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尾声
6
阿莉安娜去世之后,阿不福斯一拳将他的鼻子打得骨折。多年来他就顶着这微微歪斜的鼻子沉默不语地赎罪,但是无论上帝、耶稣、诗人、巫师,面对真正的死亡,都并无赎罪可言。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停徒劳地、勉力地尝试。
而这种不可化解正是关键的事实所在,他们在不能消解死去之人的孤独、悲凉,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欺欺人地试图代替某些人原谅自己,让自己虚伪的良心好受一点,让自己毫无尽头的日子过得勉强快活一点——尽管他们无法原谅,不可饶恕。
于是从那时起,他就判定自己失去了幸福的可能性,他在漫长的人间如同苦行僧般推行而过,折磨的从来不止他自己。在看似风平浪静的心灵背后,是冰山一般沉没的自我唾弃。他甚至利用格林德沃来恨自己,惩罚自己,只为完成他并无尽头的忏悔之路。而那一夜抛下所有人离去的格林德沃理应承担这一切,邓布利多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他差一点就骗过自己的心。
和格林德沃结婚后的数十年间,邓布利多一直重复做着相同的梦。它有些时候一整年才会造访他一次,有些时候在一个月内频繁地反复发生。他梦见高塔,梦见牢狱,梦见坠落,梦见比那些猛烈的性爱更为残忍的风暴从他完全苍老的身躯上拖行而过。
虽然当格林德沃睁开他那枚天赋而怪胎般异色瞳孔,人们都会了然他们之中永远预知能力的不是邓布利多。但是邓布利多总有一种先知先觉,这些真实而反复的噩梦似乎在预示一个道理:最终迫使他跟格林德沃彻底分离交恶的并非争吵,而是命运、灾难、衰老、病痛以及死亡。
这使得他对平日的所有争执都有一种微妙的安心,仿佛知道这并不是他们关系的终点。但是他并非毫无感觉,他知道这一次他搞砸了。
他和格林德沃不是在年少时结婚的,而是中年之后,因此并不存在任何冲动的可能性。他们结婚是为了互相牵制,互相让步。因为已婚伴侣不能上法庭指认彼此,这就像一个法律意义上的互不侵犯誓约。
这段婚姻是一场政治阴谋,一个商业手段,邓布利多从决心分居起,就不容许自己在其中夹杂任何私欲和温情的东西。
但是格林德沃中枪后,一切都改变了。邓布利多还没有五十岁,理应没到思考死亡的年纪。然而面对格林德沃的重伤,一种莫大的恐惧突然在他头顶横亘。那就是存在一种可能性,他们会就这样怀着对彼此的恨意和无可化解的遗憾死去。
他当然想过所谓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这种自讨苦吃的道路真正放在他面前时,他几乎难以抑制地懦弱了,犹疑了。
他想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依据法律责任同居过一阵子。邓布利多长年累月有失眠多梦的习惯,在霍格沃茨时就一直如此,他已经学会与他糟糕的睡眠共存。只是这次又在深夜一身冷汗地醒来,映入眼帘的浅金色头发都像是一种耀眼的诅咒,让他呼吸急促。
直到格林德沃发现这一切,他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把邓布利多搂进自己怀里。他看见格林德沃眼睛里完整的柔情,那种东西一瞬间把他刺痛,把他蛊惑。他自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区别,格林德沃早已满手鲜血,他不可能劝他从良,格林德沃也失去这种资格。但是邓布利多不一样,格林德沃没有一刻放弃过拉拢他,他站在那儿,依然饱受来自深渊的凝视。
那天夜里他对自己说,阿尔,她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活着,你必须活下去。
他那时候心里有一点怪罪他的心情,但是他自己知道,在这一点上,格林德沃并不是比自己更残忍,而是比自己更聪明,比自己更珍惜自己,适者生存。
但是那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站在镜子面前注视着自己,看见一个风华不再的中年男人,他拥有一定令人艳羡的成功,内里却是彻底地腐朽。于是他认为现在的格林德沃不爱自己是可理解的、可信服的。毕竟青春的光华褪去,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格林德沃呢?
他宁愿自己从未跟格林德沃结婚,他宁愿他在格林德沃的生命中永远是盛夏中的一瞥。他也不愿他跟格林德沃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如此下作,互相利用的关系里,他们之间的往事被彻底地消耗了,磨损了,在众人眼中变成虚伪的童话。
邓布利多笃信生活已经残酷地将格林德沃对那个红发少年最后一点眷恋都夺走了。那些情愫本就如烟尘般并不可靠,而今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更是架不起回忆和思念的支点,一切美好都不堪重负。于是只剩下邓布利多一个人站在历史长河的罪孽中,消亡的罗曼蒂克中。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曾误以为自己恨格林德沃,后来他才发现他只是爱得痛苦,并且因为这份爱,深深地痛恨自己、唾弃自己,不肯罢休。
他在深夜坐了飞机飞回伦敦,由于他比跟霍格沃茨计划好的时间早了一些到,他还不得不在机场附近的一家破旧旅馆挨了一个晚上。他简直像格林德沃所说的那样落荒而逃,只是他没带走那枚戒指,他小心地把它放在床头,用他自己的手帕好好地包起来,任凭它的主人处置。
他自己的戒指被他用一根链条穿过去,挂在了脖子上。他不知道格林德沃是否知道这件事,因为对方是如此敏锐,而且似乎暗示过这一事实。但是他本意是隐瞒着格林德沃的。他不想让他知道他可悲地将这一枚素戒视为珍宝,他不希望这段婚姻被人利用,却把似是而非的爱情象征挂在了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连做爱的时候都不愿脱掉最后一件上衣,就是因为他不希望格林德沃看到。那枚冰冷的戒指就这样贴在他温热的肌肤上,反射着晦暗不明的金属光芒。
现在格林德沃又送给他一枚戒指,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他本来想也穿在脖子上,但他不习惯随身携带贵重的东西在身上,再说两枚戒指难免拥挤碰撞,有些不适。而且它们两个怎么能相提并论?前者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婚姻誓言,后者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盯着那枚戒指,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当时鬼迷心窍地将它收下了,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一枚戒指,如果格林德沃只是想要达到他施舍的目的,他可以给他一个吊坠,一条项链,甚至只是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钢笔。显然这比一枚戒指来说和他更相称。
但它就是躺在那丝绒盒子里,它的存在本身似乎都在对邓布利多冷冷地嘲笑。
那个圣诞的雪夜,他几乎彻底地被格林德沃打动,以至于一种化名为留恋的错误诱惑一直在他心中环绕。于是他想,即使格林德沃对他特殊,那依然不可信任,他是格林德沃最早的追随者,也是他最重要的追随者,因为从身份背景和学识才智来看,邓布利多都能够提供给他别人提供不了的。对此邓布利多有信心,毕竟这也是他们婚姻维系的主要原因。但是这不是感情,这只是权衡利弊。因此邓布利多也必须放下一切,好让他不是输得彻底。
他不知道格林德沃是不是对人人都如此,十年分居期间,他刻意不去关心任何关于格林德沃私生活的消息。他们约法三章的条款里,刻意没有写上关于这一点的要求,到他们这个年纪,这些事情属于心照不宣,不属于婚姻责任。
邓布利多不是没试过做些什么,他曾经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只为去酒吧见一个又一个留着金色中长发的德国男孩,他们带着近乎粗鄙的口音,和他习惯的截然不同。然而每一次都以他匆匆离开酒吧告终,他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一次都没能走到最后。往事、婚姻、立场、身份,还有格林德沃本身,这些事情都像是诅咒。
他在每一家酒吧门口掩面叹息,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错得彻底。
多年以后他还会对他的学生一遍一遍谈起爱的意义、爱的重要性,看见那个戴眼镜的黑发男孩洗耳恭听。但是四十六岁这一年,他被夹在别无出路的妥协和追寻之间,喘不过气。
7
伦敦的天气一如既往的阴沉,清晨还起了大雾,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邓布利多拎着行李箱从旅馆回到霍格沃茨的时候没忘记把那条围巾拿出来围上,否则眼下他几乎要冻得心头发寒。
这座他工作十余年的城市,也是他生命中最接近故乡的地方,在分别数月之后竟然显现出一丝陌生来。这种陌生并非日新月异之下的发展,而是那种残忍的陌生。他拎着箱子打了计程车,那司机瞥见后座的行李跟他寒暄先生您从哪儿来,邓布利多苦笑了一下,他又给这座城市弄成异乡人了。
有时他都不愿仔细思考他自己的处境,他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他回不去戈德里克了,那个地方的死亡和爱情都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能轻易将他刺死;他回不去纽蒙迦德了,因为那里的主人就在一天前对他下了逐客令,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误;他现在只有霍格沃茨了。
他刚刚安顿下来,就听见麦格在门外敲门。这个还算年轻的女人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看得出他对邓布利多的归来很欣喜,但她也只是说了句放学后是否要一起聚餐。邓布利多微笑着推拒了,说是舟车劳顿,眼下只想休息一阵。麦格体谅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她礼貌地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于是邓布利多只有对着那木门出神。他想麦格几乎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能称为挚友的人,只是面对她,他依然无法袒露任何心迹。他从来都不是能在饭后喝着啤酒抱怨自己婚姻的人,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腌臢的秘密,他又能如何言说?
他放弃去思考这件事,回过头,看见学生摆在桌上的黄油曲奇,纸条上写着是她为了欢迎邓布利多自己做的。他拿起其中一块,感受到黄油和淡淡的奶香在口中融化,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个由衷的笑容。
他在送来的报纸上看到了枪击格林德沃的那个杀手公开审判的消息。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面孔,他看起来很瘦,像一只饿惨了的干瘪的老鼠。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长得根本不光彩看起来也完全不强大的人,几个月前险些杀死最年轻的欧洲主宰。他从不敢想如果格林德沃真的死了他该怎么样,他连预设的勇气都没有,他承担真实的死亡已经不堪重负,就不无端制造虚假的葬礼庸人自扰了。
他不知道格林德沃会不会关心这则消息。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谈论过是否要动用私刑这个问题,差点因此吵起来。邓布利多当然反对私刑,不仅仅出于仁慈,而是当你做这一切的时候,你就从一个道德制高点上的法律制裁者变成了一个平凡的杀人犯。
但是法律也是人制定的,年轻的盖勒特说。是的,但不是一个人,法律是一种共识,这也正是关键所在,阿不思回答他,而且,就组织内部而言,动私刑反而会影响你的权威性和公信力。追随者需要一个绝对正确的事情,而复仇这种情感有太多弱点,太多漏洞。很久之后格林德沃同意了他的观点,于是所有的反对者,叛乱者,对他来说也是蝼蚁而已。
他在周末的夜里去了趟霍格莫德,很多年前他曾跟格林德沃来过这里,那时阿不福思还并不是猪头酒吧的老板,也不会在自己进去之后不由分说地给他上来一杯柠檬水。“任何时候,无论我在不在店里,无论他点什么,只要是阿不思·邓布利多来,都不要给他酒喝。”这是这个坏老板对他们员工的无理要求,邓布利多笑了一声,认真算起来他还是猪头酒吧的半个股东呢,就这样遭受不公的对待。
当然他明白弟弟的用心良苦。他的酒量和他衣品一样糟糕,这是格林德沃的原话。所以邓布利多也从来不是什么沉溺于此的人,只是有的时候他的确需要一些不清醒。于是他走进了三把扫帚,至少在这里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喝上点黄油啤酒。
两杯啤酒下去,他已经有些发晕、困倦、嗜睡。但还远不至于让他丢掉自己的自控力,他就这样喝到了深夜,然后一个人缓缓地走出霍格莫德。西风将他的眼皮子吹得发红,看起来像是哭过了,但那不是真的。他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试图不要让自己回想起过去的任何事情。
邓布利多把自己的课程排得很满,一方面是长假之后他难免有落下的进度要赶,另一方面是他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好让自己从那个状态中离开。但他发现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逃避而已,他没有力气去参加任何社交,那一夜的情形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一遍遍浮现。直到他再无法忍受这一切,写封信给了文达。
他知道文达不喜欢自己,但是文达绝不会把私情掺杂到这种事情里去,光是他跟格林德沃的公众身份,就让对方无法拒绝自己。他在信里写得简洁寥寥,只说关心格林德沃的恢复状态。他猜想格林德沃不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于是他试图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一场例行关心,而并非掺杂着心虚和惭愧的求和信。
文达回得很快,她说先生身体健康,只让您不要再来信。
邓布利多面对这几乎冷酷无情的文字几乎笑出了声,因为事到如今,格林德沃生气起来依然和数十年前别无二致。
那一年他跟阿不福思吵起来,他没怎么犹豫就站在了自己弟弟这边,这件事让格林德沃连着三天都不愿意跟他见面,送过去的所有书信也全都被丢在门外。直到邓布利多在深夜从窗户里翻进去,看见格林德沃显然是梦中被吵醒,他一脸提防地站在那儿,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他们的项链。
然后邓布利多在那张脸上看到所有防御般的情绪堆积,那些东西背后都是他的委屈。这种情感曾经一度将他击溃。
现在则不同,谈及尊严或者坚定也好,说是懦弱也罢,他没法再面对格林德沃。事实就是,他不知道他去面对格林德沃又能解决什么,他们之间的问题,根本不是所谓“我们谈谈”就能终结的,于是他听从了那句格林德沃的话:不要再来信。
关心格林德沃并非难事,作为现在欧洲的红人,所有报纸上新闻上都是他的身影。至于邓布利多为什么要写信给文达,除了想要得到最真实的消息,他也的确存了一点求和的意思,因为他深知这封信最终会落到格林德沃手里。不管他当时有没有的的确确地这样想,这都是会产生的效果。
邓布利多放弃去关心格林德沃的任何动向,因为他早已控制不了他,而执行部现在也奈他不了。霍格沃茨最伟大的学者、商人、思想家无法站出来对付当今的“黑魔王”,这是他的错;但一个男人无法大义灭亲去伤害他的丈夫,这不是错。所以婚姻是他们两个人的庇护,谁也奈何不了。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执行部想尽所有办法也发现不存在一个法律条例能够阻止两个人结婚。
只是纽特偶尔来看他,他垂着眼睛坐在办公室对面的凳子上,脖子上还松松垮垮挂着赫奇帕奇的围巾。他总用担心的神情打量邓布利多,邓布利多告诉他自己很好。他坐在那儿说,可是您回来之后,一直不高兴。
邓布利多吃了一惊,喜欢和动物打交道的纽特绝不是什么擅长社交或者察言观色的人,如果连他都这么觉得,那么自己的确把私人情绪带到了工作中去。邓布利多看着他,声音很惭愧,谢谢你关心,纽特,我会调整好。你的圣诞假期如何?
“就那样吧,教授。”他耸耸肩,年轻男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哥哥来找了我,我是跟他一起过的。他就要结婚了。”
“忒修斯?”邓布利多有些意外,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哦,是的,那孩子也是要结婚的年纪了。我总是不记得他们已经毕业这么久了,时间过得太快,转眼你也要毕业了。希望你们兄弟相处得一切都好,他可能不善于表达,但我知道忒修斯一直很关心你。”
他当然明白,他也是当哥哥的人,他也有一个善良、勇敢、同时是个麻烦鬼的弟弟。
纽特撇撇嘴,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也并没有要接过话茬的意思。邓布利多笑了笑,给他从角落里找到一些坚果巧克力,塞到他手里。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好好准备考试,不必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到自己头上来。
看着男孩的背影,他有时几乎有一点羡慕他。他生命中有可以依靠的人,他也见过那孩子看那个姑娘的神情,他记得她叫作蒂娜,年轻美好的爱情,他几乎确信不久之后就能收到他们的请柬,也许挨着他哥哥的那一封。邓布利多当然不是那种传统的人,认为走向婚姻就是圆满爱情的唯一解法,但是那些会成为眷侣的人,他总能敏锐地辨认出他们的气息。
他现在依然有时候会梦到年轻的盖勒特,只是不在那些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黑夜里,而是在每一个疲惫至极的小憩中,那些毫无防备的时刻。
他梦见那些过去,梦见那年夏天一场大雨,他们被困在谷仓里。阿不思不怕淋湿自己,只怕弄湿了那些昂贵的藏书,但又没法等到天晴,因为天气不可控制,而他又实在担忧阿不福思和阿莉安娜两个人在家会弄出什么事。盖勒特只叫他把书放在怀里藏好,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好好地披在他身上,一路紧紧搂着他回了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盖勒特浑身湿透了,而阿不思身上几乎没有一点雨。
他本来想上楼拿了伞再送盖勒特回去,结果正好碰见阿不福思下来想出门找哥哥,盖勒特只看他一眼就立刻变了脸色,阿不思还没能张嘴,他已经立刻转身消失在雨里。但是就是回头的那一眼,阿不思看见他所有湿润的金发全都粘滞在苍白的面颊上,他的目光都湿润了,异色的瞳孔里都是控诉,一种近乎惨痛的美艳,劈头盖脸,如同白昼流星。
阿不思没能抓住他转身离开的手,但是那一刻他在心里想,他这辈子不会再这样爱一个人。
后来他的确做到了,而这句话变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诅咒。
睁开眼睛,他竟是趴在办公桌上就这样睡着了。眼前还是最新的报纸,上面是格林德沃的那张脸,下面是死伤数字,触目惊心。邓布利多试图不要让自己想象每一个数字背后和他一样残缺的家庭,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而那种深深的自责与痛苦又将他控制,驱散了内心最后一点见不得人的柔情——你今天没杀人?可是你对多少人的死亡采用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对于这些罪行他难辞其咎,他的沉默让他当上了刽子手。他甚至跟一个该死的罪犯结婚了,甚至依然受到他的吸引,甚至依然因为自己不再能够吸引对方而感到无言的痛苦与惋惜。
这个世界上比不可饶恕更可怕的情感是不后悔,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依然会犯下不可饶恕的原罪。他唯一后悔的是他没能照顾好他妹妹,他后悔的从来不是爱上格林德沃。这件事他没办法后悔,因为他没办法选择。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是水流一样的命运,所有的情感倾泻而下,他痛心疾首,但无从阻断。
8
他在一种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了春天,他知道他能得到这份安宁完全是因为他逃避了他所该承担的一切,但是这的确是他想要的。但是那天早上他在晨报底下看见了一张纸条,那字写得有些着急,于是字迹几乎有点看不清。他只是一行小字:你得看看这个,阿不思。他不需要看落款就能辨认出这是米勒娃的字迹。
他飞快翻开了报纸,看见头版头条上巨大的标题,是格林德沃昨天傍晚在柏林的演讲:“伦敦是下一个该争取的地方。”下一面还有一行小字副标题:“恐吓还是拉拢?投诚还是威胁?生存还是灭亡?”正文内容没有过多直接提及格林德沃的演讲内容,只简单阐述了他现在拥有的兵力,以及霍格沃茨作为伦敦知名学府对他的意义。邓布利多不敢往下看,他知道必然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他必须见格林德沃。
客观来讲,纽蒙迦德的地理位置很好。易守难攻,同时相当隐蔽,格林德沃当初选择此地作为大本营必然有他的理由。只是邓布利多在这里待过太久,找到他并非难事。这次他推开门再没有人敢拦下,只是走到大厅被要求在外面等待答复。
“先生不想见您,也不想同您沟通。但他说您可以在客房休息一夜,明天自行离去。”说这话的是文达,他知道这是尊重,也是挑衅。他无意刁难这个年轻的法国女人,他只说你告诉盖勒特,不见到他我是不会走的。这时候他倒会说盖勒特了,这也姑且称之为回击。
文达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后来他也并没有再收到任何关于格林德沃的回复,于是他知道缄默就是他的意思。邓布利多也没有去劳什子客房,他就在大厅那儿坐了一天一夜,就喝了一点水。过度的疲惫让他在第三天几乎昏了过去,根据他对自制力的判断,他大约最多昏了不过一刻钟,但是一睁开眼,格林德沃赫然站在跟前。
他冷笑着,“伟大的圣人邓布利多,了不起的霍格沃茨教授,不知道还以为您有多么高明的手段呢,原来不过是来我这里用些最老土的苦肉计。”
“鉴于你现在正在跟我聊天,它似乎一定程度上奏效了。”邓布利多看着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那个笑容是真诚的,他的确在那个时刻希望见到格林德沃。
“我不会跟你讨论任何事情,邓布利多,你根本没有筹码跟我谈判。”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却被邓布利多紧紧地抓住手腕。他显然没想到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能有这样的力气,却也没敢真的使劲挣脱他。
“太多人死去了,盖勒特!太多无辜的人...你当真认为他们都有罪吗?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原则吗?”
“你疯了吗,邓布利多?所以你当时这样对我这样把我抛下之后,你现在要来指责我,要来提什么我们的当初了吗?你没有资格讲这些话!”格林德沃几乎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放弃了‘人性的虚荣’,不像了不起的教授先生,被所谓伪善的美谈自我蒙蔽太久了。邓布利多,你自己认为你自己清白吗?”
这句话实在掷地有声,以至于长久之后邓布利多都依然只能听见自己心跳不停,半天没能发出任何声响。在辩论方面,邓布利多从来难以胜过他,更可怕的是,他在叙述的是一种事实,“你太渴望那些事情了,权力,野心。你的渴望比我还要强烈,以至于你根本无法控制这种情感,无法面对所有的事情,所以只能选择逃避。你懦弱地逃避这一切,然后误以为那是体面。你如此聪明,但你真的成功骗过自己了吗?”
“你有任何的情绪、罪责,都可以找我。”邓布利多试图冷静下来,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找回这段谈话的根本目的,“我不是伦敦或者霍格沃茨的代表,你也不用因此对它们动怒。”
格林德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几乎忍俊不禁,“你知道吗?邓布利多,你才是我们之中更自大的那个人。你真是搞错了,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大可不必自作多情。我只是承认了英国在军事战略上对我来说的意义,仅此而已。其余的都是那些该死的记者杜撰出来的。至于霍格沃茨——”
“什么?”邓布利多猛地站起来与他对视,一瞬间几乎急切到怒不可遏。
格林德沃看着他情绪激动的样子,只觉得可笑,“至于霍格沃茨,我在需要利用他们的时候自然会毫不留情地利用。不过目前看来,那一群饭桶对我来说没有太多价值,你暂时可以放心,教授先生。”
“好了,现在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你大可以离开了,不必在这里假惺惺地不知道装给谁看。”
“这不是我想要的。”
格林德沃不动声色地挑了眉,“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见你。”他看着他,那些怒气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近乎可怜可悲的柔情,“我想要见你,盖尔。”
他为最后的那个称呼驻足,他认为他上次听到这个词大约是三十年前。他沉默地站定了,并没有回头,只听见身后的人继续他自我剖白地独角戏。
“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盖勒特。我在霍格沃茨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格林德沃飞快地打断了他。
“我必须弥补我的错误,尽管它可能是徒劳的。”他就这样用那双一如既往的蓝色眼睛看着他,“盖尔,你就当是我的虚荣吧。”
他的落魄他的示弱如此真诚,以至于格林德沃竟无法再说出什么重话来。那往日的伶牙俐齿就这样彻底枯萎了。他面无表情地在那里看了他一会,似乎正在思考该怎么处置他。最后他粗鲁地抓过他的手臂,一路拖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邓布利多的手臂被他抓得生疼,几乎留下红痕,但是他没舍得挣开。他在暗处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格林德沃的妥协。这就是他想要的,但是看到格林德沃真的为他割让一部分原则一部分骄傲的时候,他感到的竟然不是感动,而是痛苦。他心中的那颗他自己都以为背弃了的骑士之心依然在疼痛。
那不是格林德沃的房间,他当然知道,他知道格林德沃的房间在哪,什么样子。那是一间客房,他从来不知道纽蒙迦德还有这种地方,虽然他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但那里并没有长期无人的灰尘堆积。谁会在这种地方短住?一个能够住进纽蒙迦德又不至于亲近到走进格林德沃房间的人。邓布利多几乎下意识猜想了一下,一抬头只看见格林德沃站在那儿瞪着他。
“不想走的话就住在这里,别忘了给学校那边解释清楚,我不希望第二天的头条新闻是我绑架了霍格沃茨的知名教授。”他下意识皱着眉头,疲惫和愤怒让他脸色很差,似乎邓布利多是一个再棘手不过的麻烦,而解决这件事让他非常头疼,“还有,这地方没人住过,刚刚收拾出来的。别用那种该死的眼神看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牙切齿,他说完就在门口离开了。
他看起来是如此完美的掌权者,只有一点蹩脚——
没有人能注意到,但邓布利多能注意到,格林德沃站着讲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去扶墙,他的手腕微微颤抖。他实在太强大,也太善于伪装自己。以至于人们已经忘却了五个月前他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而现在站立讲话对他来说可能依然是一件疼痛的事情,只是失去发言的能力在他心中更加无法接受。
他不会把这种伤痛袒露给任何人看,因为这会影响他的权威、他的绝对统治。他也不会告诉邓布利多,一是他们现在的关系并不合适,二是他早就过了在恋人面前示弱的年纪。但是邓布利多依然如此敏锐,关于格林德沃,他永远能发现所有人都发现不了的细节。
那天夜里,他躺在纽蒙迦德的床上,竟睡了一个月以来最好的一次觉。
第二天一早,那些仆人见他醒了,把所有的餐食适时摆到他房间里的桌上。那些东西太过豪华,眼下的身体他既不适合也不需要吃这么多,他情愿来点汤就成。但是他也深知这都是格林德沃的作风,他无意刁难那些只是遵从命令的佣人,便把它们接过来都好好地吃完了。
傍晚他给麦格去了一封信,只说他需要再晚些日子回来,霍格沃茨眼下没有任何威胁。三天之后他收到回信,内容简短,只说知晓情况,让他注意安全。他把那封信随意地收起来,太多个中缘由,他都难以言说。
9
他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才见到格林德沃。他一开始以为格林德沃在刻意躲避他,后来在报纸上看见他的踪迹,才知道他的确是日理万机,忙得没有空歇息。这些日子他辗转在各个酒宴之中,欧洲人如此注重虚伪的礼节,以至于即使像格林德沃这样身份的人也难免要穿梭社交活动之中。邓布利多知道他很擅长这一切,却不知道他是否喜欢。
他决心在格林德沃的房间等他回来,这样就可以避开他的各种借口来好好地面对他们之间的问题。所幸真如格林德沃所说,他可以随意进出他的房间,避免了被排查的尴尬。他找了本书坐在书桌前等到深夜,最后他险些趴在那桌上睡着了,才听见门外的响动声。邓布利多本就没有熟睡,对声音更是敏感,他猛地惊醒,看见格林德沃就站在玄关处。
房间里光线很暗,邓布利多没有开灯,点了一盏蜡烛也在漫长的等待中熄灭了,眼下几乎是一丁点光都没有。门外的走廊点了灯,那光就从格林德沃身后照射过来,于是他的面孔漆黑,看不起表情,身侧却闪着淡淡的光晕。
邓布利多本想走上前去,却因为看不清格林德沃的神情而迟疑了片刻。他赶紧点上灯,只看见格林德沃直挺挺站在那儿,眼神有一些浑浊。他走上前去,立刻闻到浓重的酒味,“你喝醉了?”
格林德沃推开他,讥讽地看着他,“现在你倒开始扮演一个关心人的丈夫了?”
邓布利多并不生气,他压根不理会这些,自顾自地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跟生病时相比,格林德沃明显重了些,他半个身子歪斜在邓布利多身上,他必然被压得不好受。但他没有推开他,只是好好地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格林德沃那不安分的手又想把他推开,可是他实在有些醉了,被邓布利多轻易地躲开。
他坐在床边,趁着那一点灯光打量爱人的面孔。一瞬间他觉得眼前根本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魔王”,他就是那个十七岁的金发男孩,他的头发短了些,颜色一点点褪去,皱纹多了些,但其他东西并无改变。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这下格林德沃不挣扎了,他毫无反应地躺在那儿,任由邓布利多摸过他的凸起的眉骨,微微发热的眼皮,生硬的下颌。
邓布利多看着他,用十九岁阿不思那双带着轻轻责备意味的蓝色眼睛看着他,他说,盖勒特,我不在的时候,你喝多了都是谁照顾你呢?
他闷闷地转过头去,躲开邓布利多的触碰,不愿看他的眼睛。我没有喝多,也不需要照顾。
聪明的医生知道绝不能听逞强的病人讲话。邓布利多自顾自站起来走出去,过了一会,端着蜂蜜水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把那杯水送到格林德沃嘴边,喝下去吧,喝下去能好受些。
邓布利多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他对循循善诱再明白不过。眼下酒精又瓦解了格林德沃的警惕心,蛊惑般的语气让他喝下半杯,然后他又迅速地回过神来,所有的冷静、狡诈、讥讽都在这张脸上出现。
他一把抓住邓布利多的手腕,那绝对不是一个酒鬼的力气,邓布利多吓了一跳,除了疼,他更惊吓于他疑心格林德沃这副醉态是装出来的,并且成功骗过了自己。他死死地盯着邓布利多,手上的力气一点没有收敛,他用那种猛兽虚叼着猎物后颈般的眼神看着他,那不是仁慈,那是残忍,“我不会喝这该死的东西的,我也不需要你照顾。邓布利多,我跟你的那些傻学生不一样,不是你突发奇想随便糊弄两下就过去了的,你明白吗?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你到底在这里自作多情什么?”
邓布利多忍着痛,“我绝对不会给我的学生喂蜂蜜水的。我是大学教授,不是幼儿园老师。”
“你在暗示我是一个幼儿园学生吗?”格林德沃难以置信地抓到了重点,因为震惊而放开了他的手腕,于是邓布利多趁机抽回手来,在那已经出现红痕的地方揉了两计。
“不是,盖尔,我想说的是,我照顾你是因为我想照顾你,我待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待在这里,不是因为你要求我做什么,或者是某种道德礼节约束我做什么。”
于是空气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开始含糊不清、浑身颤抖地开口。
我他妈的恨你,阿不思。(他喊他阿不思了,这是个好兆头。)格林德沃伸手捂住了他的脸,我他妈真的恨你,我搞不懂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邓布利多第一次见格林德沃一口气说这么多脏话。
我想让你好受点,你可能没醉,但你的确喝了不少。
该死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好吗?我说的是所有的事情,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你为什么要莫名其妙住进来,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你想要利用的剩余价值?
最后那半句是嘲讽,但是邓布利多知道格林德沃的确痛心了,他难过起来就是这样,把所有的眼泪都化为攻击性。他控制不住自己上去搂住格林德沃的肩膀,尽管他认为他下一秒就会被粗鲁地推开,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格林德沃像靠在他怀里,他像是彻底地对这一切筋疲力尽了。
你对我太残忍了,阿不思。
什么?邓布利多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你不能那样对我,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去管你是否在我的身边,事到如今,我已不想再跟你多斗争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到了这个份上,你爱我或者不爱我,我都认了。但你不能那样做,你不能那样对我,你他妈不能让我觉得我在强迫你,阿不思,因为我绝对不想要这样做。
我知道我在很多方面所做的事情你无法理解,也并不赞同。但我从来不认为我做的事情是错的,但是在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上,你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错得彻底。你离开我,你放弃我,这都不是最可怕,最可怕是你让我在你这里成为一个罪犯、一个囚禁你、侵犯你的罪犯。我被通缉过,阿不思。我犯下的法律可能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但是对你,对我自己,我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但你现在彻底毁了这个。
这一切都把邓布利多吓住了,无论是格林德沃的反应,还是——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格林德沃会这样想这件事。他知道对方气恼于自己的不配合,但他从来不知道他会从这个角度思考。他以为对方只是习惯了一切顺从他的心意发展,一切都服从他的旨意。但是...他确实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并不是强迫。
如果格林德沃想要掌控,那简直太容易了,他可以随意掌控任何人,他那点控制欲根本无须落在邓布利多头上去满足。但是他之所以选择了邓布利多,就是因为他想要一段势均力敌的关系,而邓布利多在所有的自以为是的牺牲中,把他最后需要的那一点东西给毁了。
是的,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不再需要邓布利多了。这个罪名太沉重,也太板上钉钉,邓布利多一时都怔住了,他感受到他嗓子几乎传来刺痛感,他没法说点什么了。因为他不知道他还是否有被原谅的可能。他试着开口,他说,我只是,没办法容许自己那样——
是的,所以你就把我逼成了那样,你试图欺骗自己无力反抗,只为让你自己毫无意义的良心和道德感好受一点。
盖勒特。他沉默了半晌,似乎觉得每一个发音都分外拗口,盖尔,对不起,我没这么想,这不是我想要做的。我没想到这些。
居然也有圣人邓布利多考虑不到的事情?他不是向来以擅长顾全大局而名声在外吗?
他似乎有片刻的语塞,但他的语气很快变得真诚起来,我不知道,真的,其实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我都根本无法确定我考虑到了一切。人们总相信有人能够永远做正确的事情,但那是不可能的。盖勒特,你如果还愿意相信我,我会告诉你,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在什么时候犯错误,那事情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所有人里面,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这不可能是真的。格林德沃说,他几乎同时埋着头,狭促地冷笑着,而且你已经伤害了我。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法证明,没法让一切重来,所以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弥补这一切。你可以恨我,但我希望你不要如此痛苦。
你在怜悯我吗?格林德沃眯起了眼睛,这使得他看起来愤怒而危险。
我不是...
格林德沃毫无耐心地打断了邓布利多慌张的否认,我不痛苦,阿不思。他抬起头来,在那么一丝光亮里凑近了,他看见那种明暗交界如同利剑般穿过他的异瞳,在一地湿润月色的反射里,那种愤怒消散了,他看起来就像是泫然欲泣。我只是不知道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是信徒、政权、领地,我最讨厌的就是强取豪夺。我比你更了解人性,因为你太相信它们了,所以难以看清它们的阴暗面。我比你明白怎么当统治者,强迫来的归顺不可能是长久的。
但是我并不恨你,阿不思。他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我恨你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恨你就能让我好受点,我早就恨你了。
于是邓布利多第一次看见这个永远意气风发、骄傲自负的男人露出近乎可怜的情态,而他本人就是罪魁祸首。那时他心中同时涌上一种全然倒戈的爱和一种厄运般的预言——就是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也无法阻止这个男人迟早有一天会败在他自己的手里。
邓布利多久违地顺从了自己当下的心意,他把格林德沃揽进怀里,感受到怀里的男人终于卸了力气,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倚靠在他身上。这让他想起他们还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罪恶。
邓布利多轻轻托起格林德沃的脸吻他,他的吻轻柔而斯文,带着暗含的安抚意味,他看起来如此珍惜他,如此在乎他,以至于不像真的。格林德沃起先并无任何回应,他只是睁着那双审视的异瞳打量邓布利多的面孔,看着他的鼻尖偶尔讨好地蹭过他的面颊。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明白如何获得快感,明白如何正视自己的欲望,他知道邓布利多的吻如何缠绵得恰到好处,仿佛这一切都是行云流水的社交礼节,但是现在他给他一个阿不思的吻,一个一无所有所以不害怕失去的吻。然后格林德沃掌握了一切的节奏,他强势而充满情欲意味地回应他,满意地看见他耳朵微微发红,然后发出呼吸不畅的轻哼声,但他舍不得放开他。
是格林德沃放过了他,他看见邓布利多在那个吻之后不停地喘着气,长发的发尾也因为汗液而微微湿润,贴在后颈的皮肤上。格林德沃那么近地凑过来,伸手扣上他的脖颈,他的虎口就这样卡在那脆弱的一处,他过去总是这么做,在那些强烈的性爱中。
邓布利多闭上眼睛,像是等待他的审判或者报复,但是那一处的疼痛和熟悉的窒息感却迟迟没有到来。然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阿不思。我太知道了。
我知道你如何伪善,如何机关算尽、道貌岸然,如何利用所有对你付出感情的人。你甚至一直声称这样的人是我,但显然你是那个更擅长做这一切的人。但是我依然爱你。我在非常厌恶你的时候也依然爱你。
邓布利多笑了,这是他近半年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发自内心、真情实感的笑容,并且感到一阵深切的如释重负。他说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告白。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这是原谅的意思吗?
格林德沃这样看着他,他的语气听上去很严肃,这不是,你让我太痛苦了,你必须付出更多更多的代价。首先,你必须消除我对性事所有的心理阴影。否则后半生我再上床的时候脑海中都是你泪流满面的样子。
即使是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邓布利多知道那些话语故意说给他听,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反问。
你在嫉妒吗?阿不思。他轻笑着,几乎带着一丝轻蔑,这是他最常用的嘲讽和调情的手段,他从来不期待邓布利多会回答。
嗯。他轻声说。
什么?
我是在嫉妒。
他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以至于有那么片刻间他愣住了,无法确定自己听到的答案。
天啊,你简直愚蠢得要命。他伸手用力捧着他的脸,只有你,跟你在一起之后,只有你,阿尔。
他点点头,然后整张脸就这样投降似的躺在他的掌心里,像一只平静的山雀。格林德沃感受到那些绒毛般的睫毛正在掌心翕动,然后湿润的液体从指缝间一点点滑落。他低下头,看见他泪流满面。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几乎觉得不可置信,阿不思,你对自己,对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理由这样做。转过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枚戒指是我母亲那里的传家宝。我早就想给你了,我把它都给你了。格林德沃回过神来,看见眼前人突然安静下来,老天,你不会真的把它给卖了吧?
他飞快地擦干了那一点令人羞愧的眼泪,抬起头轻笑着说,谢天谢地,还没有。
10
两周之后他离开了纽蒙迦德。他依然和格林德沃保持着两地分居的境况,只是情感关系大为缓和。他们偶尔也会有书信往来,大多关于时政或者一些法律动向,内容必要且客观,只是邓布利多会在信纸的右下角写下love Albus,就像多年之前一样。
他们之间早已失去了长相厮守的可能性,但如果问起邓布利多两人的关系,他会说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已经疲于在这种道德感之中惩罚自己,而他和格林德沃也在这场斗争中消耗太久,连旁观者都失去兴趣。
诚然立场无可改变,但他们保留了短暂的幸福的契机,在历史横流中某个被弃置的片刻里,他们还尚且能够求同存异,找到一个亲密的平衡性。
他记得那天夜里,邓布利多看着格林德沃在他身边睡去的面孔,他在那大片大片的黑暗里低声说:爱,盖勒特,爱。不确定他是否听见,多年以前的谷仓里,也是如此。
他拎着行李从纽蒙迦德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格林德沃并没有送他,他们之间也不再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依依惜别,他们承担聚多离少的后果,了然这已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邓布利多乘车途经弗莱堡火车站,感慨于它的完善、庞大、美丽,并不知道它会在1944年冬天的英国空军空袭中成为一片废墟。
那时是夏天,空气里还没有战争的气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