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小姐喜欢看书。
梁小姐喜欢写作。
梁小姐不喜欢喝药。
梁小姐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梅花香。
佚名第一次见到梁小姐的时候,是她来取药。有一缕淡淡的香味飘来,越过了药房浓烈的药味,先来到了佚名的面前,让她得以在苦味的世界里喘上一口清幽的气。
“你好,我来取药。”梁小姐的声音也是淡淡的,很温柔,羽毛一样落到佚名的耳中。
佚名今天第一天在药房上班,还不熟练,梁小姐也是第一次来药房取药,之前都是她兄长来取。于是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佚名在等梁小姐的下一句话,梁小姐在等佚名的下一个动作。
“名字。”许久,佚名才开口问道。
“哦,我叫梁颜梅。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梁小姐带着歉意地捂着嘴轻笑,清瘦的身影终于生动起来。
但佚名感受不到这种生动,她不明白什么是生动,更不明白什么是感受。就像她能闻到空气中的香味,却永远不能形容那种味道。她只是机械地翻动泛黄的书页,寻找“梁颜梅”这个陌生的名字。但她没找到。
“没有梁颜梅。”佚名抬头看向梁小姐。
“那可能是梁树章,以前都是我哥来取药。他是树木的树,我是梅花的梅。”梁小姐莫名地开始自我介绍。佚名继续低下头寻找,树木的树,梅花的梅。她弄错了,没有梅,只有树。梅是梁小姐的味道,梅是梁小姐。
最后终于找到了梁树章的名字,包好了梁小姐的药,药房人不多,没人会责备她的生疏。她把药递给梁小姐,等待着下一场交易。但梁小姐没有离开,她好久没出门,有些兴奋。她喜欢和这个药房的姑娘聊天,尽管她很沉默。但她就喜欢她的沉默。
沉默怎么聊天?人类是很奇怪的生物,交流或许不一定要用言语,而梁小姐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陪伴。所以沉默也很好。
“你真有趣。”梁小姐找了个位置坐下,面色苍白,是站久了的样子。
佚名绝对不是个有趣的人,她疑惑于梁小姐对她失真的评价,于是看向梁小姐,终于看到梁小姐苍白的脸色、轻轻皱起的眉头,以及一个迎上她视线后挤出的微笑。
“这个药很烈,你看起来病得很重,快点回家休息吧。”
“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久到你不想知道,久到我没办法再拿起笔,久到没人再记得我。”梁小姐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只是想有说出来的机会,却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于是佚名没再说话,梁小姐也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坐着,带着梅花香。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存在着,但没人觉得不舒服,也没人想打破这样的沉寂。直到日暮西垂,昏黄的夕阳照进药房,印在梁小姐苍白的脸上,她像一张白纸,与暮色融为一体。梁小姐终于站起来,笑盈盈地对她说:“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我会再来找你的,或者你来找我。”
然后梁小姐离开了,那股梅花香也被带走,药房再次笼罩在苦味中。佚名第一次感受到苦涩,她分辨出了香和药的味道。
梁小姐没再来药房,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佚名快忘了那股梅花的味道。终于药房里来了一位梁先生,他说“我是梁树章”。
树木的树,佚名脑子里响起了梁小姐的声音。梅花的梅。她试图在药味里剥离出梅花的味道,但是没有成功,梁先生身上的气味太淡了,梁小姐今天没有来。
“颜梅说她想邀请一个朋友去家里,但她连那个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梁先生接过梁小姐的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这位不知名的朋友,你愿意到我家去看看她吗?”
佚名点头,她很愿意,她以为梁小姐留下的那句话是约定,尽管没有收到她的回复,但她一直在等待梁小姐的到来。
梁小姐的家很大,梁小姐的房间也很精致。佚名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富家千金。梁小姐就是那样的千金。
“你来了。”梁小姐躺在床上,房间里是药味混着梅花香,佚名越走近,梅花的香味越清晰。她坐在床前,终于如愿以偿地闻到了那股令她欣喜的味道。
梁小姐希望她一直住在这里,她让她帮她熬药,陪她聊天,“我们会给你发工资”。佚名还是点点头,她没理由拒绝。梁小姐有让人舒适的魔力,跟她待在一起并不坏。但佚名其实不太会煎药,不过梁小姐并不在意。
梁小姐把所有门窗都为她打开,让她在她的生活里随意进出,让她一点点走近她。这样毫无保留的坦率让佚名感到无措,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梁小姐是最奇怪的那个。
梁小姐可以忍着病痛走下床读书写字,却在喝药的时候苦得紧紧皱起眉头,挤出几滴眼泪来。佚名把糖块递到她嘴边,她舔着佚名的手指急匆匆把糖含在嘴里,又立马绽出一个甜蜜的笑。那点甜味好像随着那个笑传到佚名的舌尖,让她不用张嘴也能品尝到甜丝丝的味道。
梁小姐总是跟她讲自己患病前的日子,曾经女子学院的一切都让她心怀向往,让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飞到她理想的彼方。梁小姐谈她读的书,谈她写的文章,谈她从前爱吃的零食,谈她和梁树章,谈今天早上飞过窗前的燕子,谈昨晚门前扰人清梦的知了。她谈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就是不谈佚名。到现在,佚名都还只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朋友。
有一天夜里,梁小姐无征兆地开始咳嗽,比门前的知了更加大声,引得佚名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看她。佚名扶着梁小姐坐起来,梁小姐咳出血来,刚好溅到佚名身上,血痕很快就干了,像在佚名衣服上开出一朵梅花。她闻到梁小姐身上的血腥味混着药味,盖过了透骨的梅花香。梁小姐成了一朵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梅花,马上就要凋落了。
“你能不能帮帮我。”梁小姐艰难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好像能透过她虚假的外壳洞悉祂空无一物的灵魂。佚名想起了那些被祂代替的人,想起了那些悲惨苦痛的灵魂。其实祂才是白纸,祂的灵魂比白纸还透明,任何东西都可以轻易地映照在祂的灵魂上,祂可以成为任何人。
佚名用衣袖拭去了梁小姐嘴角的血迹,梁小姐无力地靠在祂身上,祂终于闻到了那股若隐若现的梅香。最后,祂开口,像是要讲一个悠长的故事。梁小姐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问,她没有觉得恐惧,也没有觉得惊奇,只是在听完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佚名第一次把自己全盘托出,趁着天还没亮,祂离开了梁小姐的房间。此时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除了衣服上洗不掉的血,没人能证明祂来过。
祂还是那个不知名的朋友,尽管祂已经告诉了梁小姐祂的新名字,但梁小姐从来没有那样唤过祂。那是一个只有她们俩知道的名字,是祂样貌的名字,不是祂灵魂的。祂的灵魂没有名字,而梁小姐并不在乎。梁小姐还是像从前那样对祂,只是跟祂聊的东西更多了。
其实佚名从来没有听懂过,祂理解不了梁小姐广阔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但祂终于感受到了梁小姐谈论这些的时候所展现出的生动和鲜活。祂理解了生动,也理解了感受。但祂还是没办法形容梁小姐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的未来应当在广阔的天地间,而不是在狭窄的病榻上。我不要再躺着了,我们明天出一趟门吧。”梁颜梅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郑重其事地对佚名宣布,身上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梁颜梅同祂从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的身体饱受折磨,但她的灵魂熠熠生辉。佚名突然有些犹豫,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对梁小姐说祂的事。
梁小姐看出了祂的犹豫,语气轻柔却有力地说:“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佚名恍然大悟,原来祂又弄错了,梁颜梅绝对不是风雨中等待凋落的梅花,而是一朵即使迎着风雪,也要在寒冬中散发幽香的梅花。她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也要让人挥之不去的那点香。于是佚名点点头,回应了梁颜梅的义无反顾。
在这个应当悲伤的时间点,梁小姐竟然表现出诡异的兴奋来,她问佚名:“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准备好把你的一切都给我。”佚名与梁小姐对视,梁小姐愣了一下,“怎么样,后悔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梁小姐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紧紧拥抱了祂,佚名猝不及防地闻到了浓烈的梅花香味,并不刺鼻,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不由分说地把祂笼罩,像是要浸染祂的灵魂。佚名回抱了梁小姐,祂想,祂再也没有机会形容出这种味道了。
“你身上很好闻。”佚名松开手,很平静地说。祂懊恼于自己的匮乏,厌恶自己灵魂里自带的空洞。这不是祂想表达的,或者祂想表达的不止这些,但祂没办法说出口。祂不用说,梁小姐是个聪明人,她能读懂祂沉默背后隐藏着的一切。
于是第二天,她们抛下了一切溜出门,冬天刚过,入春的气候还没来得及转暖,冷风带着一种凛冽的气息刮到她们脸上,但梁小姐没有感觉到冷。她牵着佚名的手,好像隐隐有热度传来,那是心灵的热度,比阳光更暖。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梅花在早春散发淡淡的香气,她们手牵手奔跑,风把她们的长发和衣角吹起,像是一场赶赴春日的约会。
然后,然后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梁小姐”一个人回来了,那个总在她床前坐着的女孩消失了。她的消失好像也带走了“梁小姐”的病痛,“梁小姐”的病症奇迹般地消弭在那个和煦的春天。那真的是一个很温暖的春天。
梁小姐喜欢春天。
“梁小姐”也喜欢春天。
“梁小姐”喜欢梅花香。
“梁小姐”回到家,床头放着一瓶梅花味的香水,不是梅花的梅,只是香精的香。从今往后,世界上还会有“梁小姐”,但再也闻不到好闻的梅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