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热

NewJeans (Korea B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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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热

延世公立精神健康医院三号楼,自助门正在维修中,市民暂时只能从左侧小门进入。谐潾提着星巴克纸袋,摇摇晃晃从坡下走上来。她站到门口的石柱旁边,正好把医院的宣传展架挡住。一杯抹茶拿铁给自己,一杯草莓拿铁给女友。计划好了,谐潾四处张望,等待她的小恋人,准备好按照约定陪她完成繁琐的流程,去复诊拿药。

谐潾在初中第一个学期的第一个星期五中午,和小女友确定了关系。班上从来没和谐潾说过话的女生拿着一封信和一束洁白的雏菊,在金灿灿的走廊上拦住她,“希望可以和你交往!”谐潾很疑惑,这么快,自己连班上人都还没记清楚。但在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小鬼的起哄下,她还是轻轻笑着、握住了女生发抖的小手。

“谐潾,我来了!挑着衣服差点忘记时间了,幸好马上就赶过来了。有等很久吗?”

谐潾抿嘴笑着摇头,“喝的,给你。先快进去吧。”

 

在自助机排队取完号,女孩们乘扶梯上了二楼。温热的双手紧握,不要被人群冲散。在大厅的人都像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只要穿过走廊就相对宽松很多。谐潾和女友并肩走着,举起取号单,仔细看纸条上油墨印刷的诊室号码。

“心理咨询?不是这儿啊。那个医生怎么换房间了,也没提醒一下……”谐潾皱眉,抿起嘴。

哒哒哒。一阵穿厚底鞋走路的声音响起。

谐潾的余光瞥见从前方匆匆走来的人。灰帽衫,牛仔裤,手揣在兜里,冷棕色的头发从帽子里伸出来,发质毛躁,像枯草,静静地垂在胸前。发色让她在人群里格外显眼。谐潾突然忍不住抓起自己的马尾,检查头绳是否松掉。对上视线,女人冷淡的面容挑起眉毛,瞬间变得友好,轻轻颔首,朝谐潾眯着眼睛笑。她很快越过她往身后去了。小女友提醒谐潾准备转弯,她答声,突然感到遗憾,随后很快整理好心情。

厚底鞋的鞋跟声消失时,身后的诊室内立刻传来女人音量高昂、字句清晰的控诉。谐潾一愣。

“呀!!卢泰选医生!”

“您先闭嘴。我什么也没搞错,我今天不是来看病的,是来要个说法的。你工作水平不达标,乱给病人开药,你们医院知道吗?范玉欣,一周前在你这儿复诊的患者,记不记得?你给她开过量药物,反倒加重她精神问题,你要怎么赔偿!……什么因果关系,什么证据?你居然还狡辩,有没有道德了?”

小女友挽起谐潾的手,“有人闹事啊,快走快走。”

 

提着药袋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阴天,没有阳光,一阵冷风抓人,行人不约而同缩缩脖子。

恋人们互相挥手。道别后,谐潾站在原地回想今天听到那女人说的话,突然注意到从左侧小门出来的人,一阵惊喜。

“手放轻点!我没想找事,都说了是医生先乱开药在先。还有你们这大门坏了就应该另外新开两个啊。太挤了。人这么多,入口和出口怎么能设置成同一个呢?它还没我家卧室门大。喂,你们怎么都这么冷漠呢?”

路人在小声议论。女人被两位保安左右架着出来,这时又注意到谐潾,边被推着往前走边转过头,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嘘声对着她说妹妹,这医院真不好,下次别来了。距离越来越远,谐潾仍然只是一声不吭盯着她。大风吹来,谐潾碎发飘到眼前,她散下头发,低头重新仔细地扎起马尾。发丝从她指缝轻轻滑过。

 

第二天,游泳课,自由活动。对面的男生们疯了一样往水里扎,泳池瞬间绽出无数个亮晶晶的水花。谐潾站在原地,风吹来,碎发飘到眼前,她散下头发,低头重新仔细地扎起马尾。她想起女人冷棕色的干枯头发。她深呼吸,随后脚底踩着潮湿的池边,啪嗒啪嗒,走到小女友的身后。谐潾拍拍她,她茫然地转头。谐潾神色异常平静,说出令人伤心的话,

“我想了很久。我们分手吧。我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应该是更勇敢的类型。对不起。”

“……你说什么?”

“因为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就不想掩饰。”说出了想法,谐潾转身要去角落坐着休息。

“姜谐潾!”她不理自己。

小女友脸涨红,失落过后感到无尽的丢脸,死死咬着嘴唇。突然她追上谐潾,从背后猛地将她推下泳池。

 

没有开灯,暗光从窗棂穿进来,整间出租屋被水蓝色渗透。过度柔软的小床上,玟池轻轻搂着玉欣打了一个打哈欠,在眩晕和腰痛中睁眼。天冷,没有课,很好睡觉。打开手机,显示时间快到下午四点。玟池看玉欣仍在酣睡,短而翘的睫毛平稳地伏在眼下。她怜爱地戳一戳她热乎乎的脸蛋,随后换上舒适的加绒卫衣,轻手轻脚走出家门。

在因为不适应集体生活而患上精神衰弱之前,玉欣就在和玟池谈恋爱。两人在一场对总统的弹劾游行中相识,带着诙谐的心情举着女偶像的爱心应援棒的女人,遇到了大幅挥动着用白底蓝字印下公众诉求的旗帜的认真女人。正由于这份“过于孩子气”的认真,玟池所有的室友都不喜欢她。忍忍就可以平静渡过日子,为什么那么爱坚持像古人一样的志气?难道可以当饭吃吗?谁管你,但请别把我们也拉下水。玟池只是拧着眉头默不作声。大二上学期,玟池和玉欣攒够了钱,于是马上搬到学校外面一起住。

在街上,玟池哈着冷气买了一份辣炒年糕,大口大口嚼完后进了商场晃荡。过了两个小时,天色暗下来。她无所事事地往家的方向走。突然看到了一个有点面熟的孩子,书包带子滑落一边,病怏怏地低头走着。她边弯腰回忆是在哪里见过,边向女孩凑近。

“小宝宝,怎么了?”玟池站到了谐潾面前,蹲下来,仰着头投去关心的视线,双手搂住她的肩膀。

湿漉漉的谐潾摇摇头,两缕头发因为被水沾湿而紧紧贴在脸庞。她昂起头,吸吸鼻子,盯着眼前的姐姐。她突然破涕为笑,笑得好大声。

“呀,哪有开心的事。明明是被欺负了吧,为什么在笑?哎呀,太冰了。”玟池不知所措地捧起她还没自己巴掌大的脸。谐潾鼻子被冻得发红,皮肤又湿又凉,好惹人心疼。

 

楼梯间,谐潾乖乖跟在玟池身后,踩着一层层台阶往上走。玟池在一户门前停下,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随后突然想什么,转过头,认真地盯着谐潾:“这个时候,你知道你该干什么吗?”

谐潾困惑,歪着脖子看她。

“跑呀,笨蛋!”玟池说着,猛地抱起谐潾,大笑着在原地转了一圈,浅浅的棕色长发散成半圈圆弧,像花束绽开。谐潾因突如其来的双脚离地而一脸茫然。玟池放下她,拍拍她的脑袋,“记住了,以后在外面不能随意相信陌生人。今天是你运气好。”

门自己开了。玉欣穿着粉红塑料凉拖,黑长发乱糟糟,揉着眼睛探出头。

“怎么回事?”

 

“刚才阿姨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劝劝你别在学校搞那些宣传。”玉欣下巴一昂,就着橙汁吞下药片。

“哈?这次又怎么了。”玟池突然停止为谐潾吹头发,屋子变得很安静。她顺手搭在谐潾肩膀上。谐潾原本眯着的眼睛突然张大,好像小猫对主人行为的反常表示疑惑。

“说你爸多大的人了还被老师打电话提醒教育问题,他很生气。反正意思是,你不认错他们就不可能给你生活费。我先帮你答应下来了。哎,那个超市收银的面试怎么样了?”玉欣说话的同时忍不住瞟几眼谐潾。她太久没见过孩子,突然觉得好可爱。

“过了。下周开始上班。”说完,玟池继续认真帮身前的小女孩吹头发。电吹风的噪音充斥。“对了,你今天吃完还有吐吗?”

“没了。”

“那些宣传是什么?”谐潾突然开口。姐姐们没听见,她在电吹风关掉后再问了一次。

“啊?怎么说……是正义的事情。”玉欣边说边看玟池一眼。

谐潾似懂非懂,移开了视线。她只发现玉欣姐脸圆圆的,嘴巴也圆圆的,随着说话语调的起伏变幻成各种柔软的圆形。水灵灵的,像樱桃一样。

谐潾今天因为晚回家被父母批评了。这是她活到目前为止、短短的人生里唯一一次对责备感到喜悦,像是收到一枚珍贵的勋章,承认她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实实在在发生了。而她只是垂着头,并没有表现出来。

 

玟池在零售超市当收银,不愿意把独特的发色染黑,于是扎起内敛的麻花辫,撇至胸前一边。她为形形色色的人结账,看无数工薪族与中产家庭购入相同的生活必需品。本不能容忍任何罪恶的玟池,被断掉生活费之后不得不开始凭借自己的双手劳动,在精神和体力都被枯燥逐渐消磨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好像变得能够理解曾经对她说志气不能当饭吃的人了。

已经在这么多无用的事情上耗费精力,还要去参加那些结果总是不理想的活动吗?

正这么想着,又有一家人来到台前,她很快摆出笑脸。是妈妈带着女儿,女儿……是谐潾啊?仍然绑着马尾,有些腼腆地看向自己。

两条纯真的视线相交那一刻就像对上暗号。玟池的笑变得发自内心,好像一个幼稚的儿童,不经意间就把复杂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谐潾背着书包,随黑压压的人流从地铁站出来。谐潾各科的成绩都很平均,排名在中间地带浮动。谐潾爸妈都不懂教育,在家长会从其他侃侃而谈的同龄人那里学来个大概,随大流给她报了数学辅导学院。

走到学院的大门前,谐潾低头,听耳边不断掠过的杂乱脚步声。接二连三,与自己差不多高的青少年们低头刷着手机往里走,不紧不慢去教室。明明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却心照不宣装作不认识,下意识把自己和别人隔绝开来。谐潾突然感到厌烦,想起眉毛粗粗、眼神坚定的玟池姐姐。

“这个时候,你知道你该干什么吗?”

谐潾突然感觉脑子里有一束小火花炸开。她攥紧手心,调转方向,逆着人流重新跑进地铁站。

 

“哇!你怎么来了,想和我玩儿?”玉欣从鞋柜顶层给拿出一双巨大的奶白色拖鞋,啪的一声扔到谐潾跟前。

谐潾穿上,低头盯着两排脚趾,因为不适应鞋子过大的尺寸忍不住紧紧缩起。“玟池姐姐呢?”她抬头,对上玉欣圆溜溜的黑眼珠。

“去上班了。原来是为她来的……你有没想吃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做,但可以给你买。”玉欣话说完,被自己逗乐。我竟然也算是姐姐了。她笑嘻嘻的,不好意思地遮住嘴。

谐潾有点沮丧地摇头。玉欣观察着她,若有所思,突然跑去冰箱前,一个一个柜子打开急忙翻找什么东西,弄出吵闹的轰隆轰隆声。

 

谐潾坐在矮矮的塑料餐桌前吃速食灌汤小笼包,玉欣架着小腿躺在床上,双手举一本日本小说翻来覆去地读。内向的女孩们待在一起不怕沉默,只偶尔忍不住互相偷看。谐潾吞下最后一口小笼包,放下筷子,率先开了口。

她好奇玉欣和玟池是如何相遇的。

 

现在,请让玉欣再好好地回忆一下那场弹劾游行的细节。夏夜,热风拂面,摩肩接踵,浩浩汤汤的队伍不间断播放hiphop歌曲,迷惘的、冲动的、额边沁出汗的青年,把自己熟悉的应援棒化身为新的流行旗帜。带着诙谐的心情举起女偶像的爱心应援棒的玉欣,和大幅挥动着用白底蓝字印下公众诉求的旗帜的玟池,突然打了个照面。下意识用解构一切的态度面对宏大叙事与权威的人、和坚持严肃不敷衍的人,因为同样作为“参与者”赤裸裸地在大街上高喊着口号行走,而并不显得有什么区别。

警察紧握着警棍,降临在民众看不到的地方,接着像炸弹引爆,多穿了一层制服的人在此刻攻击起他们的同类,拉扯他们的胳膊和头发。惊呼,尖叫。紧接着看见熟识的人受伤,恐惧很快转为愤怒。在警棍马上要落在玟池身上的时候,玉欣一把将她拽到身边。她明亮的眼睛浮着薄薄一层热泪,忍住没有流下。玉欣来不及多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心要带着这个女生逃跑。至少我能让她不要受伤。是能的吧?

一直奔跑到地铁口,玟池才不小心松手落下了旗杆。有两个穿制服的人仍然紧随其后,她没有停下脚步。冲进站内,人群松散,明显多为政治冷感的普通市民。下一班地铁马上启动,车门即将关闭,玉欣和玟池在最后一刻前后飞奔进去。

男警察不服气地拍打车门,凸起的眼珠死死盯着女孩们,大骂脏话。列车准时开走,狰狞的面孔一闪而过,玻璃门上只留下他多汗的手印。

玉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仍紧紧抓着玟池的手腕,双目放空,张口喘着粗气,脸颊肉轻微颤抖。列车行进一阵后,玟池侧过头,看着救下自己的少女,想哭,但总觉得这个女生要比自己更柔情一些,于是鼓励般的对她笑了。

 

盘腿坐在床尾的玉欣说到这里,那天没掉下的眼泪在此刻又落了下来。她任由泪珠一串串叠在衣衫,晕成一片,随后应该又想到什么,双手掩面,旁若无人号啕大哭起来。谐潾看傻了,光着脚跑去拿抽纸,一声不吭扔到她脚边,不知所措,坐在姐姐的旁边。玉欣哭倒了,轻轻枕在谐潾那冷掉的年糕一样、瘦小而僵硬的大腿上,感到一点宽慰。

 

辅导学院一节课也不过两个小时。街灯闪闪的道路上,玉欣带谐潾走回家。两人沉默良久,谐潾突然开口:“所以玟池姐姐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吗?就是……很正义的,像你一样。”

“哈…!你知道吗,他们都说养猫咪可以拯救抑郁…我以前不信,现在觉得也许是真的喔,”玉欣大笑,又蹲下来看她,“谐潾,你说你要是天天来找我,我会不会变好?”

“现在也不坏。”谐潾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辅导学院下课的同学了。同时也是她学校班级的同学。她转身,背对她的同龄人,面对玉欣姐姐,“送到这就可以了。剩下的路我以前都是一个人走的,没事。”

 

第二天一到教室,谐潾就觉得气氛变了。原本不找她说话的同学又重新来搭话。等女同学问起那个年轻女人是她朋友还是亲戚,谐潾才意识到昨晚和玉欣姐姐一起还是被熟人看到了。她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回复,注意着别挑起这些笨蛋的兴趣。如果在平时,他们看到谐潾这个态度早就不爽地离开了,可这次不一样,谁从谐潾嘴里捕获更详细的情报谁就能在班上更受欢迎,所以大家都赖在她座位旁边。除了远处闷闷不乐的小女友。

尽管谐潾比同龄人更聪明一点,但她还是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意识到,漂亮的玉欣姐姐无意救了她的校园生活一命。那天同学们都看到了小女友将她推下泳池,心中对她改变了态度。看上去锐利,明明很脆弱,那个女生可以推她,我是不是也能推一下?在谐潾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要糟糕起来的时候,玉欣姐姐的出现及时扭转了一切。未经驯化的孩童心甘情愿让一个美丽的成年人做他们的主人。

孩子们总要在哪里疏解掉这份玩弄权力的冲动,受苦的人因此变成了小女友。原本就看她不顺眼的同学趁机落井下石,悄悄跟着她走到没有监控的楼梯口,双手一推,她尖叫着滚落。

 

不知道同学是不是故意的,谐潾就站在小女友滚落后趴着的平台上。她有些意外地注视着这一切,叹了口气,蹲下,把惊恐的小女友扶起来。她下意识甩开了自己的手,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是我做的。还有,不是因为可怜才要扶你,”谐潾认真地盯着她,随后抬头看向恶趣味的同学,“不管刚才是谁被欺负,我都会去扶。”

同学没耍到乐子,失望离开,谐潾随后带小女友去了医务室。谐潾在一旁静静看着医生询问小女友哪里疼、具体是怎样的痛感,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颗坚硬的种子正在她从未在意过的情感地带悄然萌芽。

 

自此开始,谐潾逃掉每周三的学院课,跑去姐姐们的出租屋做客。短短两个小时也可以过得很丰富。玉欣给谐潾读她摘抄的读书笔记,带她对着电脑唱卡拉OK。玟池偶尔在,对她娓娓道来自己数不清的学生故事,玉欣忍不住插话感叹,我女朋友竟然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我都不知道呢。玉欣的药量和吃药频率在慢慢地减少。

 

又一天,玉欣用平缓柔和的语调念着文邹邹的翻译腔。谐潾在沙发蜷身侧卧,把头靠在扶手上,因为文章里过长的前置定语和繁琐的修饰词而昏昏欲睡。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钥匙胡乱捅了好几遍才正确插入锁孔。玉欣和谐潾都察觉到不对劲。

玟池匆匆进门,没有换鞋,径直走向书桌,把三层小抽屉全部打开,掏出里面的纸张、文件和书籍,抱到洗衣机前,打开门,统统扔了进去。玉欣此时也严肃起来,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而谐潾只是坐起身,呆呆看着。玟池扯下落地衣架上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盖在文件上面。她用双手大致整理了一下,尝试把衣服搞蓬,让它们看上去只是布料堆叠的形状,而不是别的什么。玉欣又火急火燎跑去别的房间检查。

玟池直起身,呼吸有些急促,双手叉腰,面对不明所以的谐潾,尝试用稳定的语气说话:“那个,正义的事情,记得吧?姐姐在做正义、但同时也危险的事情。正因为是正确的,邪恶的人才要来千方百计阻止我们这么做。所以,为了能够继续做正义的事情,谐潾,我们现在要躲避他们。”

谐潾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点点头,手心不自觉放到胸口,感受自己急促的脉搏。

卧室里,玉欣收回身,关紧窗户,在睡裙外套了一件宽大的卫衣,跑出来扶着门框,“他们的车马上就开到楼下了!”

 

楼梯间一阵迅疾的脚步声重叠。三人来到顶层。玉欣用细长的发夹捣鼓几下,通往天台的门就开了。

冷空气扑面而来,散在眼前的长发被整个吹开。空旷的平面,玉欣和玟池弓身走去天台边,想要查看楼下的情况。谐潾跟在她们后面。玉欣注意到了,肉乎乎的手赶紧用力向下按她的背,压着嗓子,“你也蹲着点儿呀!都跟我差不多高了。”停在路边的小轿车正好陆续下来四个男人,动作小心又利落,关上车门。

姐姐们赶紧缩回身子。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感到慌乱。是玟池最先反应过来,低声说如果他们发现还有小孩那性质就变了,她得带着谐潾逃走。“你来吸引警察的注意。玉欣,我相信你。”

玉欣担忧着点点头。玟池争分夺秒轻轻亲吻她的嘴唇。随后大家开始行动。

玟池先牵着谐潾躲在天台中心的旋转通风球后面,保证她们在便衣上来时的视线盲区。谐潾从通风球嗅到做饭的油烟味,呛了一口,紧张地捂住嘴巴。玉欣双臂环在胸前,一步步靠近天台的边缘。她使劲皱起五官,酝酿伤心的感觉,打算扮成一个要自尽的女人。

锁好的门顷刻间被踹开。

“喂!转过来!”便衣在门口朝远处的玉欣大喊,而玉欣无视,仍背对他们。两位便衣对视,露出一种很难搞的厌恶神情,随后小跑到她身边。玟池搂着谐潾随机而动。“操。金玟池呢?”

玉欣装作这下才被吸引注意,大喊大叫,你们认识金玟池?她和你们什么关系?这个女的把我害惨了!你也恨她?那今天就陪我一起去死吧,拜托!玉欣说着,抓住男人的手臂就狠狠往自己这儿拽。男人气得不行,嚷嚷着疯女人,又赶紧联系在楼下等待的另外二人,快都上来帮忙。

四个便衣全部来了。谐潾一边跟玟池移动,一边凝望着她带笑意注视着玉欣姐姐,接着转头看向远处玉欣随风飘动的淡绿色纱质裙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玟池紧拽着朝唯一的出口奔去。

 

夜晚,发光的街道,玟池骑单车载着谐潾从热闹的人行天桥底下飞快穿梭。路边的花卉在风中摇曳。自行车没有后座,谐潾站着,脚踩在后轮上,紧紧抓住玟池的肩膀,身体轻微晃动。有行人朝两人喊神经病,不要命啊!玟池回话说你懂个屁!迎着风,眼前的风景不断后退。谐潾很兴奋,不自觉微笑。

到了谐潾家楼下。谐潾故意把下车的动作做的很慢。她问玟池你现在要去哪?玟池很快动身,没有回头,缓缓向前骑行:“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下周见——”

 

目送玟池远去后,谐潾没有上楼。今夜她的体内有无尽的冲动还未使完。青春的狂热在胸口涌动,揭开皮肤,内里是无尽茫然。谐潾鞋跟蹭着地板,鞋尖踢着石子,缓缓走去公交车站,漫无目的搭乘了一辆。夜间行驶的车辆,街上独自行走的人,甜蜜的情侣,沉默的家庭,统统摆出天真又幸福的神情,在窗外一晃而过。等红灯的时候,谐潾才终于发现熟悉的小轿车就在邻边的队列。贴在窗户上的玉欣,趁便衣不注意朝小谐潾wink,吐着舌头笑。绿灯,小轿车右转,这次真的再见了。

 

下周三一放学,谐潾就迫不及待赶去姐姐们的出租屋。她攒了好多问题要问,准备了好多话题可以聊,关于民权,关于社会运动,关于正义,关于邪恶。重重敲门之后,出现的却是一个满脸疑惑的中年男人。

 

“哦,那两个女的啊,不是被警察抓走了嘛,”物业负责人坐在工位,边对着电脑屏幕敲键盘边说,“而且听说她们有前科啊,不可能再租给她们了。更别说等她们回来,呵。”

谐潾直直站着,指甲深深陷进手心的肉里,气得说不出一句话,默不作声缓缓转身离开。

突然,她又重新出现在物业的视线里。

“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欺负善良的人啊!你们没有朋友吗?怎么可以这么坏!怎么可以!”谐潾在原地大叫,乱挥着手臂,渐渐带上哭腔,脸哭得涨红。谐潾从未如此激动过。

“我操,臭小孩,找事是吧,”物业语气强硬,起身要去抓她,“你哪个学校的啊?”

谐潾吓得往后一退,脸上仍挂着泪,连忙跑走了。

 

周末,母亲照例带谐潾去超市。她偷偷抬眼观察代替玟池上岗的新收银员。头发是没有染过的黑色偏棕、比金玟池短一点,颧骨比金玟池更高一点,眼睛比金玟池更长一点,鼻子比金玟池更塌一点,嘴巴比金玟池更薄一点,笑起来比金玟池更死板一点,说话语气比金玟池更疏离一点。直到结账完毕,谐潾还出神地盯着她。母亲不好意思地道歉,皱着眉头把她向前推。这孩子,今天到底怎么了。

 

春夏秋冬又一春。大学校区里的樱花开了,风一吹,堆积在小径与台阶的夹角。

谐潾双手抱着画本,静静斜靠在走廊望向窗外的风景。谐潾剪了锁骨发,很适合她,不打理也漂亮。她大二了,长到了她初次见到玟池时玟池的年纪。

谐潾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动身,拐弯走到走廊尽头——地下社团活动室。推门,已经有几个成员坐在里面,朝她点头致意。她把背包放在一旁,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硬盘,递给负责播放设备的同学。人差不多到齐了,投影仪很快亮起。纪录片的开头就是一个近景,镜头对准了游行队伍里高喊口号的民众。

即使长大,谐潾仍然不爱讲话,看着很冷淡,甚至有些无动于衷。没有人会把她和亢奋的群众运动联系在一起。甚至她来地下社团报名时,团长也吓了一跳。只有谐潾知道,她只是把相信的事情都深深记在心底,发誓绝对不要忘记孩童的心情。那时团长继续问她,既然不习惯用语言表达,那你打算怎么行动呢?谐潾将她的画本摆到桌上,推至对方面前。翻开内页,全是手绘的宣传海报,设计冷峻又独特。

纪录片的内容谐潾早就熟记于心。她坐到最后一排,握着铅笔在画本上边想边画,断断续续。

电影播放至采访运动者的环节。提到正确,提到狂热,提到危险,提到勇气。谐潾停下笔,仍然垂着头,静静听着青年激昂的自白。她感到自己重回了十一岁的那个夜晚,站着踩在金玟池的单车后轮,冷风拂面。谐潾那时第一次注意到金玟池冷棕发的顶端混杂着新长出的黑发。美丽勇敢的姐姐也是普通人,即使定期补漂也会很快长出原生的黑发根。而如今的自己正经历着与金玟池当时一样重复的困惑与挣扎。想到这里,谐潾微微发热,扯下了手腕上的皮筋,仔细扎起马尾。发丝从她指缝轻轻滑过。

谐潾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始终坚信,自己的人生在那个夜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