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定要把这个挂在我们床中间?”
“反正是新买的,就只用来装饰。”
“那它也是袜子啊……”
名井南走进房间的时候,凑崎纱夏和朴志效正在因为一双红色袜子的去处争论不休。今天是平安夜,凑崎纱夏特地买了一双毛绒袜子(巨人尺寸,仅用于装饰一言并非胡诌),想挂在床头接收圣诞老人的礼物。
她们四个的床在窄小房间里首尾相接,因此凑崎纱夏的床头,正是朴志效的床尾。所幸只是床尾,朴志效决定不和一个相信圣诞老人的幼稚鬼继续推拉,任由她摆弄。凑崎纱夏本想接着讲小时候父母如何用心哄骗自己的故事,又觉得不合时宜。“我当然知道没有圣诞老人……不过我们都有圣诞树了,不打扮一点多可惜嘛。”她瞧着宿舍里其他人的眼色,辩解了几句。
圣诞树是林娜琏和俞定延前几天一起从街上买回来的,只有半个人高,百分之九十塑料含量的制品,被一群女孩兴高采烈地摆在客厅一角。有了圣诞树,就要买铃铛、糖果和星星挂件,她们闲心旺盛,很快将宿舍捯饬成了迎接节日的样子。
尽管并没有空闲,群里依旧在计划各种庆祝圣诞节的活动。不知谁将六本木的圣诞点灯视频随手转发在群里,凑崎纱夏感叹说:“啊啊,好想去看。果然圣诞节要这么过才行。”
林娜琏飞快地看完,打着别的字,嘴上却说:“那是想恋爱了吧。”
“诶——完全没有?!”
被无视了,她不死心,瘪着嘴去找另一个日本人名井南:“南,你去六本木看过点灯吗?”
名井南从进来开始一直默默不语,蜷缩着玩手机。闻言挪了挪姿势,答道:“看过其他地方的。六本木的话,没……”
林娜琏说:“日本人过圣诞节,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吧。”
“嗯。不过有一年父母带我和哥哥去过欧洲。”名井南说,“我们去了芬兰的圣诞老人村,和圣诞老人合影了。”
“真的吗?真的圣诞老人?”
“当然不是啦,”名井南笑了笑,“是人扮的。不过,听说罗瓦涅米是有官方认证的圣诞老人故乡,可以给那里的圣诞老人写信——如果相信的话。或者坐驯鹿、雪橇犬玩。”
“要是小时候知道就好了。”凑崎纱夏将手机捧在胸口,向后瘫倒在床上。
年末是工作最忙的一段时间,大家转而讨论了一阵北欧旅游的事,相继出门训练了。名井南落到最后,急匆匆地坐在床上穿袜子,一抬头便看到了凑崎纱夏挂得极其张扬的红色。不买标准的圣诞配色,是因为有这么讨厌绿色吗?她奇怪地笑了起来。
次日她醒得很早。睁开眼,正撞见平井桃在她们房间鬼鬼祟祟。平井桃摊开手,手心躺着一卷刘海夹,其主人吞吞吐吐地说:“生日的时候再送她别的。”然后把刘海夹塞进了那只袜子里。袜子微微鼓着,名井南往敞开的口中瞟了一眼,里面被塞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平井桃怕惊扰熟睡的人,拉着她到门外,解释说:“昨天纱夏不是一直在说她的袜子嘛,要是早上起来没有礼物,她又要吵上一整天。娜琏姐姐她们也送了,哦对,多贤还往里面放了一双真的新袜子。”
凑崎纱夏睡前还对着袜子虔诚许愿,灯熄了,名井南对面的床上有个影子摇晃着。朴志效的声音响起:哇,好贪心,过几天生日又能许新的愿望了。名井南看不到凑崎的表情,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幽幽而来的甜蜜笑意。凑崎把自己变成了圣诞树,任谁走过,都会往上面慷慨地挂些什么。白天也曾在练习室发现她望着房间里的圣诞装扮发呆,不小心对视上,凑崎纱夏便下意识地向她露齿一笑。名井南竟被一股微微的、荒诞的垂怜击中,心中一酸,想: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期待。圣诞节大方地敞露着袜子,生日的时候闭上眼站在人群正中,等候随后纷至的亲吻。
她抬起眼,对面前人说:“不是没有刘海吗?”
“你说纱夏?没事,她会开心的。”
平井桃笑嘻嘻地回答。
凑崎纱夏起床后果然很兴奋,坐在客厅地上,大呼小叫地把袜子里的小零碎铺出来,吐槽别人送的无用玩意自然也变成了情趣。她甚至在里面发现了一颗皱巴巴的巧克力球,举起来询问众人:“太过分了,是谁减肥不成功,想拉我下水?”可能因为她的语气太逼真,竟一时无人应答。
她只好剥开糖纸,将巧克力丢给自己吃掉。嘴里瞬间泛起了苦涩的滋味。
之后的有一年圣诞,虽然忙得不可开交,队内还是举行了私下的礼物交换游戏。大家将各自的礼物包扎好,随意进行抽签交换。
凑崎纱夏准备了一支心爱味道的香氛蜡烛,木质芯,烧起来会有近似木柴炉火的细碎声响。年岁渐长,她们开始互相送一些这样优雅、上得台面和综艺talkshow环节的礼物。
只是,由于名井南的缺席,正好抽到她的凑崎纱夏什么也没拿到。
虽然忙里偷闲的节日氛围已经令凑崎足够满足,她还是在群聊里po了唯独自己两手空空、一把搂住身边成员的合照,标记了名井南说:“南,等回来了要亲手把礼物补给我哦!”
发完消息,身边的队友都欲言又止,也许想说现在就连医生都不敢直白地催促名井南“快回去”“回到正轨上去”。凑崎纱夏并不这么觉得。万众瞩目的颁奖礼上,她紧紧握着冰冷的奖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这种接受所有人欢呼庆贺的圆满时刻,为何最需要的那个人不能一同站在身侧享有。想到名井南正孤零零坐在何处,在微妙又凄楚的一秒停顿中,她战栗着喊出了她的名字。
一直到尘埃落定。一段时间后,收到蜡烛的人回购了这一款,在待机室里将它点燃。香气很有存在感,但不断有人讲话,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就显得十分微弱。名井南还是听见了,忍不住说:“很适合宅在家的时候用呢。”
“纱夏送我的,就上年圣诞节的时候。哦对了,南那时候不在吧。”
听到这,一旁假寐的凑崎纱夏睁开眼,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南是不是还欠着我那次的圣诞礼物呀?”
“噢,抱歉。”名井南失笑,慢慢想着怎么解释,又见凑崎纱夏重新阖上了眼,过了一会轻声嘟囔说:“开玩笑的。你回来不已经是最好的礼物吗。”
对这样营业时常用的甜言蜜语,大家见怪不怪地打趣了几句。名井南还是坚持道:“不管怎样……我应该找机会补上才对。”
但她们的行程越来越满,在疲于工作的间隙,终于所有人都将这件事忘记了。
名井南第二次去罗瓦涅米圣诞老人村时,只有自己一个人。雪橇犬一边前行,一边接连掉下粪便,她忍俊不禁地咧开嘴。呼啸的狂风不仅灌进嘴里,还把她骤然动作的脸冻伤了。
村里最吸引游客的活动集中在礼品店和邮局。她站在邮局里挑选了好久的明信片,差点就选了那张颇有冷幽默风味的企鹅背景。明信片“咚”得一声闷响落进红色的邮筒中,好像那颗巧克力球滚进毛线袜子的绵绵触感。满当的邮筒里,同样装载着整个地球的喜悦与情意。
这时,一个因圣诞村开幕而情绪高涨、东倒西歪的醉汉向她走近。醉醺醺的男人神志不清,却还是颇有礼貌地问道:“女士,你是一个人吗……不孤单吗?”
名井南近在咫尺地望着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觉得孤独。反而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被人狠狠地挂念着、像是害怕自己飞走了一样从身后被抱住的时候,才会感到深深的失落与痛苦。
什么也没有回答,她转身从商店里走开了。
她又一次看到了模糊记忆中的线,此时被高高地拉起来,一头悬挂在矗立此处的圣诞树上。标记着北纬66°33的北极线,迈过去一步,便是真正的北极圈以内,整个世界的尽头。
她安静地站着,感到自己再次陷入了孑然一身的境地。在麻木到近乎静止的冰天雪地之中,想把唯一滚烫、跳动的心剖出来,挂上这棵巨大圣诞树的顶端,任由风雪肆虐。名井南抬起手,握住了细长的云杉树叶。这显然是一棵真正的圣诞树,纷乱的想法像雪一样从尖端簌簌下落。
明明如此恐惧,到底是为了不失去什么,才咬着牙回来了呢?为了避免脸颊的冻伤雪上加霜,她哆哆嗦嗦地将手套盖在眼睑上。手心一热,转眼便珍重地结出了冰花。
凑崎纱夏回家过生日,妈妈将一张明信片递给她,说是不久前寄到的。上面除了一行“圣诞快乐,生日快乐”以外没有其他言语,邮戳显示来自北极的圣诞老人,还被画上了一个大胡子头像。
妈妈好奇地凑在她身边研究着:“所以说纱夏是对的,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吗?”她一愣,和妈妈一起哈哈大笑。
回到房间后她把明信片拍了下来,习惯性地发到已经很久不谈工作的群聊里:“收到了这个。什么名字都没有,好奇怪。”
有人回复说:不会是私生饭吧?知道你家的地址,还知道生日。
凑崎纱夏顿时毛骨悚然:“对哦!我再去问问朋友吧。私生饭的话,就实在是太过分了……”可能是因为她的语气太逼真,竟一时无人应答。
凑崎纱夏犹豫片刻,确认明信片上没有沾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便打开抽屉,将它轻轻放了进去。经过长途跋涉,那枚邮戳早已褪去鲜红,落底时掀起一层尘埃,令她心中莫名泛起熟悉的苦涩滋味。前几日,她与恋人去了东京一趟,顺便来到六本木的圣诞大道。特意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却依旧有很多人先到,相互推推搡搡的。然而在美丽又迷幻的灯光亮起的瞬间,大家立刻安静下来,偶尔传来小小的惊呼声。她的心顿时也收束成浅浅一滴。
恋人察觉到她的失神,贴心地将攥在手心的手握得更紧。这一刻,林娜琏所说的“想要恋爱”徐徐地捶打着她哽咽的喉咙。
两侧的璀璨灯光无限延伸,跨过人群与远处的东京塔,仿佛直至世界尽头也不会断绝。有人开始发表激昂的演说:祝所有人幸福,能与身边所爱之人分享此刻的快乐。凑崎纱夏于恍惚间生出近乎错觉的思绪,仿佛无论何种爱:令人反胃的柔情,暴戾的占有,或是滋生于阴暗角落、无法示人的不伦,都能在这个仪式中接受最光明正大的祝福与洗礼。这是一种恒久、神圣而无惧的渴望,她也曾在无数个瞬间,野心勃勃地想要世界来为自己作证,许诺不会存在的未来。
完
标题来自《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