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的大门被敲响，夜巡的两名修女停下脚步，长崎素世走上前，推开厚重的木门。
“素世姐妹，这是被遗弃的孩子，是不洁的征兆。”另一名修女低声道，眼中满是忧虑，“你真要将她带入主的殿堂吗？”
素世低头注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眸，“主从未弃绝孤苦之人。”
“可修道院的食物只够分给姐妹们。”
“让她与我同食，我愿以我的口粮供她。”
被遗弃在大街的孩子越来越多，男孩尚可投身恶巷，或沦为富商的玩物，女孩却只能成为穷人贪欲下的牺牲。
长崎素世不是什么善人，修道院更不是收留所，可是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素世想要救她，也许是主的旨意？没有人知道，包括素世。
“去清洁你的身体吧，净洁的灵魂需要干净的身体，圣洁之人才能祀奉主。”
“是主派你来救我的吗？”
素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看向睦，却发现对方现在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羞得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睦看见这份失态，却没发觉自己早已被血红的耳尖出卖了。
素世牵着洗漱完成的睦回自己的房间，天色已晚，只能明天再为睦去找院长母亲请求一间合适的房间。
“你要吃点面包吗？晚餐还有一些剩下，不过没有黄油了。”
“是面粉制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吃面粉做的面包。”
素世皱了皱眉，“那你平日里都吃什么？”
“巷尾有一个水口，多喝点就可以填充肚子了。”
睦突然停止了说话，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但是巷尾的报纸商看上了我，他说他喜欢我的脸，他找父亲用两个月的烟酒钱来换取我。”
“长得太美了，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
“你觉得我美？”
“你不觉得吗，当你照镜子时？”
“家里很穷，没有镜子。”
“你很美，你可以试着从我的眼里看见你自己的倒影。”
“我看不见。”
“我们再靠近一点…看见了吗。”
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光影在墙壁上摇曳。睦轻轻依靠在素世肩旁，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大腿上，指尖的温度透过修女袍的布料传来，让素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素世…”
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逐渐靠近，最终交叠在一起。素世的头抬起，指尖抚过睦的鼻尖，抚上脸颊，那里因久受饥饿而显露出些许憔悴，可是在柔和的灯光下，睦浅绿的睫毛变得透明，像是被圣光笼罩，显现出某种圣洁的美感。
“主啊，请宽恕我。”素世在心里默念，手还停留在远处。
睦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静得令人心悸，金色的瞳孔仿佛洞悉了一切。下一秒，她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握住了素世的手指，将它拉到自己唇边，落下一吻，随后将其含入嘴中，轻轻咬下，似在玩笑，似在占有。
素世猛地一颤，心跳失控地加快。
“你在害怕吗？”睦低声问道，声音像是从忏悔室的阴影中传来，带着一种诱惑的低沉，仿佛在引诱世人诉说着自己的罪过。
素世没有回答，她只是感觉到心跳剧烈到胸口发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灵魂。
睦轻轻地笑了，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她慢慢靠近素世，双手圈住她的脖颈，鼻尖相贴，呼吸交错。
“这样，你会在我的眼睛里看见你的倒影吗？”
素世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世界失去了焦距，眼里只剩下睦金色的眼睛，睦的气息，睦的温度。唇瓣相触的瞬间，素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她理应推开她吧——主啊，她应该推开她吧…可是没有。
她只是闭上眼睛，任由睦的唇一点一点地覆上来，带着一种温柔的、几近虔诚的亲吻，像是在朝圣，又像是在还愿。
“素世…”睦轻声呢喃，唇瓣微微开合，带着些许祈求，又带着些许渴望。
素世的呼吸破碎，指尖颤抖地抚上睦的脊背，那里瘦削而冰凉，仿佛一直在等待某种温暖的拯救。她的吻落在睦的锁骨上，睦顺从地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喉颈，皮肤下血液在流动，那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主啊，我是否已被诱惑，坠入地狱？”素世在心中低语。
她俯下身，将罪恶的甜美果实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自己已然堕入了地狱之中，逃不开，也不想逃。
随着素世的动作结束，睦在她的怀抱里轻轻颤抖，双手环绕囚固住她，仿佛怕她离开似的，喘息夹杂着无声的笑意，“感谢你降临在我身边。”
素世紧紧地抱着睦。
油蜡烧尽，灯火褪去，夜晚吞噬了一切。墙上，主的木制雕像注视着这一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了素世，修女们依旧将若叶睦视作外来者，甚至连给予她的住所也不过是顶层被遗弃的杂物房。墙壁上布满裂缝，屋顶角落处每逢雨天便会漏水，而冬日的寒风则如利刃一般透过破洞，毫不留情地刺向她虚弱的身体。
睦为此曾多次向院长求助，最终，在素世的介入下，她才得到了修道院的施舍——从她未来的饮食中克扣一枚金币，预支给她购买修葺墙壁的材料，但前提是她必须自己劳作。
半夜，睦倚靠在素世怀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描摹着素世的锁骨，像是确认她的存在。素世的手覆上她的手腕，轻轻握住，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不愿松开。
“这样就不冷了。”睦低声呢喃。
素世没有回应，只是顺势收紧了怀抱。她们共同建造的这个小房间是她们在修道院唯一的归宿，屋顶是她们亲手修补的，墙壁上还有几块没有涂好石灰的痕迹，尽管简陋却带着家的温度。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彼此的气息比烛火更加温暖。
忽然，走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素世本能地僵住，而睦只是笑了笑，没有丝毫慌张，反倒轻轻地咬了一下素世的耳垂。
“别怕。”
素世还没有反应过来，睦已然松开她，将她推向角落，而自己则朝房门走去，在门被推开之前，率先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修女们，眼里带着疑虑与愤怒，为首的修女手中紧握着一张信纸，“若叶睦！修道院好心收留你，你竟敢如此亵渎主的恩典！”
“有姐妹前日经过这里，听见了你的呻吟，这张信纸记录了一切，你怎敢在主的庇护之地与神父行苟且之事。”另一名修女补充道，语气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愤怒。
素世的心跳猛然一顿，她们误以为睦的喘息是因神父而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扣动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想要冲上去解释，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修女们的视线都锁定在睦的身上，她们只顾着指控她的罪责，全然没有发现房间内还藏着素世的存在。
睦歪了歪头，问到“你们如何证明？”
修女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院长的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在主的注视下，脱下你的衣服，接受姐妹们的审判。”
圣堂的烛火燃烧得明亮，映照在睦苍白的脸上。她被推到了圣母塑像的前方，而素世站在人群后方，手指微微颤抖，目光紧紧锁定在睦身上。
她目睹着睦缓缓地伸手，解开了修女长袍的系带，让布料顺着肩膀滑落。烛光下，她白皙的肌肤被映衬得近乎透明。在睦的腰际，那殷红的痕迹宛如圣母赐下的蔷薇花，鲜艳而圣洁。
众人猛然倒吸一口气。
“…圣痕。”不知是谁在低声呢喃，声中带着敬畏和恐慌。
“神啊，她被主选中了…”修女们附和道，眼里带着虔诚的狂热。
素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她认得那痕迹，那是昨夜交欢时，睦请求她教自己绘制的图案。她还记得睦用指尖蘸着酒，缓缓描摹着自己的皮肤，柔声问她，“我这样画得像吗？”她笑着纠正睦的力道，指尖在她的腰际缓缓滑过，留下一抹红痕。
她从未想过，这一场调情的游戏，会在今夜变成“圣痕”。这是谎言，她与她共同编织的谎言。
素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迎上了睦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带着不熟悉的沉默与无声的乞求。
——别拆穿我。
烛火明亮，睦跪在圣母像前，身上仅披着半落的圣袍，宛如真正的圣女降临。
从那晚起，睦便被供奉为圣女。她被授予精致的长袍，住进了修道院最华丽的房间，一个雕刻着金色圣纹、摆满珍贵祭品的房间，地面铺满羊绒地毯，连窗棂都镶着精致的雕花。
可对素世而言，这房间太亮了，亮得刺眼，也亮得冰冷。她走进房间，四周弥漫着熏香的气息。与她们曾经在修道院角落里自己修补的小房间相比，这里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你现在可真像个圣女。”
睦歪着头看她，笑了笑，“我不是吗？”
素世看着她，觉得陌生。她走近，声音压低，“你骗我，骗她们，也在骗主，你不怕下地狱吗？”
睦缓缓抬起眼眸，指尖轻轻搭上素世的手背，语气仿佛在陈述事实，“如果这里是地狱，那我也愿意留下来，因为你在。”
本月轮到素世整理修道院的账本。她在帐务小屋里翻看厚重的账本，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张，眉头越皱越紧。账目中的数字让她愈发觉得不对劲，向教会索要的粮食、金钱，远比实际发放到平民区的多。
更令她震惊的是，账本中夹着一张纸条，潦草地写着一句她不愿相信的批注，“预留篝火节后动用。圣女留。”
素世神情苍白，她猛地合上账本，冲出小屋，直奔圣女的房间。
“若叶睦。”素世将账本摆在睦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你在背着大家干什么？”
睦缓缓抬起头，眼底没有一丝慌张，反倒像是早有准备。
“素世，你终于又肯来找我了。”她从抽屉的暗格里掏出另一本账册，递给素世，“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素世翻开一看，账目清清楚楚，一切都对得上，她的手指颤抖，怒不可遏地合上账本，声音几乎要从牙缝中挤出，“你私吞了多少祭品？睦，这些都是信众供奉的！”
睦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素世，这个账本在我接手之前就有了，你觉得这修道院真的是为主而建的吗？圣堂和富商勾结，假借主的名义从民众里掠夺财粮，我只不过是假借了一下圣女的身份，从教会中谋取了一些。”
她抬起头，直视素世“院长知道，她默许了我这样做。大家根本不在乎是否欺骗了信徒，因为这样有利可图。”
素世的呼吸紊乱，情绪开始失控，她猛地抓住睦的肩膀，声音颤抖，“但你，我们不是为了主吗？你怎么能这样？”
睦注视着她，眼神里却没有愧疚，反而是赤裸裸的，“素世，你真的爱主吗？”
素世被问得怔住了。
“你只是学会了如何‘表现’出爱主的模样。”睦步步紧逼，“真好，素世，你和我是一样的。否则那晚你为什么会接受我的亲吻呢？”
她走到房间中央，双手托起主的木制雕像，“我总是向主许愿，我问主，明天母亲可以回来吗？父亲可以不要再喝酒吗？我可以在垃圾桶捡到一片完整的面包吗？”将它虔诚地碰在自己的额头前，“可是天亮后，什么都不会有。”
“我想要一个拥抱，我想要面粉做的面包，我想要干净的床铺。”睦随手把雕像扔在脚边，转过身来捧上素世的脸颊，“素世，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主从来没有回应过我。”
睦缓缓靠近，垫脚吻上素世的双唇，双手环绕在素世的颈后。素世看着睦的金色瞳孔，上面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明日篝火散去，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素世，陪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长崎素世一言不发。
祂没有回应她的祈祷，祂也未曾在漫长黑夜里给予她一丝慰藉。
素世曾向主祈求，母亲不要花二十个金币将自己送去修道院。被送进修道院的第一个夜晚，身边都是素未谋面的修女，她冷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床上，耳边只有风吹动木窗的响声。那一夜，她祈祷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外面下起了暴雨。
后来，她学会了假装，学会了如何用经文和仪式来填补心里的空白。她依靠信仰活到了今日，却也始终用信仰束缚着自己，直到睦的出现，她才意识到，睦从一开始就不曾真正信仰过，睦只信仰她。
假如信仰是空的，修道院是腐朽的，那她还拥有什么呢？
“我们不用再给主祈祷，也不要再伪装成祂的信徒，我们就依靠彼此，好不好？”
十二点的钟声如约而至，沉重而悠远。
素世站在礼拜堂外，望着月色下那栋陈旧而神圣的建筑，那里曾是她寄托信仰的地方。夜晚寒风刺骨，素世却感觉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更冰。
睦披着宽大的斗篷，从礼拜堂的另一侧绕了过来，手中攥着一把火折和一只破旧的油罐。
“素世。”睦轻声唤她，眼中却藏着夜色中看不见的野火，仿佛燃烧某种无法熄灭的欲望。
素世盯着睦手中的火折，心脏咚咚乱跳，“火舌落下，我们就回不去了。”
“那我们一起。”
“我只是在帮祂清洗腐败的神殿。”睦轻轻一笑，“主也该看够了吧。”
睦悄无声息地靠近素世，轻轻牵起她的手，将掌心早已准备好的那串偷来的挂着院长密室钥匙的十字架放入素世手中。
“那些被克扣的祭品和金币，全都在里面，里面够我们在城外活上很久。”睦贴着素世耳畔轻声低语，气息温热而又带着煽动。
素世恍惚间，看见了幼年时自己，那个在修道院冰冷走廊里蜷缩成团的小女孩，渴望温暖，渴望救赎。而现在的她，却站在这里，准备点燃这座曾带给她“信仰幻觉”的地方。
她抬眼看向睦。
“我害怕。”素世低声道，声音微颤却清晰，“怕这熊熊烈火烧的是我仅存的信仰。”
“那就烧掉吧，素世。”睦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轻轻擦过她的皮肤，随后亲吻她冰冷的嘴唇。“烧掉恐惧，也烧掉我们的镣铐。”
下一瞬，睦划燃了火折。
火光如同野兽般舔舐着木质走廊的尽头，瞬间吞噬了墙壁与老旧的圣像，化作地狱烈焰般的红色波涛。
警钟大作，惊呼四起，黑夜中尖锐的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混作一团。修女们的惊恐尖叫、院长的怒骂、燃烧的爆裂声一同穿透夜幕。
素世心跳如擂鼓，浑身紧绷，眼前是被火光吞噬的修道院，而身侧的睦拉着她，朝密室的方向跑去。
金属钥匙插进门锁的那一瞬，素世手背青筋暴起，这双从未背叛过修道院的手，终于为背叛做出了回应。
门开了。
密室内的烛光摇曳，祭品和金币堆叠在墙角，素世看着这堆用信仰与罪孽堆砌成的“财富”，突然眼前一阵恍惚。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这座修道院背叛，还是自己背叛了修道院。
睦在她耳畔低语，“素世。”
素世的视线越过睦的肩膀，透过木格窗望向外头，那座象征信仰的圣母像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灰烬漫天，仿佛一场无声的葬礼。
她明白，信仰早已在多年前的寒冬死去，如今烧毁的只是伪装。
“我们走吧。”素世低声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解脱。
她们牵着彼此的手，在火光和混乱中穿行，穿过即将倒塌的回廊，越过曾日日诵经的礼拜堂，最终消失在夜色与浓烟交织的森林深处。
当远处的天空逐渐泛起微光，素世回头望了一眼山坡上的修道院，残垣断壁，火焰尚未熄灭，那里曾是信仰的堡垒，如今只剩炭黑的废墟。
素世低头看着牵着她的睦，她的脸上脏兮兮的，就像第一次在修道院门前相遇的那般，但此刻的睦笑得像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孩子。
素世感到心头一轻，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也许明天依旧艰难，但那至少是属于她们自己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