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8.
面前的购物车已经满了二分之一，但购物清单还剩很多没完成的。土豆、可乐……刘力菲今天戴的是眼镜，看得清晰，但还是养成了念出来的习惯。她慢悠悠推着车走，身边的大爷大妈争先恐后往前冲，人生是赛道，输在起跑线上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惩罚。在无言的鲜明对比中，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平时习惯睡醒出来逛悠，忘记了傍晚六点的超市是另一种战场。
吃午饭的时候收到了面试通过的电话，虽然不算意外，但还是决定好好庆祝一下。她把这个消息发给张琼予，对方回得很快：
嗯，不错不错，我们小刘要再接再厉啊。
随后附上表情一枚，背景鲜花大红大紫，字体颜色金光闪闪，搭配起来贵气十足。
刘力菲十分配合：那张总觉得什么时候庆祝一下。
张琼予大手一挥：当然要当天啊。就今天吧，在家庆祝好了，上次不是说一起做饭嘛？我会早点回去的。
手机页面切到聊天框，把位置发出去，人有点多，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自己。本来提议自己提前把菜备好，更加省时，但今天张琼予来了兴致，坚持说要一起来逛逛。好吧，刘力菲踮起脚四处张望，结果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晚上好——”
左边被拍了拍肩膀，实际上是站在右边。可惜刘力菲并没被吓到，但还是装出惊讶的模样，特意瞪大了眼。
“哇塞，好吓人。”
张琼予露出无语凝噎的模样：“你不如直接面无表情，我觉得打击还小一点。”
被恶作剧的那方反倒成了恶作剧的人，眼睛里的笑更加明显：“我觉得挺好的啊。”
张琼予不死心，又追着问：“怎么知道的。”
是开玩笑的口吻，内容却分辨不出：“脚步声啊，听得出来的。”
已经挑好了一部分，剩下的不那么好找，分散躲在角落里。这家超市不算大，过道比平常狭窄一些，容下推车后不剩多少空余。两人并肩走着，偶尔一前一后，但始终没有拖出太大距离。
“好像是在这边……”
张琼予刚问完售货员，便按着指示的地方加快脚步。刘力菲推着车跟在后头，时快时慢，眼神和脚步都专注追着某个背影。
偶尔前面的人停下，侧过身来问她，“这个怎么挑呀”，投来好奇的眼神。刘力菲也跟着弯下腰去，凭着半桶水的经验，两人乱七八糟地挑着，塞进已经撑开的保鲜袋里。
食品区转了一圈，差不多买齐。现在反而绕回了生活用品区这片，塞了不少一次性用品。“家里都没了，刚好补了。”听起来像自言自语，却又刚好传到离她不远的刘力菲那里。
刘力菲此时在身后的柜子，不同于另一边的一次性塑料用品，这一块摆置的是陶瓷玻璃类，上色有些歪扭的鲸鱼图案杯子跃进她的视野。一开始是因为图案，后面因为作工冒冷汗：这到底怎么涂的，眉毛和嘴角弧度全都手一抖，不像笑也不像哭，差点成了雨中的悲伤蛙。
“给你买一个？”
张琼予冷不丁地凑过来，眼睛饶有兴致地转一圈，最后定在了刘力菲一言难尽的表情，得出答案，悲伤地自问自答：
“哦不，你嫌弃它。”
然后很快回归现实：“不过是有点不好看。”
刘力菲的表情更一言难尽了：“那你也嫌弃它。”
“我只是强调你嫌弃，没有说我不是。”
最后买了另一只玻璃杯，春芽般的绿，恰好可以握进手里。张琼予仔细挑的，但送过来时很轻佻，“赏你的。”这次换上执垮少爷的语气。刘力菲双手接住，夸张得如获珍宝，陪着演戏演到底。
买的东西太多，挑得也慢，回到家已经完全过了饭点。或许是在超市太兴奋，也或许是因为本来就忙碌了一天，到了家的张琼予更不想动，过于舒展地瘫在沙发上。
刘力菲利索地打开各种包装袋，手在忙话也没停：“你先休息一会吧？”
听到这话的张琼予不服输地坐直，一副马上要冲到厨房努力工作的模样，但刘力菲下一句的口吻还是很平静。
“这边的位置不是很大，两个人的话更麻烦一点。”
好吧。张琼予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也没闲着，坐了一会跑去翻箱倒柜，好像是在把买来的东西收进去。等刘力菲准备开煮第一道菜的时候，神神秘秘地踩着步伐走近，等到刘力菲抬眼看过来，才亮出身后藏着的东西。
“待会吃饭，一起喝这个吧。”
是之前为了庆祝张琼予入住，刘力菲特意托人买的白葡萄酒。当时买的不只这个，各式洋酒都有，她对这些不太熟悉，问了好几个朋友，一买就买了好几种。当时家里的碗筷刀叉都没买齐，一排酒已经齐刷刷摆在厨房里。
……好吧，别说碗筷刀叉，甚至只铺齐了枕头被褥床单，其他东西还是原始状态。那阵子她陪着张琼予一块搬家，太忙，一不小心算错了时间，导致提前一周就送了过来。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特别好，甚至开了两瓶，被张琼予软硬兼施劝着喝，也不记得谁喝得多谁得少，只记得那晚上喝得酩酊大醉，自己的黑历史结结实实被拍进手机里，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删掉。
在这种过分清晰的回忆里，刘力菲一下子变得很窘迫。
“今晚不喝了，明天中午和朋友约好出门，有点事。”
哎，好吧，那我自己喝好了——张琼予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和不相信。嗯。刘力菲视而不见，镇定地把切好的鸡块扔进去。
人生在世，有一个词叫“自食其果”。
因为太久没喝了吗，还是有点兴奋？饭菜做好的时间比想象中长，但很好吃，完全弥补了这点；白葡萄酒的口感也很好，提前准备塞进冰桶，酸涩感少了不少，入口更近似果汁，一不小心一杯接一杯。
明明打着毫无风情的白炽灯，也仍觉得在烂漫的舞会；同样和之前一样，聊着工作现在未来，和那次好久不见没什么不同，可又根本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呢？张琼予盯着刘力菲的脸，明明没有喝酒，但露出了近似微醺的表情。
“心情很好吗？”
“心情很好。因为——”
刘力菲没有说下去，只是把眼神挂在张琼予身上，好一会才收回去。一来一回间，却觉得已经知晓了答案。张琼予眨眨眼。
太过像从前，所以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失去。
明明应该是开心的。却无端的，在这样的氛围里变得悲伤起来。
总之，现在，没到酩酊大醉的地步，只是意识被酒搅开，混沌地发着热。烦躁。一股焦灼的情绪如尖细的水流，从太阳穴到腹部，在全身不安地窜动着。张琼予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整个人埋进沙发里。
“我收拾就好，回房间再睡吧。”
刘力菲走过来，刚刚随意清理了一下餐桌，袖子挽到半路，衬衫下摆还沾着未干透的水的痕迹。她停在沙发前，抽出一两张面巾纸，慢慢擦着手和小臂，氤氲的水汽扑过来，近似雨后草坪，让张琼予原本躁动的神经缓慢安妥下来。
张琼予没说话，现在的她整个脑袋蒙进枕头，只露过小半张脸。她没应，只是摆摆手，示意刘力菲蹲下来。
刘力菲很顺从，蹲下来之后张琼予的脑袋扭过来，脸颊比平常红一点点，盯了她好一会，伸出手，在空气中划拉两下，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知道你的嘴角，是有点向下的吗？”
刘力菲下意识很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然后才去摸摸自己的脸颊附近，摸得很慢，很认真，好像真能发现什么门道。
“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哎，你是第一个发现的。”
摸的时候，视线和脑袋都往下低，本来就有点晕乎乎，眼里的刘力菲又和之前很多很多次重叠起来，总是在离别前低着头，眼眉蹙起，露出沉默的又从不说出口的伤心。
分明在装可怜，不如说期待是在装可怜，结果每一次到了最后，都变成了言不由衷的语句。
她莫名有点生气，伸手按到刘力菲的手上面，不让动了。
“之前，现在，每一次，都是被这样的表情骗了。”
刘力菲：？
虽然没太理解，但刘力菲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开。原本只是五指贴在手背上，现在变成贴在脸颊附近。
她本以为张琼予会拒绝，但没有，对方直勾勾盯着她，指尖冰凉，软绵绵的，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然后又很快收回手去，脑袋再次闷进枕头里，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你面试成功了，我还没送你礼物，送你一份礼物吧。”
礼物？刘力菲怔了怔，可她现在没什么想要的呀。张琼予瞪过来，似乎是对刘力菲的没有及时回应不满意。
“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生气，但喝醉之后说话黏黏糊糊的，没有什么威慑力地瞪着她，眼角通红，更像在撒娇。
安静了一会。不知道是喝醉的错觉，还是真的发生了，刘力菲又凑近了一些，双手叠起，小心翼翼占了一点沙发上的空位，脑袋也跟着伏在上面。
莫名让张琼予想起家里养的那只小白狗，早晨醒来，偶尔会这样趴在她的床前。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张琼予嘟囔着，“你很烦。”
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彼此浮动的呼吸。自己的酒味会不会太浓了，她会不喜欢吗？一开始在担心这个问题，后面又觉得自己变成毛茸茸的蒲公英，七零八落地被吹动着。
“收纳册，为什么要寄给我呢？”
收纳册？
脑子本来就像泥浆那样，转不动，但看见刘力菲的脸，略微皱着眉，像乌云那样往下压，竭尽全力收敛着什么的表情。刘力菲是认真的。
又想了一会，努力集中着已经涣散的思绪，记忆纷乱地跳出来，才想起来指的是什么：是那个收纳饰品的小册子。被张琼予犹豫过好几次，最终得到了这个归宿。
她打开了啊，还以为收到之后会毫不犹豫地扔掉来着。
不知道该不该因为这个结果开心，但当下只觉得麻烦。为什么呢？世界上的很多为什么可能没有解答，但偏偏的，即使现在已经喝醉，张琼予也比谁都记得当时的心情。
“因为不舍得扔掉吧。”
似乎是没想到的答案，感受到对方显然愣了愣，视线和注意力都在一瞬间集中在自己身上，张琼予反而没有胆量去看刘力菲。
多少有些破罐破摔，干嘛要去管刘力菲听了怎么想，张琼予用近似自暴自弃的语气说下去。
“也可能是想要你生气，讨厌我。”
“要是你忘了怎么办，明明是我提的分手，但也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分手生闷气，念念不忘一样，显得很傻。”
刚说完，像报应一样，脑袋开始疼起来。唔，耳朵好热。张琼予把自己埋进黑色里，那种弥漫的焦躁感又堆积起来。让我自生自灭吧。在心里不断响起这句话，刘力菲却在这时候，笨拙地牵起她的手。
为什么是笨拙的呢？明明看不见，但可以言之凿凿地定性。因为了解吗？好像也不是，理所当然，眼前跳出了答案。树叶掉在水上和地上，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掉落的那一刻，不用去解释什么，就已经知道了。
“不会忘记的。”
笨拙地开口。这也是笨拙的一部分，但因此显得更真挚，说不定甚至是可爱的一面。
“不管生不生气，讨不讨厌，都不会忘记的。”
“好了。”刘力菲起身，拍拍她的脑袋，“回房间吧，需要帮忙吗？”
“抱抱。”
“嗯？”
反正什么话都说过了，也不差这一句。
“我是说，我想要一个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