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淇|好像她们是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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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淇|好像她们是小鸟
Summary
父亲是个窝囊的人。早出晚归一个月,有一天做了一桌子菜,要我换身得体的衣裳迎接我的继母。

父亲是个窝囊的人。早出晚归一个月,有一天做了一桌子菜,要我换身得体的衣裳迎接我的继母。

文淇对陌生人有一套办法,笑得夸张时她把眼睛眯起来,叫人除了笑容再看不出其他。门打开的一瞬间文淇喊道:妈妈。
那是一个纤瘦干枯的女人,挺拔,却好似受过很多苦。文淇藏起自己的眼睛,去找她的眼睛,却发现其毫无保留地茫然地看向自己,眼窝像两个大洞。女人无法应对她。
那时眨眼间,闪出一个少女挡在女人的身前,一模一样的身形,却目光炯炯、年轻,白得如同那女人的躯干飘出的魂魄。“陈叔叔您好,你好,我是刘浩存”,她说。
文淇相信她一定并非将“您好”重复了两次。语音中最细微的差别,是她将另一句问好拨给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使她初见的问候参差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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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一次找到一个窝囊的男人。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知道如果我们想留在这里,真正要得到的是谁的认同。
她的笑夸张得使我恶心,我本应当即拉起母亲离开陷阱,却闪过身替母亲接下她射来的利箭。因为母亲坚信漂泊的母女需要一个男人充当甲板。

文淇和她父亲挤在厨房盛饭,“她有钱吗”,文淇问。
男人开口前呼出一口气,好像即使人到中年他也没能习惯和女儿相处,“她是舞蹈老师,开培训机构的”。
“真有钱也不会找上你。”
文淇侧了身,带着盛好的饭抢先走向坐在饭桌前的母女。“妈妈”,她笑着把碗放在女人桌前。文淇的父亲跟过来,倒像是模仿她一般,“浩…浩存”,放下另一碗。
四个人挤在窄小的一方饭桌,饭菜是男人起了一大早一个人准备的,尽管如此他仍是无法表现得从容,“呃······大家快吃吧”。话音刚落,文淇把一盘鸡翅推向女人,“尝尝这个,妈妈”。
文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母女二人,将目光从刘浩存移到其母亲,20公分的距离却如同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好像目睹一个人在转瞬之间苍老。刘浩存之于母亲如同一个补足、证明,是骄傲和落寞,向别人拿出手,让人家看到自己旧日青春的模样。岁月无情。
可真正无情的似乎是刘浩存。文淇等待着某一瞬间与她撞上目光,可她不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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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文淇”,男人的女儿在饭桌上突然地说。她好像总是要在话语上抢占先机。
我知道男人是“陈叔叔”,而她理应延续那姓氏。她说她叫文淇,就像是要撇清她和父亲的关系。同时我不知道任何关于这个男人过去的妻子、也就是文淇的母亲的事,这使得一瞬间里文淇在我眼中仿佛凭空出现在了世界上,像妖精一样。
我在文淇和眼前的男人身上找不到任何共通之处,也许她的锐利继承自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也正因其锐利离开了家。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伴侣,甚至不惜抛下自己的孩子,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至少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母亲那样说这个男人。
他是个窝囊的人。他准许文淇在自己房间的墙上用铅笔画满了画。
当我倾身分辨那些图案时,文淇赶到门口,发丝刚落回她肩头。那是我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一丝无措,也许这些画就像她的日记本一样,她毫不遮掩地涂在墙上,因为她相信没人能读懂她。
“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同意就进了你的房间”,我说。
“没关系”,她说,“我爸说你们也要搬进来了,你大概得跟我住一起”。
“我可以睡在床上吗”,我问。

我给出的理由是我马上就会去舞蹈集训,平时也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在这几天里可以让我睡在这张单人床上,然后你去睡地板吗?我知道自己有多无理,我直直地看向她,想起她要我们叫她文淇。“文淇”,我补道。
她同意了,我没想过她会这样好说话。她抱了一床很旧的被子铺在地板上。
或许她想要我们叫她文淇,是想要我们亲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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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浩存的腰板挺得笔直,好像有人一刻不停地在天上提着她的头发。文淇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因为文淇觉得她比不过一张纸。况且她说,她马上就要走了。
刘浩存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像文淇一样总得拿本书,或者总得写写画画。刘浩存笔直地坐在那,眼睛空空地看着某处,然后那眼睛里就一点点盛进水。
晚上四个人交替洗过漱,文淇擦着头发走回房间,她就迎着文淇的目光,看着文淇在地上找着枕头,然后坐下。文淇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她先开口了。“你不用非得叫她妈妈”。
文淇侧过头刘浩存,猜她的意思:她不想文淇抢走她妈妈。
刘浩存说:那对你原本的妈妈来说不公平。
文淇没懂她的意思。在被子旁边摸出一根铅笔,拿在手里,她说“我妈妈很久以前就死了,我不记得她”。
文淇看见刘浩存一直看着自己,想这个人真擅长用那双眼睛替代言语。文淇想刘浩存也许现在觉得她很惨。“我爸说她是得病死的,也许以后我也要得同一种病。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不怕”。
文淇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想对刘浩存道歉,她不应该把自己说得这么惨。可是如果道歉的话,就好像她撒谎了一样。她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她平时从来不和别人说这些。
文淇爬到桌子旁把铅笔放下,说要关灯吗。

后半夜的时候文淇醒来,觉得身上好冷,借着月光看见刘浩存躺下的背影像长长的柳枝。文淇静悄悄地爬到了床上钻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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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淇第二天睡醒,床的另一边没有人。文淇揉了一把眼睛,想,坏了,刘浩存被风吹走了。看窗户都关着,文淇匆匆换了衣服打开房门,和“妈妈”脸对着脸。
“妈妈,浩存呢?”
她多么茫然地看向自己。那个女人脸上的皱纹好像那些告诉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的标语,文淇一下子知道自己这时太心急了,也许她马上就会激起女人保护自己女儿的本能。文淇要装得乖一点,然后她想起刘浩存——她静静地看着某处——文淇睁了睁眼,模仿她的模样。
“浩存……去楼下练功了。”
文淇点头,抓了件外套跑出门外,好像她知道去哪找她一样。

文淇在树旁找到了她。刘浩存把腿抬得比文淇还要高。
文淇跑到刚刚看见刘浩存的时候就停下了,手撑着膝盖在原地喘气,缓了一会儿才过去。刘浩存一定远远地就看见文淇了,可她没和她说话。也许她这样的时候就是不能说话的,她做着不像人类能做出的动作,所以也不能和人类说话。
文淇九岁的时候过生日,朋友送她一个三角钢琴样子的八音盒,打开琴盖就会有音乐播放,钢琴上有磁铁吸上去的芭蕾小人旋转,和刘浩存现在一样。文淇看着她,像在看别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文淇站在原地,刚刚在别人妈妈那里学到的她很快就记在心里了,她不能着急。而且她想多看一会儿。

刘浩存练习结束的标志在旁人眼里一定并不明显,毕竟她时时刻刻都挺拔板正,而文淇知道她结束了,因为她终于看向自己了。刘浩存看过来的那一刻,文淇当即问她:“你不冷吗?”
“不冷”,她说。文淇觉得她身上有莹莹的热气透出去,也许她都出汗了。
“我们走吧”,刘浩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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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我就要回学校了,住校住一个月,再回来。母亲曾经向我保证我们搬进陈叔叔家里不会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但不用母亲说我也知道,我是躲出去的那个,母亲是留下来的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替母亲承担。母亲无法应对文淇。

我的行李箱摊开在文淇的房间里,几乎占去所有的空地。文淇没处可去,被赶去了外屋,却时不时地在门前一趟趟地经过。
“你多久回来”,第一趟时问。
“一个月吧”,我答。
过了一会儿她走第二趟。“是几号?”
我想了一下,叠着衣服角。“28号”。
“你在哪里上学?远吗”,第三趟。
“在……”我走神了,差点真的告诉她。
当时我不想告诉她,是因为我突然觉得她会来找我。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她就会去做的。我那时想到班上有偷偷交了男朋友的女生,夜晚从宿舍后的矮墙翻出去。我那时想我不想翻那个矮墙。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想来找我呢?

“你呢?你什么时候去上学”,我用问题回答她。
“我不上学”,文淇说。


文淇高中没上了几天就不去了,回家说同学老师都是一群xx,让父亲赶紧给她办退学。
在家里待了一阵,后来去找了一个教美术的培训班。她给人家当前台,一边蹭着课听。
她在家里,出门的时候只说一句“走了”,父亲从不问她去哪。在前台的塑料椅子坐一天,一只耳朵去听身后教室里的声音。正讲到光影,说光从这里、那里打来,文淇手里画着眼前正对着的门框。用橡皮擦去一块,留下一处灰暗,好像那门框外有远远的人影。

文淇每天早上出门前、晚上回来后,都会和“妈妈”打一声招呼。刘浩存走了以后她才发觉刘浩存和“妈妈”长得有多像。走出家门和关进自己房门以前她只有一次机会,匆匆地一句话,她趁那时在脑海里做加减法:形状相同的眼睛+下巴-不相像的鼻尖。过后的一整天里在手底下用铅笔勾勒那线条。她只是瞎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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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很小的世界。
出早功压腿,把脸埋在腿旁,不知道哪一刻我侧过头看过去,间隔相同的距离,是整齐划一的腿与人头,像马路旁人工移栽的树。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长一个样。
每天在镜子前衡量,腿抬到这里、腰下到这里才达到了标准。可那是什么的标准呢?美的标准吗?什么是美呢?班里有一个女生,我们身高、体型,甚至也许长相都一模一样,可是并排站在镜子前,老师说我的手臂比她的要长出一些,于是就选择了我。老师说身体是我们的武器,那天下了课,我看见她在洗手池旁哭。
离开舞室,我往往忽然就会在人群中从难以分辨的变为了出挑的。我习惯他人羡艳的目光,因为他们是“我们以外”的人。
母亲坚持认为我是有天赋的,可我想这是因为她见过的人并不多。或者是因为我太像她了,而她从前也是那样认为自己的。与其说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不如说我们的骨头是一样的。背靠着背站在一起,我们的手腕垂在相同的位置。
13岁的时候我摔断了腿,在光下看一张阴森的X光片,医生指了指说这里有一条裂缝。母亲推我回家,说我还年纪小,恢复得会很快的。那时我问母亲,那我长大了该怎么办呢?
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母亲都会说她为了培养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母亲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和她一样的吗?等到我毕业了,也会在一家舞蹈机构里当老师,继续培养着他人吗?

28号我回陈叔叔的家,文淇开门来迎我。我没见过像她一样的人,母亲和我长着圆得像杏子的眼睛,我就以为所有人都长着这样的眼睛。开门的那一刻她还不知道门外是谁,眼睛淡漠地转过来,像一把裁纸刀。
看见我的时候她就笑了,先笑了一会儿,又去接我的行李,跑进屋里说“妈妈,浩存回来了”。
母亲在厨房,听到声音迟疑地接受着,也许她明白自己此时应该被文淇的快乐所感染,母亲接纳着她的笑脸。我在一旁观察着,想她们彼此之间也许更熟悉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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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浩存在房间里放行李,可好像更忙碌的是文淇。文淇去厨房用小刀削苹果,跑到刘浩存跟前说看,完整的!把圆圈的苹果皮举在自己眼睛前。刘浩存看她另一只手拿着的刀,说很危险诶。文淇跑回去。
文淇又把旧被子抱来,走到门口停住,被子半人高,她就那样抱着,因为刘浩存抬头看向她,好像有话要说。
“上次······”
“上次不好意思啊,我还是睡地上吧”,文淇打断她。
刘浩存摇头(她摇头的时候目光却是不动的),说“就像上次一样,一起睡吧”。
“真的吗?”
“嗯,真的。”
文淇歪着身子躲地上刘浩存的行李,踉跄着把抱着的被子扔到床上,“你盖那个,我盖这个”。
“好”,刘浩存说。

“你上次为什么答应我啊,我让你睡地上,你就真睡地上了。你应该说,凭什么把床让给你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刘浩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文淇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只是本来觉得文淇伶牙俐齿的,这次她笑着很久没说话。文淇的衣柜腾出了一角给刘浩存用,刘浩存身子探进去,觉得有一股橘子味。
刘浩存整整齐齐地叠着衣服,不知道文淇在做什么。刚刚带进来的一碗苹果只插了一个叉子,刘浩存想那是给自己准备的,因为她刚刚看见文淇用手拿着苹果就放进嘴里。
刘浩存说“我从小就学跳舞,就在我妈开的机构学。班里的小孩都知道我是我妈的女儿,都把我当成特别的。我就这么长大,久而久之,我也总把我自己当成特别的,即使已经离开了那个小机构。”
“你是特别的啊”,文淇的声音在我身后,闷闷的,像从电话另一头传来似的。刘浩存回头看她,发现她原来也背对着自己,正趴在墙上画画。“家人就是特别的。”
“我们是家人”,文淇回过头向刘浩存笑,“你想看电影吗?那你找找有什么想看的,就在衣柜里,对,你翻吧。”
刘浩存又低头埋进橘子味里,衣服底下的CD堆成一座小山,昏暗里看不清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刘浩存随手拿了一张出来,递到文淇手里,她眼睛很亮地说,“我也很想看这个来着”。

窗帘拉紧了,灯也都关了,文淇用投影仪投在墙上,就放在她腿边,她摆弄了一会儿,画面变得清晰了些,照得墙上的画也更清晰了。电影的人物出场,脸上长着文淇画在墙上的藤蔓。
文淇的画忽明忽暗,像人物的纹身。刘浩存侧过头,看见橙黄橘绿的光反过来从电影投在文淇的脸上,好像她们在水族馆。
电影讲一个花季少女戒毒,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刘浩存不懂为什么文淇想看这样的电影(文淇一言不发),这离她们的生活太远了。不是吗?电影会给文淇带去什么呢?
刘浩存转而趁每个画面大亮的时刻去看文淇墙上的画。两个圆,那是车轮、摩天轮,还是乳房?光纷繁变幻,刘浩存看见线条仿佛树枝,交叠生长,四面八方,好像她们在鸟巢,好像她们是小鸟。
刘浩存有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