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莱姆斯推开门,温暖的空气顷刻间包围了他,让他在户外被冻久了的、鼻孔张大的鼻子一时间吸不上气。在这短暂的窒息中,这位落魄的狼人有一瞬间恍惚。
凤凰社社员们站起来,挤在门廊里和他打招呼,那些可靠又安心的面庞环绕着他,像往常一样,接续不断地拍打着他的臂膀和后背,他微笑着一个个回应,感受到自己冻僵了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痒。
“嘿,金斯莱,工作还顺利吗?”
“晚上好,亚瑟,替我向莫莉和孩子们问好。”
“头发很漂亮,唐克斯。”
...
“西里斯,最近好吗?”
他旧日的好友靠在墙边,似乎心不在焉地看着莱姆斯被过分热情的朋友们包围着,等到人群散去,他才慢悠悠地凑上来,伸出他嶙峋的手指碰碰莱姆斯的衣领。
“还不错。有床睡,还有三明治吃——哪怕那是克利切做的......还不错。”
西里斯飞快地扯动嘴角,露出犬齿。莱姆斯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谎。他看上去不像还不错。他的脸颊照样凹陷下去,照样没刮干净胡子,照样没剪头发,照样瘦骨嶙峋。他现在的形象,只不过是勉强整洁到唐克斯不会大惊小怪“西里斯你怎么啦?!”的程度,仅此而已。当然,莱姆斯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个年纪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皱纹吸纳了太多苦难,太多匆匆的神情,太多仆仆风尘。
这对同样疲惫的老朋友面对面站着,暖烘烘的空气在他们肩膀周围洋溢,却没人打破言语上的坚冰,没人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于是他们只是略微局促地打量着对方,目光小心翼翼,像是担心目光会伤害到谁一样。
最后还是穆迪从餐厅里探出半边身体,蓝色的魔眼滴溜溜地转:“喂,你们两个,开会了。”
布莱克家印着家族图章的银器毫不怜惜地被堆到一旁,大家把金线已经被虫蛀了大半的桌布卷起来,腾出桌面上的空间来放置地图、报纸和各类他们需要的东西。莱姆斯依旧像个好学生一样,谦逊、认真地聆听,从霍格沃茨时期起他就这么做。西里斯就坐在莱姆斯的余光里。他在没那么重要的部分勾起手指摆弄头发,而该他参与的时刻(比如涉及到哈利)又兴致勃勃、神采飞扬。只不过纵使他再积极,他也没法离开这栋房子。这就是他像困兽一般的原因,莱姆斯想,就像他十六岁时一样。
其实从刚刚推门进来到看到西里斯,莱姆斯就一直有一种错觉。就好像这其实不是格里莫12号,不是凤凰社的秘密会议,这只是多少年前最普通的一个冬天,在格兰芬多塔楼那间挂着深红色帷帐的房间里。他结束了级长的巡逻工作,带着肩膀上的落雪和冻红的鼻尖,穿过霍格沃兹那些昏暗的变化莫测的楼梯,穿过昏昏欲睡的胖夫人,穿过壁炉里仍然生着火的休息室,匆匆回到宿舍,尖头叉子、大脚板和虫尾巴都在,甚至可能都没睡,因此他一推开门就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的窒息,那种二氧化碳浓度过高的、朋友们的温暖的气息。他凉丝丝的皮肤会痛,会发热,会很痒。大脚板会说,级长大人怎么也不用个保温咒。或许那种热烘烘的味道不会很好闻,但他下意识地美化了这段记忆里的一切,他甚至没有刻意地删掉虫尾巴。又或许这根本不是一段记忆,这只是一些相关意象的堆砌,只是他无数次经历过的最平凡无奇的一个晚上。可当他再一次在无关的场合,甚至可以说在完全天翻地覆的场合,再次被那种“人类的气味”席卷的同时,他也被苦涩的回忆席卷。
而他不知道这份苦涩有多少和西里斯相关。
西里斯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他的余光里。他在呼吸,还在呼吸。莱姆斯假装打量着金斯莱手指上亮闪闪的戒指,假装若无其事、镇定自若,实际上是用视线的边缘看西里斯。他又几乎是瞬间陷入了另一场回忆,霍格沃茨随便的一堂什么课,魔咒课也好魔法史也罢,他低头做笔记,西里斯就在他余光里开小差,神游,拨弄他像乌鸦羽毛一样黑的头发。当时的西里斯在他余光里肆无忌惮地活着。而此刻西里斯只是在他余光里呼吸着而已。他拨弄头发,只不过指尖里多了几根银丝,他半阖着眼睛,只不过比宾斯教授的课堂上还要疲倦一万倍,这里也没有女学生痴迷地盯着他看了,也不会爆发出那种溅莱姆斯一身的笑声了。
或许是他不小心,没能控制好姿态和眼球的位置,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比不认识的时间还要久,西里斯小声问出了那句早该在门廊就问出来的话:
“哥们,你看什么?”
莱姆斯又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问出这句话的人也不像是指望能得到答案的样子,他与其是问,倒不如说是呓语。
他看什么呢?他们在霍格沃茨相识的七年,是没看够吗?还是说西里斯越狱后的一年半,他没看够呢?他是看朋友消瘦的身躯,还是把他当镜子,看到自己同样苍老的神情?还是看无忧无虑的青春时期?莱姆斯这半生有太多想问的了,也有太多问题得不到回答了。
穆迪敲敲桌子,清清喉咙,说:“你们都给我认真点。”
因为近十个人的呼吸和情绪高涨的讨论而变得火热的空气,很快就因为人们的离席冷却下来。莱姆斯抚平那些地图上的卷边,竖起耳朵听西里斯收拾东西磕碰出的声音,以及液体哗啦啦流进容器的声音。他抬头,发现西里斯端着两个杯子,杯子亮得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火焰威士忌,喝吗?”西里斯对他举起杯子。
他听着辛辣的液体碰撞银质杯子的叮咚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一会还要回去。”
西里斯耸耸肩膀:“我也可以一个人喝两杯,你懂的。”
其实莱姆斯说完那句话后就有点后悔了,他似乎平白无故给西里斯这个行为增添了一些很没有必要的暧昧因素——他希望自己留下来吗?这个想法在莱姆斯脑海里仅仅存在了一秒,就被他羞耻地否决了。难不成是自己太空虚,才会给一切行为都和性挂等号?西里斯也许只是想和老朋友喝喝酒,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出于这种念头,他接过了那个凉凉的杯子。摩挲杯子的手指是凉的,火焰威士忌却从喉管一直辣到他的胃。莱姆斯咳嗽了两声,感觉自己的皮肤被热的膨胀起来了。西里斯一饮而尽,灰眼睛依旧清明。当他一步一步靠近的时候,莱姆斯没有闪躲。当他把他还沾着酒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莱姆斯也没有闪躲。
也许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从进门见到西里斯的那一刻起,在经历了那么多局促的尴尬的试探之后,换来了这个比一切都奇怪却又比一切都自然的吻。莱姆斯闭上眼睛,伸手去扣住对面人的后脑勺。这是个很沉重的吻,很窒息的吻,鼻尖顶着鼻尖,他感到西里斯没刮干净的胡茬粗粝地扎着自己的下巴,感到温热的舌尖和柔软的嘴唇。他们吻着吻着就失去平衡,双双倒在地板上,但都没有放开彼此,只是任由对方把自己的头发揉成一团。莱姆斯的皮肤在融化,融掉那些结成冰的雪,露出他年轻的、十七岁时的皮肤。
直到耗尽身体里最后一口气,他们才把相连的嘴唇分开,两个人都在微微喘气。莱姆斯对上西里斯的目光,他在他灼灼的灰眼睛里看见倒映出的自己。
“你想......吗?”他问,声音很轻。
西里斯微笑着,摇了摇头,胳膊搭在他身上。“我们都不年轻了,是不是?”
而莱姆斯有一样的想法。一个吻就已经让他们耗尽全力,一个吻就抵得上一场十七岁时的性交。他惊讶地发现一个吻就重新让他体验到那种熟悉的,久违的,夹杂着疲倦的满足感。西里斯就在他怀里,他的老朋友,老情人,胳膊搭着胳膊,腿缠着腿,胸膛贴着胸膛,心跳应着心跳,呼吸伴着呼吸。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依偎着,用体温温暖着彼此,在此刻不用在意外面下着雪,不用在意追在他们身后的深渊一样的惨痛回忆。多么亲密,多么赤诚,多么只想让时间停留在此刻。
睡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月亮脸在一片朦胧中听到大脚板带着笑意的声音:“快睡吧,莱米。”
于是这两个落魄的中年男人,挤在华丽却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上,相拥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