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嘉轩进京赶考,在露宿的荒庙里,他捡到了一支笔。
那支笔大概很久之前就被丢弃了,笔杆上有倒刺,笔锋卧倒侧抹,被丢在土地公的神像旁。私塾先生教他们敬惜字纸,吴嘉轩把它捡了起来。
他用清水将笔洗净,又沾了墨,在纸上写天地玄黄。笔锋掉毛很严重,已经无法聚拢,写出来字迹歪斜。写完后,他端详半晌,又把已经晾干的纸卷起来。
其实,在他离家前,家中唯一的嘱托就是叫他不要住荒庙。书生进京赶考,在荒庙中受精怪迷困的先例不在少数,他的父母很担忧。吴嘉轩尽力避免,但今日行路不巧,他只好暂且露宿。
入睡之前,他在土地公前的香炉上点了一炷香,冲祂拜了拜。
当夜,他在梦中见到了一个书生。书生脸色惨白,毫不客气地翻乱他的行李,翻出他写的文章,自顾自地看了起来。吴嘉轩在梦中坐起来,挪到那人旁边,与他一起看。书生对着纸呵呵冷笑,说空有匠气,又是便宜货色!
吴嘉轩说,你好。
书生惨白的脸红了一阵。他也说,你好。
吴嘉轩问他是不是白无常,书生的高谈阔论被噎住,只好简短地说,不是。
书生姓艾,吴嘉轩于是叫他艾生。艾生在百年前就已成为一缕冤魂,心气太盛,好死赖活在人世间,飘来飘去,地府不堪其扰,给了他个编制,让他在这座荒庙驻守。
艾生言及此处,又很得意地说,你刚刚拜的就是我。
吴嘉轩翻了另一篇文章给他看,诚恳地说先生看看这篇如何。鬼很不客气地接过来,结果越看脸色越生动,看完之后,艾生在荒庙里走来又走去,郑重地问他: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
吴嘉轩如实回答:想历练一下,就没带小厮。
艾生说他是蠢货。他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样,耽误了考试怎么办?途中遭遇山匪,参加不了怎么办?你一个世家公子,自己在路上走什么?吴嘉轩虚心听完,并没有打算改。
第二天,他醒来赶路。然而,他心念一动,带走了那支笔。
吴嘉轩此后行路,又住了几次荒庙。每次,他一睡下,孤魂野鬼们就毫不客气地走进他的梦,翻看他的文章。有个老头看完后说,虽然,那个人是个破穷酸书生,你倒还不错。
此事频频发生,吴嘉轩后来专门住荒庙,逐渐拼凑出实情:艾生似乎在阴间对他多有美言,吴嘉轩还没到京城,但已经在阴间登了榜。
后来,这种事情变少了,当然,也可能是他毕竟手里有些闲钱,不用一直住荒庙。他用那支笔写字,是夜,艾生走进梦里,慎之又慎地对他说,以后,不要用这支笔写字了,离我远些。
吴嘉轩没问为什么,他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他说,嘉轩兄,你是能登皇榜做状元的人,不要一天到晚与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厮混在一起,这对你不好,你知道吗?
吴嘉轩看出来,他不需要在这个场景里说什么,来打扰艾生的顾影自怜。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点头,艾生则越说越切切,最后说,你快把笔折了。
吴嘉轩依言,握住笔的两端,作势要折,又看见艾生无自觉地,很紧张地看着。他把手放下来,将笔重新搁回笔架上,笑着说:那我以后怎么与先生商谈呢?
艾生苍白的脸上露出很奇怪的神色,像是在疑惑,又挣扎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他挥了挥手,从梦里走出去。
入了京城,先是会试,又是殿试。吴嘉轩考到头昏脑涨,最终进士及第,中了探花。他骑在马上,佩着花,对蜂拥而来的人群露出他惯有的笑容,其实,什么都没有在想。
人群里闪过一个身影。一个鬼影,穿着百年前的、格格不入的衣饰,自远处停下来,向他看了好几眼。
吴嘉轩心念一动。
中举后,他在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那个荒庙,安排修缮,特意叮嘱要重新塑土地公的像。仆役从供台下的荒地里挖出一具散乱的遗骨,吴嘉轩又安排了车马,将这具遗骨送回了艾生的故乡。
吴嘉轩对外宣称,他在这间荒庙里做了梦,梦见贵人相助。这座小小的荒庙香火繁盛起来,还有人特意自远方前来拜祭。
艾生于是又出现在他梦里,面色红润,看起来少了些鬼气。他喜孜孜地向吴嘉轩道谢,吴嘉轩摆摆手,诚恳地说,先生,我们之间,莫要说这些。艾生得意地在吴嘉轩宿住的房间里踱步,走到屏风之后,看见未收拾好的桌上,放着一张喜帖。
吴嘉轩也走进来,坐到桌前,开始写喜帖。他悬着腕,写得很仔细。艾生凝神观之,突然说,你要去江南了啊。
吴嘉轩答,是,我要与知府的小姐成婚。
艾生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说,翁婿关系,靠不住啊。
吴嘉轩答,我与小姐两情相悦。
艾生又说,江南女子,信不得啊。
吴嘉轩答,小姐知书达礼,温婉有加。
艾生的脸又变成惨白。他从梦里款步走了出去。
吴嘉轩自笔架上将那支笔拿了起来,轻轻地将它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