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纽特揉乱手上写到一半被动物踩过留下墨水脚印的纸张,旁边的魔杖立刻在桌上展开第八十九张羊皮纸,恭候纽特将要落下的羽毛笔。纽特抓乱了本就凌乱的头发——常年和神奇动物打交道的缘故,他叹了口气,拿起魔杖在空中点了点,等到所有废弃的纸张在空中铺到足以织成野外生存御寒的毯子大小,纽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梅林的胡子,这只是一封拜托忒修斯同意通关申请的信。”纽特哀叫一声趴在桌子上,脑袋埋在袖子里,任凭羊皮纸纷纷落下盖住自己。
这只是一封拜托在魔法部工作的哥哥加紧审批通关申请的信而已,纽特。他在心里默默打气,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封信为何如此艰难。
今天是纽特在假期之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日,因此他没有去魔法部报道,而是在家里坐着,写着这封信,等待忒修斯回来一起吃饭。这封信他本可以亲手交给忒修斯,也许面对面的交谈能增加好结果发生的概率。但就像他不愿意主动回拥忒修斯一样,纽特不想站在他面前袒露自己需要哥哥的帮助。出于这样的想法,纽特最后挑在这样一个日子写下信拜托猫头鹰送过去。
在战争结束的同时纽特也完成了驯龙任务,告别了那只他陪伴两年的龙伙伴回到伦敦,从自由丛林回到他的博格特办公桌前,继续在神奇动物司任职。当然他也有外勤任务,譬如哪里的黑市出现了危险的神奇动物走私事件,麻瓜或是魔法世界被神奇动物入侵急需救援……总而言之,敖罗办公室恪尽职守,神奇动物也并不都会陷入上述危险禁地,纽特大多数时候只能坐在办公桌前昏昏欲睡,等到时间被忒修斯带回家。定时定点接走纽特的哥哥几乎成为办公桌的一部分,纽特十分抗拒但又无可奈何,为了逃避,他想在即将到来的假期里去埃及做更多“田野调查”。
忒修斯是大他八岁的哥哥,是个敖罗,还是一位义无反顾投身于麻瓜战争凯旋归来的战争英雄。在忒修斯独自成长的那八年,纽特不存在;在忒修斯进入魔法部的那几年,纽特在他曾经读书的霍格沃茨,成了一名和他一样的赫奇帕奇;在忒修斯选择作为普通人参与战争的时候,纽特加入了魔法部,就职于家养小精灵办公室,然后被派去东线驯龙。
是的,纽特不是一个普通的神奇动物爱好者,他是一个有丰富的驯龙经历与知识的神奇动物学家,周游世界只是为了去救治神奇动物,那只施了空间延展咒的手提箱就是证明。
“我能否请你……”划去,“您是否愿意……”划去,“我想……”自从忒修斯回来,他们没写过信,他们的关系陷入一种奇异的状态。同在魔法部,只要不加班,都得一起回家吃饭,纽特提出搬出去方便照顾小动物也不行,忒修斯说可以帮他把那个延展出去的神秘空间转移到忒修斯小屋里,被拒绝。上述说明,战争归来之后的忒修斯变成了一个“控制狂”。而现在,纽特要申请离开一段时间。梅林的胡子,纽特对着梅林发誓,他绝没有让哥哥怀疑自己意图逃离兄长过度干预的想法,以此伤他的心,尽管他确实因为过度保护和忒修斯吵过架。
纽特在空中随便一挥抓住一张,翻过来在背面写下:哥哥,战争英雄,抱抱怪,过度——这个词划去,不安全感。他在战争、拥抱、安全三个词上分别划圈,连上箭头,指向一个新的词“创伤”。
他们从没有细说过那四年在彼此身上烙下怎样的印记,忒修斯在前线奋战,纽特被派去东线驯龙也是战争造成的结果,这本应是兄弟消弭四年时间差和拉进关系的接口,但因为是战争,他们没提过。只在偶尔的茶余饭后,街头路过的身体残缺但微笑和忒修斯点头致意的人,隐蔽的麻瓜酒吧里有人对着忒修斯旁边的纽特点头,说“我知道你”,等到纽特再去追问“知道什么”的时候又没有了声音,纽特就这样像一个吉祥物处于忒修斯的世界中,又被他完全地隔离开。
纽特还记得战争结束后他们兄弟的第一次相遇,那是一个雪天,父母在家里等候两个儿子一起吃一顿久违的晚饭,纽特在门口看到了驻足发呆的忒修斯。忒修斯不会停住脚步,纽特施了静音咒,慢慢靠近,想等忒修斯进去后他再回家,四年足以让他忘记和兄长的相处方式。
但是忒修斯没有动,忒修斯没有当年身为魁地奇高手那样雷厉风行,没有敖罗的果决,也没有军人应当有的锁定敌人后一击必杀的果决。他只是站在那里,高高抬起头,一动不动,身姿依然挺拔。纽特的心揪起,他只能看到忒修斯一动不动的背影,看不见他的神情。这样一种名为心疼或怜爱的情感慢慢出现,导致纽特犯下错误:他没有解除静音咒,驯龙经历将他隐蔽身形和施咒能力锻炼得更上一层楼,于是他鬼迷心窍一般,在“忒修斯完全不知道来人是纽特”的情况下,使用移形换影来到他的身边:纽特想静静地陪他站着,就像他在东线驯龙那段孤独的时日里,幻想有一个忒修斯站在身后,一如学生时期的纽特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救助神奇动物时忒修斯给予的陪伴。
事后纽特回想自己当时的行动难免捶胸顿足,后悔不已,指着梅林从头到脚每一个部分发誓忏悔,在获得忒修斯的原谅后依然和小动物们喋喋不休。万幸战争机器没有将忒修斯摧毁,忒修斯很快反击,移形换影到他身边。纽特记得,哥哥看清“袭击”他的人是自己后,愣了一下又很快将他拥入怀里,紧紧的拥抱。
拥抱。纽特在其中一个“我想”后面写下这个词,立刻划去。忒修斯总是愿意给他拥抱,似乎这样才能借体型的差异加深纽特心中的哥哥形象,高大结实,意味着可靠,因此并不需要小八岁弟弟的宽慰。
但忒修斯的每一个拥抱总是弄得纽特有点不自然,回拥不是难事,抬起胳膊传递感情而已,纽特经常拥抱小动物,连大家伙乌克兰铁腹龙也抱过。纽特还记得铁腹龙抱起来是何种感觉,刚铁一样的肌肤又带着温度,当龙在拥抱里蹭着纽特以示亲热的时候,纽特不得不小心避开鳞片的棱角以免刮伤,有一次他的头发还绞进龙的“铁甲”里。
但这些都和忒修斯的拥抱不一样,纽特拥抱动物是出于自己的爱意,这些拥抱都是由他主导的,平等的。但忒修斯的拥抱需要他回拥,好像在让承认自己永远比哥哥弱小,需要他的保护,纽特不愿意如此。霍格沃茨毕业后的那几年让他成长很多,除去没有经历过的战争,纽特对自己的成年信心十足,完全可以越过那八年去聆听哥哥的脆弱。
扯远了,总之,纽特需要能在这次假期出关寻找神奇动物的短途旅行,他要到丛林和沙漠中去,最好是没有任何人去过的地方,而这需要魔法部的批准。至于哥哥的拥抱,纽特在被划掉的“拥抱”下又把这个词写了一遍,等我下次回来主动抱他一下好了,他想。
百般纠葛后,纽特艰难从已经写完的信件里翻找句子,期间还翻阅了学生时期的写作规范教科书,终于写完这封信。猫头鹰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纽特最后阅读了一遍这份言辞空泛但还算言之有物、语句矫糅但好歹还能读出正常兄弟情感的信件,心一横,给信封上金属色的火漆。要交给猫头鹰时,小皮克特从满桌的纸张里爬出来站在他的鼻尖上,干扰视线。
“拜托了,皮克,你这样我看不清楚,可以让开吗?”纽特柔声说着,抬起另一只手牵引着它落下。视线清晰后,他看到嗅嗅抱着火漆印打算悄悄溜走,站在脚上的墨水最后在信封上留下脚印。
纽特哀叫一声,只得重新拿起一只新的信封,将原本的信件小心翼翼地塞进去,重新制作火漆印,没注意到嗅嗅往信封里塞了什么东西。
“让你久等了。”纽特对猫头鹰露出歉疚的笑容,喂了她零食,轻柔地摸着她的头。“拜托了!”他对着猫头鹰远去的身影喊道。
“拜托……忒修斯一定要同意……”纽特小声默念,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母亲站在门口,对他露出柔和的笑容。“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童年的伙伴们吗?”
2.
纽特提着铁桶跟在母亲身后,向着鹰头马身有翼兽走去。纽特从能独立行走开始,就跟着母亲接触它们。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母亲和忒修斯站在他的身后,纽特小心遵循母亲的指令:对视,目不转睛,缓慢鞠躬,等待回礼。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纽特屏息等待,很快就收到人生中第一个来自动物的善意。母亲和忒修斯站在他身后小声欢呼,赞叹这一过程之快。
这都是因为你足够友善,惊人的亲和力是你的天赋。母亲夸赞着纽特,将两个孩子同时揽进怀里。忒修斯,你也是如此。我很高兴你们继承了我最引以为豪的优点,连动物都很喜欢你们。
显然母亲想追忆的过去不止这一点,“那时候,我向你解释照顾它们是我的工作时,你问我,它们的工作是什么?”母亲笑着说起他的童年趣事,“那真是一个把我问住的话题。”
纽特露出羞涩的笑容,“工作,是的。您问了我,你希望它们做什么工作,纽特?”
“梅林啊,我竟然这样问一个五岁的孩子,在一个孩子连工作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母亲慈爱地看着他,“你说想和它们一起工作,忒修斯在旁边露出吃惊的表情,说你想被人骑着飞吗?”
这句话暴露了忒修斯曾私下里违背母亲的禁令,单独和鹰头马身有翼兽接触,并骑着它飞。纽特记得当时母亲在训斥忒修斯,自己小声说了一句,如果带人飞翔是鹰头马身有翼兽的工作,那我想和它一起飞翔解决问题。母亲听了之后责怪忒修斯带坏弟弟,而忒修斯对他眨眨眼,用口型说我支持你。母亲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后,忒修斯曾偷偷带他一起骑着鹰头马身有翼兽在空中飞翔,和他说自己在霍格沃茨骑扫把打魁地奇比赛的故事。
这些回忆带来的温暖充盈在心间,幼年时的他们关系曾如此亲密,共享过同样的叛逆与温暖。纽特在喂食的间隙想到忒修斯,想起模糊的与忒修斯共乘鹰头马身有翼兽飞翔的记忆。糟糕,他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忒修斯,骑龙飞行的经历?
“我想”后面可以是主动分享自己的故事,那些没有忒修斯参与进来的经历。纽特在这里默默思考。也许忒修斯从不主动和自己谈论他的战争经历就是这个原因,忒修斯比他大八岁,如果想听忒修斯的故事,成为忒修斯可以放心依靠的人,也许自己应该将自己独自一人的经历讲给忒修斯听,顺便展现自己的成长与可靠。鹰头马身有翼兽似是感应到他的想法,抬起头蹭了一下他,纽特带着笑容与它碰了碰头,“好久不见。”
分好食物,母亲掏出魔杖将铁桶们运了回去,对纽特说自己准备回去做晚饭,“你是要在这多待一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在家里等你哥哥回来?”
“嗯?”纽特露出困惑的表情,发出一声质疑的鼻音。母亲拍了拍他的肩,“刚刚我去找你的时候,你不是念叨着忒修斯同意什么事情吗?”
啊,纽特想起来了那封悬而未决的信,顿时不安起来。母亲还在说着话,“你有什么要求,我想你忒修斯都不会拒绝的。你们是兄弟。”
“我想忒修斯可能不会同意。”纽特露出忐忑带着苦涩的笑容,“您知道,我和他在我的一些人生方向选择上面,总有点分歧。”
“他不会拒绝你的,纽特,我的孩子。或许你愿意和我拥抱一下吗?”母亲将这个已经比她高大许多的儿子抱去怀中,像小时候一样轻拍他的背。“他只是担心你,我也一样。你第一次站在鹰头马身有翼兽前的时候我尚能保持平静,毕竟它们都是我一手照顾的。但后来你去森林的次数越来越多,带着各种神奇动物留下的伤口出现时我也害怕,后来你还主动请缨去驯龙。”
“抱歉妈妈。”纽特低下头,贴着母亲的棕褐色头发——他和忒修斯的发色都继承自母亲,轻轻嗅了一下,和小时候相似的温暖气味在母亲的话语里把他拉回母亲提到的每一段记忆。纽特小声补充,“没有奇怪的动物,只有狭隘的人心。它们都很好,所以我才会想去救助、研究它们,帮助其他人消灭偏见。”
“是的,孩子,所以我从不阻止你,也不会用担心束缚你。”母亲轻柔地松开这个拥抱,抬手抚摸他总是疏于打理显得杂乱的发丝,“只有狭隘的人心而已,但你的家人们都不会那样。”
“忒修斯只是在战场上失去了很多,才想多拥有一点家人的时间。”母亲眨了眨眼,“我知道你不喜欢‘被迫’和忒修斯一起回家。”
自己的“抗拒”被母亲直接点了出来,纽特尴尬得满脸通红,“哦不,梅林的胡子,不是,妈妈,我绝不是不喜欢家里……”
“我当然知道,毕竟你在乌克兰丛林陪着龙伙伴的时候没少给我写信,想念家里的一切。”母亲转身,向纽特发出邀请,“看来你决定和我一起走回去了?”
纽特默默跟在身后,突然开口提问:“战争……我是说,忒修斯,怎么和你说那几年的?”
“一些被他自己允许的作为儿子可以在母亲面前流露的脆弱。他问过我第一匹鹰头马身有翼兽死去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说的是小佩妮吗?”纽特不确定地从记忆里翻出一段模糊的记忆,那是以前母亲和忒修斯聊天时经常会出现的名字。
“是的,谢谢你记得。要知道她在你出生前几年离开,我也没提过几次。”母亲转身看了看他,“我认识小佩妮的时候她已经很年老了,她的离去是自然规律的作用。我对忒修斯说,我不舍得小佩妮,但我会带着她去世前眼里那对生的渴望继续或下去,尽量照顾好她的同类。”
“忒修斯说了什么?”
“也许你可以自己去问他,我想他是很乐意跟你倾诉的。”
“不,他不会。”纽特否认,“他只觉得我不成熟,还是一个只能站在他身后需要保护的弟弟,只能他来发现并包容我,然后再拒绝我对他做同等的事。因为他是哥哥。”
纽特绝没有发现自己话语里的沮丧和怨念,母亲惊讶地给他一个拥抱,“因为忒修斯是你哥哥,我的孩子。他不会拒绝你的。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说,你为什么不主动些呢?”
母亲最后还是先走一步,留下纽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到衬衫袖子湿漉漉地贴在胳膊上时,他才发现下雨了。他打了个喷嚏回到卧室,施咒烘干衣服便坐在书桌前等待。桌面还是他离开之前堆满废弃信纸的样子,嗅嗅不知道带着他的火漆印章钻去哪里了。
唉。纽特又叹了口气,开始翻看那些信纸上的草稿,企图找一点线索,帮他厘清情感与语句,好让即将由自己主动开启的对话显得合理周到,维持在兄弟关心的限度内。
梅林的胡子,他写给忒修斯的信是多么的字词空泛,语句矫揉,竟然还借助了规范写作用书,多么荒唐!忒修斯应该不会出面同意,说不定还会因为自己缺乏真心的信而生气。
这场雨下了两个小时,雨将停时纽特似有预感,将自己从思绪里抽离,向窗外看去。远处走来一个身影,与旁边忘记带伞狼狈奔跑的麻瓜相似又不同。这人没有挡雨工具,因此身上和麻瓜一样湿漉漉;但他步履从容,腰背挺直,似乎只是在散步。纽特屏息看着那人穿过雨帘越走越近,想起一个钟头前衣服湿透贴在身上的触感。他下意识摸上袖子,布料干燥后柔软地贴合掌心,这时他看清那个行人原来一直抬着头,望向这边。纽特抓紧袖子,躲到窗框后,探出半颗头向下看。持续两个小时的雨停了,那人在斯卡曼德家门口停下,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无声动了动唇(这是猜测,无杖魔法可以不需要喊出咒语),一切整洁如新。接着,他抬手开门,楼下适时传来母亲的叫声。
“是忒修斯回来了!”
3.
忒修斯进门,首先向母亲问好,准确地猜出空气里弥漫着何种食物香气,直到被母亲赶出厨房时收到一句劝告,“多和纽特说说自己的事。”
忒修斯下意识伸进口袋捉住下午收到的那封来自纽特的信件,没等他思索出母亲话语里的深意是否同这封信有关系,纽特出现了,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魔法汤剂。
“外面在下雨,我想你从外面回来或许需要。”纽特还是一贯的表情,不自然的微笑,眼神闪躲,今天却像是在尝试和自己对视,只不过被他的卷发挡住。
“哦,谢谢。”忒修斯接过,指尖擦过纽特冰凉的手指,似乎还带着潮意。出于对弟弟的尊重,以示自己认真读完他的信件,忒修斯在喝完这份“弟弟的关心”后忍住给他一个拥抱的冲动,而是微笑点了点头。“很暖和。你自己喝了吗?”
典型的忒修斯式关心,纽特答,“不,我不需要。”
“我以为你一直在没关上的窗边站着,所以看到我淋雨回来。不是就好。”
梅林的胡子,纽特不知道是否要为自己偷看忒修斯被抓包而尴尬了,“我没有看。”
“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你的人影,看来是你的某位动物朋友?”
“也许是嗅嗅……不对,嗅嗅没有那么高,皮克特也不可能,隐形兽,月痴兽,鸟蛇,都有可能。”纽特胡乱回答,无事胸前口袋里小皮克特抗议纽特的诬陷,“总之,你淋了雨,来点魔法药剂会好点。要知道我在霍格沃茨时的草药学拿到了O。”他快速说完,又补充一句,“我认为下雨天你会淋到雨,如果你淋过雨的话。”
纽特在展现他的关心,忒修斯感觉心底柔软起来,“我确实淋了雨,谢谢。”
没有人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古怪地站在楼梯口前,没人动一步。忒修斯一只手揣进大衣口袋,思索着现在不是提这封信的时候,不如等到晚饭;纽特不时抬头打量忒修斯,发现他始终没有上前拥抱的迹象。那封信糟糕到这种地步了吗?忒修斯竟然不拥抱了?
和谐但难捱的气氛被母亲招呼开饭的声音打断,之后却又持续了整整的晚饭时间。因为自己今天不用去办公室与工作斗争(也许还有安慰聊完天后还有心事的儿子),母亲做的都是纽特爱吃的食物。忒修斯和往常一样,坐在纽特的对面,说着一切可以活跃气氛的适合家庭普通晚饭的话题,甚至还主动起身为纽特添饮料,这一行为自从他在霍格沃茨上了一年学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不是说忒修斯没有那么照顾弟弟,而是他一向都挥舞魔杖施咒代劳,还因此闹出被母亲骗着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后醉酒施咒犯错,将饮料倒进纽特盘子而不是杯子里的糗事。
纽特说着谢谢,抿在嘴里的饮料却不再向之前那样可口。纽特沉默地切割盘子里的食物,始终半低头避免和忒修斯对视,只答母亲的话。忒修斯说到今天出任务的一位敖罗不慎摔到水坑里,差点撞上送信的猫头鹰时,纽特飞快瞥了忒修斯一眼,却被他抓了个现行,眼神里酝酿着纽特没见过的深意。纽特尴尬低头,心烦意乱。送信的猫头鹰,信件,忒修斯为何只字不提那封信件的事,以及,今天的忒修斯一直没有给自己拥抱。
为什么没有拥抱呢?果然是和那封信有关吗?纽特下定决心,要在饭后找忒修斯开诚布公地谈谈。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想好用什么话题开启谈话,忒修斯先来敲响他的房门,发出邀请: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下过雨后的空气满是泥土的气息,这一自然的味道让纽特的心不自觉飘远,想到童年的一些下过雨的午后,自己偷偷跑去后院和鹰头马身有翼兽们待在一起,直到忒修斯过来找他。天空乌云散开,布着星星和月亮。忒修斯抬头望向天空,“阿尔忒弥斯。”
纽特抬头看着忒修斯,发现他将视线从月亮上离开投到自己身上。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称呼你了?”
相当久了,差不多是在纽特步入青春期,将霍格沃茨一个神秘位置当做救助动物基地,在那度过一个又一个假期之后。那时,忒修斯在魔法部忙于任务和职位晋升,他们也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在后院散步了。
“忒修斯,你想跟我说什么?”前面就是母亲饲养鹰头马身有翼兽的亭子,纽特驻足,转头反问。
忒修斯再次摸上口袋里的那封信,看向纽特:“关于那封信,我会帮你找有关负责人加紧审批你的通关申请的。”
也就是说,忒修斯同意了。纽特松了口气,决定主动开启话题,“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偷偷带着我骑珀伽索斯飞吗?”
“当然。”忒修斯回答,那时他和纽特共同经历着一段亲密时光,这在未来会被他反复惦念、甚至是支撑他度过战争中那些难熬的无妄时刻,只是创造那些时刻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你一点也不害怕,坐上去后兴奋地抱住珀伽索斯,本来还想转身给我一个拥抱,发现这样不安全后才安分下来。”
那是纽特的第一份关于飞翔的记忆,而这是忒修斯带他经历的。听着忒修斯的描述,纽特微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骑动物飞,太不可思议了。”
“所以你还和后来那些新的动物朋友一起飞过?”皮克特听到忒修斯的话语,突然从纽特口袋里转了出来,发出叫声。
“是的,没错,和你一起飞过很多次。”纽特低头对皮克特说话,接着抬头,“我还骑过龙,乌克兰大铁皮。”
忒修斯刹那间明白纽特这场谈话的用意,但他决定让纽特掌握主动权。“什么感觉?”
“很高,很快,我得夹紧它的身体以防自己掉下去。但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个过于活泼的大家伙。”纽特回想起那段时光。
“听起来很棒,像是放大版的金色飞贼与魔法扫帚的结合体。”忒修斯开了个玩笑,两人齐笑出声。纽特生涩地转移话题,“虽然魔法部要求我驯龙别有目的,但在乌克兰东部丛林和龙同行的那段时间很美好。”
“大铁皮是什么样的动物?”
“喷出来的火能烤熟一整条鱼,它的铁皮隔绝了一些热量,因此我抱她的时候不会被她腹腔里的高温烫到。对了,我在写一本有关神奇动物的书,里面会介绍更多。”
“我相信你能做好一切,阿尔忒弥斯。”忒修斯低声说了些什么,纽特没有听清。
“那段时间,战争,对吧?我想问,你过得怎么样?”纽特鼓足勇气,终于把话题绕回到战争上。
“失去了一些伙伴,获得了成长。”忒修斯概述了一番,“喧嚣,混乱,血腥气,还有月亮。老实说,我不想回忆那段时光。”
月光下,忒修斯的脸庞显得柔和起来,但在那双眼眸中的却是纽特未曾窥见过的沉重。不,纽特其实见过,在街头忒修斯路过那些身体残缺向他们微笑点头致意后,在隐蔽的麻瓜酒吧里,忒修斯支开那些企图和纽特说更多有关战争的话题后。
“失去和获得,这是我在战争里得到的经验。但失去的东西不会回来了,对吧?”忒修斯看向纽特的眼里多了一丝纽特没见过的情感,令他心揪。“月亮不是每晚都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到你。”
纽特脸红了,“阿尔忒弥斯不是真正的月神。”
“但想起你确实会好受些,战前我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来的,但想到你,”忒修斯停顿了一下,“想到你和家人,我告诉自己要撑过那些看不到明天的夜晚。”
“在战争里失去了太多,所以,想多和你们在一起。”忒修斯说完笑了,不在意自己展露的脆弱会在纽特的心里掀起多大的风暴。
纽特深吸一口气,企图平缓过分急促的心跳。这是忒修斯在向自己倾诉,纽特是心疼的,可是在那之外,为何还有兴奋,这急速的心跳是应该有的反应吗?
“母亲说,你问过她小佩妮死时她的心情。”
“原来母亲告诫我要多和你说点我的事是因为这个。”忒修斯看向鹰头马身有翼兽,“要活下去,带着死去的战友们一起活下去,守护身边的人一起活下去。”
“可能这就是你说的战争创伤吧,创伤这个词倒是精确。”忒修斯向他张开手臂,“你不是说要主动抱我吗?我等了一整个晚上。”
“什、什么?”这下轮到纽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在什么时候说的?”
“那封信。你忘了吗?”忒修斯拿出信封,从中拿出一张纽特万分熟悉、删改过多次的草稿纸,纽特一眼就认出,感觉自己要昏倒了。自以为是的分析,“我想拥抱”(拥抱还写了好几次),上面还有“爱”。
忒修斯不自然地轻咳,脸上出现可疑的红色:“你不是说,我抱你都是因为我的不安全感和战争创伤?现在我告诉了你那些过去,你不应该像你写的那样给我拥抱帮忙“治愈”吗?”
忒修斯一直维持着索要拥抱的姿势,纽特只得抱住他。抱在一起的那一刻,纽特霎时明白过来,“是嗅嗅。”他伸手拿出皮克特,“还有你,你们怎么串通到一起的?”
忒修斯看着眼前的一幕,伸手揉了揉纽特的头发,“老实说,如果我只看到那封充满官方和华丽词藻的信,我可能会找你算账。”忒修斯低头看着小护树罗锅,露出善意的笑容,“谢谢你们。”
“谢谢你,纽特。虽然你总是躲着我,但我知道你关心我。”
纽特抬起头,看着忒修斯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张开双臂,给了忒修斯一个紧紧的拥抱。忒修斯愣了一下,随即回抱住他,手臂有力地环绕在纽特的背上。
“我会支持你,纽特,”忒修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就像那年一样。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安全。”
他们往回走,纽特故意落后一步,想起自己还在那张纸上写了“爱”。多赤裸的语言!多赤裸的要求!梅林啊,这是他的哥哥。纽特感觉自己的内脏在翻滚,脑袋里不断回放刚才的交心谈话。然后他抬头,看到忒修斯的侧脸,带着笑意的,步履轻快。纽特感觉自己的心在奇怪地跳动,更多的情感在满溢出来。多么奇怪的反应。
察觉到纽特的目光,忒修斯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纽特嘟囔着,他的心跳已经快到无药可救了。
走进纽特房间里时,忒修斯对他说晚安,然后抱住他。
“忒修斯,”纽特的脸在发烫,拥抱产生的静电使他的发丝凌乱,而纽特在这些飞扬的发丝中看到一切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幻想忒修斯自诞生后在自己不存在的那八年里发生过什么。他攥紧拳头,尝试着回拥。“我们认识多少年了?”how long has it been since I met you?
伴随着忒修斯的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他的手,话语顺着耳蜗钻进心窝里,手在纽特头上抚摸着,慢慢的,轻而珍重的。“二十二年。”
在纽特过去的人生里,二十二可以是一串毫无含义的数字,可以是神奇动物痊愈需要的药剂剂量,可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时间标记。而在今天,他才意识到,从他诞生到此刻的时间里,二十二还是他生命的全部,而这全部一直被忒修斯占据,即使八岁的年龄差夺走太多他们共处的时光,又分别在他们身上刻下没有对方参与的痕迹。纽特有些嫉妒时间了。
这个拥抱像是持续了二十二年,二十二月,二十二分,或者二十二秒。他们拥抱又松开,中间只有上面两句对话,但纽特知道自己这样疯狂的心跳还会持续很多个二十二。他知道忒修斯也是,因为在那个拥抱里,他听到了同等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