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蟾津江酒店有鬼,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蟾津江酒店有鬼,这是所有人都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流言很玄,最开始不过是丧父的可怜高中生,逐渐变成壬辰乱中被倭寇所伤的女子,再然后,网络社群中匿名神棍判定:那鬼分明是人身覆羽的怪物。
刘在伊警官笑起来,什么嘛,人类真无聊。她白色的牙齿像贝珠一样从深灰梅子色的嘴唇中一闪一闪的泄露,又被纳藏。小警员乖巧听着她断断续续的笑声,像听训斥,偷偷遐想:刘警官的头发是黑色的,面孔是白色的,唇彩是黑色的,牙齿是白色的——刘警官就像长久活在月球上受宇宙射线照耀,有着一张黑白分明的面孔。
小警员怎么知道刘在伊下一站就要去月宫?第二十三世纪,月亮终于不再是人类眼中冰冷遥远的一粒星。电梯直达高级公寓顶层,熄灭窗帘,关闭暖源,踩实地砖,月亮至此成为脚下坚实却依旧冰冷遥远的一尊摩登楼。
星际警厅五年的津贴换七百一十三米上的一间,一般人好不艳羡,不知是羡慕她爬太快,还是住太高。刘警官一贴又一贴的新警徽越挂越高,满十进百,换钛金BrainDance回环缀在晴明。在警官的老家亚细亚,人们爱说大道最简,走在首尔街头像用单色监视器一样只看得到黑白灰, 和星际警厅中大有不同,职级越高装扮原来会越花哨,用繁复闪烁的荣誉压住心跳,像登台模特一样供敌人瞄准。
太空资源有限,活得太久已成为一种罪恶,人人都背负起被杀死的任务。上月的晋升考核后刘警官已升至三十阶,按理负荷两把配枪:一把改装后的海啸鵺,用来杀死猎物,一把银质子弹左轮,用来击杀荣誉。
“什么时候我们在伊才会成为别人的荣誉呐。”崔京用怨念的眼神看着她。
“很遗憾,我可不会被‘人’杀掉。”她报以大度的微笑。
短发的女人拍拍她的肩膀,向周围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回报以一周环视,示意软废的同僚:刘在伊是只有她可以悬列的荣誉。
其实也不必如此,刘在伊早习惯对所有眼光照单全收。她只是总做梦,梦里杀掉东西血液会喷射到眼睛里,又热又痒。她讨厌不洁,于是哪怕在月宫之中也不松懈装备,必得抚着那把手枪完完整整地躺下才能歇息。刘在伊知道这里绝是很好的一间房——只是床舱太宽阔,太蓝,太静。夜里辗转时碰到冷窗,摸到轻微震动和呻吟,才知道别人都是成双成对拥握着自这扇窗看向旧家园。
她于是常常厌倦,也总想回顾家园。
第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哪里还有新鲜事情。随最后一批有权有势的人也移居太空,罪恶和财富一起从地球上忽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百无聊赖,这怎么能行?留下的人们很快发觉,自己是没有恐惧就无法精神正常地活下去的生物——在这被遗弃的星球上,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创造起怪异,于是蟾津江酒店必须有鬼,于是这一怪异就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流言滋养着恐惧更茁壮的成长下去,终于长成了可以盘踞蟾津江的姿态。听说蟾津江之鬼怪就怪在这是一只无法飞翔的鸟,被封印在如同牢笼一般的废弃酒店中,又或许它本就是无脚的怨力也说不定。至上月底,杀掉它的报酬足以让刘在伊再升一阶,免去一个季度的考核,这对警厅中的所有人都有着同样强大的诱惑。
还好刘在伊总是拥有优先选择的权利。
“伟大的神女,请替我们消灭怪异吧。”祈愿的人这样写下,佯装忘记自己也曾在每间酒店门口摆下过饭团和白花。
“喂,除了饭团,你还有别的爱吃的东西吗?”
这是刘在伊走进蟾津江酒店跟禹瑟琪说的第一句话。尽管毫无证据,但是她第一眼就确信眼前这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惊弓之鸟的女孩就是蟾津江的怪异。她自信到无需验证,与此同时也无从验证:蟾津江酒店有鬼,毕竟是只有刘在伊亲眼见过的事情。
“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家的人。”
眼前看起来不过是高中生的女孩肌肉僵硬着,好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一般吐出不客气的语言,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短小的匕首,令功勋显赫的警官都好奇起来。刘在伊下意识微微歪过头,露出一个近似嗤笑的表情,这是她思考时候不经意的习惯:难道挥舞它,就能有什么惊世危情发生?
刘在伊简直是在期待着这一刻的发生,或许她只是太无聊,又或许她已得到天启,知晓眼前的女孩正是自己朦胧的命运。
那晚她留宿的请求被禹瑟琪婉拒,但难道她能管到这间建筑的每一处?刘在伊躺在蟾津江酒店最高的塔楼之中,没有精密的温湿光控制器,一整晚,月亮明亮且稳固地悬在天上,将她的整张脸彻底照亮,令她无从入睡。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月亮竟不在脚下也不在窗外,刘在伊曾于最完美的时分秒诞生在空间电梯的顶层套房,沐浴月光,过着缺乏g的一生,此时她的后背和坚硬的地面紧密贴合,好陌生,或许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地球才是她遥远的月亮。
2
她必须要靠近禹瑟琪,像植物第一次被移培接触到土壤,洁净且富集养分的水体中曾育出了玫瑰纤长白皙的根系,但无法给予更多,因此她此刻必须要深深地扎入实处。当她从背后强制抱住女孩,感到每一枚坚固的勋章正和自己胸腔厮磨。离开月亮令刘在伊体内的维他命和激素全线失调,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因为水土不服而疯掉,责任医师看着她的体征数值叹一口气:为了下个月的晋升考核,在伊不可以这样哦。
晚间,换下医师装束的艺莉等在她的高级公寓前,慷慨任由丝绸睡衣从一侧肩膀滑落,露出精确到小数点后的身体曲线。她的循循善诱是某种疗法:为了在伊,我就勉强当一次泄欲工具好了,免费的,不要和崔警官说。
刘在伊伸手去摸,像探入证物袋:朱医师的皮肤很细嫩,是没有受过负累的那一种——和自己一样,出生在太空之中的孩子们都是这样。
她忍不住去想禹瑟琪,想象她的身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想象她脱掉衣服,赤裸着在月光下跳舞,踩过明亮的水坑,她的手臂能有力地将自己托举,几乎像鸟儿一样就要飞起来。
她必须立刻将她捕获。
那晚她们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当禹瑟琪被她从一件件布料中拆解出来的时候竟乖巧地没有任何反抗。
“什么嘛,”刘在伊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不会允许呢。”
“为什么这么说?”禹瑟琪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每当她认真盯着什么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向上转动瞳孔,像是要把高于自己的刘在伊深深记住一样。
“SNS上大家都说瑟琪是人身覆羽的怪物呢。”
“是吗?”禹瑟琪向后仰躺下来,为自己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不置可否,但允许光线照亮她胸口的皮肤,人的皮肤,“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会飞到月亮上。”
眼前小鸟的皮肤有着独属于地球居民的质感,那是只有酸雨、风沙、太阳风暴、高温和寒冷下才能炼就的。她的皮肤上有许多业已愈合的伤口,撕裂、烫伤、挫伤,来自凶猛的捕猎者,也来自同类。或许这令她疲惫,这才决计不会再走出蟾津江酒店一步,哪怕饿死冻死在这间独属于自己的监狱,她已有凭借自己的意志无论如何都活下去的觉悟。
你真的很像小鸟。刘在伊叹一口气。
抚摸着她的每一处起伏,像抚摸到她生命中的每一则故事,禹瑟琪的故事中从未有过瑰丽的景色,她不曾幸运到抽中星际空间的免费舱位,也没有过人的天赋或领导力令她成为留守者的领袖,她没有无限的金币和烹饪技巧,只能靠人们进贡到蟾津江酒店的冷饭团过活。这令她的嘴唇和牙齿如今退化下去,变成远处细小的装饰物,接吻的时候刘在伊想,如果不是自己,禹瑟琪的一切可能都会这样退化下去。好在她来了,禹瑟琪成为了她的专属猎物,如此就没有烦人的警官敢觊觎了。
“瑟琪没有我是不行的。”她这样想着,这就是刘在伊的告白了。
她们一整晚都在抚摸,确认和自己不一样的肌理。像一双手在糅合,令少女们年轻的身体几乎融化在一起,但又泾渭分明。看着禹瑟琪的脸,在黑暗中潮水般涌动,一次又一次,她们在蟾津江酒店做爱,拥抱与被拥抱,蟾津江之鬼很少开口,任由刘在伊向她叙说生活的一切,好像和一枚黑暗的洞祷告。在每个周六的晚上降临,禹瑟琪会用饭团招待她,她们随后允许精神和肉体整晚都交缠在一起,这几乎成为一种范式生活。当一种生活被快速锚定下来,年轻的警官产生了许多走神的时刻,在禹瑟琪身体的最深处,她只感到温暖和心脏的跃动,忽地全然忘记自己是谁,又来此地做什么。脑海中是模糊的身影,第一次走进蟾津江酒店,和坐在高处穿着高中制服裙的女孩目光相接,月光随洞开的大门穿透进来,照亮女孩身后的墙壁,她的身影将墙壁上的光影分割成左右双羽,令她轻盈的好像刚刚衔枝停留在此处。
迷蒙间她向女孩描述起自己在月宫美术馆第一次看见来自地球的油画真迹,珍贵的,古老的——这世上一切古老的东西都终于会活成年轻的预言。预言中腓尼基公主欧罗巴曾梦见自己的被劫掠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一切成真,她从痛苦和惊恐中找回自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此,那片土地便以她为名。
晋升考核前一周,在月宫明亮的治疗室,督导按压她的舌根,催吐出那些已被咀嚼消化成糊状的米粒和鲔鱼,在营养条件那一行记录下不合格,有些困惑地问:“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是啊,她为什么不拒绝呢?食物变质的味道令年轻警官的全部感官眩晕,随之而来的是沉重。就像每个周六晚,她悬压在禹瑟琪身上窃取零碎的快乐,那些被挤压过的时刻里刘在伊感受到几乎要降落般的沉重,而这下行恰恰让她安心。
她痴痴地笑起来。
于是下一次她选择更深的将自己和禹瑟琪嵌合,好像只有这样才感到真正的自由。她曾多少次举起镭射手枪终结别人的生命以换取一枚美丽的胸针和月宫上更高的灵骨塔位。在极尽尖端却又资源贫乏的二十三世纪,聪慧而早夭反倒代表着荣耀,她制服前缀满的功勋勋章其实是耻辱刺青,指代的是她对肉体生命这一枷锁的懦弱成瘾。但她只是无法甘心成为空洞的傀儡,忏悔一般的向禹瑟琪叙说那另外的世界,自己明亮的塔,女孩无法理解那太过遥远的生活,只是沉默,晨光亮起来之前她的身体缓缓离开刘在伊,一件件地把衣服再重新穿好,坐在高处的窗下变回高中生怪异的样子,等待被远处的相机摄取,成为都市永恒的谜题。
刘在伊还在发热,无法动作,这是她少有的狼狈时刻。只是看着眼前女孩低眉顺从自己的命运,她有些困惑地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因为我并不在意,也因为只要这样,我就可以活下去。”
“那我呢?”
“什么?”
“为什么瑟琪不拒绝我呢?”
女孩回头,看着仍俯着的信徒,一如往常简短地回应,像一个陈述句:“在伊不是为了杀掉我才来的吗?”
3
“在伊不是为了杀掉我才来的吗?”
是从那一晚之后刘在伊又再次感到寂寞。她重新失眠,再次感到床舱的震动,几乎被自己的高敏逼疯,晋升考试D-1,所有排异反应同一时间在她身上作用,只能消化人造食物的身体为三天前一串辣煮鱼豆腐呕到涕泗横流。
“这样要怎么杀人呢,”隔壁警员为她递来水,视线却无法从她手里蟾津江之鬼的通讯定位器上移开,“不如就由凡秀来为前辈代劳吧?”
永远高高在上的刘在伊终于停止呕吐,漫长的啜泣后抬起头和后辈对视。后辈这才发现她有着一双像流血般癫狂的眼睛,从她瞳孔中反射的圣像看到答案:她拆毁的,就不能再建造;她捆住人,便不得开释。
“我们要玩一个有意思的游戏。”
刘在伊抹掉汗水,不再允许自己的衰弱,用那把击杀荣誉的银质左轮手枪射击蠢动的后辈,一颗,两颗,三颗,连续三颗空弹,真是坏运气的在伊。她歪头看那个因为恐惧也因为气振而短暂晕死的后辈,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把后辈令人讨厌的双手捆在桌角,顺手吞掉她外套口袋里全部剂量的镇定剂,没有获得预想中的头脑清明反倒令自己鬼性更发,好像更接近同僚口中那个被宇宙射线照坏脑子的疯子了。
再一次走入太空电梯,下坠时的失重感强烈到比在月亮上还难熬,忍耐着,忍耐着,直到像灾厄一样降临在少女的居所,推开蟾津江酒店的大门,令风雨猛烈湿透门厅地毯的短绒,流下深褐色的眼泪。
她开口,降下神谕:”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做我的猎物。“
那是迷乱的夜晚,刘在伊在少女收缩的瞳孔前印下警官的铭牌,撬开她曾被自己吞吃的口腔,将那把加装了电磁立场的海啸鵺精巧嵌入。在人类抛弃这座星球之前,海啸防御工业就已经是亚细亚最有名的军工制造商之一了,禹瑟琪不可能认不出它的钢印,尤其当它和自己的咽喉深处只有几厘米距离的时候。在这漫长静默的咀嚼中,在伊忍不住要叙述起来:这是自己最喜欢的武器,因为它的优雅、可靠、致命,是无可匹敌的的领袖。鵺唯一的缺点就是宽大的尺寸,令它很难被隐蔽,曾有好几次,在猎杀怪异的时候,这把枪反射的月光曾惊醒猎物。
在伊令鵺在女孩的口腔中旋转了半圈以寻找月光,很可惜,浓雨的夜里是看不到月光的。枪身的金属划过人类牙齿,发出赞同的声音。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这么一把杰作,谁还会藏着掖着呢?你说是不是,瑟琪?
女孩不能说话,只是搭上那支持枪的手臂,她的手指轻点在年轻警官的手背上,却像是她们之间的谜语。刘在伊忽然悲哀地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自己。
对不起。她转瞬又流露出可怜祈求的神情,身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透,缀在睫毛间简直像眼泪一样真诚:我只是不能听到你说不在意,不能看到你忍耐,我需要确认你,看到你挣扎的样子,你的拒绝,你眼睛里应该有恨和爱意,怎么会是全然的平静呢?还没等到回答,下一秒年轻的警官又癫狂大笑起来,笑声几乎要穿透雨声。但瑟琪只是小孩啊,一直躲藏在这间废墟中的女高中生,只是每天吃着别人丢弃的垃圾才能存活下来的小妹妹,我为什么会相信你这样的人会是怪异?我真是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在伊想要的是......”
女孩在她手背书写。
年轻的警官按捺住波澜,重新平静起来,她下达命令:“我要禹瑟琪走出蟾津江酒店,承认自己不是怪异。”
禹瑟琪没有动作,只是用悲哀而疲倦的神情看着她,仿佛在说可这又能带来什么呢?
或许刘在伊想证明的从来不是女孩的身份,想得到的也从来不是什么功勋。她聪明又一帆风顺,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成为警员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又为什么要深入荒芜的旧国只为一则愚蠢的都市流言,她所做的一切在上流眼中是如何的自弃,在向上的目光中就有多么虚伪。她永恒错位,永远愚蠢,在月亮上寻找温度,在地球上渴望自由,她太理想主义,明明一枚子弹或镭射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她却要赔上自己了。
感应到空间电梯的链接处传来微微轰鸣,今晚想要解开蟾津江酒店怪异的人不止刘在伊一人。
这是决定她们命运的共鸣。
“我要禹瑟琪走出蟾津江酒店。”刘在伊提高音量,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扣在电磁插件的发射器上。终于按下,听见电流迫不及待钩住禹瑟琪颈窝最细嫩的软肉,瞬间放射到整个咽喉乃至食道,将她的身体向枪口的方向带的更深,随自己的脚步走向浓雨走向广袤,不允许逃离。
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前,追向她们共同的命运。
年轻的凶徒几乎是祈愿的,像曾被人祈愿那样,伟大的神,我要禹瑟琪走出蟾津江酒店。
因为,我——
在她背后蟾津江酒店的大门被今夜雨水洞开,各自向左右开扇去,被风吹得不断颤动,是鸟类振翅前羽翼最后的蓄力。
三步,
两步,
一,
在她背后是手枪轮盘被扳动的声音,那把她配装已久绝不会听错声响的,已在今晚早前轮转到三枚空匣的,是她即将成为的荣誉。
三发,
两发,
一,
4
踏出那间陈旧暗腐的酒店,旧国的重力在少女身上仿佛不再应验。她用那双细瘦但有力的手臂,在月光下托起沉睡的信者,轻捷跃起,只在地面上留下了点点水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