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时候天晴啊
※女同gap year(哦莫虽然有一方好像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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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丝听见风声,就去露台收衣服。抱着一捧棉麻丝绸,面前的路半扇被遮挡,只好仰头走路,眼角一抬,看见天边橙光和着浅蓝深紫。刚刚取下挂绳时她就觉得今天的晚霞不会比昨天的艳丽,余光里很难看清原貌,素色衣衫又稀少,能囫囵包容这些状态敷衍的气象的载具也只有伊莎贝拉的笑容了。伊莎贝拉还在床上。今日超额的工作让蓝莓烤奶酪拼盘都没法把她从床上勾下去,这西班牙人可怜兮兮地趴在床上喊腰疼,没等索瓦丝慢悠悠吃几块贝壳蛋糕,再去自己房间翻扭伤膏的法国人就在床上捕获了一樽橙花味儿熟睡人形扩香石。
伊莎贝拉的专业和香精制造业其实并不对口,但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女士自从去了趟索瓦丝姑姑的工坊,便和弗朗索瓦丝表忠心,讲半年内要送她几瓶手作精油,好让弗朗索瓦丝被酒精蚕食的睡眠换一批更合适的守护者。弗朗索瓦丝耸肩,不赞同。一是她并没有睡前酒不离手,二呢,香精助眠对她来说并不管用,否则玛戈姑妈家最大的高定客户不会是那什么事儿比钱多的英国佬。第三,弗朗索瓦丝记得自己戳了戳伊莎贝拉怀里的笔记本:你十七岁的时候还说要和我合作写书呢,你现在最长的小说,起承转合哪一部分是圆满的呢,女士?伊莎贝拉笑笑,好像要把自己引出来的争论画上句号。弗朗索瓦丝习惯她,也就没接着念叨下去。
于是,当伊莎贝拉的邮件从巴塞罗那跨过比利牛斯山脉到达巴黎时,弗朗索瓦丝也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和人发消息询问发了什么这么正式,然后点开新消息,看见伊莎贝拉的求职信,简历和调香相关的资格证书等资料静静地躺在附件栏里。手机嗡嗡响,伊莎贝拉连回三条消息,而弗朗索瓦丝记得她今天这个时候应该是有一个面试在进行的。
「玛戈的邮箱换了么(心碎)」
「我投了三次都没有回声(哭泣)」
「求求帮帮忙,让我走个后门叭索瓦丝(祈求)」
玛戈是个不好说话的人,让我们用强硬的线条勾勒她总紧巴巴咬着牙的下颌骨和波诺弗瓦家祖传金棕色的细挑眉。这位播种了十一年橙花,收获无数私人工坊奖项的调香艺术家并不怎么乐意接纳新鲜血液,没有子女的她已经决定六十岁生日当天把工坊拍卖掉,然后做线上私人调香师,隐居尼斯。弗朗索瓦丝为了说情,搭车从巴黎赶回贝济耶,最后得到的结果仍然并不理想。“你要去,就只能从杂活做起。”弗朗索瓦丝顺道跨了国境线,去西班牙躲避巴黎早春的阴雨,在伊莎贝拉的客厅边吃意面边播报悲声,“玛戈的德牧都比她本人好沟通,我临走的时候没办法了,拿抱走比弗利做要挟,才帮你把工作机会要到手,你敢半途而废我就让比弗把你当网球啃。”
玛戈让伊莎贝拉二月十八日来法国面试,弗朗索瓦丝那时已经回巴黎准备入职。五月一日,伊莎贝拉终于结束她清洁工的活计,升职去从事农场的体力工作,而弗朗索瓦丝则乘着最早一班飞机轻巧降临到玛戈租给伊莎贝拉的宅邸门前。宁静的南法山城迎来了一个热闹的清晨。七点三十二分,伊莎贝拉在窗前为楼下的身影惊喜到凝固,八点半,她搞清楚了弗朗索瓦丝离职的前因后果,和人一起痛斥那该死公司的该死行径。上班前三十分钟,伊莎贝拉帮人收拾好了楼下的客房。然后,伊莎贝拉的午餐袋里多了五颗来自巴黎的蓝莓,弗朗索瓦丝的旅行箱上被添置一层手作碎花蕾丝棉织防尘罩。她们在门口拥抱告别。过了五分钟,弗朗索瓦丝走进浴室,洗手台边角,潮湿的牙刷还散着朦胧的薄荷香气。
“玛戈问你明天能不能去给她喂狗。”当天伊莎贝拉下班,老远被浓郁的小麦制品的香气引到弗朗索瓦丝的背后,然后是蜜色发丝,缠绕,缠绕,“或者给她端茶倒水,她会给你工钱。”
“你已经成为资本家的伥鬼了亲爱的。”弗朗索瓦丝送人一个白眼,“我刚辞职,大老远跑来换个工作吗?”
“喔,抱歉,被人压榨久了,觉得秘书是个值得眼红的职位。”伊莎贝拉道,“那么公民,你有什么打算呢?”
“先不打算。”弗朗索瓦丝把法棍切一半,把剩下的一段直接递给伊莎贝拉,“啊,对,想起来了,得先收账。”
“什么账?”
弗朗索瓦丝在人腰上飞速捏了一把,满脑子都在啃面包的伊莎贝拉被这一下吓得差点噎着。正准备发出抱怨,法国人又开启新一轮攻势。她们推推搡搡进了餐厅,透过镂空木制隔断可以看见落地窗外蔷薇绿叶被晚风吹得摇摆不定。弗朗索瓦丝顺手从果盘拿起一颗柠檬,在自己的酒杯边缘滚动。看着伊莎贝拉的眼神从自己的手晃过去,便用几根指头虚握对方的手腕。
“我找到你的文稿了,还在用纸质稿的家伙更考验出版社的耐力。所以需要十足十的努力让那些文字最后不被键盘抽走了。”弗朗索瓦丝道,“而我,我可能明天就走了,或者后天,或者老死在这里。懒得想很多有的没的,就挑些现成的事情来做。”
“看来我不能给我的房间上锁啦。”伊莎贝拉耸肩道,“那就请你顺便把我的房间给扫了啰。”
“滚蛋。”弗朗索瓦丝拿葡萄砸她。
伊莎贝拉偷偷带弗朗索瓦丝进园子看自己给玫瑰玉兰橙花树施肥撒药。玛戈对伊莎贝拉拿一份工资却两个人闯入园地很不满意。所以,每次被训斥,弗朗索瓦丝就抛下伊莎贝拉,自己在玛戈的花园里乱跑,到处和员工打招呼,装作自己还是十五岁来这里做社会调查的小女孩。作为玛戈的常客,弗朗索瓦丝可以被人邀请进入第二工作间,在那里染上一手的花香。然后,两人在午休时到伊莎贝拉的午餐秘密基地——花园基层办公室对面的一小片野餐草坪汇合,索瓦丝就这样张开双手向伊莎贝拉炫耀。吃饭时碎碎念,弗朗索瓦丝讲自己小时候在玛戈的工作室里搞过破坏,打翻过一小瓶已经调制好的浓香精,洗澡也洗不掉那个香味,连着三四天都在担心谁会因为这个气味对自己侧目而视。之后问过妈妈,妈妈却说并没有这回事,玛戈那样锱铢必较,怎么会让一个小孩进入自己倾注心血的调香室呢?这是一桩奇事。再之后,十五岁来这里居住度假,父母离婚的消息从北方传过来了。玛戈给索瓦丝调了她人生中获得的第一支香,梨子与柑橘打头,琥珀在后调里发甜。几年后再来呢,玛戈无情地告诉她那并不是安慰她的意思,是祝贺她妈妈离开臭男人,祝愿她早日明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其实也并不算无情呀。伊莎贝拉安慰道,那时候你哭好久,她肯定也动了恻隐之心呢。弗朗索瓦丝讲你记性这么好,为什么昨天早上出门不记得要晾衣服。伊莎贝拉立刻转移话题,讲巴塞罗那的足球,云,阳光四射的海滩,以及她的番茄园。
伊莎贝拉的职位在发现了一些植物细菌感染疾病,并给出了解决方案后,得到进一步的升迁,可以进实验室炼制精油了,这次玛戈亲自来给她当入职导师。弗朗索瓦丝失去了活跃空间,就蔫蔫儿地闷在房间里写东西。她已经经历很长一段空窗期,越来越觉得阳光发白,天空泛青,升迁后伊莎贝拉早出晚归且常露疲态,环境失去色彩了。除了玛戈有时会在周末和伊莎贝拉一起走进无聊的晚霞里朝露台上神游的弗朗索瓦丝招手外,这里连送报员都足够内向。黎明与傍晚是一样宁静,港口如湖岸般毫无波澜。弗朗索瓦丝最后还是过上一只眼睛盯着社交媒体另一只眼睛追寻电子书籍的生活。在对伊莎贝拉小说的补完计划中,弗朗索瓦丝发觉自己遇到毫无新意的瓶颈,写出来的东西甚至不如不写。这真可怕。弗朗索瓦丝那天徒步在城市里走了很久,却没有任何破冰的思路。想着骑自行车回家,最后却坐在公交车上泫然欲泣,想把无聊的情绪从体内扒出来,拿到太阳下仔细搜寻每一个缝隙,好找到让它停止制造疲惫的按键。那厢伊莎贝拉下班的消息从手机传来,叮叮几声弗朗索瓦丝都不想理会,她想找一个日落时天空不放红光的地方,并希望那个地方的日落没有规律,不会如人所料心无杂念地降临。弗朗索瓦丝回家,看见伊莎贝拉的影子在房顶阁楼的窗子里晃动。对于一个一直以来没有人进入的地方来说,那画面有够诡异,但实在新奇。弗朗索瓦丝冲进屋子,一层一层咚咚前行,最后在阁楼门前驻足。她在想,如果那只是伊莎贝拉去阁楼拿东西该怎么办。然后还没等她给自己一个答案,伊莎贝拉开门迎接她。
“我想做腌肉,你要来帮忙吗?”伊莎贝拉身后的桌上全是香料袋子,而桌旁的架子上有一条熟制后腿,和一堆生鲜肉类。如果不是确实没有血腥味儿,弗朗索瓦丝就要觉得这人是工作不顺心还是怎么的了。当然,这个也不错!弗朗索瓦丝从对方的惊讶表情看出来自己反应过度了。但是那又怎样呢?在所有能给她叼来磋磨空虚的石头的生物中,伊莎贝拉简直是最有诱惑力的那个。阁楼里处理肉类不会让整个房子都过度弥漫香气,真难为伊莎贝拉一个人搬这么多东西上楼来。
伊莎贝拉会做萨拉米肠,这个是弗朗索瓦丝在很久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但现场观看伊莎贝拉腌肉剁肉调味儿然后灌肠,今天可是第一回。弗朗索瓦丝看着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她说要做太妃糖,后来也不知道做到哪里去了。弗朗索瓦丝笑出声,然后询问脱掉外套的伊莎贝拉这事。伊莎贝拉只是哼笑,话语绕了几个圈,并不真切回答,连“三分钟热度”这个套话答案也没给出来。又是这样,弗朗索瓦丝懒得理她,拎起两人外套去门口安置,回来后,见伊莎贝拉坐到沙发里,看起来像是一辈子也不要直立行走了。弗朗索瓦丝凑近,闻见伊莎贝拉耳后有暖暖的甜香。指出来,伊莎贝拉笑道盐和香料的味道这么大都能闻见,以为留香挺短,回来还洗了个澡呢。弗朗索瓦丝说,这味道很熟悉。伊莎贝拉接话道,是啦,是我第一次跟着你来这里,我闻到的印象。
“我今天开始试着用自己榨取的精油调香了。”弗朗索瓦丝立起脖颈,见到伊莎贝拉碧绿的双眼在橙黄的夕阳光下泛着紫调,“现在我可以勇敢地讲了:玛戈的办公室真是我的梦中情乡,多希望她能大发慈悲让我进一回啊啊。”
“我看你不用去可挺好。”弗朗索瓦丝眨眼,“在人类可观测的世界的范围内,没有一个角落不是你的调香室。”
“天,索瓦丝。”伊莎贝拉也开始眨眼,这很好玩,因为她跟人讲话时没怎么用过这么摇摆的表情,“肯定除了玛戈的工作室。”
“那你去她门口喂狗好了,好好工作,让比弗利给你说情。”
“弗朗索瓦丝波诺弗瓦有一天不小心舔了一下嘴唇把自己毒死了。”
“伊莎贝拉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有一天早饭吃了上顿忘了下顿把自己蠢死了。”
“好无厘头!”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贝济耶气温最终定格在不冷不热的范围里。春风能拂得布艺窗帘在空中悬浮,也能让教堂的树木静穆肃立无从摆动。弗朗索瓦丝沿路走,一步一步,从一家小小的出版社分局出来,走到水果摊位前站立细嗅,用清香将购物袋半填,然后继续前行,路上留意上周动工的一大幅墙绘的进度。现在画报女郎的抽象轮廓已经定型,其身后的酒桶色块尚未补上细节笔触。与昨天不同的是,图外的路灯被融进了图内,女郎的面孔朝向那还没有迸发光辉的灯柱,而灯体四周晕染的鹅黄色成了它的预演。寥寥几笔就把现实与画作联系起来了。弗朗索瓦丝打开笔记,记下来那几笔金光。再走向河对岸,她踩上贝济耶老桥的瞬间,又回忆起她们的小说里,久未谋面的女人们在运河旁边相会,那些热情的拥抱。她已经回忆了不下三次,这次,她联想到被添了金光的路灯,于是她决定在她与她之间添加一颗梨子。烤啤梨。那甜香将在路的那一端就让对面的人意识到是她,是她的姐姐常说的,命中注定的巧合。
回家。伊莎贝拉躺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个容量大约二十毫升的玻璃瓶,里面的油脂在瓶壁上斑驳痕迹。把水果放到洗菜池里,弗朗索瓦丝走过去,拿过伊莎贝拉手里的玻璃瓶,问这是什么。伊莎贝拉说,这是橙花精油,调香师的老职员了,可是产量挺少,几乎没有剩余。弗朗索瓦丝打开塞子,浓郁的甘苦香气冲过来,没有香草精那么刺鼻,像被谁捧了一大束白花放到鼻下,也像弗朗索瓦丝在巴黎点过的一款香薰蜡烛。还像什么,弗朗索瓦丝有点记不清了。
“有助眠功效。”伊莎贝拉道,“取两三滴放进热水里用热毛巾湿敷后颈可以缓解疲劳。或者取少量滴在枕头上。”
“喔,梦中的橘子树。”弗朗索瓦丝想到,笑起来,“能吞下无聊焦躁的氛围,能引起更多遐想和回忆,能疏解任何人的烦闷……只要在行走,香味则流动不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