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寻确是死了。
我的爱人——原谅我只有在她死了才敢这么称呼她;少东家将尸体带到我面前时,早已没有生还的气息。
我生不出要去替她复仇的心思,也生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好似我天生就是这样淡漠的人,可以忍受万般苦楚。
这算冷漠还是迟钝呢?我的爱人死了我竟然不感受到悲伤,这不是冷漠又还能是什么呢?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并不爱她,不爱的人死了自然生不出悲伤吧。
我开始分辨不出二十年来萦绕在我心中的情愫究竟是什么,是爱、是执念还是习惯。正如此时我却分不清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香寻确是死了。
因为我在她耳边低语,休想跟褚清泉葬在一块,我要将你带走,走得远远的,让你们天南地北不复相见。她听到我这么说该会气得醒转过来吧,但她仍是一动未动,可见她对褚清泉并不如何情深。
抑或者爱并不如何光伟,那么我对爱人死了并不感到伤悲这件事,兴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又抱着愚不可及的自我安慰了。
香寻确是死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从前的日子向来没有我做主去哪的份上,如今却让我做这领路的人,我只知道我要带着香寻离开黄河,离开中原,这是我对香寻隐秘的报复。
一路上我们只能宿在马车上,毕竟我没办法带着一个死人堂而皇之地去投宿,甚至还要避着人群,因为无论我如何用香料遮盖和用药材防腐都再也遮盖不住的、在梅雨时节低垂的、潮湿的空气中回荡的、逐渐变得浓郁的腐臭味。
香寻确是死了。
而我还活着。在我要扑灭染到香寻手指上的火苗时,我清楚地感受到灼烧的疼痛,我才知道,我确还活着。毕竟死人该是感受不到痛楚的,就像香寻一样,烧到指尖了也不吭一声,神色还是一如往常。
于是,为了再次确认我是否还活着,我将食指再次伸入香寻指尖的火苗上,烧得我们手指的皮肉都粘连在一块,烧得我眼泪直流,我也分不清这是疼痛的泪水还是悲伤的泪水了。
我的情感很是愚钝,就像悲伤于我而言也总是珊珊来迟,我迟钝地领悟着我对香寻的情感,待我反应过来时她已与褚清泉……不!应当是被褚清泉捷足先登了。
虽然身体承受着痛苦,我却还能想到别的事情,念头转了又转,我的思绪又完全集中于我们手指共同燃起的火光中。
香寻平素最痛恨火焰,而我忽而迷恋上了这烈火。烈火有着可以吞噬世间万物的本领,有着能把我和香寻共同消泯的本事,我是如此痛切地向往着这样强势而热烈的情感。
我也顿时领悟到了佛教的善恶一念,尽管这份参悟来得有些唐突。因为我突然好恨香寻,恨她的悭吝,生前不回头,半分爱恋都不肯舍与我;恨她的决绝,死后亦不为我停留,聚散都不由我。
不过我终归也只能是个赝浮屠,对于禅修不甚了了,想来跟真正的内涵定是相差甚远的,但我此时却想摹仿那佛陀追寻涅槃。
我收集了半月的木柴整齐地排列在马车四周点燃,与香寻脱得精光在车厢内并排躺下。紧扣的十指,和合的掌纹,还有前些时日被灼烧得血肉模糊的食指皮肤早已萎缩,我轻轻摩挲着香寻同样境况的食指。
望着火光冲天,我任凭心口砰砰地跳动,并非恐惧,而是喜悦,我们死后的灰烬,将不分你我,永远相随。
寒香寻——我的爱人,诅咒我们,共浴天火,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