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祥】她是我成为悲剧女主角的必要条件

BanG Dream! Ave Mujica (An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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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祥】她是我成为悲剧女主角的必要条件
Summary
宽街音乐剧女主演和使她成名的剧作家。*阴暗扭曲的初祥情感,请自行避雷。OOC属于我。HE。*虽然是AU但基本人物关系背景默认与Ave Mujica相同,只是出自个人兴趣单纯想写音乐剧背景相关而已。*选用了契诃夫戏剧《海鸥》&《伊凡诺夫》,因为私心认为很契合初祥。

***Act 1***

现在是凌晨5点,天气多云,日出时间大约是6:04,距离下一个舞台演出还有十小时:宽街最为耀眼的剧作家刚刚死去。最终的投资会议谋杀了她:她不再愿意投入创作。

丰川祥子推开stage door的门。三角初华在她背后急促地挽回说小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丰川祥子说不用了,到此为止。

她回头,把一打厚厚的稿纸塞进三角初华手里:“送给你,现在它属于你,或者你们剧团。我不会再继续创作它了。”

“我并不是想要——”

丰川祥子将指尖抵住三角初华的唇角,于是初华无法继续她的演出。

她大脑一片空白。《伊凡诺夫》这一串单字被黑体加粗印在封面,极为刺眼。初华紧握着这份命运的车票,试图寻找她们之间可能的去处:

“祥子,你听我说。我只是觉得你改编《伊凡诺夫》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才没有在会议上坚决反对他们;更何况……”

“更何况你还是只喜欢《海鸥》,对吗?初华。你对《伊凡诺夫》其实毫无兴趣,只是因为我要改编它,你才硬着头皮站在舞台中央。你演不了伊凡诺夫,但这也不重要。因为初华不需要《伊凡诺夫》。”

“祥子……”

祥子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到最好的。加油吧,宽街最引人注目的女演员。”

“不,不是这样的——没有你就不可以,祥子。”

晚夏的深夜,三颗颤颤巍巍的星星挂在猎户腰带下。她很少能在夏天看到猎户座——如果不是她们刚熬了个通宵,这个夏天她都不会见到猎户的腰带。

“……”

三角初华疑惑于自己竟然还有闲工夫把目光移向天空——祥子的话语像被水雾浸透过一般模糊不清,她难以分辨祥子此刻在用什么心情、什么措辞、什么态度对她说出诀别的语句。

四十四街在这个时间依旧有些许游客游荡,他们驻足在这个曾经的名剧场前:海报早已被除去,复古设计的标题也已褪色。现下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下。就和她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曾经她们在这个剧院演出了将近一年半的音乐剧版《海鸥》——那是丰川祥子的成名作,也是三角初华的成名作。

走投无路的新手剧作家向初出茅庐的偶像派女演员递上一份剧本,从此她们的名字便并列在所有媒体头条上。

“祥子,我是初华,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在海岛上度过了一个无法被毁灭的夏天。”

……

“嗯?这是你写的剧本?我当然愿意出演。”

……

确定下剧团和排练的细节后,初华便邀请祥子住进她中央公园边上的小公寓,她说这有助于祥子和她顺畅沟通。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

祥子彼时俯在案前,头也不抬地问。

“因为我想帮祥子,就这么做了。”

……

“……我是海鸥。您记得您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来到,看见一只海鸥,因为闲得没事做而把它弄死了。”[1]

啪。枪响。舞台幕落下。三角初华转过她美丽的面带悲戚的脸,在深红色天鹅绒幕布后,在浓稠得几乎要淹没她的黑暗里,她心里仍在默默重复——我是海鸥,我是那只被随意毁灭的海鸥。

初华几乎为此双眼饱含热泪:她是一位多么可怜的、多么多么无辜的、多么多么多么悲惨的演员啊!

一个人偶然来到,擅自扰乱了她的生活,又不屑一顾地伤害了她。可悲的是,那个人对此毫无波澜——那个人甚至随时能全身而退。

她拉开帷幕,于返场的掌声中尖声歌唱。颤抖的语调,以一种丰川祥子从未知晓的情感;悲痛的内心,以一种丰川祥子无法辨识的视角;流下的眼泪,以一种丰川祥子难以观摩的姿态。

因演员三角初华这份充沛的、漫溢的情感,她们的《海鸥》首演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在能将剧院掀翻的欢呼和跺脚声下,丰川祥子被拉上舞台,颇为难为情地落下眼泪,微笑哽咽着说谢谢你们来看我的剧。她说这话的同时将目光直直投向观众席,而初华的湿漉漉的目光只投向她。

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说:

“那位悲剧女主演实在是过于适合了。”

“悲剧吗?不是说是四幕喜剧?”

“喜剧的话,为什么男主角要自杀呢?”

“但女主人公确实追寻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理想去路吧。她成功地逃离了庸俗现状,成为她梦想成为的女演员;男主人公的自杀在对比之下实在是显得太可笑了!由此可见,这确实能说得上是喜剧。”

不过初华不在意所有的评价。

能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她们在排练海鸥的过程中祥子说过的那些日常对话:

“对对,我是与A先生预约了午饭的丰川祥子。我想和他聊一下关于投资的问题。什么?他现在没有空?”

没关系的,小祥。他不见你只是因为他太忙了。小祥,我们去找下一个人吧。

“下一个试镜的人是谁?让他不用来了,我不认为迟到这么久的人对剧团抱有基本尊重——什么?你说对方本就没有考虑过演外宽街的新人作。哼,那何必浪费我们所有人时间?”

小祥,这些配角何必让你这么伤心?有我这个主演就可以了。

“不,不对。这里的造景不该是这样。道具师、道具师呢?”

这种小事我觉得没必要那么计较。

“下周就要交初稿了。我实在是写不出多余的配乐……”

还是身体更重要,小祥。你已经熬了多少个通宵了?休息一下吧,拜托了。

“可是他们明明和我约在三十六街说可以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聊聊推荐的灯光师,为什么又消失了。”

他们总是贵人多忘事,没办法的,小祥。

“运营社交媒体这件事实在是令人头大,为什么宣传的快拍都没有多少人看过啊。是因为没把初华你的名字放大嵌字在中间吗?”

只要有我们在,无关紧要的细节就随便吧。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可以靠演出就吸引观众的。

“天啊,我们真的做到了。首演的成功简直出乎我意料之外!初华,你的表演实在是太精彩了。”

而我只记得你谢幕时饱含热泪的双眼,仿佛整个宇宙的星辰都落在其中。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从前认识我的人试图通过剧方联络我;我希望他们一无所知。”

小祥,我当然不会让其他人打扰我们啊。你有我在就够了。

“初华,我父亲发生的事情,还有我离开日本的狼狈状态:那是对我来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爆炸,把我曾经的温和世界炸个粉碎。”[2]

……

“初华,我不会对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提这件事。”

三角初华几乎是如痴如醉地望向眉眼阴郁的丰川祥子。

“嗯,我知道。因为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嘛。小祥,你可以更依赖我一些的。”她轻声回应。

那些过往的逝去的时光极快速地流过初华的心头。只有手上剧本的重量提醒她:四月已逝。[3]

丰川祥子已经在精神上被她和宽街谋杀了。

 

***Intermission***

“初华,你会支持我的新剧本吗?”

丰川祥子问。

“嗯?你刚刚说什么了?”

三角初华疑惑道。

于是会议室里响起一小阵笑声。

“既然主演对剧本也没有支持的态度,我不认为我们今天的对话还能进行下去。”

投资人耸耸肩,起身便走。

三角初华又一次略过了丰川祥子那微弱的求救。

丰川祥子对此隐约是有察觉的。

但这并不太会影响祥子:在她的日程里,那些比粘稠的情感更重要的事情轻易便能遮蔽初华的含糊其辞。

没等她找到合适的机会想明白,初华却把她叫出房门——她们走到中央公园,坐在长椅上。雪化了一大半,但没化干净,和融雪盐混着泥水,脏兮兮的。初华沉默着,而祥子也没有催她开口的意愿。终于,连猎户座都落下了,初华才轻声开口: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为了剧本的事情烦恼。”

“嗯……”

“这样的小祥让我觉得很陌生。”

“是吗?”

“我总是听见你和导演他们吵架。”

“可能会找一个新的导演也说不定。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你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应对我吗?”

“初华,不要想多余的事情。”

初华哑口无言。她踩着碧蓝色融雪盐,来回碾压脚下这一小团饱经摧折的雪堆。

“……小祥,我看过了你改编的《伊凡诺夫》剧本。你为什么会想选这一部?我知道新人总是改编经典戏剧来获得稳妥的发展,可是为什么是《伊凡诺夫》?”

宽街不会欢迎《伊凡诺夫》,这赚不到钱。

她没有说出口。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空缺了某些东西,而伊凡诺夫的状态和我有些相似。所以我擅自挑选了它。我甚至在想,等我把《伊凡诺夫》推上舞台、拿了奖之后,我就离开宽街,去另外的地方休息一阵。”

“那我呢?”

初华拔高了音调。活像她正准备开始唱序曲那样。

“什么?”

“你的未来没有考虑过我吗?”

她又低沉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呢,初华。”

“你怎么会想要离开宽街?”

“我想换个环境工作。”

“是因为最近处处碰壁让你灰心丧气了吗?”

她说话像漏着气的气球。

“……”

“小祥,你完完全全没有考虑过我吗?你的女主演,被你丢在这里了吗?”

现在初华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难以为继的、瘪了的马口铁玩具。

“初华,你该有自己的事业。我已经很叨扰你这些年了,你不能被我限制发展。”

“如果没有我,你现在真的还能在宽街有争吵的资本吗?对不起,小祥。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如果没有我,你应该会有更幸福的人生。如果不是我的血脉,你不会站在这里……”

“等等,初华,你是不是有些太激动了,怎么突然就说这些——”

“不!我一点都不激动。小祥,你怎么能说等演完这部剧就离开呢?那我怎么办?你知道因为你,我才被迫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地方吗?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忘记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地方。”

太奇怪了、太虚假了、太不可思议了:初华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进入一种自我陶醉的表演模式,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讲出的那些关于家族秘密的事情,关于初华血统的事情。

只不过是离别的前奏,为什么初华就这样突然地爆发了?公园的长椅仿佛是她表演的舞台,初华不知疲倦地讲述着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仿佛她终于找到这个机会。

祥子从来没有思考过,初华竟然是背负着这种沉重的东西吗?这样的初华让她陌生不已——但她又不那么意外。那些已逝的独属于她们之间的场景恍惚再现:

初华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时流下的泪,初华谢幕时仍止不住的泪水,初华无数次从背后环抱着她,说:你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小祥?我是那只海鸥。

“祥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离开?你知道我爱你吗?”

“什么?”

“不知道吧?很惊讶吧?”

丰川祥子当然能理解“爱”。——但是这也太超过了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况且,在投资人面前。你也从来没有站在我这边啊。

丰川祥子歪着头,有些奇怪。

“疑惑”这一心情超越了其他所有情感,彻底占据丰川祥子的全部反应。

她并不是完全迟钝到无法理解初华与她之间若隐若现的暧昧的现实境况:只是过多的工作几乎压垮了她的情感系统。而这份爱意放在一个离别宣告的时刻引爆则显得更荒唐、更不可置信:

她满怀期待的女主演,用轻佻的态度说出“我爱你”。

和她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女主演说离不开她是因为单纯的爱。

这简直是又一场爱的大爆炸,将她的世界炸个粉碎。

她对此提不起气力:

“初华,我并不是说我对你有反感或者是什么,我只是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事情。现下对我来说,做完这一部剧,我可能才有思考的余地。”

祥子狠下心来继续说:“出于朋友的角度,我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但现在事已至此,我不认为我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我明天会搬走的——”

“你有,小祥。不要走。”

初华用一种几乎是悲哀的眼神死死盯着祥子。

那是深冬的凌晨四点,织女一挂在她们抬眼便能看到的夜幕正中央。北极星在织女一的耀眼下暗淡无光。

祥子没有办法在初华这种眼神里离开。这是她的流淌着相似血液的、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的命运的共犯。

“一万年前,织女一曾经是北极星。”初华突然开口道:

“因为岁差的缘故,现在我们的北极星是暗淡得多的小熊座a。但是,再过一万年,那耀眼的织女一又会重回拱极,成为独一无二的北极星。”

“……我们可等不到那时候。你提这些是什么意思?”祥子闷声说。

“我并不是在抱怨我的、或者我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庭,小祥。”

“嗯。”

“我只是希望……希望你知道小熊a和织女一的故事。”

“初华,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并不在乎!不,也许我在乎。可是你呢?你曾知道这些鸠占鹊巢的可笑至极的故事吗?”

“不知道。”

“所以你还是要这样擅自离去了吗?”

她用一种称得上是凄厉的语气质问。

“可是初华,你从没有在会议上拦住过我离去啊。”

祥子说。她今天喝了三杯咖啡,大概八九个shot。所以到凌晨四点她仍然过度亢奋。她的胃持续灼烧着。中央公园在这个点已经陆陆续续有遛狗的人路过,这些观众熙熙攘攘地进入又离开她的生活,但从没有人为她驻足。说爱她的人想要把她留住,但爱她的人一直没有停下恨她的脚步。

她头一次起了无比强烈的灰败的念头:她到底在执着什么呢?没有人会为她的创作感兴趣。她以为的理想的同伴只在乎她们的关系而非她丰川祥子的灵魂。

这个点她应该在电脑前,构思她怎么写也写不出来的终曲的情感基调。她不该坐在这里,被冲击性的事实毁去她好不容易重建的世界。

织女一亮得她发昏,她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难受。频繁盯着灯光和电子屏让她眼睛干涩,连星星的光芒都有些晃眼。

交替的北极星,不再发亮的北极星,阴差阳错命运相交的初华与她,无可挽回地一同滑向悲剧人生的轨迹。她实在是太被影响了。祥子心想。明天还有三个会要开,现在回去她还能睡两小时。虽然她因咖啡因的作用毫无睡意。但她有安眠药,所以没有关系。

“可是我们是丰川家的共犯和命运共同体啊。”

初华对着她的背影诉说着。

而这句话也没被丰川祥子听见。

 

***Act 2***

所有工作人员都知道他们不再需要来这个剧场工作。灰尘随着丰川祥子推开stage door的门落向她面前,她因此打了个喷嚏。

从上一次拉投资失败后她便清楚:她已经离开这个剧院了。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忘记她的剧本。

她在会上说谎了:其实她并没有完成剧本,起码最最最重要的终曲她还没有写好。也不怪所有人都反对她,她连自己都未曾说服。

……伊凡诺夫为什么死去?她应当用怎样的旋律去歌颂、去呵责、去质问、去惋惜、去评价这一个无能的、离经叛道的、失去信念的、背信弃义的主人公?

丰川祥子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麻木的神经为她颤抖,而她无法遏制。

她是多余的人。那多余的、不被社会需要的理想在宽街难以为继。有太多太多的阻碍让她难以前行,有太多利益相关的事情加诸于她的创作之上。不能言说的力量轻易便能碾碎她:事到如今连剧团的清扫人员都知道了丰川祥子和三角初华背后的利益关系。

“我爱你。”

和她血脉相连的人曾经这么说。

“我是丰川的私生女。”

和她深夜看星星的人曾经这么说。

“我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露面工作。”

阴魂不散的人找到她这么说。

丰川祥子?她如今连声音都充斥着金钱的味道。仍怀有理想的工作人员说。这样的制作人怎么写得出伊凡诺夫。她不停地与投资方争吵,却不肯让步一点点。她本应用来打磨剧本的时间都耗费在了无用的利益交换中。

丰川祥子?她的剧本不会赚到钱的。曾拒绝过她的导演说。我打赌她离开了三角初华就一无是处。连那个三角初华都没有支持过她的新剧本,怎么可能找到第二个心甘情愿任她驱使的倒霉主演呢?

丰川祥子?她还在执着于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特质的人去演她的文艺剧吗?对她游移不定的投资人说。几年前她就敲过我的门,可惜我错过了那次发财的机会。不过听说背后营销也有她家里的资源,这次也轮不到我来出这笔钱吧——哈哈,肯定会被她自己家分走最大的肥肉。

丰川祥子?不过是灵光乍现下的所谓天才。心有戚戚的编剧说。这里从来不缺天才!这是世界的中心,哪里还有第二个群星荟萃之处?宽街的节奏太急太快,她这样花时间打磨一套剧本的过程无非是自讨苦吃。如果她不肯接受来自她姓氏的帮助,她会自我毁灭的。

她并不想停在这里,也不能轻易服输,但她的每次落地却又伴随着巨大的反弹。

“我约了B制作人看一下我的剧本,对,我是丰川祥子。”

……他不在。

“那么C呢?D呢?所有这些住在长岛的大人物们,都是不能守约的人吗?”

……守约也是要看对方值不值得。

“我只是想把剧本给他们过目一遍,他们会改变想法的。这绝对是拿奖的最好机会。”

……你为什么不回家问问长辈:是什么阻碍了你?是我们吗?不是吧?

“你们听了这首主题曲会明白它的价值的!”

……就算这样,你找上来的时间太晚太晚了,现在是深冬,你赶不上明年的大奖。排练大半年后正好是颁奖季前不久才能上剧场,再悦耳再动听的主题曲也耽搁不了恰好的错过。

“可是不是现在就不可以……”

……看在你这些年的努力下,姑且听我一劝:你的人生还长着呢。何必非要现在做出来成果?是什么让你永不停歇?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一些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再不完成新的剧本,我就无法填补我空洞的心。”

我是这场悲剧的主人公,明明剧团里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伊凡诺夫。他们都做不到解读我的剧本——可我又是什么人?我要求他们符合我的预设条件,可我依仗的又是什么权柄?

……三角初华看着丰川祥子蹲在安全出口,鼓点声淹没了祥子。祥子把头埋在怀里,一动不动。在无休止的黑暗中,观众时不时绕过她出到场外。她就是一块路边的石头,没有人会对她投以目光。只有她擅自发光的时候,观众才会回报以掠夺之心。初华唱出下一句歌词。她是海鸥。这是她最熟悉的片段,所以她有余裕去思考祥子的问题。祥子看起来应该是刚吵完架,正疲惫的状态。她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祥子在较劲一些没意义的事情。

……祥子,你会走得更高。初华很想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起来。然而舞台灯依旧炙烤着初华的发丝,她张口歌唱。他们都不知道你的疲惫和痛苦,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见证命运是如何捉弄你、悲剧是如何为你所偏移。你是卓尔不群的,穿过上区的街道,你步伐匆匆、永不停歇。即便面对的总是敌意,你也仍然会抬头挺胸。

……如果你要用这么可笑的方式离开,我又该如何面对?面对一个理想中的不屈服的永远奔跑的梅勒斯停下步伐,面对一个往返攀登的西西弗斯一跃而下。我付出的爱是为了看这个吗?我决不允许。

……祥子,你不能,也不应该改编《伊凡诺夫》。我在《伊凡诺夫》上看到的只有灰暗荒唐的未来。现在这个时代不需要《伊凡诺夫》,它赚不到钱,也没有观众会想看四幕正剧。我非常理解投资人的意思,理想倘若失去了光辉,实现它的过程也将无滋无味。如果试着做原创剧本,如果换一部市场反响好的剧本,如果有更多更曲折的上升道路,你会不会和我待在一起更长时间?你达成完满的那一天会不会来的更晚?

……所以我在投票的时候投了反对,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三角初华把剧本丢下。她每天都守在这里,终于她能按亮舞台主灯,温柔地注视被灯光照耀的身影:

“不要走,小祥,我不能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该如何站在舞台中心?”

“你并不需要我也可以的。”

祥子说。

“不,不一样的。”

初华赶忙反驳。

三角初华需要丰川祥子,只有丰川祥子存在,“三角初华”才能被证明是“三角初华”。

“小祥,事到如今,我不会问你你是否幸福。”初华顿了顿:“你因我而感到不幸了吗?”

剧院空落落的,幕布垂落,褶皱的形状宛如心脏瓣膜。

初华盯着随新风系统而晃动的幕布,想,我爱你这因我而饱经锤炼的坚韧的心,我又恨你的心不只为我而跳动。

丰川祥子随随便便地侵入了三角初华的生活,把三角初华毁灭地一干二净,却又要轻描淡写地离去。这种事情太过不幸了。怎么能只有她独自不幸?可是她的理想的祥子又怎么能不幸?

“让我和你不幸的从来不是我们彼此,是深埋在我们流淌着的血液里的肮脏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依然是你成为悲剧主角的必要条件。对不起,小祥……不,我不会说对不起。”

初华又一次落下眼泪,祥子在她漂亮的泪水里久违地读出诸多复杂的意味。

祥子叹了口气,试图将她在黑暗里构思的字字句句全部坦承:

“没关系,初华。毕竟我永远不知道你的话语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你的演技、哪句是你的真心,又或者你的所有想法都被你精巧地砌上一层厚障壁,连你自己都难以解读你的心?”

初华的预感告诉她,她不该听祥子接下来的任何话的。可是她只是呆站在原地,意识到舞台装置的不恰当之处:天花板好像歪了一块。祥子又是什么时候摆好了她计划里的《伊凡诺夫》的道具?舞台,啊,对,舞台。舞台的光为何如此刺眼?因为灯光师并不在吗?她是不是该上台。她是女主角,这违和感大概来自于她的缺席?祥子到底在说什么——

“初华,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你是爱我的,还是恨我的?”

“如果你是恨我的,你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告诉我织女一和小熊座a的故事?”

“如果你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会执着于我使你成为悲剧女主角这件事?”

“如果你是愤怒的,你为什么要在我们重逢时对我伸出手?”

“如果你是愧疚的,你为什么要在我挣扎时作壁上观?”

……“你是在质问我吗?”初华沿着池座过道,慢慢地往下走去。乐池黑黢黢的,像一个空洞,几乎要吞噬她们一般。

“并没有。”丰川祥子摇了摇头:“初华没有做错过什么。我只是单纯地不理解,不理解初华你的很多地方。”

……“你为什么会察觉?”初华绕过后台,声音从幕布后沉闷地传来。

“因为初华,你实在是演得太好了。我再也看不到第二个能把《海鸥》演这么好的女主角。那种微妙的情感,对创作者来说,一旦注意到便很难被忽视。”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掀开幕布,猩红色的布料搭在她惨淡的金发边。

“也不是。”丰川祥子低声说:“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得告诉你:怜悯近似于爱。”

那是《三四郎》里总在探讨的话题:也是三角初华不会理解的一幕。三角初华不喜欢纯文学,但她为祥子专门腾出来一个大书柜,让祥子放自己买到的日版书。契诃夫的戏剧改编灵感正是从中诞生。

某个深夜丰川祥子大哭过。她哽咽着说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夏目漱石不能帮助她,黑塞不能,卡夫卡不能,加缪不能,没有人能。——泪水并不被三角初华所理解。

初华只能无措地拍着祥子的背:“不要哭啊,小祥。我这不是在你身边吗。”

不合时宜地,丰川祥子回忆起当时初华温暖的手。

“谢谢你,初华。”祥子说。

——她当时怎么没有给初华回应一个拥抱呢?

“想要理解你,这是一种对你的怜悯,还是一种近似于怜悯的爱?”

丰川祥子问。她转过身,把幕布后的初华拉出。

……“小祥。”初华喃喃道。她只会一味呼唤祥子的名字。

“你需要纯粹的爱,还是需要我这含糊不清的回答?”

……初华无法对此作出回应——她有纯粹的爱吗?

如果三角初华的人生是一幕莎士比亚式悲剧,那么丰川祥子的人生则是一幕古希腊式悲剧。在邪恶的丰川家的折磨下,三角初华成为她悲剧人生的女主角。在命运的戏弄下,丰川祥子成为她悲剧的女主角。

她很难向另一方同样可怜的、沦落到与她命运与共的人再索取什么了。可是她内心却依然保有一丝希望:如果命运将她们推向共同的舞台,另一位女主角会以什么台词收尾?

『聚光灯。』

聚光灯打在她们中间,地板上圆形的光圈几乎要灼伤初华的视野。

一把道具手枪被单独放置在被中心光源笼罩的方台上。这是一切灰心的、苦恼的理想主义者对失望生活的终结。

伊凡诺夫这行标题被随意印刷在海报上,贴在安全通道边。从舞台上望过去,只有绿油油的微弱的小灯照亮了它。

『台词板。』

“祥子,《伊凡诺夫》还是你的最后选择吗?”

“如果我别无其他选择的话。”

“那《海鸥》是你弃之敝屣的身后影吗?”

“如果你不那么深爱它的话。”

“所以……三角初华是丰川祥子悲剧的女主演吗?”

“如果丰川祥子是三角初华悲剧的女主演的话。”

『摄影师预备。』

祥子的瞳孔倒映着初华的轮廓。初华望进这轮被她潮汐锁定的月亮,等待她最后的陈词。

『Action——』

“初华,我们一起离开吧。”

丰川祥子说。

“《伊凡诺夫》的剧本,你还留着么?”

三角初华大脑基本上是空白的。她机械性点点头。

“带着它,你和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愿意吗?最出名的女主演,如今跟着一无所有的我,去西区,或者回我们共同的家乡——如果你还需要我的话。”

“初华,我们能成功一次,那我们一定还能成功第二次。我不想被打倒,我也不会想要永远沉溺于《伊凡诺夫》。我会写一首正向的、赞美伊凡诺夫那最高形式抗争的终曲。”

“我们一起逃走吧,直到我成为悲剧的女主角为止。不过我更希望这一刻不要到来。你觉得呢,初华?”

三角初华仍在点头。于是丰川祥子失笑,她紧握着三角初华的手,吻上她眼角的泪痕。

擅自闯进他人人生的伊凡诺夫终于丢弃了自第一幕便存在的契诃夫的枪。天花板装置悄然落下,机械降神。

爱、欲望与刻奇是她们人生剧目的灵魂,她们是彼此成为悲剧女主角的必要条件。

 

-end-

 

[1] 契诃夫《海鸥》第四幕:“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毁灭了它……”

[2] F.S.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一场爱的大爆发,将我美丽、可爱、安全的世界在这里炸得粉碎。”迪克仍然唏嘘不已,“是这样吧,萝丝玛丽?”

[3] F.S.菲茨杰拉德《明智之举》:“也罢,就让它去吧,他想着。四月已逝,四月已逝。世间的爱有千万种,却没有一种能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