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零、
当时我一直在想要怎样去写这个故事,有关于刚刚过去的1989春夏之交。它有着太多不能说和不愿说,在窃窃私语中被扭曲变形,又逐渐无人提起。我目睹这一切,直到墓碑成林,年轻时代的激情也消磨殆尽,我终于知道了要如何去讲述这一切。
不是讲春夏之交,而是讲我和他,我们两个人的故事。
一、
应当在一个丰润的、湿漉漉的春天。李承泽那时读到。老旧的课桌摇摇晃晃,连带着他也站不稳,伶仃的身子像是飘在空中,踉跄着要飞走。
范闲的脚步顿在门口,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干脆抱起双臂靠在门框上。
“…从那汁液中降临的…”李承泽还在读,瞟也不瞟一眼靠门立着的人。
他骨骼纤细,翠绿长衣飘飘悠悠,像只蝴蝶张开双翅,要随风飘了去。
范闲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踱到桌前,说:“喝了多少?”
李承泽终于低头,似笑非笑的盯了他一会儿,蹲下身凑到他耳边,“你闻闻看。”
范闲只觉得一阵春雨掠过耳边,潮湿的令他皮肤发痒。他双手撑在桌上,偏头去嗅,呼吸从颈侧攀到脸颊,落在唇上像模糊不清的吻。他只嗅到古龙水的气味,心下了然,嘴上却依然说,我看你是醉的不浅。
李承泽低低笑了起来。那还烦请范先生帮忙醒醒酒。
他搭着范闲的肩,轻轻巧巧从桌上跳下,往外走去。
“什么事那么急?”李承泽漫不经心的点了支烟,边走边问到。
范闲看了看,白万宝路。他伸过手去想讨一支来,李承泽斜睨了他一眼,把刚抽了一半的那支塞到他手里。范闲也不挑,接过就抽。
半支烟燃尽了,他才开口:“李承乾刚刚来宿舍找你,说是你爸让你晚上回家吃饭。”
李承泽应了一声,说,先回宿舍。
回宿舍。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在他们之间相当于做爱邀请。窗外绿叶像新鲜未干的油画,还在滴着青翠颜料。李承泽被顶的起起伏伏,仰起头时看见这样浓重的绿。他在潮水中恍惚闻见树叶干燥的气味,眼前晃过金黄光晕,喉咙里又漏出几声赏赐似的呻吟。李承泽连做爱也是漫不经心,半睁着双丹凤眼,偏头望向窗外,像在看树又不只看树。范闲最恼他这样,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半点儿感情,好像他就只是李二公子的又一个一夜情对象。
或许他与一夜情对象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性交不限于夜晚,也不止一夜。
范闲这么想,掐过李承泽的下颌去咬他嘴唇,他这一下像泄愤,滴出猩红的血来蹭在嘴边。
这时李承泽又笑了。他连笑也是凉的,人看了这笑并不觉得喜悦欢欣,只有惶恐。范闲后来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也抓不住的惶恐,因李承泽此人非人,他其实是蝶,是鬼魂,偏偏空有一身艳丽的皮囊。你要去抓他,去救他,将将碰到他还未褪去的笑,他就消失在你眼前。消失指的是像风一样掠过,什么也不留下,你甚至找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
最后范闲泄在他腰上,翻了个身仰躺在一旁。这时天还没暗下,李承泽的面孔笼在落日霞光中,边缘影影绰绰,仿佛是远古的梦里。他还在望着窗外,突然说,今年这树长势真好。
范闲抬头看了一眼。是啊,他说。
二、
他其实记不太清去年这树长什么样了,这些细节他从来记不清,须得翻日记才能想起。想起来也就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看不真切。这就是说,范闲读自己的日记像在读别人写的故事,这故事安着他的名字,但情感上又与他无关。看去年的日记倒还好些,因为他现在还爱李承泽,像他去年写日记时一样,读时能多点感同身受。
李承泽离开后他又点了支煊赫门,才从床底皮箱里抽出去年的日记。翻开第一页,1988年3月9日,天光万丈的大晴天。我在李弘成的聚会上见到一个人。怪人,长得倒不赖。
岂止不赖,范闲想。他那时从聚会上偷溜出来,在走廊上晃晃悠悠,想找间空教室坐会儿就回宿舍。需要说明的是,他那时还不抽烟,这些坏习惯多半都是后来和李承泽学的。想坐会儿就是想坐会儿,没其他想做的事。你要问了,怎么有人这么奇怪啊。范闲当时就是这样,年轻的一塌糊涂,文艺的奋不顾身,喜欢托着下巴思考被晒成干的蚂蚁和三角形状的保温杯玻璃碎片,总想从这些七零八碎的小事中找出些道理来。
于是文艺青年范闲随手推开一扇门,见着有人,道了声歉就要出去。没想到坐桌子上那人却叫道,范闲。
哎,他转身应道。你认识我?
文学系范大才子,人尽皆知。
范闲走到那人面前。刚要再靠近些,旁边又有一人摁上他的肩。
这一下摁的不轻。范闲心里是不悦,面上仍然宽宽松松。刚要开口,桌上的人先发话了。
“必安,你下午的课是几点来着?”
范闲目送着那叫必安的离开,转头道,“你朋友?”
“是。”
范闲长长的哦了一声,又凑近了些,问,“那你是谁?”
那人就笑。范闲才发觉他细眉长目,笑起来时凤眼眯起,偏偏挑着眼尾,挑出些风情万种的意思来。
“公告栏上,我的诗挨着你的——那篇《红楼》。”
没等范闲回忆起,那人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范闲这才意识到离的太近了,赶忙侧开身,看着那人青绿外衣从他身旁径直飘出教室。
他在原地坐了半晌,鼻腔里似乎还有那人身上的古龙水味,像一缕幽魂,挥之不去,把他心也搅得天翻地覆。范闲怀揣这悸动昏昏沉沉的走出教室,走出教学楼,只见阳光妩媚。走到公告栏前,又仰头迎着光,仔细辨认上面的文章。先找他的那篇《红楼》,再往左看,见着一首诗,题目是《盛宴》。第二行印着三个字:李承泽。
李承泽。范闲默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他闻见古龙水的气味,缭绕的他头晕目眩。
三、
后来的日记里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出现,有时是与他喝茶,有时与他谈天,有时他吻他鼻尖的痣,有时他的腰握在他掌中,沉沉浮浮像一尾鱼。艳阳之下波光粼粼,睁着青白的眼。
四、
翻了半本日记也没见着写过树。范闲把日记往桌上一扔,发了会儿呆,又捞了本书来翻看。
书也看不进去。他就学李承泽,抬眼望树。望来望去,望的眼睛酸疼,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李承泽此人真他妈看不透。
他又想到春天。1988年的春天是熟透了的烂桃子,空气里充斥着甜腻粘稠的汁液,而旖旎的光线下一切都影影绰绰。这当然是他的主观偏见。因为如果李承泽来写,他就会说,这年春天北京总笼着青蓝的雾——又或者是工厂的废气。这些雾气是有弹性的,淬了毒的,渗进皮肉里,叫五脏六腑都长出霉斑。
他这时总咳嗽,也不知道是烟抽的太凶,还是肺里真进了霉菌。范闲见了心里犯怵,所以问他,得到一句季节的原因。果然一过立夏,李承泽就不怎么咳了。范闲为此讶然。他又垂下眼,想了想,说,可能是…与春天脾性不合。
有些事很难说清楚。比如范闲其实喜欢春季。春天是动人的,树枝和骨骼一起抽长。他想到这些,从没和李承泽说过。对物的喜悲说出来总像隐喻,书里早早埋下的伏笔。至于暗示着何种结局,他不敢去想,惟恐想了就会变成诅咒。
五、
范闲醒来时影影绰绰看见一轮金黄的月。他眨了眨眼,又认出一个人影,这才发现所谓金黄的月其实是他的台灯。
“吵着你了?”李承泽坐在书桌前,侧过头问到。
没。范闲伸长了手摸来桌上的表。十一点四十三分。他翻身坐在床沿,支起下巴望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九点多吧。”
“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
李承泽冲着书桌抬抬下巴。在看书。
范闲瞟了一眼,是本保罗·策兰的诗集。
他踌躇了一下,又问,你爸今晚找你……说什么了?
“说我以后工作的事。”
李承泽的手动了动,像是想去摸烟,又半路停下。
我先回去了。他低声说。
范闲没挽留。眼看他走出门外,才拿过桌上的书,翻了翻,停在一句诗上。
你从深渊朝我微笑/我在还是那么轻的贝壳里对你哭泣。
其实李承泽没说全。李庆和他谈工作,明里暗里许给他自己的资源,又不经意的提起李承乾今年就要上大学。这些是范闲当时猜到的,还有些他后来才了解的事,有关于那几个月天安门前飘扬的标语,以及三天后响了一夜的枪声。他每每想起这晚,总觉得它是终章的开始。他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同时明白了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人们将此称之为命运,范闲不信命,他只怪李承泽说的太晚,自己明白的也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