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掷轻

明日方舟 | Arknights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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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掷轻
Summary
AU+仇父女关系捏造今年没写生贺那就炒炒冷饭吧。。

仇白走进老仇酒家时,除了正在柜台后边整理酒具的老仇,没一个人敢抬起头来看她。

老仇五十多岁,从姜齐来。此人身长,站直了像杆又高又厚的戒尺,一张冷脸多横肉,看着跟精铁皮打出来的盘子沾亲带故。尚蜀地界内能探出老仇一二底细的人不多,只知道这人早些年在姜齐是个挺凶悍的匪首,水寨遭剿后成功外逃,带了笔劫道钱走南闯北好些时日,最后在尚蜀攒了窝。虽说这年头没人吃当年勇那一套,但老仇人脉广消息灵,尚蜀地界内见血的生意有不少都托他牵线,有了利益牵扯,道内人便不免要礼让三分。

再说仇白。问屋子里这帮人更怕谁,十个里有七八个会说:怕仇白。按说干这行的男人多,更不乏眼高手低瞧不起女人的,二十岁出头的仇白算个嘛?有人说仇白是老仇好多年前在姜齐拐来的女娃娃,有人说仇白是老仇一手调教出来的接班人,有人说仇白其实就是老仇亲生的闺女……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出板上钉钉的证据,但都知道她是杀人的好手。前些年仇白在这一行初露头角的时候碰上个硬茬,有个当了四十年上手把子的老登处处同她不对付,穿小鞋膈应人的阴招层出不穷。仇白起初无动于衷,后来有人偶然提起这货种种恶行,不知怎么叫仇白听了去,第二天便没人再见着他。后来有消息传开,说那泥鳅一样滑溜的老东西被一剑割了喉,死在山洼里,尸首都让饿肚子的野猪拱烂了。

这油盐不进的女人。

仇白搁下剑,斗笠推到肩膀后头,这才问老仇:今天有黑碗茶么?

老仇酒家从没做过晌午茶的生意,这是句道上的行话。茶分白碗黑碗,都代指买命的生意。前者说的是手上不沾血的普通人,后者则多多少少背了人命,且通常臭名昭著,割下来的脑袋往荒坟地里一丢,能被啐上十多口唾沫。

有碗镶金边的。老仇头也不抬,边擦酒碗边说。

好些人忍不住抬头看了老仇一眼。

黄金是最牢靠的货币,与之对应的人物则是天潢贵胄。这类生意十年无一,老仇在尚蜀这么些年,经手的人命买卖多得像锁子甲上的窟窿眼,杀宗室子弟的生意却是开天辟地头一桩。比起这趟活可赚的银钱能让人逍遥多少时日,背后巨细往往更让人好奇——是哪号官家老爷不知不觉得罪了人,要在这种地方把命拱出去了?

当即有人捏着酒碗敲桌子,开始嚷嚷:老仇,好稀奇的事啊,不先拿出来给咱兄弟们掌掌眼?

话说到这,许多视线又集中到仇白身上了。

老仇没应,一双黑角却冷眼似的瞥着仇白,说:交给你了,你去做吧。

 

仇白带着那卷画像,花六日时间找到了令。老仇交给她的信息里提到七处这人常去的地点,仇白也就挨个摸排过去,她不是运气极好那类人,但当下未免倒霉了些,竟在走山路时偶逢小雨,然而祸兮福之所倚,令就歇在这偏僻山头上唯一一处可避雨的小亭中。此人春桃满襟,肩靠石台倚花而眠,手边散着不知读到何处的长卷,眉间无忧无虑,又很有几分醉卧芍药䄄的风雅。

也不过是个身份煊赫的凡人。仇白见过的好东西不少,一眼认出那身衣服并非俗物,用来衬这张似在梦里纵情山水的模样,倒不算出格。

片刻思忖的工夫,仇白已将剑半提出鞘,然而只是一晃,又按了回去。这雨一时半会没有停的迹象,泥路易留行迹,匆匆来去总归不是上策,仇白索性拣了只石凳坐下,揽剑看起雨来。不怪这人把凉亭当卧房,仇白也觉得寻到了好地方,桃杏海棠临亭而开,杂草间星点长着淡色的菌子,都是极清爽的颜色。

半个时辰不到,哈欠比懒腰先一步融进雨声里,仇白余光一瞥,这货睡醒了,正拿手背刮眉心,眼睛都还没睁开。原本落在她额角的一瓣花烛火似的抖了两抖,居然扑动着飞进雨中去了,是只蝴蝶。

仇白看着蝴蝶说:这画上的人是你吗?

令支起眼皮,往那面被抖开的绢上瞧了一眼,心想画得尚不如十来岁的夕,然后才懒懒地翻身坐起来,还有些含糊地说:是我,你找我有事吗?

剑影一晃,下雪了。

这一剑凶如藏了十年仇怨,是奔着一招索命去的——就像面对过去所有以为钱能买到一切的纨绔一样,杀得干净利落最好。

令的眼睛刚眨到一半,看上去稀里糊涂地往右翻了个身,却很精巧地规避了剑势。快归快,冷风往脸上糊的感觉倒没躲掉,刚一停顿,马上打了个喷嚏。

姑娘,能稍停一停吗?令掩了掩鼻尖。

仇白刚转势的剑一偏,说:我不听遗言。

令于是不说话了,只老神在在地坐正了些,从袖中摸出方手帕,认认真真擤起鼻子来。这手臂上下牵引,层层叠叠的布料也跟着动,一枚发蓝的玦随即滑出绣了水波纹样的外袍,落花一样晃进仇白视线里。再定睛一看,纠葛着连串精致刻纹的缺口不偏不倚,正对三点钟方向。

仇白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尾。

尚蜀有的是人不认识老仇,有的是人没见过仇白,可谁会不知道这里守着位戍边十年的一字并肩王?传说她不愿绕着爵位打转,更懒于对付人际应酬,所以来这山高京城远的尚蜀偷安;传说她心计深沉手段奇诡,同宗族近亲更是面和心不和,有封地而无封号便是证据;传说她善使一柄长剑,沙场上斩寇无数,剑锋有如明灯照夜;传说她天生一双寒星眼,心却无悲无喜无怒,倘若与其目光相接,必被引入万千幻梦……

仇白听这些车轱辘话听了好些年,如今见着应是本尊的人物,心里不免多出几分计较,将那些词段一一往令头上安过去。最后的结论是这人看起来的确懒散随意了些,但也并非不像那把在边关搅弄风云的剑,唯独不可能是心术阴鸷的弄权者。令身上的香气是陌生又模糊的,区别于橡树与未熟的榛果,叫人刚起心去剖求这气味的门道,便像被一枝连叶的梅子砸中了胸口。真正擅于阴诡权术的人不会让身上的气味显得那么轻浮……又难以亲近。

令理好衣襟,与斜生的花枝并立,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一小簇发尾,又往身上去。奈何她穿的是鲛绡,水珠只在肩边打了个滚,眼见沾不湿这衣物分毫,便自讨没趣地扑到地上去了。然而这一滴雨撞上砖地的声音却比竹梆子更响,仇白用力捏了捏剑柄,好像铁了心要攥碎那颗平白冲她来的青果实,而应对此情此景的真知灼见就藏在那枚扁平的核里。

不杀了?到头来还是令先开口,语气并不严肃,仅呈出十成的耐心,要等到一句答复。

这句话一出口,仇白反而像是理清了心里那一层层计较,不垂着眼发呆了。斜指着令的剑收了回去,还反手揖了一揖。

有人想要你的命,还想做得师出有名。仇白说。但你不是我打算杀的那种人。

两句话,交代完后仇白便不再开口,雪人似的站着,仿佛值得一谈的事就只有这么多。令觉得好笑,刚想说些什么,仇白又接了一句:是我想杀你在先,你如果有心报复,我也接受。

令这下不止心里觉得好笑,嘴唇稍一翕动,思绪就露馅似的流到嘴角了。

她走近一步,才缓缓道:的确有些话想说,得请你和我去山下一趟。

 

仇白本以为这一趟是要往衙门去,结果令领着她绕绕拐拐,进了家好风景的茶楼。小二显然常见这人来,抱了酒坛子就上前招呼,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公子。

仇白有心想说自己不该来这难以掩人耳目的地方,更何况身边还有个再显眼不过的尚蜀王。不过令身上的望族气质一目了然,敢于窥探者不多,左右熟悉她的人也只是老仇酒家那几位常客,倒也能扮一扮这便宜公子的侍卫……如此分心衡量时又听令和气地笑了笑,说今天已醉透过,不必再添酒了。

茶楼今天请了说书人,正讲的这出叫杯莫停,说的是尚蜀王从军时的故事。上回说到那玉门城风沙重,稻米口感不比中原,菜色则各花入各眼,唯独家家户户都会酿的烧刀子是实打实的一绝。尚蜀王得了军令,三日昼夜不息赶到边关,当时夜幕已薄,天色稠似咸蛋黄烧肉(令当时笑了一声,仇白看了看装裱在说书人右边的巨幅菜单,是这家茶楼的一样招牌菜。)青鬃马几乎跑断了腿。敌寇行军的号角声中,尚蜀王满饮西域侠女奉上的清心酒,身披霞光登上城墙,天人之姿直教城外那领兵人满心惶然,不敢再向玉门行进一步!

仇白将目光收回来,落在领先她半步的令肩头。

浮萍一样的话,都是假的。

令在拿捏着腔调的呼喝声里轻车熟路上了二楼,回到便于观赏假山与河流的雅座。桌上是启封的烧酒和一小碟炸花生,后者没看出少,前者空了一半。见仇白坐下,令把手边的小酒盅推过去,透明的酒液打了个转,像湖中落入一滴雨。仇白不喝,令也不急着同她说话,就着自个的军中轶事斟酌起来,倒更像个乐在其中的寻常饮客。

酒过三巡,听到尚蜀王将饮净的酒盏掷向城下时,仇白几乎没有声音地轻笑一声。

犯上与失仪各占一半,令看起来却并无恼色,反倒很有兴趣地看向仇白,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并问:你觉得这一段最有趣?

仇白摇头。六声百州记第四回到第九回最好。

这不是讲我和我那一二三四五个妹妹的吗……令先是怔了一怔,随后又觉得这话耐人寻味起来。尚蜀无人不知的杯莫停表面写她从军时的种种,里头实则掺了十足十的风流笔墨,供人下饭还算凑合。而六声百州记是众多话本里显得不那么出挑的一份,用一支折断的白玉笔引出尚蜀王同几位血亲的轶事。其中第四回到第九回说的是她们几个各有所求心怀暗鬼,却不约而同选用半支断笔摆了那老太傅一道,年节时听来颇有些诙谐的团圆味。这故事没有快意恩仇缺乏儿女情长,不比那些红尘里的纠葛动人心弦,如今几乎在茶馆酒家中绝迹了。

令恍然道:你喜欢殊途同归的。

仇白轻皱着眉说:不知道。

专门捏造来给人听的故事有什么殊途不殊途之分呢?中听还长久听不腻的便是喜欢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把她“请”来这里讨论的话题,可一缕辩白的冲动却鬼使神差地涌到仇白舌尖。我——

我真的有五个妹妹。令摊开的那只手稍稍下压,温和地示意她打住。咋咋呼呼鸡飞狗跳的时候不少,到头来还不是都自有去处?你年轻,想不透的,断不出是非的,自己心里留个可寻的念头就好,本王不听。

这时候倒端起一字并肩王的架子来了。仇白坐的是硬木圆凳,只能看着令舒舒服服地缩向椅背,还慢吞吞补上一句:更何况你爹业障过重,你身在其中,理不清芥蒂,也合情理。

鲛绡之下是柔软的胸腹,令仍是浅眠一样的姿态,仿佛全然不在乎这一刻有多么容易被冷剑贯穿,接着说道:十一年前,我有个妹妹升任刑部右侍郎,被要求查明一桩姜齐送上来的积案。十年前,我有位兄长参与姜齐剿匪,事后统计伏诛者一百三十七人,返农返工者四百余人,依律量刑者逾千,其中唯两人下落不明至今。这二人一个是匪首,一个是匪首的女儿,姓仇。

仇白起初越听越心惊,又在令点破她姓仇时平复下来。娘早在那年剿匪前就撒手人寰,爹更不是个需要被操心的……如此想来,她也算无牵无挂,不必怕的。更何况令虽表现得平易近人,说到底还是那个握有兵权的宗子,这样的人要是有心擒她入狱,说的好些话都嫌多余。

令的声音放轻了些。先前你在山上和我说,有人想师出有名地杀我……

仇白一点便通,拿活见鬼的眼神瞥令一眼:你在引蛇出洞?

令干笑起来:我演蛇饵。

懒洋洋的大饵顿了顿,接着说:我那个来为旧事降惩的妹妹赌他不会对这样的消息无动于衷,且出手必是底牌,要尽万策摆平——或格杀主事者。你爹赌你即便功成也无法身退,姜齐的因果会在你身上彻底断开,这桩谋命的生意是他祸水东引的借口,你是被他打包送去换清净的替死鬼。他这把岁数了,遇事还是想先走最凶险最干脆的路,难怪好几年前还能止小儿夜啼……

令活动两下手腕,与天同色的指尖蘸上酒液,在桌上写了个“白”字。

所以他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字——做名字呢?行至玉门的多情剑,侠之大者,刚赢下一场血战的尚蜀王——自楼下激昂的叙事里脱身,笑眯眯地拱过去两寸,又是稍抬着头同仇白对视,拿捏足了求知的姿态。仇白没想到她还会靠近,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杯莫停里说尚蜀王本不擅揣摩探听人心,还是假的。

仇白压低眼帘,嘴唇越抿越紧,眉头越拧越皱,但还是慢慢地说了实话。

仇白。令目不转睛,可被着意放缓的呼吸声几乎就像在叹息了。姜齐雪景入诗时无与伦比,但一个以劫道为营生的水匪,太难在河道结冰的时日心无芥蒂地欣赏冬天。如果真的爱重这份血缘,不该给你起这样的名字。

仇白闭了闭眼,说:那你呢?

你在我身上赌了什么?

令眨眨眼睛,看着反而比先前多几分真心了:我赌你会等我睡醒。

仇白见了这一笑愈发心神不宁起来,这滋味不陌生,是被什么人盯上的预感。要命的时候得当机立断,令还悬空的手腕被一把攥住,她却借这一刻将仇白拂开,让自楼外来的冷箭射碎了将要触手的白瓷茶碗。令自己离得近,迸开的裂片当即在手上割出一道血来。

仇白只来得及说:小心。

箭矢真的像雪一样来了。茶楼里零星散客的尖叫很快消失,仇白拉着令往后躲,掌心一片冰凉。

她认得这箭羽的制式。她是被派来杀令的,不该失手,更不该和理应死在她剑下的人表现得推心置腹。

仇白被当作刺客培养,擅长的是乱中自顾,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有人会和她同入死局,只是分神斩下两支朝令面门去的箭,右肩就着了更刁钻的道,箭镞几乎从另一侧穿出皮肉。仇白痛得眉梢一跳,她已许久没有受过伤了。

令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好像握什么都很用力。

被她捏着的手腕忽然鱼一样滑出去了。仇白空着的手被一把拉住,不得不往令的方向踉跄半步。越过栏杆便是行船的河道,不知是什么显贵人家有喜事要操办,专门赁了条画舫来,此时靠岸不远不近,但想上去也是能做到的。

令牵着她跳了下去,只不过目标并非画舫,而是挤在河岸和游船中间的水道。仇白被有些刺骨的河水激了个冷颤,缓了缓才慢慢睁开眼来。她的水性是打小在姜齐养出来的,可令居然也是个泅水的好手,那身衣裳在水中显得愈发轻盈,两人又在入水时贴得格外近,连带着仇白也有向上悬浮的不真实感。令好心地拉了拉仇白衣角,眼神仍旧专注,似乎在评估她当下的脸色。

仇白这才发现令的模样仍很平静,换作旁人或许有缺两斤心眼之嫌,仇白却彻底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尚蜀王了。那股无定气度能养能学未必唯一,玉玦这没人能说清的贴身信物更是好伪造,偏就这阵坦然叫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来。仇白有些昏沉地想,到底是纵横过沙场的人,或许可遮天蔽日的箭雨也见过,的确不该在这种时候自乱阵脚的。

令并无身份悄然落到实处的自觉,只是执起仇白手腕,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个东。

肩上绵密的痛感仍在牵动筋骨,仇白一双眉头几乎要绞到同处,令想了想,又将左腕上的手串扯断,攫住其中一颗檀木珠,妥帖地塞入仇白衣里。

东。令不放心般在仇白手心里重写一次,又示意性地指指河道的走向,最后把盘龙的酒葫芦三两下拴到仇白腰间。仇白已分不清从皮肉上滑过去的究竟是水流还是冷汗,令抽身上浮时衣袍在视线中闪过的阴影也如同忍耐中的一瞬错觉,似乎只是袖口拂过,却让仇白感到脸颊被一只暖和的手摸了摸。

仇白闭气本事不错,但架不住身上带了伤,气息不比平日稳定,只能收了剑尽力向前游。这河直通城外,翻过山就算进了另一小镇,是很好的脱身路线。仇白上岸后换左手持剑,斩断肩上那段碍事又招摇的箭身,湿漉漉的箭羽落地后她才迟钝地生出几丝分道扬镳的实感,脑海中继而浮出些不相关的光景,令被割破手掌的那一幕不断重演,沁出来的血和那人眼尾是同般秾丽的红。

路上的追兵零零散散,直到仇白避入山中才彻底消失。她经这一遭已精疲力尽,最后在一处偏僻避风的洞口倒下,血和汗被骤然跌坐的动作震得糅到一起。仇白抓了抓衣袖,带着些颤摸索上肩膀,那伤一路牵扯下来已不复艳色,手心挪下来时沾了满把浓稠的黑血。

刀剑所致的都已算小伤,但箭上淬了毒,放着不管是要命的。仇白灌下半葫芦烧酒,用随身的小刀剜出箭镞,又分割衣物,把那卷曾用来寻人的画草草扯成细条,将就着省了些包扎伤口的布料,不叫现状显得太过难堪。

疼归疼,她向来是能忍的。奈何伤势的折磨未半,穿湿衣走了小半日的苦果又来,天色见晚后仇白便发起高烧,身上无一处不是热的,先前入体的毒伺至这一刻暴起,连带着五内翻绞阵痛,生生逼出一口血来。仇白没在他人剑下体会过身处生死罅隙间的虚无感,当下却生出许多不得解脱的幻觉。她先前一心往外搏杀是为了活,好不容易走到这吊有一线生机的路上,反而混混沌沌地想到了死。

坐是坐不住了,仇白上身也折到地上,只这一下就叫人愈发头晕目眩起来。衣襟本就是敞开的,一粒滚圆的东西顺着她心前的弧线滑出来,撞到埋了一半在土中的石子上,震出厚实的闷声。

仇白将檀珠拾起,木质外壳已经被捏开,里面是颗深色的丸药。她喘了口气,闭着眼干吞下去。

命运的苦酒今又来矣,但总算不必再逃了。

白天的雨见了日头便躲,这会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山中阴冷,仇白强撑着两分清醒生起火来,守着热源昏睡过去。梦里是空旷的雪夜,一盏提灯斜置在旁边,烛火烤得人并不太冷,她肩上的伤不再疼痛,只有手心在往外渗血,像山仙攥了整把梅花。盐一样的细雪已经积过脚踝,可眼前的湖居然没有结冰,沸腾的水面上映满刀光剑影。仇白同怀中宽剑彼此依偎在雪地里,看着自己年少时的脸慢慢浮起来,一早就麻木的记忆蛰伏在深潭底,可居然仍能从中滤出星星点点的恨来。仇白恨给她起名的人,恨教会她写名字的人,恨告诉她这名字从何而来的人,恨娘那双能写出漂亮小楷的手要在滴水成冰的时节里浆洗褪不去血色的短褐,恨当年那个被大炎官军称作宗师的家伙让她家破人亡,恨爹如今终于要死了,她却在想这不知何去何从的滋味算不算自由。

仇白这一觉睡得不知人间何世,最后是被饿醒的。舌间还留有些血腥气,该痛的伤处都痛,但烧已经退下去了,无非手脚还软着,提剑都嫌疲累。山洞外不远有一处水源,仇白过去漱口,然后清洗脸颊,最后是双手。荡起的波纹被抚平后,与她隔水相望的便是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因憔悴与平静而显得冷漠。仇白看了一会,被高温烧过的脑袋保护性地释放出温和而琐碎的细节,让她恰到好处地记起令在手心里写过的字,是要她向东走。

仇白翻山翻了两日半,她身上只有几粒碎银,刨去将来一段时日用作解决三餐的部分,剩下的还足够她买些外敷的伤药,再添两身新衣裳。成衣铺老板娘见仇白皮囊好还痛快付钱,连先前怕那把剑的心思都忘了,溢美之词豆子似的往人身上倒,直说仇白穿这有些像骑装的衣服极显风度,光彩照人不逊尚蜀王,谁见了不打心眼里唤一声侠女?侠女呀,您既然已有良剑傍身,便只差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陪着闯江湖了。

仇白被这堆热情的豆子泼出几分拘谨:我不太会骑马。

老板娘一拍桌案:不要紧,我表亲家是养马的,哪天想购置马匹了尽管来寻我,一定给你说个漂亮价格!

仇白再三谢过,背着剑走出店门时慢慢松了口气,心想老板娘有一点倒是没说错,她如今没有物色宅室定居养伤的打算,又不愿继续留在尚蜀,的确是要跃入江湖了。

 

三山十七峰盛名人尽皆知,于是人人都说尚蜀是群山环抱的宝地,如今仇白亲身走了一趟,方知尚蜀尽头并无巉岩环伺,反而是很平整清净的林子,树丛前拱一片可供游船的小湖,站在湖边还能远远看见水面那头的葱翠竹林,皆是养眼颜色。仇白走路时能做到响动近无,又有叶片间擦出的风声遮掩,逼近到约莫三五步之隔才惊起讨食的斑鸠,再往前一瞧,有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树影下,正吃一碗莲子羹,手上的伤老早就好得看不出来了。

时近芒种,令却穿了身深色的衣裳,尚蜀衣匠心思精巧,在外袍上添了一截天水碧的山纹贡缎,拎个衣架子立在这也能托出几分利如秋霜的劲,很能引人多看两眼。可惜这谪仙歇在树下的样子略显吊儿郎当,总归不比那日群花为伴时让人觉得漂亮了。

仇白解下葫芦,丢到令手边。莲子羹吃完了,汤匙磕上碗壁,碰出瓷碎的声音——这两样食具本就是冰做的,用完后被令随手丢到一旁,指尖顺便掸掉几滴化开的凉水。

仇白没看见冰融,只觉午后天暖,口舌钝锈。

尚蜀是中原腹地,有碧瓦和琉璃,有九州一色的月光,有天下难寻的绕指绢帛,令手中握有整座城池可呈奉的温软华美,那一葫芦酒是不够还恩的。

令装心盲,慢悠悠地说:如今诸事已了,你想不想回姜齐看看?

仇白顺她看着的方向望过去,两匹白马正守在渡口处啃草皮,而令在余光里一勾手,自顾自挽着葫芦溜达出去,栖上马背不过三五瞬,已是懒怠欲睡之姿。

……如今的确得了骏马,又叫那老板娘说中了。仇白摸摸干燥的马鬃,牵起载着令的那匹,四条影子前后上下融在一起,总算在黄昏时晃上了出尚蜀的官道。

仇白边走边问:你去过姜齐?

令弹出一根手指:去过一次,后来就都是梦到的了。

凡山俗水……难为你肯梦。

你走了太久,怎知我身入其中无不可梦?我见姜齐有芙蕖、桃花,有昼夜连天的长河,上下一白的雪景。再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仇白嗯了一声:你牵来的这两匹都上了年纪,跑不出那样的效果了。

令笑起来:是。只能这样慢慢地走,但总有一天能走到姜齐的。

说完,低头去摘装酒的葫芦,猛灌一大口。缓了缓气,又问:笑什么呢?

仇白转过头去,这一刻面上并无表情,而令仍对着她微笑。这是她头回如此心平气静地看令的脸,原来这人有双与洛水同色的眼睛,没有惶然,没有杀机,没有任何她曾近距离观察过的眼睛里积蕴的东西。她刚离开姜齐时跟着老仇剪径杀人,眼睁睁看着阔刀横剖出一泼心头血,因闪避不及而被浸湿半襟满脸。没人来得及出声,被她捏在手里防身的剑在静默中掉到脚边。仇白低身去捡,压在后颈上那只粗粝的手却将她按向凝结着惊惶的脸,人明明已经被血气浸得头脑发昏,却还是听话地拾起短剑,刺入将死之人含着血沫的咽喉。天深夜静,商贾散碎的呜咽被贯穿,老仇在她身后又补上一刀,从那人怀中掏出一只划坏的钱袋子,漏出来的碎银滚到仇白面前,像汲血而生的毒菌子。

老仇不准她手软,所以她总是把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握得越来越紧。杀人时不能还惦记王法规矩,不能为一双好眼睛生出恻隐,不能心狠之下还藏有怕——只一样除外,便是还要怕疼。知道疼,不愿亲自受这疼,才能坦然地把剑捅进天下任何一人的心窝里。

手背就在这时被令轻轻拍上。仇白松了松缰绳,望向掌中那群月状的旧瘢痕,心中却很宽快地想,我已经受过那样的疼,可以问心无愧地和你回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