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艾米丽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穿着华贵的夫人,她从小就在教会长大,穿的都是教会给的衣服,所有姑娘的衣着都是一样的,不论老小,而这个夫人的衣服实在耀眼的引人注意,她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哎,你们知道她是谁吗?”艾米丽朝几个正在叽叽喳喳的年长些的修女凑过去打听。“这你都不知道?罗莎蒙德·柯克兰啊!”年龄最大的琼挑了挑眉,“她就住在橡树街的尽头的那座宅子里——是个寡妇,据说刚嫁给她丈夫没多久她丈夫就去世了。不过她还很年轻,也是这条街最有钱的人!说实在的,她长得很漂亮,如果她乐意她可以再嫁的,可是她就是没有,反倒天天跑来教堂做祷告。”“鬼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虔诚,还是做给大家看的。”朱莉插嘴道,被琼拧了一把。“别那么刻薄,朱莉。”
“你还站在这干什么呢?”脾气比较好的乔治安娜提醒道,“艾米丽,你今天被叫来是帮忙清除花园里的杂草的。”
“哦,是的——是的!”艾米丽想起来了,“我先走了。”
艾米丽蹲在地上用铲子一点点地铲除那些恼人的小草,上帝保佑,她对这些园艺什么的一点了解都没有……为什么嬷嬷非得叫她来干这个。总不能是因为她最近又惹恼了嬷嬷,现在趁机惩罚她吧。
艾米丽埋头铲啊铲,觉得不顺手还用手去把草连根挖出来,手上脏兮兮的全是泥。现在她在专注地对付一个大家伙。“一、二、三……!”好样的,拔出来了!但是后坐力让她往后跌了出去。
“噢,怎么回事!”艾米丽并没有摔到地上,她似乎摔进了某个人怀里,然后两个人一起坐在了地上。艾米丽惊恐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被自己撞倒的人居然是刚刚的柯克兰夫人,“对不起、对不起!!”艾米丽连忙站起来,还想去拉一把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柯克兰夫人,但又没意识到自己的手上和身上糊满了泥巴,结果把夫人白皙的手臂也弄得惨不忍睹。
艾米丽很不好意思地又把手背在了背后,罗莎掏出了手绢,擦了擦自己的手臂,又把它递给艾米丽:“拿去吧,擦擦干净。”
“谢谢您,夫人……很抱歉把你搞得这么、嗯、不体面。”
“没关系,”罗莎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的眼睛很漂亮。”
02.
「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她说我的眼睛很漂亮,是什么意思?
艾米丽拿这话去问了所有跟她关系还不错的修女。所有人都告诉她罗莎·柯克兰是个怪人。
“可不是吗,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琼神秘兮兮地说。乔治安娜惊叫一声:“你把自己弄得好狼狈,艾米丽,嬷嬷肯定又要罚你了。”
“随她的便吧,”艾米丽撅撅嘴,“我嘛、我决定等她下次来的时候亲自问她。”
这并不会让艾米丽等太久,这位虔诚的女士几乎每周都会来教堂。艾米丽因为弄脏了衣服,很顺利地每天都被罚来教堂干杂活。
艾米丽探头探脑地躲在教堂的座椅后面偷看,罗莎跪在祭坛前,数着一串玫瑰念珠,低头默默诵读着经文。艾米丽看了老半天,觉得等得有些累了,又蹑手蹑脚地准备偷偷溜出去。罗莎恰好直起腰身,站了起来,她抚平了裙摆上因为跪下留下的褶皱,头都没回,却提高声音说道:“躲在后面做什么呢?女孩,有什么话要说,上前来吧。”虽然气势十足,但在艾米丽听来,她那美妙的嗓音好似鸽子柔和的咕咕声。这让艾米丽心中原本残留的那一丝胆怯都被一扫而空,艾米丽走上前去,拎起袍服的一角,行了个屈膝礼——其实本不必如此的,但她想到罗莎的身份,于是就着记忆里听年纪大些的修女们描述的贵族礼仪,她蹩脚地照着自己的理解行了个礼,她想这是让罗莎对她有个好印象的第一步。——漂亮眼睛并不算她自己的美好品行换来的。
“罗莎蒙德夫人,您记得我吗?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现在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罗莎居高临下地打量了艾米丽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她那美丽而高贵的头颅。“是的,”她迈步走下祭坛,“是的,你这双漂亮的湖蓝色眼睛,我记得你。”
“好极了,”艾米丽顺着罗莎的话接下去,“那么,请问我是否可以劳烦您解释一下,为什么您见到我的第一面,甚至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这样抛给我一句奇里奇怪、毫无逻辑可言的赞美呢。”
“女孩,我觉得这话在教堂里说不好,但是我对你……”
艾米丽感觉脑子“哄”地一下炸开了,晕乎乎的。罗莎笑着看着她。
罗莎确实没说出口,她夸张地做了个口型,但艾米丽一下就看懂了,甚至都没经过思考,那个字眼就蹦出来了。
她说的是,女孩,我对你一见钟情。
03.
现在罗莎蒙德有幸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名姓了。“艾米莉亚,”艾米丽说,“但是这个名字很长,是嬷嬷取的。我不喜欢这个,大家都管我叫艾米丽。所以我的名牌一直写的是艾米丽·F.琼斯。”
“F代表的是什么,你不乐意告诉我吗?”
“不、不是的,罗莎蒙德夫人,”——“叫我罗莎,”——“罗莎,我也不知道F是什么。你瞧,我没有父母呢,我的名字就是嬷嬷给的呀,我一出生就属于教会啦。”
罗莎摩挲着艾米丽的小手,她尽管和艾米丽手握着手,眼睛却望向远方:“好啦,那你愿意属于我吗?只要你开口,我们就可以属于彼此。”
艾米丽悄悄缩回手,吐了吐舌头:“再说吧,罗莎。”她狡黠地眨眨眼睛。
罗莎现在天天都来了,牧师为此感到非常惊讶。后来他私下与修道院的姑娘们宣布说罗莎蒙德夫人的虔诚真是他前所未见过的,所有人都应该像她一样,才真正有可能进入天堂。艾米丽把这事和罗莎说了,罗莎笑得毫无贵族风范,然后她把头倚在艾米丽肩膀上,嘟哝说要不是为了见艾米丽,她才懒得跨越整个街区来到这里呢。艾米丽红着脸把她推开些:“别这样,在这里不可以,罗茜。”
“你现在叫我罗茜了?”罗莎饶有兴趣地坐直来,“这里不可以,那么你默许了私下可以了,对吗?艾米?”
艾米丽羞红了脸。她默许了。
04.
“那么艾米丽我就先借走了,”罗莎矜持地与主教告别,“麻烦您了。”
艾米丽只顾低着头跟着罗莎走,虽然罗莎找了很多次正当理由把自己带到她家去,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罗莎单独离开,确实有些羞人。艾米丽坐进车里时,罗莎关上门的同时在艾米丽额头上吻了吻:“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不自在。我很可怕吗?”
“不。不是。我在担心,要是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罗莎捏捏艾米丽的手指以示安慰,“不用担心。”
那晚艾米丽留在罗莎家住。
艾米丽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在发烫,烫的好像要着起火来。她想问罗莎不会觉得很热吗。但罗莎的手指已经从她的小腹向下游移,到达了三角地带。于是她来不及多问了,一阵冰凉的刺激感让她忍不住躬起身子,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第二天艾米丽回到修道院发现女孩们又凑在一起,似乎在聊什么八卦。她生性活泼,乐意说话和闲聊,便也上前去听听有什么新闻。但听到的内容让她紧绷起身子。她没太仔细听,不过一会儿就独自跑开了。但她还是没法不在意。
她们说街对面住着的弗朗索瓦丝·波诺弗瓦和安娜·布拉金斯卡娅在一起了。她们说这两个人将连下地狱的机会都没有。她们说一个法国来的风流婊子和她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异教徒搞在一起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艾米丽感到恐惧。她知道弗朗索瓦丝和罗莎是老相识,这让她没法不去想自己和罗莎。
05.
「求你不要远离我,因为急难临近了,没有人帮助我」
艾米丽绝不会想到那是自己最后一次与罗莎接吻。她与罗莎说了那些话——向罗莎表达了自己的害怕。罗莎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但艾米丽埋在罗莎的怀里就觉得很安心。是的,罗莎身材很单薄,有时艾米丽真担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她身体非常不好,但艾米丽依旧能在她身上找到安全感。
她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真的爱她。她爱着,爱着罗莎蒙德·柯克兰。
那夜她们依旧同床共枕。不过什么也没干。艾米丽看一眼罗莎闭上的双眼,又扭过头去看星星。她希望这一切不是暴风雨前宁静的假象。
临走前艾米丽站在台阶上,罗莎看着她,然后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脸颊,最后含住了她的双唇。罗莎说:“我真是爱你,艾米丽,你看着我的时候让我感觉我真正的活着。”
艾米丽捧起罗莎的手,在它们上烙下自己的深沉的一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们都不知道。她们用热切的亲吻表达一切。
艾米丽回到修道院时心中暗暗感激,因为她没有错过每日的晨祷。虽然说可能迟到了那么一小会儿,但不至于遭到惩罚。今天不太一样,她想,怎么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牧师的目光刺得她有些害怕,她看了看牧师,牧师低头去看自己的祈祷书,他用冰冷机械的声音给艾米丽判了死刑。
他说:“女人把顺性的用处变为逆性的用处。……”艾米丽熟的不能再熟,《罗马书》第一章第二十六节。
她或许瘫坐在地?或许直接晕了过去?艾米丽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站在教堂的最前方的正中央,旁边站着罗莎,她的脸色灰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牧师说着些魔鬼、上帝云云。艾米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开始落泪,她想要罗莎,罗莎能够给予她的安全感,但她不敢,也从来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罗莎,甚至拉拉她的手。罗莎站的笔直,好似一颗白杨树。艾米丽带着哭腔低声反驳,她不敢在教堂大声哭喊。
她说她没有被魔鬼附身。她爱着罗莎,现在爱,以后也爱,上帝她也爱。她并不愿意为了虚假的指责抛弃任何一个。
牧师口气冷淡地说你不能都爱。你只能爱上帝。
罗莎说:“好吧。”
艾米丽吃惊地望着她,现在起她眼里的罗莎似乎已经变成一阵烟飘散而去了。因为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罗莎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勾引了这个姑娘,害的她走上了通向地狱走廊。”
牧师满意地点点头,他让人把艾米丽拉下去,他要单独对付恶魔。
艾米丽无力极了,她任着任何人对她动手动脚。罗莎直到说完了也没看她一眼,连余光都没有,艾米丽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
人群之中站着罗莎的贴身女佣。
06.
那件事发生后,艾米丽被关在房间里整整三个星期。直到牧师宣布她身上一点邪恶气息都没有了,才被准许出门。
艾米丽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修道院。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罗莎家去。开门的是那个女佣,她真想往这个女佣脸上来一拳。但那个女佣面色平静、身材健壮,艾米丽喝了三周的面汤,一点力气都没有,于是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问:“罗茜呢?”
女佣回答说,她走了。
三个短短的词,然后门被“砰”的摔上了。
艾米丽失神地坐在台阶上,她现在感觉很怪异。她不算很难过,但也不快活,这种感觉像心被活生生地剜去一块。
一个快活的女声传来:“瞧呀,我亲爱的冰玫瑰,我说过小姑娘肯定在这里。”
艾米丽抬起头,穿着长裙的女人挽着另一个漂亮女人举手向她致意。
“弗朗索瓦丝·波诺弗瓦,相信你听说过,”活泼些的那个用俏皮的口气自我介绍,还优雅地伸出手作势要艾米丽行个吻手礼,不过伸到一半又收回去搭在那个冷淡女子的肩上了,“我的爱人,安娜·布拉金斯卡娅。西伯利亚最有名的美人儿。”
“别贫嘴了……”安娜白了弗朗索瓦丝一眼,“小东西,我们来带你去找她。”
艾米丽被安娜扛上了车(弗朗索瓦丝提出要帮忙把艾米丽扶上车,安娜说没有必要如此娇惯,被弗朗索瓦丝称作不近人情),她们开车带艾米丽来到了罗莎的新住处。
罗莎开了门,站在那一条缝里和艾米丽讲话,也没有请她进去。艾米丽看着爱人的脸,觉得对方也没比自己好过多少。
罗莎疲惫地说,艾米丽,不要来了。这是为了你好。
艾米丽恼火地想开口质问罗莎怎么敢这么说,罗莎却递给了艾米丽一张支票。
“这是我三分之二的财产,”罗莎说,“不要担心我,我的钱很多。这是我对你的补偿。很抱歉,艾米丽。”
艾米丽很生气,但她还是不舍得凶罗莎。她沉默着把支票收进口袋。她明白两个人都经历了太多,就如同彻底分开了的分子一样,现在她们之间可算是一点作用力都不存在了。
弗朗索瓦丝和安娜面面相觑,弗朗索瓦丝大声对在后座黯然神伤的艾米丽问:“那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或许会拿着这笔钱到美国去,”艾米丽耸耸肩,“反正你们也看出来了,罗茜再也不理我了。那我干脆离开这个鬼地方。”
安娜耸耸肩,说:“她真是个古板的女人。”
艾米丽皱了皱眉头:“你并不了解她,别随便评价她。”
“好吧,好吧。”安娜举手投降。弗朗索瓦丝拍拍安娜:“你也不要凶安涅奇卡……我会帮你准备的。”
“什么?”
“去美国。”
“谢谢你。弗朗索瓦丝。”艾米丽看着这对美丽且般配的情侣,觉得很嫉妒,她想起了修道院里的女孩们对她们的评价,“法国的风流婊子和俄罗斯异教徒”,“真的很感谢。”
“她们才是婊子。”艾米丽恶狠狠地骂。弗朗索瓦丝问:“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们俩简直是天使。”
“好肉麻。我可不吃这一套,小东西。”
07.
「夏日已完,我们还未得救」
艾米丽在美国转眼住了两年。她和弗朗索瓦丝与安娜定期通信。她也会给罗莎写信。罗莎不回信,但是她的信会被寄回来,每封都拆过。
最新的那封信里,弗朗索瓦丝写道:“……我们的罗茜要结婚了!和一个古板又无聊的军官。安娜说他的暴虐绝不会比克利古勒好到哪儿去……”
艾米丽回信:“我会去骂那个军官的。”
她说到做到,真的写了封匿名信去骂人。言辞之激烈和讥讽估计连安娜都自愧不如——毕竟她坚定认为没有人比俄罗斯人更会让别人无地自容。信的主旨在于罗莎蒙德有多么完美,他根本配不上,这位军官若是不夹紧尾巴做人就会有在夜晚被暗杀,第二日被人发现暴毙在床上的风险。艾米丽花心思打听到了这位先生的军营地址,避免了直接让罗莎看到这封信。
弗朗索瓦丝来信提到了这事,她问为什么。
艾米丽的回答只有一行字。她说罗莎会生气和难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