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这一阵子天气倒是很好的。胜利的消息在此地转了几圈,这才转到留声机里。那烟挑子,卖胭脂、西药,战前充作战备物资的整匹呢绒,皱花绒线衫,以及整桶牛羊肉罐头的仿佛一夜间涨满了大街,如水门汀坏了,一泵全泵出来的似的。街心气味自不大好闻,但较之战时气氛,倒也好了许多。
不过天气自然是好的,他穿过几条弄堂,那淡青皮色的阳光烧在人身上,浸出些微汗来,隐隐觉得人影子里掺了酵母粉,快要泡发了。此时已是近十月间。
拎起两只脚,伶仃的像只圆规似的将自己从人肩背中拔了出来,正待抹把汗,忽听有人在背后紧声唤他:“沈老师——沈老师慢来。”
他一回头,见有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站在当地,笑嘻嘻的:“沈老师好。”
只见那男孩子一身挺括黑西装,系一块宁绸的领带,说话带些乡音,仿佛也是湖南人。细思索了半刻,方想到大抵是临澧的学生,由局本部派来打前站的。于是点了头笑道:“丁家冲那一批的么?很好,很好。”扫扫四周,一片闹市喧嚷,并无人注意,又道:“领带夹子太新,不大好——家里可有什么要置办的?”
学生矮了矮眼,乖觉道:“老师说的是,家里叫我来接老师回去,已在催问时候了。”说罢眺了眺巷口,这一面有许多堂子街,街旁尽是些腻红色的低矮房子,租与往来做生意的近省人,多半是自乡下来的,先前南京失陷,耽搁了一阵子,现时仗打完了,便又进城找事做,把街里塞得有如抽水马桶,人便在摊子底下,洋油桶,煤炉子,黄铜包车里讨生活。雨迹子浇在红漆上,七横八竖,倒像淋了猪血的石榴,石榴摔开,也摔出几个兴隆门庭——左不过是药房兼卖炸油饼糕,芝麻棒糖之类——没有哪家铺子不兼做这类营生,旧都的中国人此时都成了林黛玉,会吃饭的便要吃药,战时便是“死都要死了”,仗一打完,突然有些松懈精神,只道“原来不用死”,正谓国家医好了,甫才想起自己多愁多病身来。那青年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右手向外一偏,更为恭敬道:“学生的车就在巷口,沈老师请。”
他沈叔逸倒不准备这么快就回“家”。这里开着一爿店,一向同他有些关系。生意做得不大不小,又兼跑单帮,西南地方川贵的特产便在此循环转卖出来。战时不得已将南京脱手,如今日本人走了,特来收接的。
照戴雨农的规矩,局本部的人一律不许吃拿受贿,一是为着工作缘故,人情是只能予人却欠不起的,二是近而提倡“新生活”,蒋先生自己已在广播中三令五申过了,戴雨农唯长官意志事从,特开了几次会,亦是五命七嘱,什么上下一心,厉行节俭的,磨得他们同志浑身都长起茧子。
他自己是管总务的,外人看来肥缺一件,他自己却知财不外露,如行公事的难处。不过话虽如此,做事毕竟是另外一面,跟了戴雨农这些年,眼见他对蒋先生逢迎手段,不说一万,也有一千了。早知长官意志便是半红半白,旁的大小事却是不管的,底下人只要细心,把青天白日满地红涂出来,至于如何着色,倒不碍事。他做事又聪明,如今这般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女子的五子登科局面,不吃不拿,反而像个不通俗事的呆子——这话,倒是他回南京前戴雨农提点过他的。其实哪里还用他提点?沈叔逸也不是当年沪上时的沈叔逸了,自己的营生早已做了起来,特工最不缺的就是手和眼,这些东西,行商路也吃得开,况且他从不自己经手,连同商会联络都是十转九绕,自己亲去不过十之一二,应付起戴雨农来是绰绰有余——若真有事,要脱手也如壁虎断尾一样容易。
他想戴雨农大概早知道这事,从小他没什么事瞒得过他,他还不是他就手养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可他是忠心的,这戴雨农也知道。
只不过烟土特产一事他始终留着心,做事做到他们这种地步,浑身上下除了眼睛便是耳朵,只是没有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有分寸。戴雨农不抽不喝不赌,他便也不抽不喝不赌,他名醉,工作上却很清醒。所以这事——还是算了。
思来想去,想不到“家”里派人来找他回去是为什么,也许重庆方面又出了乱子,戴雨农要他回去帮忙。除此之外,难不成——他跟着眺了眺巷口,那里横搭着三两条晾衣杆,几块尿布褐黄的晾在上面,给风掀得像层层猪油,底下有几个小孩子油浸浸的穿梭来去,拾煤核玩,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灰——他是哪一年到了上海来的?
初跟着戴雨农做事,他待他已是很好。那时他不过十八岁,叫中学辞了出来。戴雨农脾气不大好,不过从无拖欠薪水的事,反倒大方,忍忍是个恩主,何况戴雨农常在南京,沪上虽有一片公馆,在法租界内,却也不总住人。此一时上海不至沦陷,他年纪轻,胆子大,没读过多少书,听话是一等一的,很快在沪上当行动组长。戴雨农事忙,偶来沪办差,总找他到凯司令吃咖啡,问问近前工作情况,每回必贴他两个零花。“年轻人嘛,花钱是要多点,听他们说每次找你办事,先得请你吃一顿不行?”戴雨农闲闲笑道:“吃人家三次,也总得回请一次了吧?我贴你些现钱,你帮我盯着点那几个搞通讯的。”
他脸上一红,只道:“谢谢先生。”他那时就知道他是很喜欢他的,也许有意提拔他,但那谁能作准了说呢?沪上这地方,好好坏坏,阴阴阳阳,每个人都咬着自己的心活着,连包打听生意都比旁的地方做的更好。他那时候不懂他。只教他什么是什么,他也不问他为什么,做革命的哪有那么些为什么?但也许——从不懂得他。他的领子浆得簇新,人家后来摆龙门阵也便常请他了,总归是他不负戴雨农的嘱托。
有一回找他去公馆,他因事去的稍晚些,桌上已摆下几色菜,一旁小几边倚着个男孩子,同他年纪差不离,几上摊着未完的小麻将,见他来,用眼指着他,指给他一个位子。他坐了,那人便问:“会打么?”他看了看麻将牌,便知这人技术不大好,大概总是输钱的,怕缠染,因道:“不会打。”那人啧的一声,把他的名字在齿间一咂,略轻蔑的哼出来:“我爸就喜欢你这样的。”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却知道那人大抵是戴雨农的大男孩子,一副吊儿郎当习气,不吃烟也像个吃烟的样子。怪不得戴雨农喜欢他,他当时便想道。
那一餐吃的气氛极沉酣,席间加了一道辣椒炒肉,他吃着好,那男孩子不惯吃辣的缘故,不甚碎了一只调羹。戴雨农的眼睛和碗底一道嗑在桌上。此后藏宜常来找他借钱,又时常还不上,央他宽限些日子的时候那两只眼在粗眉下一闪,如同两块黑卵石似的,在水中时隐时现,隐了便是柔光,现出便是狠色。这使他想起戴雨农来。
抗战时,他的许多学生曾找他,托他给荐事,局本部的位子不好谋,不过谁让他还兼着学生的同乡会长呢?其实那时他已想离局本部远些,自己有了学生方才知道先生对学生,原都是一样的——年纪轻,胆子大,没读过多少书,又听话。层级之上,天地相隔,他亦不去想蒋先生大抵也这样对他的先生。赏识与否,有如糊纸窗子,初时既薄且韧,反倒很好,后来既厚且黏,也还堪用,到最后破烂不堪,风一剜就剜个口子,纸不顶事,却连撕也撕不下来,若要除去,非得用上刀——反正连戴雨农都担心的,怕蒋先生有朝一日暗害他,他又怎么不担心?后来再有临训班,他便荐几个聪明得力的学生给戴雨农,先生,学生,还不总是那回事?须知他妻儿在身,即便有时心想对他不住,那也顾不了许多。青年时不晓得他,到了这般时候,倒也不需要晓得了——他想重回上海——只是不知戴雨农晓不晓得。
现在看来,大抵是晓得的。他一面走,一面向那个临澧的学生搭讪着问道:“家里最近怎样?”
“都好,只是接收的事忙些。”那学生讲话如同穿针引线,一个话眼一个扣子,既不多扣,也不错扣。年纪轻,胆子大,书念得不多,听话。他仿佛有点无奈似的,人像个湖,湖面上漾起一个笑,湖底波澜不惊,他的心在湖底,比底沉得更低。找他去,到底是为什么?
坐在车上,沿路经过几个热闹摊子,一家卖卤鸭酱肉的,另有咖啡馆子窗子里贴开业至喜,xx敬贺云云。故都的一切,新鲜的,旧日的,如今都是抢来的,故都已满是异乡人了。他也是异乡人,不过在回“家”的路上,自那一年随着戴雨农做事,他把他指到哪里去,哪里就是他的故乡。
那道旁的洋梧桐撑开两臂,枯着身体,簌簌哭下叶子来,那时金漆枕玉的一只调羹碎了,后来听常在戴公馆的做工的人讲,若是往常,戴先生早将藏宜赶了出去,还是他在好,他在,戴雨农也不大发脾气。先生,学生,那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现在明白当时藏宜的心情,那是一种押解之感。
太晚了。
那梧桐叶子摇摇的,涂到地上——一只金漆的玉调羹——两眼前一张窗纸,他必是永远从他身上撕不下来了,如此一去重庆,难道是要用刀么?
Fin.
沈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