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三文小说

Haiky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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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三文小说

这是一篇刊登在非著名杂志上的小说。它夹在两篇人气较高的连载小说中间,大多数人会选择匆匆翻过这几页,去看连载的新剧情。偶有旅人路过报刊亭,在等车的闲暇买下一本打发时间,又在巴士停靠的瞬间合上、卷起、塞进背包里,带着它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会有人认认真真把这个故事看完吗?会有人喜欢这个故事吗?也许连作者本身,都没有在乎过这样的问题。毕竟,赶时间的人很少会对名叫《我的故事》这样的文章感兴趣,除非它是由哪个伟人在垂暮之时写下的自传,亦或者是知名艺人在声望最高之时宣布退圈后揭露的圈内秘辛。不知道编辑选择这篇小说的时候,是否被这手稿背后的真情打动过呢?还是说,他也只是觉得,设定比较偏离主流的故事,说不准能吸引嗜好猎奇的新读者。

然而,再多的猜测也仅仅只是无用功,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会期待一个从未听过的笔名跳出来剖白自己的心迹。读者对于作者的揣摩太过轻飘飘、太过理所当然,不如沉甸甸的铅字,把一切定格在薄得能透出背面字迹的劣质纸张上——油墨的气味和页脚的毛边,倒挺符合这个故事的氛围——旧旧的,纠缠的,久久让人难以忘怀的,《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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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Natsu/作

我实在不知道该把这个故事说给谁听了。说给认识的人听,会对当事人产生不好的影响——她们已经经历太多波折,我不想因为自己幼稚的举动再去打扰她们;然而如果这个世界只有我记得,又觉得,她们流过的那些眼泪失去了原有的重量。所以还是决定用笔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这样至少,在我都老到记不清的时候,还有纸笔替我记得。

较真来说,这不是“我”的故事,只是我作为旁观者见证了开始和落幕的一段关系。也许这世上分分合合的人太多,不管什么样的情感早就屡见不鲜,可能是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来得印象深刻得多,又或者,因为这是发生在我的亲生姐姐身上的事情,所以被我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故事的主人公其实是我的姐姐,在文中叫她小翔好了。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满心期盼是个能够继承父亲衣钵、带着家族走向辉煌的男孩儿,于是这个早早起好的、男孩子气的名字,最终冠在了哭声嘹亮的女婴头上。说不定是托了这个名字的福,姐姐从小到大都是附近街坊闻名的假小子。她身体素质好得惊人,很少生病;个子不高,跳起来却能摸到男子篮球部的篮板上沿。也许正是凭借这超出常人的跳跃能力,她初中三年级就被高中排球部的教练一眼相中,得到了精心的栽培,高中刚入学便加入排球部,和队友们一起为学校赢来从未获得过的奖杯,也因此被家附近的重点大学破格录取——以她的偏差值,那本是中大运也不可能踏足的校园。当时我们忙着为她高兴了,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故事,而这封名牌大学的通知书,就是这一切的开始。

就学习来说,姐姐并不是一个好的榜样,她的时间大都花在训练上了,很难集中精力去听那些对她而言本就高深的课程,教授们精心设计的教案、准备的材料,最终只能沦为伴她入眠的催眠曲。不过她并不是那种喜欢扰乱课堂的问题学生,她很尊重老师,也知道自己这行为并不好,所以每次都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与周公幽会。老师们知道她的情况,也就由着她去了,只是偶尔会在课前课后调侃她两句。我曾就这件事和她打过赌,我认为姐姐绝对不可能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听完一整堂课,要是她做到了,我下一年的压岁钱就分一半给她,姐姐虽然嘴上说“这压岁钱我肯定能拿到手”,但从来没有一次实现过。

这一天,姐姐一反常态地晚归,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敲响我的房门,说,小夏我做到了,你明年的压岁钱要缩水咯。虽然有些心疼自己的钱包,但我还是比较好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姐姐才松了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自己遇见了一个老师,她讲课讲得很好。

姐姐说,她本来和旁边同学说好了下课叫醒她,结果一觉醒来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学生,她刚直起身来,意识还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抹了一把脸看向讲台,只见一位高挑而纤瘦的女性写完板书转身看向她,她立马就清醒了,想拿课本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却遗憾地发现——除了装装样子放在桌面的便签,没有其他可以用来掩面的道具。

我从姐姐有些跳跃的描述里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在脑中描摹了对方大致的形象——有着一头及肩的金色卷发,肤色白皙,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冷淡而不好接近,教的还是姐姐中学时就很头大的外国文学,她的课排在学生们意志最为薄弱的周三,本是缺席率最高的时间段,但因为同学们都有些怕她,所以连开小差都不敢……我打断还在试图给我比划些什么的姐姐:“长发、冷静、知性,这和姐姐你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耶。”她本来好好盘腿坐着,听了这话立马跳起来争辩:“才不是呢!小月老师人很好……我下课找她道歉的时候还朝我微笑了!她真的好好看哦……我还想听她的课。”

姐姐是那种很外向的人,她和陌生人熟起来往往只需要几分钟,自信大方,从不扭捏,我很少能从她的脸上看到这般神情。通常,她和我讲故事都是看着我的,这次反而挪开了视线,还很没底气的摸摸鼻子问我:“你说,我去蹭课,她应该不会生气吧。”——姐姐居然想要认真听课了,这事要是被爸爸妈妈听到,估计都高兴地放礼花了。不过我打心底觉得,没有人能真正地讨厌姐姐,所以我和她说,肯定不会的,你去就是了,老师都会喜欢主动来听课的学生的。——我当时以为,姐姐终于遇上了她的良师,就像很多名人故事里叙述的那样,说不定姐姐经过点拨,学习就能开窍了,一个满腹经纶的排球运动员,听起来好像比大脑空空的排球运动员要酷一些。

之后的好几个月,姐姐每逢周二晚上都会拉着我挑选衣服,哪怕我已经打起长长的哈欠也不愿意放我回房间睡觉,周三还要起个大早精心打扮一番,在我们全家人夸她这样真好看之后,才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去学校。回到家后,她嘴里总是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外国作家的名字,我抢过她的读本,看了几行就开始犯晕——这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可能太超过了——问她作品讲了什么,她夺回读本,怔怔地看着那排得密密麻麻的字句,傻笑起来,说今天老师又解答她那堪称傻瓜的问题了。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大人做派誓要让她看清事情的本质:“姐姐你这哪里是想要好好学这门课,我看明明就只是被美女老师迷住了嘛!”

她果然愣住了,嘴巴开开合合,硬是没冒出一个音节。突然,她双手抱臂做出防御的姿势,表情很是严肃,脖子却涨红了,不知道是羞涩还是单纯沾染上了晚霞的色彩。她的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似乎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嘴上却还是遵从本能争辩道:“我觉得小夏你的用词不对,我怎么可能迷上一个同性呢?”我冲她做鬼脸,吐了吐舌头扔下一句“姐姐是笨蛋!迷上就是迷上嘛,你都能迷上排球,同性怎么不可以?”就跑回自己的房间,留她一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自我挣扎。

这个话题并没有得到持续的讨论,那个傍晚之后,姐姐就老是窝在自己房间,偷偷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书。每次我敲门进去叫她吃饭,就会看到她慌里慌张拉开抽屉把书塞进去,再把声音提高一个八度,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回答我。我可不是那种什么边界感都没有的小学生,姐姐有秘密很正常,我也有——上次她翻遍冰箱都没找到的布丁就是我吃掉的。而且管她是读什么书呢,她以前书桌上可是一本多余的书都没有!不过后来她好像得出了什么结论,也就不再偷偷摸摸看书了。不论怎样,在那时的我看来,都是好的转变。沉浸在热爱中的姐姐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我喜欢这样的姐姐,自然也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小月老师”心存好奇,总是缠着她问什么时候让我亲自瞧上一眼,姐姐终于受不了了,说她要写信问问,如果老师愿意的话,她就带我去她的办公室见她。

“写信?姐姐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爱好啦?”我坐在姐姐的床沿,不解地看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熟练地把墨囊吸满墨水,在横线上自以为端正地写上一行“月岛老师亲启”。她头都没有转一下,说自己暂时还没有手机,只能这样和阿月联络了。小月老师在办公室门口放置了一个小巧的信箱,她每次有什么想和阿月分享而她不在的时候,就会写在纸上投进箱里,等阿月下课后来找她。

“阿月?”我抓住了这个重要字眼,“我记得你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叫的‘小月老师’呢!学生可以这样称呼老师吗?”姐姐写字的手停了几秒,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也就是不在她面前的时候才能这样叫叫啦,面对她的时候还是会叫老师的!”

姐姐写信的时候倒是很安静,我盯着她的背影,既没有发出丧气的哼哼声也没有抓耳挠腮,不久我就丧失了观察的耐心,往后一躺,掰着手指回想了一下她和朋友们的相处模式,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来凑到姐姐旁边:“你是想和小月老师当朋友吗?”她好像刚好写完落款,心情颇好地吹了声口哨,然后轻轻盖好笔帽,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我:“当然啦。”说完,她拿起信纸小心地吹了吹,似乎想让墨水干得快一些。又过了几分钟,她轻轻地拿指腹按了按字迹,见没有沾上墨痕,纸上的字也没有晕开,才放心地把纸张折起来塞进信封里。做完这一切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转过头来冲我眨眨眼:“等我的好消息吧!”

姐姐一向是信守承诺的,只要是答应我的事情,她都会竭尽全力去实现。这一次,她也没让我等太久。在一个普通的秋日,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起,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一如既往地自己走回家,没想到在学校大门口看到了穿着球服的姐姐——一看就是训练间隙溜出来的,这可不常见,毕竟排球对姐姐来说可是像命一样重要,没有什么特殊事件,谁都不可能把她从训练中拉出来。她不顾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跑过来接过我的书包,领我走到她的单车前,等我抱着书包好好在后座坐稳后,她按了两下铃铛,欢呼了一声:“走,我带你去见阿月!”

除了和爸爸妈妈一起观看姐姐入学那年的开学仪式外,我还从来没有踏进过这个校园,姐姐背上我的书包,牵着我的手,在绿植和建筑构成的迷宫中穿梭来穿梭去,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她深呼吸了两下,轻轻叩响了门,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她便捏了捏我的手,推开那扇门和我一起走了进去。

在见到小月老师前,我曾想像过她的办公室的场景——该有一排书架,上面装满了我看不懂的外文书籍;办公桌上应该会摆着一台看起来就很名贵的留声机,黑胶唱片在唱针下旋转、沙沙作响,虹吸式咖啡壶在一旁运作,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有些想象确实成真了,不过代替留声机立在桌上的,是看起来有些可怖的恐龙骨架模型,而书架上的书并非都是虚构类作品,还摆着不少社科类的著作。小月老师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从温文尔雅的青年教师变成了有些酷得难以形容的大姐姐。

很酷的小月姐姐送了我一袋曲奇饼干,我接过礼物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指尖,特别冰,不过似乎她早已习惯,收回手后她和姐姐对视了两秒,问我:“小夏,你姐姐之前到老师办公室也会这么紧张吗?”我看了看已经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的姐姐,不假思索地选择揭开她的老底:“当然啦!姐姐从小到大被叫进办公室准没好事,不是作业错太多就是——”姐姐一把捂住我的嘴,语气里带着点央求又带着点讨好:“好啦!老师你就别打趣我了!”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发现自己的休息时间用光了,必须回去训练,她有些为难地看看我,又看看小月姐姐,问老师可不可以帮忙带一下妹妹,我本来以为她会拒绝的,没想到小月姐姐拍了拍姐姐的肩说没问题,正好她想和我聊聊日向同学“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姐姐像风一般跑远了,这么大的空间只剩下了我和刚认识的她。我自认不是个粗神经的小孩,眼下的氛围比起刚才姐姐在的时候冷了一些,可能是因为和我不熟,也可能是因为在姐姐面前小月老师话会更多一些——虽然调侃和打趣占大多数,总之我们俩突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了几秒,小月老师行动了,她搬了张椅子放在她的座位旁边,招呼我过去。我乖乖坐下,礼貌地问她能不能看看她的恐龙模型,她把它轻轻放在我手心,方便我观察。我看着恐龙的头骨和锋利的牙齿,问她怎么会喜欢这种和文学很不一样的东西,她看着我手里的东西,声音很轻:“如果人只接触一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觉得被困住。文学很好,文学带给我的学识和情感体验是我这一生都受用的。但恐龙,它们诞生的时代离我们太过遥远了,它们与我们人类又太不一样了,它藏着现在的人类尚未洞察的变化,却又象征着一些普世的规律,总能带给我与阅读时不一样的体悟。就像小翔,她的出现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她看着我,却好像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我低头把恐龙骨架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把模型还给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她的想法:“姐姐说她想和你成为好朋友,老师你想要和她成为好朋友吗?”她面上不显,我却觉得她的语调比刚刚轻快了一些,她笑着反问我:“那你呢,小夏,你想要我和你姐姐成为好朋友吗?”

这难道还能我说了算吗?我心想,你们两在一起明明就像好朋友,却还是和普通的师生一样称呼彼此。这个老师对姐姐来说很特别,我能看出来,如果能成就一段友情,那为什么不呢?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觉得姐姐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如果能成为朋友那自然再好不过啦。

——虽然我这么说,但我没想到下一次见到小月姐姐,会是在自己的家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那一年的除夕。姐姐通过一个学期的兼职工资给自己买了个只能通话和发短信的手机,和朋友们的联络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一家人围在大屁股电视前看红白歌会是我们家过新年的传统,往年姐姐都是看得最起劲的那一个,今年反而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低头看手机,似乎在等很重要的消息。在还剩两个小时就要迎来跨年的时候,她似乎是终于等到了那个人的回复,和爸妈说了一声就套上外套往楼下跑。

妈妈看她一整晚魂不守舍的样子,开玩笑地问我:“姐姐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我撇了撇嘴:“哪里啊,她最近一年心思都在一个美女老师身上了。”妈妈知道我在说谁,了然地点点头,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吃惊不已:“那就好,其实你姐姐有一门从小定下的婚约,虽然她忘了,但如果喜欢上别的男孩子的话,爸爸妈妈会很困扰呢。”

还没等我发表什么意见,姐姐就拉着小月老师上来了。她手里提着一袋仙女棒,整个人埋在厚厚的围巾里,眼镜镜片在进屋的第一秒就起了雾,鼻头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我们问好。我爸妈一向好客,他们并不在乎老师和姐姐之间年龄差,只把她当作姐姐的好朋友对待。于是大家又坐回沙发上讨论着今年红白哪队更好,这一次姐姐不再看手机,她挽着小月老师的手臂,时不时凑到她耳边讲悄悄话。眼见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不到,爸妈想起客人带来的仙女棒,问我们要不要下去玩,比起在楼上承受爸妈的闪光弹,我更愿意跟着两位姐姐走,立马拎着仙女棒和她们一起跑下楼了。

仙女棒燃放的时间其实很短,往往我还没看够它的绚烂就已经结束了,但总有人会被这一瞬的光吸引,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擦亮一根火柴,再欣赏一遍这如昙花般短暂的盛开。我们三个各拿一根凑在一块点燃,看着三簇火花从燃起到熄灭,后来觉得单单看着有些无聊,姐姐先是点燃了一根在空中比划了我的名字,又和小月老师各拿一根写对方的名字,幼稚地闹在一起,完全不像两个稳重的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花落在我的手上,一秒就融化了。我出神地盯着掌心化开的那一滩水,只听见姐姐在旁边因为冰凉的雪哇哇大叫。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根仙女棒,透过顶端迸发的火光,瞧见她们面对面凑近、互相梳理彼此落雪的头发,小月姐姐把冰凉的手贴在姐姐脸上逗得她一激灵,姐姐做出一副被惊吓到的表情,转瞬又破功、大笑着把小月姐姐的手放在手心哈气。我看着她们,明明脸颊都被冻得通红,可两人的笑容却好像能温暖一切看似冰冷的东西。这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可能也就像这般吧。

过了一阵,远远地就听见爸妈喊我们上楼一起跨年,于是我和姐姐一起牵着小月姐姐的手,邀请她再上楼坐坐。小月老师本还想推辞两句,姐姐晃晃小月姐姐的手,用简单的几句话打消了她的顾虑:“没事呀!要是嫌晚就在我家住一晚,我爸我妈不会介意的!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跨年才有意思嘛,对吧?”进门后姐姐第一个换好鞋,“噔噔噔”地率先跑上楼,和爸妈宣布了小月老师要在我们家过夜的消息,小月姐姐的动作停了一瞬,门厅的灯没开,我很难在黑暗中观察她的表情,也许她还在纠结吧,第一次见面就留宿,似乎进展有些太快了,可若是要问我,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小月姐姐很好,我也想多和她待一阵。最重要的是,这是姐姐珍视的人,不论是我,还是爸爸妈妈,都不希望她在我们家只是作为一个疏远的“客人”存在。果不其然,爸爸妈妈同意了,我拉着小月姐姐在姐姐的欢呼声中上了楼。重获光明的那一瞬,我看到小月姐姐的眼镜上又起了一层雾,这雾气不仅阻隔了她的视线,也笼住了她的眼神,可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情。姐姐大步走到她面前,高兴地宣布了这一好消息,还未等她们多聊两句,父母一看时间就要迈入新年,连忙招呼我们坐到一起、等电视机中的主持人倒计时。爸爸妈妈恩爱的光芒太过耀眼,而两位姐姐之前的气氛也不像能强塞进另一个人,于是我抢先占据了单人沙发,给所有人倒上果汁,在零点响起的那一刻举起自己的杯子,担起了第一个说“新年快乐”的大任。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洁白的雪地折射出斑斓的光影。我看着其他人脸上的笑颜,心想——这又将是幸福的一年,无论最终是不是,至少我想这样相信。

假期中我通常都会选择睡懒觉,而姐姐出于运动员的素养,不论是假期还是工作日,都会雷打不动地早起晨跑,新年第一天自然也不例外。等我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时,小月姐姐正准备告辞。姐姐不舍地撅起嘴,小声嘀咕怎么不留到吃了午饭一起去初诣,小月姐姐温柔地笑笑,抬手把姐姐汗湿的头发理顺,说新年第一天自己该和家人一起去参拜,就不多打扰了。见挽留无效,姐姐决定和她一起出门,再送她一段路。爸妈听到动静,从厨房钻出来,笑着和小月姐姐道别,并说有空多来做客。我也有样学样地挥挥手,抬头盯着小月姐姐的眼睛说:“下次一定要再来玩哦。”

虽然这么说,接下来的一个学期里,小月姐姐并没有来我家。而姐姐旁听的那门课也已经结课,照理说两个人相处的机会随着课程的结束会大大减少,可她们的信件往来并没有中断。有几次,我放学凑巧会碰到姐姐,她总是哼着歌,一手捏着一封信、一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等我冷不丁从背后戳她的后腰,她才会浑身一抖,转过身来抱怨我老喜欢吓她一跳。我们一起进门,把窗帘拉开,欣赏夕阳下的光景,她关心我最近的校园生活,我好奇她近来参加的大赛预选。我敏锐地察觉到,她提起小月老师的次数变少了,可两人明明还像以前那样保持联络。于是我故意问姐姐,她们俩最近有一起出去玩吗、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小月姐姐,她支支吾吾,说最近大家都挺忙的,说辞透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等我们下一次见面,已经是暑假的事了。

那年初春,升学考试的结果刚出,我如愿去了心仪的初中,不过并没有如想象过很多次的那样惊喜。我只是给爸妈分别打了电话,听到他们俩欣喜的欢呼后,躺在房间里苦恼毕业旅行该去哪里。关系要好的同学发短信过来邀请我,我正准备回复。这时,姐姐敲响了我的房门。我踩着拖鞋拖拖拉拉地给她开了门,她飞快地挤进来向我抛出橄榄枝:“小夏!我和阿月这个暑假准备去冲绳的海边玩!你去不去?就当是庆祝你考上理想的初中!”我还没有去过这么南边的海,顿觉新鲜,又无奈于姐姐的脱线程度:“姐——等暑假我都在初中上了一学期课了哦?”姐姐这会儿脑子转得很快了:“那就庆祝你在初中顺利存活!”不过海边不去太可惜了,在姐姐的讨好声中,我接过她手里的攻略传单仔细读了一遍景点介绍,顶着她期待的目光拍拍她的手表示加入。晚饭时我和姐姐向父母宣布这一决定,他俩看起来松了口气,纷纷表示支持。爸爸明明很高兴,却还装出伤心的表情:“小翔小夏长大了,要丢下爸爸妈妈自己出门玩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无情地拆穿:“我看爸你分明就是在为了即将到来的双人时光暗爽吧!”妈妈在一旁笑眯眯地打圆场,说这次旅游经费她来出,让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出发的那天,小月姐姐在门口和我们汇合。她戴着一顶遮阳草帽,那长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垂在一侧,碎花吊带长裙衬得她愈发白皙与高挑,而姐姐则是换上她平常很少穿的短裙,戴上训练比赛时都没机会戴的装饰性发卡,让人眼前一亮。我语文不是很拔尖,想不出最为适合的词来形容两位带给我的感觉,只觉得虽然风格不同,却很和谐,好像她们就该站在一起。小月姐姐先是和我打招呼,祝贺我被理想学校录取,夸我变成熟,姐姐不甘心地凑上前,说她是不是嫌弃自己幼稚,一个大学生能和初中生比成熟,这行为真是幼稚得没边了。我撇撇嘴,没忍心在出发前就吐槽姐姐,毕竟小月姐姐的毒舌功底也是不容小窥,负责吐槽姐姐这一任务的另有其人。可惜,小月姐姐让我的小愿望落空了,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顶草帽,一顶地给了我,一顶由她亲手戴在了姐姐的头上,在帮姐姐调整帽子时,我听见她轻轻地对姐姐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那趟海滨之旅,现在想来其实也不过是一次很平常的出行——路线是按照旅行社免费发布的攻略规划的,没去什么小众景点,也没有住什么豪华酒店,但在当时的我看来,不失为一次特别的人生体验。其他的印象不深了,唯有在海边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冲绳的初夏天气很好,阳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却不烫人,微凉的海风携来清爽、带走热意。我尤其喜欢看傍晚的大海,波浪印着橘红色的晚霞,就好像一大片被打翻的橘子汽水。海水恰在这个时间点涨潮,一阵又一阵的浪轻柔地蚕食大海与陆地的边界,人们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也随着浪花被抹平、藏进大海的深处。那几天我乐此不疲地在沙滩上堆各种各样的建筑——市中心的楼房,海边的小屋,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完成后我会在房子的前面用手指画上几个小人: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这个是姐姐,这个是我……哦!在姐姐的旁边再画一个高高的小月姐姐。等画完我就会喊她们来看,她们前两天还会坐在一旁帮我一起堆,后来我嫌姐姐笨手笨脚又太吵,她们就跑到能看到我的地方戏水去了。

最后一天也不例外。就算是我自作多情好了,也许是察觉到我们将要离去,晚霞红得格外热烈,姐姐和小月姐姐踩着海浪的剪影也染上了霞光,美好到让人有些不忍心打扰。突然,姐姐没有任何先兆地蹲了下去,好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拉小月姐姐也一起蹲下,她笑着捧起什么举到小月姐姐的眼镜前,估计是小螃蟹之类的东西吧。奇怪的是,小月姐姐只是愣怔地盯着姐姐灿烂的笑容看,等到姐姐提醒才微微低头、注视着她手里的小东西。

现在想来,也许我是那时候开始发现这段感情的端倪的,我总觉得姐姐和小月姐姐之间的关系有些太过亲密了,虽说好朋友之间也是不容他人插足的,但好朋友会在打打闹闹的空隙里突然呆呆地盯着对方看吗?我不知道,我想她们那时候也没想清楚。我还记得我堆完城堡,她们和我一起看着海浪回收那个载着我理想生活的小房子,拉我借涨潮的浪洗净手上沙砾的时候——姐姐笑着让小月姐姐看她,又玩笑一般将手上快要滴落的水珠洒向小月姐姐,被戏弄的人却没有一丝惊讶和羞恼,似乎早有预料,可她在拧姐姐耳朵前还是犹豫了一瞬,似乎很舍不得让她痛,哪怕这是应得的小小惩罚。好朋友会在这种场合伸出手又缩回吗?也许吧。只是我从那停在空中微微颤抖的指尖里感受到了一些不同于友谊的情感,又强行说服自己只是错觉,是我阅历太少才会多想。

旅途的最后,我们趁着晚霞还未散去,找海边照相馆的婆婆帮忙拍了一张合照,婆婆免费为我们冲印了三张并过好塑,姐姐试图给钱却被她推回,婆婆拍了拍手,笑眯眯地说:“能给三位漂亮的小姐拍照是我这个老婆子的福气,下次来也要光顾我家的生意哦!”于是我们收下婆婆的好意,一人一份收好,现在我的这张合照还放在家中书柜的深处,偶尔拿出来看,色彩还和当年一样鲜艳。

暑假总是很快地溜走,每年躲在棚下啃冰棍、拿勺子挖冰镇西瓜的日子一过,就迎来了姐姐颇为头痛的开学。虽说是体育生,文化成绩没有比赛成绩重要,学校对姐姐的英语水平还是有一定要求。可就凭她上课睡觉下课无缝训练的样子,通过测试似乎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有次我提起这事,姐姐眨眨眼,一副卖关子的表情:“我请了外援,等着瞧吧!”

——第二天,当我在客厅看到小月姐姐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朝我微笑时,说没有一点惊讶是不可能的,但随着惊讶褪去,“果然如此”的念头漫了上来。姐姐的朋友很多,但成绩要说很好的却没有几个,见到是小月姐姐而不是其他人,我松了口气,姐姐的英语终于有了值得信任的靠山,这值得高兴。眼见着姐姐拉起小月姐姐进了她的房间,没来由的,我想起跨年那天妈妈说的那个婚约对象,近来父母频繁提起感情大事,像是为揭晓这个秘密做铺垫,我隐隐有些不安,可又觉得这样的情绪很荒唐——在我小的时候,街坊邻居都认为,女子嫁给世俗意义上的好眷属叫做幸福,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为了寻觅良人发愁,姐姐早早就定了下来,应是好事一桩,我为什么还会为此担心呢?可能还是因为没见过对方吧,知道对面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猜疑就散去了,我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常见到小月姐姐,她总是挎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好几本厚厚的英语教辅。她们通常在客厅学习,偶尔在姐姐的卧室。姐姐的英语需要从基础开始补,如果那天恰巧是在客厅补习,我有空就会坐在旁边一起听,但如果那天她们有说有笑地进房间,我就识相地不去打扰。有时小月姐姐会给我带好吃的糕点,有时会给我展示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不变的是这和善的天使面孔在辅导姐姐英语时总是消失不见。姐姐在学习英语上没什么天分,很多知识点需要反复多遍才能记住,做题目总是顾上这边就忘记那边,流程重复几遍就算再好脾气的人也会耐心耗尽。每当空气突然安静,我就会小心地观察两个人的神色,一旦小月姐姐轻轻皱眉,我就开始替姐姐祈祷,可她虽然面上不耐烦,话里也不给姐姐面子,却还是会用姐姐容易理解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姐姐再也不会犯错。这就是大学老师吗,我以前从未见过姐姐哪个优等生朋友能坚持这么久。不过没过多久,答案就自己跳到了我的眼前,虽然是以一种令人难以忘却的形式。

那天,没有太阳。

阴云沉沉地压在远处的山上,不时会刮一阵狂风。往日聒噪的鸟儿一齐噤声,蜻蜓贴着灌木丛低空飞行,好像要往地面上扑去。补习在卧室中进行,我便趴在客厅的桌上把玩小月姐姐带来的音乐盒。发条一旋,清脆的声音便响起,驱散了笼罩着我的烦闷和无趣。小女孩和小猫咪在玻璃球内旋转,像是要向四面八方的人展示她们的幸福,我想象着那些童话故事里的美好结尾,觉得配上这音乐恰到好处。幻想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楼下传来的发动机声响打消,那会儿有汽车的人家还是少数,父母的熟人里更是没几个有这样的财力。我还在疑惑是谁,就听见开锁的声音,随后父母的谈笑声也随着楼梯沿阶而上。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跑下楼去看。妈妈见到我,冲我招招手,欣喜地说:“小夏,快来见见这位哥哥,以后会经常见面的。”我站在父母身后,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金边眼镜的陌生男子,他看起来温文尔雅,说话也很客气,通过大人间的谈话,我很快就猜到这就是那个所谓的“婚约对象”。父亲叫我上去把姐姐喊下来,“总是要先见面接触一下的”,他说。

于是我点点头,上楼准备敲姐姐的房门。很反常地,屋内并没有传出交谈声,也没有笔尖在纸面上滑动的沙沙声,很安静。几乎停滞的空气中,我辨别出了很轻的水声。我走到门口才发现,姐姐并没有把门关上,反而是留了一些缝隙,可能是风吹的,也可能是门没有合拢,时间久了自己开的,我本无意窥探,可她们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我最先看到的,是姐姐环住小月姐姐脖颈的手,那指尖按压在后脑勺上,不多时又松开。她们抱得好紧,就好像要把彼此揉进对方的身体里。小月姐姐背对着我,她个子高,肩也比姐姐宽些,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姐姐似乎跨坐在对方的腿上,两人的脸贴得很近,就快要重叠到一起,可下一秒又错开,我看到了姐姐紧闭的双眼。低低的气喘声,轻轻的、黏腻的水声,那一瞬,脑子里闪过许多电视剧里的画面,我明白了她们在做什么。

她们在接吻。

很难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以为她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是什么时候发展成了不一般的关系呢?我谴责自己不够敏感,没有及时发现她们的友情早已变质,思绪也因不小心目睹这段藏于阴影中的关系而混混沌沌,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最终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退到她们看不见的门后,待两人停下,假装不知情地敲了敲门,说:“姐姐,楼下有人找哦。”一阵慌乱的脚步响起,姐姐急急地打开门,她的脸颊通红,眼睛里透着些水汽,强装镇定地问我:“是谁啊?”我不忍心在她刚和恋人亲昵后就告知那样残忍的真相,只是说:“你下楼就知道了。”

我没有跟过去,只是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扭音乐盒的发条。小女孩和小猫咪转过一圈,我听见姐姐惊慌失措的声音:“什么?婚约对象?”旋律在这里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我抬起头,目光正好和走出房间的小月姐姐对上。她也听到了姐姐的惊呼,走过来坐在我旁边,轻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转头看她,含糊其辞:“听说是很早以前定下的婚约啦,我也不是很清楚。”小月姐姐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好,只是没想到现在用在我身上了:“小翔今天才知道吗?”我把音乐盒抱到怀里,死死盯着那只小猫,生怕移开视线:“爸爸妈妈说她忘了。”为了给自己开脱,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跨年那天晚上才知道的。”小月姐姐听完,只是帮我把发条又拧了一圈,在音乐响起的同时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原来是这样啊。”

婚约对象没有停留太久,似乎只是顺手载了父母一程,和姐姐见面后没聊几句就匆匆开车离去。爸爸妈妈上楼见到小月姐姐,有些惊讶,留她一起吃顿晚饭,被她委婉地拒绝,姐姐站在旁边好像想要说点什么,小月姐姐朝她笑笑,她只能瘪瘪嘴把话吞进肚子里,不做声了。两人沉默着下了楼,我试探着询问刚刚楼下的情况,妈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真是难得见你姐姐这么腼腆呢,不过第一次见面,不知道说什么也正常,以后多一起出去玩就好了。你姐姐的性格我知道的,和谁都能处得很好。小夏,你觉得这个哥哥怎么样?”

——我觉得姐姐不会喜欢哥哥的。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夸哥哥看起来很有才能,又试图给姐姐隐秘的“离经叛道”找补:“不过哥哥再优秀,也得姐姐喜欢才行。”父亲不禁笑出声,他摸了摸我的头,仿佛我说了什么很幼稚的话:“小夏在说什么傻话,姐姐当然会喜欢啦。她一向喜欢聪明的人,你看,她和小月老师关系就很好啊。”我实在是听不下去,胡乱敷衍了两句就抱着我的音乐盒回到自己房间,两耳不闻门外事了。

那天过后,英语补习就转移了阵地。我心里清楚原因,又担心两人因为凭空出现的婚约对象而吵架,不过见姐姐每天回来都哼歌,也就放下心来。随着学业逐渐加重,我被分到了尖子班,每天光是完成学习任务就已经焦头烂额,打定主意不再去操心我这个年纪不应在意的事。

听说后来父母还安排那位哥哥和姐姐见了几次,我本以为姐姐会抗拒这件事,没想到她每次都准时赴约,爸妈还以为好事将近,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窃喜着对我说,该准备红豆了。我不愿戳破他们对长女幸福生活的畅想,只是用爸爸当时对我说的话试图浇灭一点他们高涨的热情:“你们知道的,姐姐对谁都这样。”

我偶尔会被姐姐拉去和小月姐姐一起逛街,看她们开开心心地替对方挑选漂亮衣服,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加上那些她们替我结账的小裙子,吃人嘴短,我自然是能帮忙隐瞒就帮忙隐瞒,就算是当一盏孤独又璀璨的电灯泡也在所不辞。地方小的缺点就在这里,藏不住一点风雨,上一秒最东边消息一出,下一秒最西边的婆婆都知道主人公是哪家的孩子了。要是事情暴露,她们会面临什么,我不敢细想。只是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这一天终究会来的。

姐姐的英语测试在她将要毕业的那个学期顺利通过,姐姐也因为出色的比赛成绩被东京的排球联赛队伍邀请,一切都定好了,只差动身前往。这件事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夸日向家的长女有出息,我也为姐姐感到高兴,不仅是为了光明的前程。东京可是国际大都市,可能姐姐这一点不同常人,在那边也能被包容、被接纳。

临行的前一周,我放学回到家,却发现家中一片寂静。寻常的傍晚,餐厅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姐姐十分擅长逗爸妈笑,我知道的。可她背负的那个秘密,注定会让父母失望,甚至大发雷霆。我蹑手蹑脚地上楼,看见姐姐牵着小月姐姐的手,两人都肿着眼睛,好像大哭过一场;爸妈站在她们对面,也是两眼通红,抿紧了嘴不说话。我心下了然,事情还是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妈妈注意到我,勉强笑了一下,试图缓和气氛:“小夏回来啦。”我用眼神询问姐姐发生了什么,姐姐冲我摇摇头,示意我别说话。爸爸注意到我们的交流,铁青着脸隔开了我和姐姐:“小翔,事到如今你还在给妹妹打什么暗号呢?”他侧过头瞪向我:“日向夏,你不会早就清楚,却帮姐姐隐瞒错误,两人联手耍我们玩吧?”

姐姐低下头,不看任何人,明明身处漩涡中心,却还是替我辩解:“小夏不知道这些,她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她顿了顿,抬起头来,一脸憔悴,眼神却并不软弱,她说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喜欢小月,只是恰好,她是个女人。妈妈落下泪来,快步走到姐姐面前,伸手要打,最终巴掌还是没有落下,她想要忍住哭腔,却失败了,高声地、带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质问姐姐:“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没错?你要是知道自己没错还会现在才告诉我们吗?你敢出这个家门对所有人大大方方地宣布:你,日向翔子,是个恶心的同性恋吗?”

姐姐的下唇被牙齿咬得泛白,她也哭了,可却倔强地仍由眼泪滴落,过了好久,她才平复好气息、对爸妈说:“爸、妈,我不奢望你们能接受,我只是受够了隐瞒,受够了每次迎着你们期待的目光去和婚约对象约会。如果你们觉得喜欢同性不正常,那你们的女儿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我——”话头被爸爸劫去,他咬着后槽牙,似乎是怕被邻居听见,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惊:“你还记得你是我们的女儿、还记得你身上有婚约啊?如果你今天不改正,不和这个女人分手,那你也不要把这里当成家、不要再踏进日向家的家门了!”我听完慌张地看向姐姐,可她却丝毫没有动摇:“爸,婚约的事不劳你费心,我会自己登门道歉、退还所有收到的礼物,取消这门婚约。既然你不想我以后和你们有什么瓜葛,那我自然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很抱歉没有在第一时间坦白我的性向,请你们原谅这一点。我会尽力弥补对你们造成的伤害,也请你们尽量尊重我、尊重我的爱人。”说罢,她拖着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经过我的时候,她没拉紧的包里飘出一张照片,我捡起递给她,刚等姐姐拿到,母亲就冲上来抓住了照片的边缘,两人都不肯松手,硬是把照片从中间折断,妈妈看清照片的内容冷哼一声,随手一扔回房间去了,我定睛一看,上面印着姐姐和小月姐姐的笑容,而姐姐抢回的那一半,只有我和被冲走、只剩一点痕迹的城堡。姐姐收好那已经成单人照的合照,摸摸我的头,最后叮嘱我:“小夏,要照顾好自己。”我点点头,看着小月姐姐帮她把行李搬下楼,开门离去。两人的背影显得那么消瘦,却又那么坚定。

姐姐是如何退婚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能在路过街坊邻居小声八卦的时候听到只言片语。有人说她在第二天早晨带着贵重的礼物登门拜访,最后孑然一身地离去,有人说她被那个家族逐出家门,场面闹得很难堪。听说姐姐本来定下来的工作最后另有人选,往日学生敬重的“月岛老师”丢了工作。而我,也不得不承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眼和风言风语,我不再是“活泼懂事的小夏”,而是“那个同性恋的妹妹”,父母也因此颓丧了很久,往日温馨的家只剩下了一地狼藉。

就在我快要习惯没有姐姐的音讯的时候,我在学校的收发室得到了一封来自大阪的邮件。我一头雾水地拆开,发现是姐姐写的。她在信中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和小月姐姐的近况——后来她四处毛遂自荐,最终一支在大阪的队伍决定录用她;而小月姐姐也在大阪的高校继续教书,让我不必担心,好好学习。我偷偷地跑邮箱寄了回信,恭喜她们开启人生的新篇章,等我考上大学后必定在假期去蹭吃蹭喝,不准拒绝。

填择校意向的时候,我选择了东京的一所排名不错的大学,最终来到了姐姐原本能够大展身手的东京。这里很繁华,我靠着打工和奖学金拥有了人生第一支手机。我在信中告知了自己的号码,手机通讯录里也保存了她们的联系方式,可我们仍旧采用最原始的方式,通过需要很久才能到达的信件,将心绪用笔尖诉说,付诸纸上。我看着姐姐甚至小月姐姐的字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该有一个小院,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就坐在一起看书或是一起修建花草;她们该养一只小猫,就像音乐盒上的那一只一样机灵可爱;姐姐会央求小月姐姐给她垫球,小月姐姐会给姐姐一个一个介绍她的恐龙模型……远离纷争的她们开启的新生活,就该是这样安宁而幸福。

可当我兴冲冲地拖着行李箱来到她们的家,有我想象中阳光灿烂的小院,有黏人而机灵的小猫,却只见到了姐姐。我不可置信地探索了每一个房间,几乎没有小月姐姐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我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她拉着我在小院的藤椅上坐下,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躯体变得轻盈,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遁形,所有沉重的心事都能像冰一样融化,进而释怀。姐姐替我梳理折腾一通后有些凌乱的头发,慢慢说道: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舒适的下午。小猫就睡在我的膝上,她在看最近获奖的一本小说。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我就随手替她拢起,往常这样的行为总是会让我安心。我看着她在阳光下变得半透明的发丝,穿过指缝的触感依旧是那么柔软顺滑。然而,我的内心却毫无欣喜的情绪。

就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喜欢好像不见了。

我后来和她聊过这件事,她说不希望我被她困住,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等着我去探索。提出分开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依旧可以来往,仍旧可以凑在一起聊天互呛,只是我们再也不会在分享同一个秘密之后哭着抱在一起了。”

这与我一直以来的想象背道而驰,我以为经历过冷眼和议论的她们只会更加坚定地握住对方的手,可没想到,道别只需要一个十分平常的午后,分开是可以和平而悄无声息的。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在心里斟酌半天,只吐出了一句话:“其实当年我早就发现你们在一起了。”姐姐收回手,轻轻抚摸正在撒娇的小猫,一副了然的神情:“你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她那天就发现了,只是没跟你讲。”

我怅然地回到家,父母问我大阪之行有何感想,我大吃一惊——毕竟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这次的目的地。父亲冷哼一声,说早就猜到了。母亲捏着手上的照片看了又看,紧张地问我:“她们……现在怎么样?”

“分手了。”我说。

母亲怔怔地把照片放回桌上,就是姐姐离开家那天留下的、仅剩一半的照片。纸上的两人对着镜头,无忧无虑的样子。也许她们也没想过她们的故事会这样结尾。不论是默默支持她们的我,还是持反对态度的父母,都想不出这样的后续。父亲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算了,就让她按照她的心意活吧。”

后来,我遇见了属于我的另一半。我们有着无数聊不完的话题,互相支持着度过彼此的低谷,互相见证过获得成功的意气风发,我确定,他就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于是我们互相拜见了父母,定下了婚礼的日期,给亲朋好友寄去请柬,邀请他们出席、见证幸福时刻。当然,我也给姐姐寄去了一份,可姐姐最终还是没有到场,只是寄来了一份贺礼。

婚礼很成功,我们在众人见证下交换了誓约,为彼此戴上了戒指,疲惫、但很有意义。婚礼后一切恢复平常的状态,我本该全心投入事业与两人构成的小家庭,却总是惦记着姐姐的事,于是借着贺礼的由头独自拜访。姐姐已经退役,成为了强队的教练,空闲时间会在院子里教附近的小女孩垫球。见到我,她很惊喜,但不远处的孩子还在等她传授技巧,于是她让我先进屋坐坐,等她结束了就来陪我。趁着这个时间,我又把屋子逛了一遍,在书房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以前姐姐还在家时读过的书——就是每次见我来就慌忙藏起的那本。我好奇地拿起,准备浏览一下内容,不想却在书下发现了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照片。相纸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那是一张在海边的双人合照,是我们一起去过的、冲绳的海,背面标注的地点还是当年那个婆婆的照相馆。照片上的人看得出比当时的她们要年长几岁,姐姐搭着小月姐姐的肩,朝着镜头比耶,笑得开怀;而小月姐姐看着恋人,只给镜头留下了一个微笑的侧脸。照片里的她们好像从未经历过苦痛与冷眼,又好像就算共享不甚快乐的过往也仍然怀有迎接一切的勇气与信心。相隔几年的身影在脑海中逐渐重合,我突然意识到,姐姐之前说的“不爱了”,也许是骗我的。

可这样一张记录着旧时记忆的相纸,已经不能作为她们当下还相爱的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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