从未爱过,此后亦无任何可能爱他。”

“爱人之间,注定不会如此。”

“母亲曾告诉我,追求爱情无错,错就错在将爱情作为此生唯一的寄托。”

“世人因爱失去真我,那时我方才明白,我早已感受过最炙烈纯粹的爱意。”

“与你在一处的时候,我只是庄寒雁,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需字字斟酌,如履薄冰。即便当个幼稚孩童你也只会陪着我闹。”

“你我之间,不计得失,不夹名利,甘愿为对方付出所有。”

“柴靖,在这世间,你最爱我。”

“而我,也最爱你。”

柴靖偏转过头,悄悄用袖口抹去满脸湿润,从怀里掏出一只烟花。

霞光的尾已融于黑夜,柴靖举起手中烟花,火星迸发在深蓝的穹顶,绽出绚丽的花火。

大婚之日的漫天烟火,只属于她和庄寒雁。

“寒雁,其实我也骗过你。漂泊不是我的宿命,海上也不是我真正的家。”

“你的身边,才是我唯一的归处。”

 

柴靖在壁龛中摆上喜烛,又拿出两个酒杯。

“这些东西,你是何时采买的?”

“你睡着的时候。”

柴靖背对着庄寒雁,声线难掩笑意。

庄寒雁从梳妆台拿出翡翠雁坠。

“我也有东西赠你。”

柴靖回头看着那精巧玉润的翡翠吊坠,形似大雁。

“这是给我的?”

“你赠我雁钗,我赠你雁坠。”

“可惜这不是亲手做的,还是输给了你。”

庄寒雁绕到柴靖身后,将挂坠挂入她的脖颈。

她的脖颈修长,那一枚雁坠仿佛生来就该停于柴靖的心口。

她们是行于山海间的一对雌雁,天地可鉴的金玉良缘。繁文缛节,一概省去,两颗真心足矣。

“今日,我庄寒雁和柴靖结为妻妻,天地为证。”

“今日,我柴靖与庄寒雁结为妻妻,日月可鉴真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窗外的月轮与竹林连拜了两拜。

“妻妻对拜。”

两人相对着缓缓弯下身子,起身时不慎碰到了对方的头,庄寒雁猝不及防撞进柴靖的目光。

她的眸子狭长,好似一轮弯月,此刻带着绵长的笑意。柴靖杀意骤起之时,它便成一柄弯刀,三步之内取人性命。看向庄寒雁之时,犹同夜幕中的皎白月光,为她独行之路点起一盏长明灯。

她总贪恋这双深棕色的眼瞳。

眼见柴靖取来了茶几上的酒杯,庄寒雁在床沿坐下,视线跟随她朝自己缓步靠近,

她的手交叉着穿过庄寒雁的手臂,与她只剩咫尺之隔,两人同饮交杯酒。

合卺酒毕,礼成。

 

柴靖放下酒杯,望向庄寒雁,再难压抑眼底的贪恋缱绻。她缓缓褪下眼前人的外袍,亵衣之外的脊背上布满疤痕。

柴靖自知那伤痕来自何处,有几道伤疤,就有几次是她亲手为庄寒雁上药。

她顺着疤痕的轨迹吻下去。肩头的那一条,是被张佑昌鞭打的;脊柱的那一块,是从背后被石头砸的;后腰那一条,是棍打的。

庄寒雁的脊背随着呼吸起伏着。她反身将柴靖压在了身下,脱下她的外袍随手扔在地上,接着翻开里衣,抽去衣带。

她伏在柴靖的腰身。柴靖全身的伤痕中,最深的一处便是下腹处的刀疤。

庄寒雁依稀记得,柴靖曾笑着打趣,她是从阎王殿中爬回了人间,一刀捅进下腹,她硬是活了下来。

她仔仔细细用温热的舌在疤痕上打转,仿佛唇舌舔舐已成了柴靖的济世良药。

柴靖浑身发着烫,将手指插在她乌黑的发间,上下抚着。

庄寒雁松了口,寻至柴靖锁骨处的雁坠,用嘴衔住。柴靖翻身撑住床板,吻上她温软的唇瓣,咬住另一半吊坠。此时的翡翠吊坠早已失去玉器的凉意,而是如庄寒雁口中一般灼热。

柴靖那双眼,已被情意灼烧成赤焰,比那冶铁的炉子要滚烫。

“柴靖,你我本是是天造地设的爱人。”

庄寒雁放开了吊坠,温软着嗓子开口。

眼前人用带茧的指节拂过她柔软的面颊。

“此前,只有你,此后,仍只有你。”

“我生命中,再无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