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开吴越,越往南行,降雪渐稀,途径南汉时,正值大雪时节,却未曾再见过雪了。
听闻南汉鲜少有雪,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叶虽也枯黄凋零,但树上却从不现秃枝,依旧翠绿如初。
我与香寻便思忖留在南汉过冬,待到开春才启程。
进入南汉都城,风习奇特,服饰也不似中原,此刻我正与香寻穿梭在这集市中,想寻些当地服饰穿上以期在这躲冬时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阿收。”
我愣怔片刻,不解地扭头看向她,是在唤我吗?
香寻忽而提起兴头问我:“之前一直在纠结如何唤你显得亲密些,那些肉麻的叫法我叫不来,唤你不收总稍显别扭,所幸我们常年相伴左右的默契也不甚需要称呼,你总能知道我在同你说话的。不过这几日到此地听当地唤人的习俗,我想着唤你阿收正正好呢。”
“或者,还是阿天呢?”
回想此前相伴的二十余年我和香寻交谈几乎都是在独处时,毕竟总做些见不得人的行径。在她尚未知道我对她的心意前她还会时常与我闲聊,隐约猜到后便越发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猜到的呢?是认识褚清泉之后吗?我也记不清了。
她对我的疏离是循序渐进的,像是抽丝剥茧般,从不再给我讲些江湖上的趣闻,到不再唤我一同吃饭,再到后来,到了神仙渡,她开她的客栈,我开我的医馆,我们成了越发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只有在换脸生意,托我制千金尽,还有她那养女生病时,才偶有交汇。
确实我们之间并不需要什么称呼。
她统共唤过我几次名字呢?心中升起的疑问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该是叫过的。
“天不收?你娘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
“我自己取的。”
“好!天为母,地为父,取姓为天,生于天地间,不为世俗所收,此生随心而行,随性而活,故而取作天不收么?”
那时我并未作声。
因为在遇见她之间,我曾寻死数次却没有一次成功,那最后一次也因她而失败,我想,死不成的人应该就是连上天都不愿意收走的人罢,故而在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时我便脱口而出,天不收。
我竟未曾想到还能这样解读。
这第二次么?
“我开酒楼,你便开家医馆罢。”
“取什么医馆名好呢?”
“你叫天不收,那医馆名可不能起得小气了,便叫活人医馆罢,天都收不走的人不就是活人么?”
这是她对我名字的第二次解读。
最近一次她叫我的名字,便是春秋别馆那日,我背着负伤的她,问她我是谁。
“天不收,我知道的。”
“只有你会永远地站在我的身后,把我视为最重要的,我知道的。”
如今想来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唤我,只是提到这个名字罢了。
往后再无印象从她口中听到我的名字。
反倒是这一年来我总爱把香寻二字挂在嘴边,江湖上的人称她洛神,不羡仙的人唤她寒娘子,我却爱唤她香寻,以此慰藉我内心深处隐秘的亲昵欲。
说起来南汉地处最南边,口音也与北方的中原地区大不相同,兼顾吴越的软糯和蜀地的爽脆,从吴越浙南地区到岭南地区的路途中,确实惯听见阿娘阿姊这样的称呼,朋友之间也是以阿作前缀叫唤。
“又在想什么?这样出神?”见我一直不答,她晃了晃相牵的手召回失神良久的我。
“甚好,我很喜欢。”
“真的么?喜欢哪个?”许是我沉默太久的回答不甚有什么说服力,“不必勉强,你若是不喜欢我再想别的就是了。”
“都喜欢,哪个都好。”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想吻你,香寻。”
“你又来了!每每问你出神在想什么,你总用这句话搪塞我!”
她秀眉微蹙,嘴上虽如此埋怨,还是借着给我理发鬓的动作用宽大的袖子遮挡我们两个的面庞,快速在我嘴上蜻蜓点水。
“只是想着,我还是喜欢唤你香寻。”
“我又不是问你喜欢唤我什么。”她白了我一眼,补充道,“你爱唤什么便唤什么。”
她话音未落,一阵裹着木棉絮的风忽然掠过街市。南汉特有的赤红飞絮扑簌簌落在她肩头,我下意识伸手去拂,她却抓住我手腕往斜后方一拽。
“小心!”
黑背白腹的雨燕猛地俯冲,衔住在我刚刚站立位置上方坠落的木棉花,羽尾几乎要扫到香寻的发梢。
飞掠动作之迅猛,不待我反应,飞燕和花枝都消失在眼前。
看着香寻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也不由感慨道:“都说飞燕南迁,原来我们躲冬的南汉,正是它们越冬的暖乡。”
这燕子大抵也是从北方来的吧,就像我们一样,不曾想来到异乡见到的第一个故人竟是只燕子。
香寻却忽然扯着我在人群中穿行。
“怎么了香寻?”
“你此前说让我给你绣只手帕真让我犯了难。”
她没有征兆的一句抱怨立即惹得我不快,想起那只绣有寒梅映泉的手帕,我甩开她的手,停下脚步,不禁言语讥讽。
“给褚清泉就绣得,给我绣不得。”
好酸的语气,我自己忍不住心中腹诽。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绣。”她忙回头双手拉起我的手,出言安抚我,“而且不是说好了以后再不提他么?”
“抱歉,香寻。”
这确实是说好了,我理亏在先,却还是赌气偏过头去不说话。
这段时间我们偶有争吵都是因为我提到他,这一年来也许我心里想到他比香寻还多得多,每每想到他我的心情就变得这样烦闷。
我总是无法释怀的,我见过香寻爱他的模样,我总是忍不住爱比较,对香寻患得患失,一直吃这无名醋,一想到他与她纠葛十几年,要我如何能不在意。
“我只是想,这只手帕总要藏着你我二人的名字的,你说绣的图案不满意你可不收,我苦思了好久。”许是她见我虽服软,但仍面色不佳,柔声道,“不过现下我已有头绪了。”
“是么?如何绣?”
“到时你就知道了。”她勾起唇角,继续拉我挤开人群,走到那家卖丝帛的摊子。
甫一走近,老板便热情向我们推荐。
“姑娘,要绣只手帕送如意郎君么?我这丝线……”
本就心有不快的我只听到这前半句话,不待她说完便向前一步出言打断:“绣手帕就非得送什么郎君么!”
香寻揽住我的腰后退,摆摆手道:“没有什么如意郎君,我与她是手帕之交,情谊非比寻常,她此前曾亲手制香赠予我,我正打算绣只手帕作回礼呢。”
我扭头轻哼一声,扁嘴不语。
自那以后香寻白日里总把我赶走,一个人待在房中绣手帕。
我几番假意添茶送水欲窥一二都被她识破心思,直至真惹得她气急以“再偷瞧便不绣了”的话语相迫,我也只好作罢。
在她忙于绣手帕之时,我便外出义诊,她知道后略显讶异。
“难得见你如此勤快。”
“你日日闭门房中。”我假意嗔怪,“我也只好自己寻些事情消遣。”
我徒然转性,也不是存着什么悬壶济世的心。
离开清河的这一路,我们虽有意避开政权之争,但路见不平仍会出手相助。
她说,乱世是权谋之局,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我们虽不欲参与其中,但救得几人便尽些绵薄之力罢。
她总是这样,表面似满不在乎天下世人,却总是救下遇见的每一个人,收留我,收留少东家,收留不羡仙的村民。
知道褚清泉死讯的那日,她在河边对少东家说,人活着才能后悔。
因为她一直都是那个活着后悔的人。
不羡仙被烧毁后她也在后悔,说是后悔,不如说是自责,又再次牵扯上江湖之事,让不羡仙遭此劫难,毁了她建立的桃源圣地,也毁了她那少东家本应恣意洒脱的人生。
但求菩萨,若真要把这些都归为寒香寻的罪孽,那我这共犯也应一同忏悔,只祈求能替她消解几分。
各自奔忙间,流光最易逝,转眼间一月过去。
大寒,午后。
她又独自埋首在庭院阶前绣帕,见我转过廊檐,急忙把手帕藏于装满各样丝线的箩筐中。
“今日不出去义诊么?”
我摇摇头,走近俯身,侧卧枕在她的腿上,一手环着她的腰。
“香寻,你继续绣罢,我不偷看。”我的鼻尖隔着衣物蹭她的小腹,“我累得很,想睡一会儿。”
连续一月的义诊委实令我疲惫不堪,在不羡仙的二十年都不曾看过这么多的病人,还未听到香寻的回答我就阖上眼睡去。
再睁开眼时,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
素白的缎面覆在我的脸上,我伸手取下,这才发觉是一只手帕。
我对上香寻的视线询问,香寻眼含笑意抬颌示意。
展开细观。
左下方山崖伸出一株苍劲老梅,枝头覆雪;右上方一只孤鹤单足立于峭壁山巅,鹤颈昂首向天,鹤羽半展未展,似欲振羽高飞。
我正细细抚摸着绣线思索,香寻却夺过手帕高举过头顶,我欲起身抢回,却被按住肩头,温热的呼吸沾上耳垂:“就这样看。”
香寻伸长手臂让我得以从远处一观,前后景交叠,只见孤鹤正欲衔枝折梅。
这是……鹤欲衔梅入天穹么?眼前的场景逐渐与集市那日重叠,飞燕衔花,孤鹤折梅。
离群天客为孤鹤,寒中至香是为梅。
我的天,她的寒。
香寻从上方用衣袖轻轻擦拭我的眼角:“你近来怎么这样爱哭。”
我哭了吗?
可是我却并不感到悲伤,所以我才没意识到我在哭吧。
我近来爱哭吗?
立冬西湖湖心她向我表明心迹时,第一次我让她达到欢愉顶端时,还有今日看到她为我绣的手帕。
为什么我感到被爱会流泪呢?
“只是流泪。”我坐起身抚摸着她的唇瓣,在覆上她的唇前否认道,“不算哭。”
我轻柔吮含着她的唇瓣,本就不设防的香寻让我得以轻易地侵占入里,交换几番津液后我便忙着埋首与她的脖颈、锁骨、目光所及的肌肤中纠缠,让她得以空出闲嘴来问我:“可还满意?”问的是手帕。
“甚好,我很喜欢。”我在香寻宽大的外袍内摸寻着衣襟的系带,手也向更柔软处。
“我负责绣,你便为它题词罢。”她一只手支在身后撑着身子,一只手将我因方才午睡时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我含着巧物含糊不清道:“好。”
“你可以慢慢想……嗯。”她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喉间微微喘着气,却还是在这喘息间挤出几句话语,“想好了我再绣上便是,反正路上……”
不待她说完我便打断道:“不,我已想好了。”
我移动身子转到她身后环着她,她的目光也追着我发问:“这样快?是什么?”
“专心些,香寻。”
我的手撩开裙摆从她的身后探向裙底之下,她也无暇再同我闲聊。
我并未纳入,只是在体外爱抚,两指缓慢地移动,由下之上,从泉口处沾些泉水向花蕊浇灌,足够饱满后便绕着圈打转,湿润的地带轻轻拍打就发出似雨水滴落青砖的响声。
随着我的动作她只顾着在我耳边传来愈演愈烈的吟唱,像春风。
雨声伴着风声良久,终于得以电闪雷鸣。倏忽间她夹紧双腿,双手挽着我的手臂想要我抽离,仰着头大口喘气,身体微微的发颤,耳边的声音渐弱,紧绷着的身子也泄了力挨在我身上,我扯上她凌乱的衣衫拥着她。
待她的气息逐渐平稳,反手抚上我的脸庞,吻上我的嘴角,还是不忘事前的那番谈话。
“你方才说想好的词是什么?”
我不由得低头轻笑,不住颤动的肩膀引起了她的不满,原先抚着的手轻拍一下我的脸,斜乜着我又加之“啧”的一声。
我握着她手腕在她手心落下一吻,装模做样地清了清嗓子,始开口道:
“天客离群,不得渡青云。欲殉春,振羽昆仑,却把寒香寻。”
念到“却把”时我拉长了音调,她微微歪头挑眉等我下文,我才缓缓道出最后的三字:“寒香寻。”
这是她第三次解读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