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sewt] 寄生虫](https://fanfictionbook.net/img/nofanfic.jpg)
纽特·斯卡曼德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生病的。伦敦多雨,总是不见晴朗,他因此没有康复的机会。
母亲多次催促他去就医,他却觉得自己患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没必要花去不必要的挂号费。忒修斯·斯卡曼德一定要带他去圣芒戈诊治,他假装顺从,半路上用漂亮的幻影移形出逃,躲进两条街以外的红色电话亭里,假装自己是毫不相干的路人。他发誓,他看到了一个和忒修斯走路方式相同的陌生人从电话亭外走过。他紧张地抓起电话,往机器里放不存在的硬币,看着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向路对侧的车站,然后踏上公车消失不见。他觉得那个人像忒修斯,因为那个人也穿着过膝的羊毛大衣,腋下夹公文包,黑色皮鞋表面锃亮,不与路上的任何人进行眼神接触。
他不想承认,他其实暗自期望那人就是忒修斯。这样,他就能证明,他们无论如何也还是心有灵犀,纵使他逃到两条街以外,忒修斯也能准确地找到他,把他像猫一样抓着后颈逮住,再也不让他逃跑,带他乖乖去见医生。他也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只是不想和医生或是忒修斯共处一室,张开嘴巴被对方检查舌苔,回答关于个人隐私的问题,等待着对方宣告自己体温升高,身体哪里有炎症,又该如何遵医嘱,一日三次服药。他自认为比医生或忒修斯都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的心是如何跳动的,胃是如何痉挛的。
他也尝试分辨这场病的源头——他认为是神奇动物传染给他的某种寄生虫。他的症状与被寄生虫感染的囊毒豹展现的症状无异。他们都食欲消退,体重减轻,整日无精打采,偶尔会有腹痛。那种感觉让人着迷,好像人不小心吞下蜻蜓,而蜻蜓在胃中试图寻找出路。一边是光明,一边是死亡。囊毒豹在地上打滚,伸直爪子想要从喉咙里掏出些东西,在睡梦里也像被追赶,不安地摆动着四肢,所有逃跑的尝试都是徒劳。纽特站在水池边,忍不住喉咙的干呕,弯下腰,胃的内容物会找到出路。等他扶着水池边站直时,他已经分辨不清腹部的痛感的来源,只觉得几乎所有脏器都在嘶吼,只剩那颗跳个不停的心脏能让他感到片刻的安宁。他把自己和水池都清理干净,记录下这次发作的时间、持续长度、严重程度——他打算以此写一篇神奇动物与巫师间的流行病传播可能性的文章,放入新书的第三章节。
纽特不认为自己病得很重,否则他不会有心情继续写书。经过他的自我诊断,虽然症状偶尔会发作,最严重时也不过是干呕几下;他的身体机能也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他仍然能带着手提箱翻山越岭,为角驼兽扛大箱饲料,和嗅嗅为金币分配而争执。他仔细审视过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发现自己仍然热爱曾经热爱的一切,厌恶的事情也不曾更改,于是他认为这并不是什么绝症。他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其中一条是“会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正如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痊愈,所以他不着急,想着给身体足够的时间和信心,免疫系统会让他恢复如初。
不像纽特,在忒修斯看来,纽特快死了。这不是纽特的臆想,因为这是忒修斯亲自说给他听的。当时,纽特站在水池前,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门锁随着忒修斯低声念出的反咒应声而开。忒修斯的目光从水池里的一片狼藉,落到他的脸上。他看向镜子,自己脸色苍白,嘴角因呕吐而微微泛红。身后,忒修斯把魔杖收起,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眉头紧锁。
“纽特。”忒修斯一字一句地说,“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忒修斯的突然闯入,抢走了狭小空间里的全部氧气。纽特张大嘴巴,只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他只能假装没听见忒修斯的提问。二十几年的练习让他很擅长这件事。他拧开水龙头,用水把脸沾湿,水滴从他额前的卷发缕上流下来,有些流到他的眼睛里。他机械般重复这个过程,这样就不用面对忒修斯刚刚提出的问题。
水流的声音不足以盖住忒修斯的呼吸声,他仔细听着,盘算着忒修斯呼吸的起伏和频率,不觉得忒修斯在生气。刚刚,忒修斯的声音也心平气和,因此他有勇气转过头去和忒修斯对视。转过身的瞬间,被镜子抹去的细节一一浮现,一向整洁的额发不知为何略显凌乱,微微起伏的胸口暗示加快的呼吸频率,而看着他的那双蓝眼睛雾气蒙蒙,似乎有谁把伦敦的天气一股脑地装了进去。近来,伦敦的天气很差。
纽特这才后知后觉,忒修斯也许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从忒修斯的眼睛开始观察,一路向下,看到忒修斯的嘴角抿成一条线,下颌角轮廓清晰;再往下,忒修斯的衬衫前襟是湿的,而罪魁祸首好像是自己。为了验证,他再次摇了摇头,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到忒修斯的嘴唇上。他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一滴水都不能逃出。
忒修斯的眼神闪了闪,抽了一下鼻子,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滴水从嘴唇一路滑到了下巴上。纽特的注意力全在那滴水上,忒修斯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纽特没听清,只觉得他的声音沙沙的。在很远的地方,一片落叶滚落沙滩,发出同样的声响。
“我不会死的。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纽特说,“我好得很,忒修斯。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知道的,身体的修复需要耐心。”
纽特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忒修斯的肩膀抖了抖,笑了起来。纽特立刻噤声,以为忒修斯生气了。
事实上,忒修斯很少对纽特生气。他觉得自己应该被写进某首诙谐交响曲,由短笛的凄厉音色表示他的荒唐心情,但他并不生气。伦敦有数以百计的黑巫师等着被收编,而他却只能将自己高超的反咒能力,用在撬开上锁的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任谁都要觉得荒唐,但他仍然不生气。他的弟弟擅长照顾受伤的动物,而他向来以为自己擅长照顾弟弟。如今,他只是不知该作何感想。纽特绝不会让手提箱里的孩子们病成这样的。如此说来,失职的不是纽特,而是他自己。
“我没事。”见忒修斯没有开口的意思,纽特继续说,“说真的,忒修斯,你不用太担心我。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还有四个月就是圣诞节了,我不会缺席圣诞晚宴。你一定会见到我的。我保证。到那时候,我一定会痊愈的。”
“我知道你总会好起来的,但那部分和我无关。”忒修斯说,“等你痊愈,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了。你会离开这里,去研究名字拗口的神奇动物,去继续完成你的书。那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在这里,你看上去很糟糕,这部分和我有关系。”
他的学习能力太强,过去几年,他学会接受没有答案的问题,学会接受自己与纽特之间随时都隔着至少半个伦敦的距离的事实。最重要的,他学会接受,许多关于纽特的事情,其实都与他无关。
“与你无关。”纽特说。“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那些都与你无关?”
忒修斯不明白纽特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回答,其实纽特自己也不知道。
“你的生活里,与我有关的部分很少。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吗?”忒修斯轻声说。
纽特艰难地摇了摇头,某种难言的情绪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并不这样想。他并不讨厌与忒修斯生活交织的时刻,但他说不出口。他只能轻轻地摇头,幅度小到连一粒沙都无法撼动。他并不确定忒修斯是否准确地接收到了这条信息,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直接的回答。
忒修斯注视着纽特,像看一只困在捕兽夹里不肯服输的小兽。他实在不知纽特从哪里习得如此倔强,如今也不想深究。他轻轻叹息一声,从西装内衬拿出手帕,为纽特轻轻擦去了脸上剩下的水滴。这动作完全出于本能,他甚至没有时间抵抗它,手指就已经碰到了纽特的皮肤。他尽量把动作放轻,顺着纽特的额边擦到下颌。他清晰地感知到,纽特的身子几乎是瞬间僵硬了起来,却没有躲开。
纽特的眼睛有些失焦。忒修斯的手与他的脸接触不过几秒,他却无端觉得这个世纪都被拉长;真心话争先恐后,生怕来迟。
“那些名字拗口的神奇动物……我从没说过它们与你无关。”
忒修斯的手指隔着手帕,还留在他的脸上。他能感受到布料后微弱的温度和并不存在的脉搏。纽特后知后觉地想,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开口的。
这个回答让忒修斯一怔。他慢慢地收回手,将手帕折叠放回口袋。游刃有余如他,此时也要刻意放缓动作,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回应这意料之外的坦白。在很远的地方,那片落叶被雨水一起打湿,一只寄居蟹从沙面走过,留下一串微不足道的脚印。
“你从没这么说过。我以为……”忒修斯说,“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插手你的生活。我也在尽力避免。”
忒修斯离自己太近了,这是纽特最后的想法。忒修斯靠得越近,他的症状就越严重,胃中的蜻蜓就更想逃出生天。类似的事情反复发生,他给不出任何科学解释。最严重的时候,他只是想到忒修斯,蜻蜓便要翩翩起舞。他讨厌那些蜻蜓:它们让他难受,也让他在忒修斯面前格外狼狈。他不喜欢自己这样,所以他躲着忒修斯。可现在,他被困在这里。忒修斯的身体挡住了出口,除非他能突然悟出穿墙术的咒语,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走。
“不,不是那样的。你……你在很多事情里。我甩也甩不掉。”
说完这句话,纽特赶紧低下头,更多蜻蜓就不会有机会从嘴里飞出,被忒修斯听见。
“这是什么意思?”忒修斯问。
纽特的胃在灼烧,蜻蜓们预谋从内部将他分崩离析,所以他只能把它们藏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在这里,忒修斯不会用开门咒闯进来,不会发现这里的任何秘密。现如今,那些蜻蜓不再受他控制,想要冲破他的肋骨,逃到空气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毛螃蟹。就是这个意思。”纽特说。
忒修斯立刻明白了纽特的意思。几年前,奥利凡德魔杖商店向魔法部报案,说发现店内许多魔杖被无端损坏。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忒修斯亲自带队去对角巷调查取证,在商店内外寻找证据,却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案件也毫无进展。某次家庭晚宴,他把这个案件做闲谈提及。当时,纽特正将几颗青豌豆在盘子里排成一行。这是纽特不想听他讲话时的惯用手段,彼时他们在因为某些小事赌气。时过境迁,他记不起具体的原因。
“店里没有任何被闯入的痕迹。”他记得自己这样说,“我也不觉得是任何黑巫师团体所为。就算是黑巫师,也需要魔杖来胡作非为。损坏魔杖对他们没有好处。我想不到任何可能的作案动机了。我们去现场调查了很多次,都没能找到线索。说起来,奥利凡德先生刚刚收养了一只燕尾狗,叫利奥,每次都摇着尾巴迎接我们,倒是可爱。”
一颗豌豆不小心从盘子里滚了出去,偏偏沿着一条直线向左,从纽特的盘子里跑到了忒修斯的叉子旁边。忒修斯一顿,偏头看向纽特,纽特不知所措地伸出叉子,将那颗无故牺牲的豌豆重新叉回盘子里。 “抱歉。”纽特压低声音嘀咕,确保只有忒修斯听得见,“它不是故意的。”
忒修斯并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晚餐过后,他们先后向父母道别。忒修斯被母亲嘱咐了几句,出来得晚了些。他以为纽特已经先行离开,推门出来时,却看到纽特抱着手提箱的背影,独自坐在门廊下被灯光照亮的地方。
早些时候下了雨,地面还潮湿着,屋顶积的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滑下。还没等忒修斯开口,纽特就转过头来看他。忒修斯明白,这个动作在纽特的世界里等同于邀请。于是他走下楼梯,也坐在台阶上。他们靠得很近,他感受得到纽特身上的温度。
忒修斯说,“你在等我。”
纽特说,“我在等你。”
除此之外,对话毫无进展。纽特托着腮,手指无意识在手提箱上敲打。忒修斯并不着急,等着纽特组织语言。云已经散了大半,月亮穿过云层,落在一汪积水中,为地面漆上温柔的银白色。忒修斯抬头看,月亮像纽特掉在他面前的那颗豌豆一样圆。纽特也抬头看。
“你今晚要收集月痴兽的粪便吗?”忒修斯问,“我可以帮你。”
“什么?”纽特转过脸来,表情困惑,“你怎么知道的?我今天提起过吗?”
“没有。你在新书里写过,在满月时收集他们的粪便,撒在草药圃中,长势会好。我只是刚好想到了。”忒修斯说。
纽特眨了眨眼睛,把脸贴到手提箱上,微微抬起头,又盯着那轮满月。这些小动作都没能逃过忒修斯的眼睛。他听到纽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十足的决心,“奥利凡德那件事。那些魔杖不是黑巫师弄坏的。事实上,我不觉得是任何巫师做的。”
忒修斯眯起眼睛,首席傲罗的锋芒此时一览无余,“你知道是谁做的?”
纽特站起身,拍了拍风衣下摆。“你不是读了我的书吗?” 此刻,他占了上风,完全不加掩饰,语气里的得意, “如果你读得够仔细,答案就在里面。”
忒修斯抬起头看他,不急着追问那个答案。“你向来不愿意为法律执行司做事。怎么终于舍得站在我这边了?”
“偶尔舍得一次。”
说这话时,纽特已经走远了,声音顺着风传回来,忒修斯勉强听清。他在原地坐了很久,想着纽特说的话,直到他的大衣被空气里的潮湿侵染,直到门廊的灯暗了下去,才迟迟地起身离开。
第二天,他亲自前往对角巷,去拜访奥利凡德先生,验证自己的推理。利奥从角落里跑出来迎接他,在地上露出肚皮撒娇。他弯下腰去摸了摸利奥,果然从皮毛里捻出几只长相奇异的小虫子。忒修斯告诉奥利凡德先生,魔杖的损坏并不是人为。罪魁祸首是毛螃蟹,一种寄生在燕尾狗身上的神奇生物。毛螃蟹以沾染魔法气息的物件为食。在魔杖商店里,他们自然得以大快朵颐。所幸,只需要喷洒驱赶毛螃蟹的药剂,一切便会恢复如初,利奥也不会再受寄生虫的侵扰。
交代完所有事宜,他与奥利凡德先生和利奥告别。空气还很潮湿,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仍被浸润在昨天的那场雨里。不远处,熟悉的身影倒映在一洼积水中,而那双绿色眼睛的主人很快扭过头去,看向相反的方向。他失笑,舍不得踩碎那摊积水,便踱步绕到纽特身后。
“你又在等我。这种事比毛螃蟹袭击魔杖店还要稀奇。”
“看来你找到答案了,首席傲罗先生。”纽特说。“你若是为几只毛螃蟹犯难,伦敦的黑巫师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我倒是不担心那种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个弟弟,对神奇动物颇有研究。他舍不得让那种事发生的。”忒修斯说。
纽特腼腆地笑起来,却没反驳。他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新鲜的月痴兽粪便。“我要去给奥罗拉送东西了。下次见。” 奥罗拉是纽特熟识的草药店店主,月痴兽粪便有助于草药生长,因此在她那里很是受用。
纽特刚要转过身离开,忒修斯叫住了他。“下次是什么时候?”
纽特停下脚步,似乎思考了一瞬,才回过头来答复。“要是你又遇到棘手的毛螃蟹……你知道在哪里找我。”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一切似乎都不曾更改。往事一语成谶,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
“你曾经告诉过我,无论是多么棘手的毛螃蟹,我都会找到你的。”忒修斯说,“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纽特身体里的蜻蜓听懂了这句话。它们终于舍得停下,不再振动翅膀。纽特扭过头,看向窗外看。他们一生中有过许多潮湿的满月,那夜是,如今也是。他们被月亮牵扯着,向前向后,涨潮退潮,翻涌奔腾,不曾休止。
“今天是满月。”纽特说,“我们可以在日出前收集月痴兽的粪便。”
“我不知道它们住在哪里。”忒修斯说,“只能麻烦你带路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纽特推开门,客厅里的空气温暖干燥,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壁炉里微弱的灯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纽特将烛台点燃,跃动的火光照亮了忒修斯的脸。他们破天荒地一起做了晚餐。冰箱里食材并不丰富,他们用尽创意,才勉强做出一道杂烩和一碗浓汤。用完晚餐,他们有几个小时可以打发,直到深夜。到时,他们会骑着飞天扫帚,从半空寻找月痴兽在麦田里留下的几何图案。他们会在雾气里穿梭,气流把他们的大衣吹得猎猎作响。他们会小心靠近月痴兽居住的洞穴,观察他们的求偶舞蹈。纽特会蹲在麦田边,给忒修斯解释不同几何图案的意义,那是他即将刊印的新书里的内容。他们会共享这轮满月,直至日出。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要打发。纽特会靠在沙发上小憩。忒修斯会将毛毯盖在纽特身上。接着,忒修斯会弯下腰,在纽特额边落下一个吻。纽特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某种昆虫的翅膀,轻盈,谨慎,呼之欲出。
忒修斯会察觉,那是一只蜻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