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You are the one and only inevitable.”
1/
忒修斯从床上惊醒。海鸥的悲鸣与海腥味的空气被他一口气吸进肺叶里,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深呼了好几口气后,才扶着头缓慢地坐起。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他依旧感觉嘴里充斥着腥咸的海水味。他索性掀开被海风浸得湿透被子,向舷窗外看去才发现船已经靠岸。忒修斯并不确定是在哪里,航行与案件相关的一切都已经使他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但他推测大约是在毕尔巴鄂周边的某个海湾。外头也蒙蒙地亮了些——陆地的日出与海上不同,日光都显得更为实体令人安心。而海上的日出则像是光晕凝结成的雾,从东方的天际缓慢湿热地扑来,和仍未消失的月亮倒影交织成无比漫长的黎明。
——门则是在忒修斯试图用咒语加热一杯淡水,好能够泡一壶茶时响起的。他迅速地将魔杖藏进枕头下,转身面向门的方向。门轴早就因为潮湿的环境生了厚厚一层铁锈,在打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您好。”门还未能完全推开,外头的人先开口打了招呼,声音小得出奇,忒修斯几乎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四号房吗?”
“是的。”忒修斯轻巧地回答,指尖依旧不着痕迹地停留在枕头的边缘。
门终于被完全打开。外头站着一位瘦瘦高高的红发青年,穿着一身看得出剪裁十分得体,但却磨损得极其严重的简装,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与他的身材相比大的滑稽的手提箱。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忒修斯,又迅速地低下去:“您……您好,先生,我叫纽特,纽特·怀特曼。”他又指了指忒修斯对面自从那个巴勒斯坦人离开后就一直空着的床铺,“船长叫我过来这边的。”
虽然这是一艘货船,从英国东岸的菲利克斯托港出发,穿过英吉利海峡,沿着北大西洋的东流前往摩洛哥的北岸。但作为一艘不小的新船,船长当然不会错过将几个舱房改成“客房”而获得一些外快的机会。而这些客人在途中的停靠来来去去,有些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去到什么地方都不奇怪。最上乘的礼仪当然就是少说少问,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而对于忒修斯来讲,这些麻瓜怎样就更无关紧要了。
“噢。”忒修斯侧过身来,脸上带着友善地微笑,“是的,请进来吧,怀特曼先生。”
“谢谢您。”纽特将门又推开了些,试图寻找能够将那个箱子挪进来的方式。忒修斯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帮忙,刚刚还显得十分怯生的青年立刻挡住了他,“没有关系,我来就好。”
那是他第一次能看清这位陌生人过长刘海下的眼睛。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忒修斯突然感觉到什么在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又迅速地消失不见了。他又回头向窗外看去,日光化成的雾已经散开了,潮水猛地向后退去,他又尝到舌根上的海腥味。那个梦,忒修斯轻轻地咂了一下嘴,那个梦却怎样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先生?”纽特轻轻地喊,发现忒修斯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又努力抬高了声调又喊了一次,“先生?”
“噢,”忒修斯回过神来,“不好意思。”
纽特又一次在他们即将对上眼神之前迅速地转开了头,没有开口,指了指桌上正尖啸的热水壶。
“噢,”忒修斯又说了一次,这次带着恍然大悟的歉意。他讲冒蒸汽的水壶从炉子上取下来,然后迅速地将炉子盖上,好不让人发现里面并没有燃火的事实,”您想喝杯茶吗,怀特曼先生?”
“叫我纽特就好。”纽特将那个滑稽的大箱子塞进床底,抬头说,“那就麻烦您了。”
忒修斯友善地朝他笑了一下,从桌下拿出两套茶杯,边沏茶边说:“幸好我有多带一套茶具出来。另外,我似乎还没有介绍自己,也就叫我忒修斯吧,在这种环境里也就不用讲究什么尊称了——请,不要客气。”
红发青年慌慌忙忙地在裤子上蹭掉手上的灰尘,接过忒修斯递来的骨瓷茶杯。忒修斯在氤氲的雾里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它们终于直视自己,在滚烫的水汽那端明灭着闪闪发亮。忒修斯。纽特重复自己的名字,本就轻的声音因为一杯茶升腾的热气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很高兴认识你,忒修斯。”
2/
船只在毕尔巴鄂停靠了一整天,来运送货物和填充补给,直到第二天清晨日出退潮时才再次启航。这样说长不长的时间相对于漫长的航行来讲就显得十分宝贵又短暂,于是忒修斯也离开了狭小的客舱,去到镇上漫无目的地消磨了许些时间。得益于他曾经参与二战的经验,他对于麻瓜世界的规则和物品并不陌生,从而能够轻车熟路地寻找到能够填充自己烟草匣和酒壶的途径,也知道如何不失风度地婉拒想要与这些从海面上到来的外乡人来一场浪漫邂逅的姑娘。
在海上度过了三周后才能够体会到陆地上的时间是多么美好,于是他并没有急着回到船上,而是买了好一些稀奇的麻瓜食物,在某个能够看见海岸的长椅上静静地坐到太阳从海平线的那头升起。海面由黑变成某种美妙的橙红色,再又要变成宝石般的绿时,他才起身,轻声吹了一下口哨。一只漂亮的棕色猫头鹰从不知何处应声飞来,稳稳地停在他面前的木桩上。它似乎还不太习惯海岸边的飞行,海风里的潮气让它的翅膀变得异常沉,就连停脚的木桩上也满是水汽。它激烈地振动了两下翅膀,就像忒休斯这样从来不擅长与神奇动物打交道的人都能读出这是可怜的小家伙在进行某种抗议。
“嘿,西莉亚,我知道你非常不喜欢这样,我也很抱歉。”忒修斯轻轻地抚摸了两下猫头鹰的脑袋,从它的脚踝上取下一个小巧的匣子,将口袋里的信函折成能够塞入的大小封了进去,“我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我向你保证。不会太久了——去把它带到魔法部吧。”
西莉亚跺了两下脚,在起飞之前突然回头狠狠啄了一下忒修斯的手腕。即使是战斗精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预料这样的攻击,在忒休斯吃痛地收回手的时候,小家伙便趁机头也不回地展翅飞走了。
忒修斯看着手腕上渗出血的红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着日出海岸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里抽出魔杖给自己施个愈合咒语。他把挽起的衬衫袖子放下去,好遮住一些免得招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这才启程走回码头。
他才刚刚走到船边就听到甲板上头传来好一些骚动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激动地喊着什么,然后又有人在快速地反驳。忒修斯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在这个时间上去,毕竟对于他,或者是任何巫师来说,这种容易招惹到麻瓜的场合是十分危险的。
“先生,请您将它放下。它现在十分的不舒适。”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人群嘈杂的声音中那似乎熟悉的声音,微弱又坚定的嗓音和由于紧张而显得飞快的语速,让他瞬间分辨出了那是他方才见过面的红发室友。忒修斯的身体在那一刻做出了他的大脑无法处理的反应,立刻转过身来踏上了甲板。
船员和许些船上的客人在甲板上围成一圈,而在圈的中央则是一只蜷缩的鸟——或许已经很难再把它称作是鸟,它的确有着鸟类的爪子翅膀与尖锐的喙,外貌上远看与普通的海燕似乎并无不同,除了足足有半个成年人那样高。但在这样近的距离则能看见它的头颅长成了猫的模样,翅膀边缘的羽毛像是镶了金,即使在重伤下沾满了血污也依然熠熠生辉。它身上有不少伤痕,最清晰的在腿部和右侧的翅膀上,那是两个还向外淌着鲜血的弹孔,但看起来并不致命,只是使它无法飞行。一名船员就正拖拽着那只受伤的翅膀,试图将它拉进船舱里。而他的那名瘦弱的室友则拦在那与他相比大上一圈的船员面前,阻止着他的动作。
那是一只不属于麻瓜世界的生物。忒修斯并不精通神奇动物学,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立即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回看起来可有些麻烦了。
“先生,请您将它放开。”纽特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涨的通红,这种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焦急还是紧张了,但脚下一步都没有退让。
那个船员明显地不耐烦了,啧了一声,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吐到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英国佬真是麻烦。我的耐心也是有极限的,即使你是客人我也不会介意对你不客气。”
一旁赶来的船长也忙着打圆场:“这种事情也很常见,经常有这样各式各样的奇怪玩意掉到船上。您就不用多管这样的琐事了。哎,您看我们也要启程了,别为了这样的小问题耽误了行程。”
忒修斯此时确实是明白了。这些船员明显是看这鸟长得就十分稀奇,而且还是活着的。即使不知道是具体是什么物种,等到了港口也能当稀奇货卖出一笔好价钱——就算它死了,这一身羽毛看起来也能值上一兜子英镑。而船长嘴上是在说和,实际上脸色也透露着好些的不耐烦,明显是不想放弃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虽然现在他们看上去还在为了那一些纽特付出的船票钱客气,但这么多年和这些船只打交道,他们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良民。再这样下去他新来的室友恐怕是要摊上不小的麻烦。忒修斯正在思考是否应该踏出那一步走进人群的圆心中去介入这番对话时,那看起来十分内向的英国青年却抬起头,脸色倔强得令忒修斯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他甚至向前走了一步,逼近那位带着浓重高加索气息脸孔的水手。他的声音依旧很小但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在唇舌之间凿得清楚而锋利:“先生您大概不明白,您手上的鸟并不是一般的鸟,而是在欧罗巴的保护物种铂尾海燕。这也并非是和我无关的事情,实际上,恰恰相反。我是伦敦物种保护办公室的动物学家,前往摩洛哥去执行公务。在那边一旦接触到港口我就有权利联系摩洛哥联合伦敦的同事来对您和您的船员进行法律制裁。”
水手和船长的脸色都变得青了许些,四周的其他船员也都窃窃私语地骚动起来,显然是不想要因为这不知道能卖多少钱的傻鸟而摊上什么政府的国际麻烦——他们这样的跨洋工作者可最忌讳这群家伙。
“好了,先生们。”忒修斯向前走了一步,从容地将纽特与水手之间隔开来,高挑的身躯明显起到了几份威慑的作用。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苦恼地说:“你看,已经过了预定开船好一段时间了,我们都还急着要到达目的地呢。要不然这样好了,既然这位先生是专家,这只鸟看上去也伤的不轻,不如就先交给他来在船上照看着吧,免得还没靠岸就活不成了,那看起来似乎对两方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结果。至于最终怎样安排,当然也不关我这种船客什么事了,就等到达目的地后再去决定怎样?”
原本就被削了大半气焰的水手这彻底被说动了。他侧过头啧了一声,和船长对视了一眼,在看到船长的眼色后将手上提着的奄奄一息的海鸟放到了纽特的脚前。闹剧就此告一段落,忒修斯也并未说错,距离他们原本预计的出发时间已经迟了快有半个小时。在海洋上时间的概念会变得既模糊又细微,错过了好的时机就意味着要面临更大的未知数。在船上摸爬滚打如此多年的船员们当然深谙此道,见这边已经没有更多热闹可看,便迅速地散开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拉动船锚与桅杆的绳,扬帆准备起航。
忒修斯回头看向纽特,他正蹲在地上查看那鸟的伤势。他不知道刚才所谓的“铂尾海燕”是不是纽特随口编撰的,还是确实是一些麻瓜不清楚魔法生物的存在而给它们起的别名,就如同渡渡鸟那样。他这位新来的室友可真是令他在短短的一个上午内刮目相看。不论如何,魔法生物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不论最终落入哪方的手都是需要向魔法部备案的事项。看来工作又要变多了,真是要感谢自己的多管闲事。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走进船舱时突然感受到脚边的阻力。
忒修斯低头看去,是纽特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裤脚。他另一只手还扶着它微微颤动的脑袋,眼神依旧黏着在那只受伤的鸟身上,用微不可闻的音量说道:“谢谢你。那的确是我编出来的。”
忒修斯一愣,笑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刚才正在想什么,我还在想如果你能随口编出那样天衣无缝的说辞和有模有样的学名的话,那你或许是个撒谎的天才。这样看来,你或许还有读心的天赋?”
纽特手上抚摸海鸟的动作停住了,他抬头看向忒修斯。此时太阳破开晨雾落在船帆和甲板上,绿色的海水盛在青年的瞳仁中。有某种风暴从海面扩散开来,雷鸣寂静地在忒修斯的脑海深处炸响。可他什么都听不见。
纽特快速地眨了两下眼,海面与风暴像幻觉一般飞快地消失了。他说:“或许是吧。”
忒修斯也回过神来,看向在纽特手掌下泛着金光的羽翼,又看向纽特那乱糟糟的红色发旋。
此时,船就要起航了。
3/
以下是一封在海上航行时,西莉亚送往伦敦,收信人为斯卡曼德夫人的家书:
“亲爱的母亲:
希望收到这封信时,您的一切都好。此时我大约在大西洋上的某处,距离到达摩洛哥约还有不到一周的航程。相较于之前漫长的航程来说,这听起来像是一瞬就要过去的事。 西莉亚已经在这几个月的旅途中背负了许多重要的任务与艰难的飞行,我非常地为她自豪(即便她依旧与我不太对付,我好像从小就和魔法生物不太合得来),给她喂上几包妙妙虫宝吧,她值得一些好的奖励。也烦请您在收到这封信时替我检查她的健康,若有任何问题,我相信您一定能够比我更好地照顾。
除去问候,我这次来信还有一些问题,希望在正式写信前往魔法部之前得到您专业上的意见。在此次的航行中,我们在甲板上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只半人高的海鸟,长相像是巨大的海鸥,但脸部长成猫的模样。它的整体呈灰黑色,但翅膀与尾羽处的末端有十分耀眼的镀金感(*下附简单速写)。我能够感受到它身上的流动的某种能量,于是基本能够判定为是神奇生物,但我贫瘠的魔法生物学知识并无法支撑我分辨它是哪种特定的生物,以及评级是多少。于是想要基于您的判断来决定如何在航行过程中与到达目的地后正确处理它。如果它的评级在XXX 或以上,请立刻让西莉亚加急将信函送回。
除去神奇生物上的问题,我也想与您分享一些我新的“室友”的趣事。十分幸运,这回与我分享这小小房间的人终于不是某个加勒比海上的逃犯,或是想要偷渡的难民,而是同样来自英国的一位研究动物的绅士。他似乎年纪还小,在一些事情上有许多有趣的执拗,例如此次的神奇动物就是他从船员的手中执意救回的。现在海鸟被安置在我们房间隔壁,一个十分狭小的清洁储藏房中疗伤。他好像确实对于动物有十分深刻的了解和丰富的照顾经验,即使作为麻瓜没有对于神奇生物的知识,我也能够看出那受伤的海鸟在他的照顾下日渐好了起来。海上旅途无趣,我有时候也会带着茶去储藏房查看他的情况,以至于现在每天午后在那勉强能够坐下两人一鸟的小房间内享用下午茶似乎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某种约定成俗。
我相信您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他的话,一定会喜欢他。因为——您敢相信吗,这个世界上居然有第二个像斯卡曼德家人一样讲究红茶冲泡温度的人!他甚至与我一样,随身携带着一支小温度计用于测量水温。这令我更加好奇关于的他的背景,因为他看起来似乎穿戴得十分得体,每一件衣服都看上去是出自量身制作的裁缝之手,看得出家境应当相对优渥。但除此之外每一件衣服和物品都显得十分破旧,他除去在茶的温度方面,看上去对于生活的质量也没有任何要求。在动物伤情最为严重时,他为了照看它甚至能够在储物间的拖把之间睡着。他与我在这段时间内聊的最多的也未免是海上的天气(十分英国人的话题),海鸟的伤势,与一切杂七杂八的小事。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似乎都在避免聊到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我也有试图在茶歇与聊天中套取一些关于他的信息,但他也在隐藏自己的信息这件事上十分得心应手,几乎能够称得上是在麻瓜中我遇见过这方面的佼佼者——但只有唯独,在聊到关于动物的话题时,他会一改平日的沉默与内向,侃侃而谈一整个下午,直到船上的钟敲响,我们不得不去领取晚餐。他会和我讲他在各个大陆见到的麻瓜动物,我从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逐渐已经能够跟得上他的话头,或许在回去后我能够在麻瓜动物方面比您更了解也说不定。
我不得不承认,我十分欣赏他对于动物的热爱,那种在聊到自己的喜爱时眼睛放光的模样让我能够忘记时间的流逝,听他讲上几个小时。他总让我想起您,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但不是什么确切的事情,更多像是一些模糊的氛围,转瞬即逝的:像是夏天从童年小房间吹进来的热风,花园里草坪上的秋千,被褥的香味,霍格沃茨下雪时从图书馆窗户外飞过看见里面暖黄色的光。您能理解吗?或许这意味着他相处起来让我感到舒适(或者熟悉?),也或许是让我想起孩子时曾经拥有的宝贵的纯粹。希望他能够永远拥有这样的纯粹,不要被外界的任何事情消磨。
随信附有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我趁他不在时取的一小撮他用于海鸟伤口的药。由于疗效十分的优越,几乎能够媲美魔药,我非常好奇它的成分。于是给您捎去,猜您也会对此感兴趣。
希望能够早日见到您,愿海风能捎去我的念想。此外,写到此时窗外似乎有大团的云雨开始堆积,似乎雷雨就快要来临了。
您的,
忒修斯·斯卡曼德”
4/
海上的变化永远都在瞬息之间。就在忒修斯将西莉亚从船尾隐秘的小窗送出去的那一刻,漆黑的乌云如同颠倒的海浪,从海平线的尽头吞噬了夕阳,席卷着尖啸的海鸥与跃出海面的鱼群,向船桅的顶端呼啸而来。甲板上瞬间变得忙碌起来,到处都是类似嘶吼的呐喊和号子,船帆以最快的速度被降下,一切都需要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而做好十足的战前预备。
忒修斯听见头顶传来船长的声音,他狠狠地啐了一声,大喊:“妈的,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有这么大的风暴。诶!独眼仔在那边站着发呆呢,赶紧把船尾的缆绳固定好!真他妈是见了怪了,这个季节的近陆海怎么会有台风呢?早晨也没观测到什么,也没听着广播说啊。就知道不能相信那些个局里的人,就没有个准的。”
希望西莉亚能够平安地找到避风的地方。他有些担心地看向猫头鹰消失的方向,最终还是在关上窗户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猫头鹰能够啄开的小缝。他向房间走去时,狭小的走廊里也正乱成一团,而骚乱中央的主角则又是他那位瘦小的室友——他竟然已经不会为此感到意外了。
“先生,请您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暴风雨马上来了,没有人能够上到甲板上,这太危险了。”船员拦在通往甲板的楼梯上。纽特站在台阶下,怀里正揣着他那个破旧的大箱子,他原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余光瞥见忒修斯的那一刻将话又吞进了肚子。他的眼神在忒修斯与船员之间徘徊了几轮,然后沉默着向后退了两步:“好吧先生,我明白了。”
船员明显没有预料到这样轻易的妥协,毕竟几天前他们才刚刚见证过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英国佬能有多大的脾气。他悄悄松了口气,将通往甲板的门上的锁又多锁紧了一道,砖头朝着床舱里大喊:“大家请都待在房间里!这是紧急状况,除非得到船员的通知请不要擅自行动!否则大海可不会对你客气!”
忒修斯和纽特跟着其余的船客回到房间,在过程中纽特一直抱着他怀里的箱子,低着头沉默着。而在进到房间里的那一刻他极快速地转身将门锁了起来,将箱子放在地上。而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两下,传来了十分熟悉的、轻微的鸟叫。忒修斯立刻明白了里面是什么,他疑惑地看向纽特,而纽特看着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地说:“忒修斯,你得帮我。”
忒修斯一愣,在这段时间内纽特并不是没有说过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听到他这样喊自己,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在他的喉咙里蠢蠢欲动。大概是快要下雨的海风太为腥了,他又一次尝到舌根上那涌起的咸涩味。
于是他下意识地回答:“我会帮你。”
纽特点了点头,将门拉开一小条缝向外探了探头,又回头问忒修斯:“你或许知道从船的另外什么地方,除了刚才船员守着的那里,还有通往甲板的途径吗?”
忒修斯想了想,回忆起了他这几天将西莉亚放出船时使用的那个地方:“船尾有一个没有什么人会去或者注意到的小维修通道,我不确定旁边是否有楼梯,但我们或许可以试试看——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到甲板上去?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上面会变得很危险。”
“等到有机会……”纽特顿了一下,低了低头,“等到有机会我会仔细和你讲。但现在我们必须将它带到甲板上,否则一切就要白费了。”
忒修斯不明白纽特指的白费是什么,但他的潜意识让他无理由地信任纽特。他现在必须得帮他,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不是思考的好时机。
接下来他就看见纽特不容分说地将装着大鸟的大箱子塞进自己的手里,然后从大衣的内侧抽出一直魔杖,飞快地打开一小条门缝,向着船员守门的方向施了个一个障眼法。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使忒修斯失语了一瞬,有一些关于动物,关于他使用的药,关于一些纽特古怪的行为的事情都在这一刻得到解释。他无奈地笑道:“我早应该知道。但你是怎么知道我也是巫师的?我一直都还挺擅长隐藏,你这样会让我产生一些自我怀疑。”
“请不要这样想,你隐藏的的确没有什么问题。”纽特语速飞快,没有时间继续向下解释。障眼法咒语的时效有限,他们需要快速地通过这条走廊。两人放低脚步声,尽可能快地绕过了可能被发现的长廊,而那个从来不上锁的维修通道门此时大概是因为风暴,竟然也被锁上了。幸好此时已经无须做任何隐瞒,他贴近门锁抽出魔杖轻声念:“阿拉霍洞开。”门锁应声落地,后面果然有一个破旧狭小的梯子。
忒修斯率先爬上梯子,打开顶上的门。甲板已经被清空,漆黑的云层几乎要压倒矗立的桅杆。忒修斯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云,那几乎已经不是云了,而是某种影子,吸纳着周围一切光线与声音,在内部孕育即将在任何一秒爆发的闪电和暴雨。纽特仿佛完全没有被这样异样的天象所吸引,他一刻不歇地立刻使用了加固上锁的咒语将甲板上肉眼可见的所有门窗都封了起来,然后转身示意忒修斯把箱子放下。
纽特将箱子转过来背对自己打开,从里面抱出那只已经几乎痊愈的鸟。他似乎察觉到了忒修斯眼神里的疑问,于是解释道:“这是云游鸟的幼崽,它的成鸟能有这一整艘船这么大。是一种能够控制空间和时间缝隙的动物。在传说里如果拥有云游鸟的信任,就能够拥有控制时间和空间的能力,所以它们很快地灭绝了——虽然如此,对于巫师世界来讲它也曾经只是在传说里存在过的已经灭绝的史前魔法生物。但看现在起来他们并还没有完全灭绝。”纽特指了指天空,继续道:“那也并不是云,而是……怎么说呢,时间和空间的旋涡。风暴和云只不过是在时空扭曲时触发的附加品罢了——是成鸟愤怒的表现,它是来找它的孩子的。”
“那它的孩子现在在这里了,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纽特紧紧盯着愈来愈重的黑云,一滴雨点啪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我也曾经希望过能有这么简单,”他伸手将水滴抹去,在星星点点的雀斑上留下一道湿痕,“但很不幸,或许不是。”
5/
那一滴雨点就如同交响乐开始前指挥棒的一撇,接下来雷鸣电闪与倾盆的暴雨交织着从黑云里炸裂开来。他们几乎在一秒之间就湿透了。忒修斯将脸上的雨水抹开,抬头便看见一副巨大的羽翼从黑云与雷雨中间破开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鸟鸣,盘旋在甲板的上方。那羽翼展开几乎比这艘船还要更长,每一次扇动翅膀都是撩起一股崭新的风暴,携着雨水有如无数柄尖刀一般地划在忒修斯的脸上。
忒修斯一把抓住纽特的手腕,想要将他拉到二层甲板下架空的地方去躲避风雨。而纽特看似瘦弱的手臂却坚硬得惊人,让忒修斯无法拉动一点。他回头朝忒修斯喊道:“你先去那边不用管我。”说罢便甩开忒修斯的手,逆着狂风暴雨向前走去。忒修斯只见他把仍然虚弱无法起飞的幼鸟护在箱子背后,以免被母亲误伤,但也保证幼鸟依旧在母亲的视线范围内,好让成鸟确认它的安全。他打开箱子,朝着巨鸟的方向喊道:“你的孩子在这里!”
巨鸟仿佛听懂了纽特的话语,悲鸣与飓风都停止了一瞬。那一刻它仿佛定格在了空中,周围的空气和时间都静静地将它托在原地。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忒修斯也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幼鸟在看见母亲的时候眼睛也亮了起来,呼唤似的发出了一声相较成鸟更为高音调的鸣叫。听到孩子的呼唤,巨鸟才又高鸣一声,扇动翅膀盘旋起来,时间和空间又重新开始在它的周围流动。纽特见巨鸟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也遂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打开的箱子向前推了一些喊道:“来吧!不要害怕,我来带你们一起回去。”
即使背对着忒修斯,他也能明白那箱子里施了伸缩空间的魔咒,里面恐怕是一个更大的动物园。他回想起这几周以来与纽特在同一房间内的生活,于是那些半夜突然传来的簌簌骚动都能得到解释了。虽然已经在接受治疗,但幼鸟还不能够自如飞行,把它们都收容起来等到没有麻瓜的地方再一起放走恐怕确实是这个状况下的上上策。但此时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忒修斯的理解范围,他不知道自己能够为纽特做些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或是出声惊动情绪十分敏感的神奇动物。
巨鸟仍在船的上方盘旋,而纽特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在狂风和暴雨中半步不退,似乎十分肯定它能够听懂自己说的话。他全身都湿透了,像是从水中捞起来一样,但眼睛里依然闪动着光。就在忒修斯都要捏一把汗的时候,巨鸟逐渐地减缓了扇动羽翼的速度,而飓风和暴雨也随之缓和了许多。它在幼鸟的呼唤下越飞越低,最终轻轻地落在了甲板上——令人惊讶的是,相较于它的体型来说,他的落地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沉重,反而像是毫无重量一般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也没有使船身发生丝毫的倾斜。
“对,就是这样,乖孩子。来吧,走进来。”纽特注视着巨鸟的双眼,用轻柔的声音诱导。而巨鸟也听懂他的话语一般歪了歪头,用喙点了点幼鸟的背部,向前迈出了步伐。一切都如此地顺利。
——而就在此时,忒修斯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声的惊叫,接下来就听见爆破开来的枪膛巨响,子弹破开空气刮过忒修斯的耳朵,穿透了毫无防备的巨鸟翅膀。
巨鸟发出震怒与疼痛的悲鸣,往后急速退了几步,展开羽翼奋力一扇便腾空飞起。原本安静下来的天空又立刻卷起闪电,雨点再次刀子一般坠在甲板上。纽特和忒修斯同时惊地回头,背后在二楼的驾驶舱里站着满脸惊慌失措扭曲着的男人,忒修斯认出那正是之前由于幼鸟的归属而和纽特发生争执的那位船员——那是纽特在锁上所有门之后,唯一没有料到还会有人滞留的地方。他抱着一把步枪,浑身颤抖着,接近破音地尖叫:“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不要开枪!”纽特转身大喊,而此时那位船员明显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脸上只有恐惧和慌乱。忒修斯对于这样的脸太过熟悉,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情,它们意味着失控,意味着会犯下更多无法预料的错误。此时他必须得要做些什么了,忒修斯飞身跃起爬上二楼的栏杆,却才感觉到大衣由于吸饱了雨水而变得有千斤沉重。这种时候也顾不上什么保密法了,他将外套甩掉,掏出魔杖想要快速地施展了一个无声的除你武器。
魔咒带着闪光就要击中男人的手腕,而此时巨鸟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尖啸,一道闪电朝着驾驶舱落了下来。闪电和魔咒在空中发生碰撞,迸发出剧烈的火花。船员明显被这一切给吓得惊呆了,也顾不上任何的瞄准,手指就这样按下扳机——
“纽特!”忒修斯在步枪开火的那一瞬间反应极快地回头,而纽特愣在原地,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恐惧,但有更多忒修斯无法理解的疑惑和悲伤。
他顾不上想更多了,似乎这辈子没有更快地使出过幻影移形。子弹的速度太快,他无法拦截,现在这不足微秒的时间他只能做出这最好的决定。高挑的黑影笼罩住纽特湿透的身躯,一声闷响过后,忒修斯感觉似乎世界安静了下来,在几秒的麻木过后,痛才从胸口蔓延开来。步枪从二楼哐地落到了甲板上,而那个男人也似乎昏倒在了地上。这样就不会有危险了,忒修斯心想,松了口气。而这口气一松,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直直地跪倒在了积满雨水的甲板上。
他看见纽特朝他跑来,检查他的伤口,将他的上半身抬高来好减缓血液的流逝。可忒修斯比他更加明白这些麻瓜的玩意究竟如何运作,所以知道这些不过是徒劳。他模糊间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感觉自从遇见纽特之后的一切都像一个梦,梦把他罩了起来,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实,但他也因此失去分辨真实与虚假的能力。而此时这颗子弹把梦击碎了,在甲板,在脚尖,在海面,在月光中,在纽特的眼睛里。他看见无边的悲伤散开涟漪,怎么会有这么难过的眼睛。他不解,于是伸出手要去碰,但他无法抬起手来。
那柔软的脸颊上满是湿漉,已经没有人分得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海水,他们都被浸湿了。巨鸟尖啸着张开翅膀,朝着他们俯冲过来。纽特转身飞快地抽出魔杖,在保护屏障展开的那一瞬间,记忆犹如潮水一样向他奔涌而来。
——震耳欲聋的鸟鸣、滚雷、雨声都消失了,他的血液变成回溯的海水,苦涩的咸味充斥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纽特的手紧握着他的手,那血管里的海水就像被月亮吸引的潮汐,要向那一侧涌去。
忒修斯轻轻合上眼睛,喃喃道:“噢,纽特。”
他想起来了。
原来梦境才是现实,而现实并不可信。他想起了自己在听见巨响后飞速的幻影移形,想起被锋利的爪击穿的胸膛,想起海水涌进肺里。有一次纽特并没有与他讲,自己上了甲板,但他还是如同有什么心灵感应一般地瞬移到了这一击的面前;于是下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这只鸟的存在,纽特没有去试图拯救幼鸟,而是执拗地试图带他在一切发生之前下船;另一次纽特从一开始就向他披露了自己的巫师身份;一次他们完全没有互相披露巫师身份;还有一次他们是一起从伦敦上船的,那次他还十分疑惑为什么自己的这个弟弟突然就不躲着他反而想要一起旅行……回忆变成无数个版本,每个版本里都有不同的元素被更改,可每个版本都有着相似的结局。也意味着他无数次地意识到原来在海面下向上看去时会是这样模糊,连纽特痛苦的声音和脸都变得模糊。他想要向上,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在冰冷的蓝色中无尽地下坠。海水是咸的,于是连他也变得咸。
“为什么呢?”他在模糊间听见纽特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这问句与无数个问句重合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句话。
忒修斯亲吻纽特的额头,轻声说:“大概因为不论你是不是巫师,是不是我的弟弟,你都会是纽特。就像你永远会选择拯救那只受伤的鸟,我永远都会选择你。
“纽特,你才是我无法被操纵,无法被更改的必然结局。”
在他最后的余光中,他看见纽特咬紧牙关,飞身跳上二层甲板吹响口哨。云游雏鸟展开翅膀,长啸一声朝他飞来。接下来雷鸣、闪电、雨幕与巨鸟都消失了,视线中只剩下炫目的金光。
风暴戛然而止。
1/
忒修斯从床上惊醒,窗外海鸥的鸣叫将他从一个似乎很长的梦里惊醒。他花了一会时间缓和因此而刺痛的头,慢慢地掀开沉重潮湿的被子坐了起来。他想窗外看去,船在两周的航行后终于靠岸,忒修斯并不确定是在哪里,但他推测大约是在毕尔巴鄂周边的某个海湾,而外面也方才蒙蒙亮,船工们在向船上运送着补给的货物。
这可真是开启一天的美好方式。忒修斯叹了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咽下一口海水一般苦涩的唾液,他将其归咎于在海上航行了太久。他翻身下床,走向桌子,从下面掏出一套茶具和杯炉,准备用咒语加热一杯淡水来泡上一壶热茶。
——门则是在此时响起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