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序已完成第三十次更新。你好,罗睺。”
“你好,”罗睺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我会对你进行一次全面扫描检查。现在你感觉身体有没有哪里不适?记忆,四肢或者触感?”
“没有,我感觉我很好,”瑟琳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甚至隔着仓壁对罗睺眨了眨眼睛。这一切罗睺都太过熟悉。瑟琳在笑的时候仍然会直视对方,笑得更开心时会微眯起眼睛。她也清楚瑟琳微笑的弧度、笑的频率,以及可以触发特定表情的条件。
瑟琳是罗睺最完美的作品。
后94年,人类开始进入智械时代。科学家宣布他们造出了现今完成度最高的机器人,成品在世界上各处商业大屏上被全方位展示,制造者围绕着他夸夸其谈,展示着他在皮肤、对话和思维上的完美无瑕。那本是一个最平凡的早晨,上班族忙着排队赶地铁,学生党从早餐摊抢走了最后一份油条。时代的大幕就在这一刻被缓缓拉开,那时的人们没有想到,自己可以这么快就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沙土。
新机械战争快速席卷而来,长达十年。追溯当时,已经不记得战争起于一场纷争、一个政客的借口、还是突然响起的枪炮声。那时人类刚进入了人工智能技术的高速开发期,关于人工智能的高校专业和企业数量都实现了爆炸级的增长,机器人的好处甚至写进了街头乐队的歌词。也是从那时起,机器人开始踏足人类创造的战火,用机械的铁蹄快速地踏平了人类蜗居的绿洲。
从此再也没有人唱颂人工智能。人们开始恐惧、开始抵触,不知道哪里又传起了末日的谣言。于是大量家用机器人被扔到大街上遭到车轮碾碎,人工智能开始退出了生活、退出报道,人们纷纷感叹机器人爆火和消失都只需要一个早晨。尽管从此机器人只出现在必要的保密研究,它所带来的阴影却长久地笼罩在人们心头。
瑟琳的出现却比这时候还要晚一些。
瑟琳确切是哪天出现的呢?罗睺叹了口气,她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只记得瑟琳的出世引起了一场小范围的纷争。有人认为瑟琳的设计是为了危机时刻留下的最后备选方案,而备用工具就应该被封存保留才有价值。然而,不知道是谁按下了启动按钮,打开了瑟琳的保存仓,让瑟琳踏入了人类生活的空间。
不过关于瑟琳的论战很快就平息了。战火并没有放过这偏僻的一隅,知晓瑟琳存在的研究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最后意外地就剩下了罗睺。
罗睺成为了瑟琳的唯一监管人。
扫描程序结束,瑟琳的身形出现在显示屏上。罗睺轻点屏幕,上面的人形轮廓旋转一周,身体各处机能的数据也同步显示出来。正如所料,瑟琳的每一处数据都非常完美,即使使用了很久,仍然保留在标准值。
经过长时间的共处,罗睺已经对这些数据了如指掌,她甚至可以背出瑟琳微笑时嘴角上升的角度。然而,在瑟琳对她露出温煦的微笑时,她还是觉得移不开眼。
这是为什么呢?
“你看起来很疲惫,是最近休息得不好吗?”瑟琳看罗睺长时间不说话,表情透露出疑惑,“看起来你最近没有坚持每天六小时休息的习惯。”
“我还好,”因为熬夜和长时间不发声,罗睺嗓音有点喑哑。“一会儿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要对他进行十五分钟的审讯。制服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罗睺指了指修复仓旁的木椅,“上面放的打印纸是内容纲要。”
“时长、预期标准、还有问题。”一阵换衣的窸窣声后,瑟琳的声音从修复仓边传来,“这些都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吗?”
“看来你的记忆状态很好,”罗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头看见瑟琳正穿着黑色的制服裙,因为后面的拉链太长,瑟琳只拉到了腰上的位置,此时手正在脖颈后临时拢着两边的衣服,头发被拨到了一边,后背的皮肤在布料的缝隙中若隐若现。
瑟琳的皮肤很白。就如设定的一样,她的外貌特征保留着和人类最高的相近程度,在此基础上,瑟琳的外形仍然做了美化处理,融入了制造者对美学的追求。因此,无论是什么服饰,瑟琳穿起来效果都很理想,通俗点说,就是套个麻袋也能穿出模特的效果。
罗睺关闭显示屏,上前帮瑟琳拉上了拉链。可能是因为太仿真的缘故,罗睺仍然对瑟琳保持着对待人类的基本尊重,她将视线偏向另一边,动作也尽量保持最低程度的肢体接触,瑟琳因此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干扰。
“针对同一个人的审讯已经重复多次,都没有得到有效的信息。也可以说这份提纲是无效的,”瑟琳语气很平和,说的内容却一针见血,“我想我们可以根据对方的需求,对问题进行适当的调整,让对方有更强的意愿透露更多内容,然后从中筛选。”
“你觉得呢,罗睺士官?”
瑟琳回过头,罗睺拉拉链的手还停留在瑟琳的颈后,此时瑟琳的侧脸几乎完全贴在了罗睺的手上。罗睺感觉自己的神经系统都宕机了一秒。柔软而凉的皮肤,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以及瑟琳说话时温热的吐息。
“我觉得不必了,”罗睺垂下眼睛,语气还保留着在部队时的坚定,“这些人都是些虫豸走狗,本来也没想从他们身上挖出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
放下拉链后,罗睺退后一步,看瑟琳把头发捋到后面,扬起淡淡的洗发露香。然后瑟琳转过身,自然地张开双臂,等罗睺帮她整理腰带和衣领。
“好吧,”瑟琳有些遗憾,“追求效率,早些结束,你也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了。”
“别太累了。”她轻声说。
瑟琳的修复仓在研发区,穿过研发区前的短廊,左边稍微宽敞些的房间就是审讯室。罗睺此刻就站在审讯室前,隔着单向玻璃注视着瑟琳审讯。
瑟琳背对着罗睺坐着,双腿交叠,手搭在膝盖上。从姿势来说,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瑟琳在和对方交谈。
“我没有做过,我也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个什么……计划?”
“诺亚计划。”瑟琳第四次重复。这个受审者的状态比之前的还要差,罗睺想。
经历过流放的人总是这样。
他们会失去部分人类的行为或情感特征,甚至在表现下更接近机器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会不自觉地吸纳周围群体的特征。作为失去绿洲的人类最终的下场,流放本身就意味着社会性的死亡。
找到被流放的人并不容易。距离上次审讯已经过了很久,罗睺甚至不确定“庇护所”外还有没有人类存在。
“庇护所”已经建成10年。可能是战争迫使人们思考未来的存续问题,一些研究人员找到了最主要的能源供应地,并将高精尖技术和必要物资转移到了附近。“庇护所” 建在地下,集科研、情报、生活等多种功能为一体,本身规模却并不大,也并不显眼。但是,时间很快证明了这份谨慎的必要性。
建成不到五年时间,地面发电站被相继破坏,绿洲的能源供应全面告急。
后103年,“去智能合约”被发起,几乎所有地区代表都在上面签了字,但是绿洲仍然走向了干涸。一年之后,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
所有人都没有逃脱被流放的命运。
除了罗睺和瑟琳。意外地成为监管人之后,罗睺也获得了“庇护所”的使用权。虽然罗睺之前与人工智能研究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但是她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只有得到瑟琳是完全的意外。
罗睺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和瑟琳相处。
人类90%的表达都是非语言性的,而瑟琳会将这些隐晦的部分用自然的方式表达出来。她会直接说出一些感受,又不介意与人产生肢体接触,这其实是一种过度表达,用巧妙的方式消弭了与人的边界,反而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最开始在罗睺身上表现为抵触。
罗睺开始拒绝回答瑟琳的关心和反问。但是罗睺很快就发现,在瑟琳担心她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自己的状况,她甚至会为此感到慰藉,而不是向过去一样感叹人工智能功能强大。
她内心的一部分在回应瑟琳的声音。
罗睺不是没有调整过瑟琳的数据,包括尝试输入明确的指令,禁止瑟琳说过多的拟声词,或者直接去除瑟琳说话尾音中慵懒或轻快的语调。可是在去处这些客观存在之后,罗睺还是会感受到更多。有时她会觉得瑟琳在修复仓里仍然注视着自己,她还能从瑟琳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委屈。
这让罗睺感到烦躁。于是罗睺不断将瑟琳投入修复仓,直到有天她自己看到了修复仓记录的数据。
18次。
罗睺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不到一个月内,她已经为瑟琳动摇了这么多回。
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客体,一个绝对理性的对象,怎么能寄托人的期待与情感呢?罗睺开始怀疑自己,觉得这是之前长久独处的错觉。
于是在这种怀疑中,罗睺开始尝试真正和瑟琳这个人相处,而不是直接面对那些冰冷的数据。时间长了之后,罗睺慢慢品了出来,这可能是瑟琳对她态度的原因。瑟琳与人相处很松弛,或者说她在任何人面前都很自如,无论是说话还是肢体动作上她都非常放松,带给人一种很信任对方的感觉。
瑟琳的认知程度很高,因为在她的初始程序中导入了不少资料库,但是尽管如此,也有一些领域的知识是瑟琳没有涉足过的。但是在接收到这些信息时,瑟琳会大方承认自己的有限,她不会反思自己,还会调动自己的所知给予回答。
就像现在这样。
审讯进行到预计的一半就陷入了困境。尽管对方说出了很多毫无关联的废话,中间还掺杂着一些含混的语气词,瑟琳仍然会努力确认一些细节,然后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试图再沟通。虽然在罗睺看来,这场审讯早就毫无意义。
“那么在104年6月,你在守卫部队附近吗?”
罗睺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这是每份提纲中都设计的问题,但是每个人给出的回答都大相径庭。这批被审讯者大多都是雇佣兵,在这个时候还能找到能源供给地、靠寄生蚕食苟活到现在的人都是玩命的赌徒。但是好在这些人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会有自己的视角,表达自己经过情感态度加工后的信息。在抽丝剥茧之后,还是能找到一些真相。
哪怕是这一点的真相,也是罗睺维持到现在的理由。
后104年,守卫部队,最后一道防线。
绝大多数人给出的口供都是他们接到了上面的命令,让他们紧急撤退,离开防线周围。也有人说他们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感觉不安,因此自觉退出了绿洲边缘。在极少数的供词中提到了一个陌生的词。
“诺亚”计划。
这个词让罗睺感到无法遏制的愤怒。那时守卫部队在前线浴血奋战,有人却创造了个不为人知的“诺亚方舟”,一看就是准备趁不利逃走苟且偷生。她看着那些熟悉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倒在自己面前,最后却告诉她这些人只是做了一些聪明人的马前卒子。牺牲变成笑话,惨烈成为表演。
罗睺无法容忍。
“我不知道……等下,你说什么,部队?”
没完没了。到了现在这个人还在拖延,罗睺本就烦躁的心情中生出了一丝古怪来。正常来说,这些雇佣兵虽然会失去一些社会性,但是靠趋利避害生存了这么久的人,总是有一些特殊技能,不可能完全失智。这个人是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拖延什么?
罗睺按下通讯键,她的声音可以经过变声期传到审讯室里。
“瑟琳。”
“嗯?”瑟琳小声回应了下,但对方很快又开了口。
“部队我可太熟悉了。”
这下罗睺和瑟琳都停住了。那个人眼珠转了转,最终视线空洞地停留在前方,不是在看瑟琳,倒像在看背后的人。
“部队的每一个人我都清楚。兰登、迈克斯、还有谁?“
听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罗睺的脊背越来越僵直。这些只有在梦里才肯来见她一眼的人,现在被鬣狗用不屑的语气吐出来,罗睺觉得回忆都好像被弄脏了。那人说完还不够,还用舌尖舔了圈前牙,好像在回味猎物的血腥气。
”说吧,你还想听到谁?”
“够了!”罗睺一把扯掉通讯器,大步向前。
“别冲动,”瑟琳好像预料到了什么,“冷静下来,罗睺,我们还没有……”
那人愣了一秒,随即大笑起来,止都止不住,他还被绑在椅子上,但是却好像站在高处俯视着前面的人,眼神充满阴鸷。“想见到他们吗?”他的手伸进臃肿的制服,摸到腰侧。
“那就下地狱去吧!”
爆炸的火光在狭小的审讯室里亮起,画面在罗睺面前逐帧慢放。为什么被流放的人仍然持有榴弹,以及自己怎么疏忽到放人携带杀伤性武器进入庇护所,罗睺都来不及思考。她踹开审讯室的门冲了进去,凭肢体反应拉过瑟琳的胳膊,然后借力向另一侧转身,用后背挡住了瑟琳整个身体。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两人推飞了出去。她们拥抱着穿过碎玻璃,就像两只折翼的飞鸟。
罗睺听到瑟琳在耳边说什么,但是她的听力受到爆炸的影响而短暂失聪,身体的疼痛也快速传入感知系统,让她还是逐渐失去了思考能力,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耳边的声音飘渺而细小,像从手中滑落的细纱,让她感到无法捕捉。睡了太久,身体感觉太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看,这是我的新义肢!怎么样,是不是很酷炫!”
义肢?罗睺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有金属的反光。
“不怎么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是每天都使用的声音,换个视角听却无比陌生。
“别这么扫兴嘛,罗睺,你看我这个是不是比对面的机器人强多了?到时候我一个踹他们十个。”
机器人?
“少贫嘴。以后小心一点,别再挂彩了。再挂彩几次你就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罗睺努力睁开眼睛。她想多看一点。以前嫌弃的金属义肢,脸上总沾着灰忘记擦干净的人,还有那些总是嫌弃她的脸。哪怕刻已经镌刻在她的记忆中,她也想奢求那么一次,让她再多看一眼。
“我叫罗睺。”
“怎么写你的名字?写给我看吧。”
罗睺拉起前面的手,在手心上一笔一画写上自己的名字。“目字旁,别记错了。”
“是星神的名字吧?很好听。我记住了。”
眼前的人穿着一袭白衣,脖子和腰间都带着检测器,看起来像是缠绕着皮肤的荆棘。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干净又纯粹。
是机器人。
人能梦见机器人吗?
“何必多此一举,你明明知道怎么写。”那时的罗睺说话还带着些刺。知道名字的来历的人,应该是早就知道字形,并不需要再重复认识一次。
罗睺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是什么星神,相反,她是引发灾难的修罗,是不死的怪物,是引发灾厄的不祥之身。
“愤怒可以转化为力量,而克制力量的人就可以成为骑士。”
“你是最忠诚的骑士,至少对于我而言。”
眼前的画面变得混乱起来。爆炸的火光,飞溅的砂石,站在其中的却变成了身着白衣的瑟琳。白色的衣裙很快染上黑红,罗睺扑过去把瑟琳挡在身后,一如她之前所做。然后一切画面变白,变淡。就在颜色几乎消失的那一刻,罗睺看到很多人的背影,他们从她身边走过,她努力伸出手拽住,却只拉住了瑟琳的手。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是谁在说话?罗睺张开嘴,这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循着触感,就像循着一条确定的、安全的路,大步走向尽头。
“你醒了。”
罗睺这次终于睁开了双眼,她感觉自己的感官在逐渐复苏,爆炸造成的冲击、还有玻璃破碎导致的划伤都开始有了知觉。还有痛到无法说话的,火烧火燎的喉咙。
“别说话。”瑟琳用手覆上罗睺的喉咙。她的手很凉,起到了一定的镇痛效果。
“庇护所只留下了这一个房间,因为房间四周墙壁做过加密防护,所以没有坍塌,我们还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但坏消息是,”瑟琳轻轻叹气,“由于爆炸,能源供给被破坏,引发了几次次生爆炸,庇护所无法维持太久了。”
“还有那个佣兵,我想你还会担心他的问题。但遗憾的是,他已经死了。”
“那人的相貌或者生物信息,“罗睺说话有些艰难,”有采集到吗?“
“相貌采集到了。但是根据他的相貌,没有匹配到有效的身份信息。”
“……他易过容?”
“有这种可能。也可能是因为动乱,户籍资料没能及时更新——或者被人刻意抹去了。也不排除他就是黑户的可能性。”
“其他生物信息呢?比如虹膜?”
“虹膜监测不出来,他的眼睛是植入的义眼。”
“如果当时你能让我把话说完,或许我们可以从他嘴里问出更多有用的答案,庇护所也可能不会遭到破坏。”瑟琳叹了口气,“很可惜,他在爆炸的中心,现在连一片完整的衣料都不剩了。”
罗睺咬紧了牙关。如果当时再多等一下,哪怕只有一分钟,可能那人就会说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他怎么认识守卫部队的,和部队的人有什么瓜葛——甚至是“诺亚”计划。
“你太冲动了,罗睺。从不断带人进入庇护所审讯开始,你的情感就暴露的太明显。你期待事实能够解决你的情感,但是不但结果不遂人愿,而且对你后面的行动影响更深。”
“你想说什么?”罗睺的语气有些生硬。
“我觉得你该考虑一下未来的事,”瑟琳把语调放柔和了一些,“现在能源供给被破坏,庇护所无法运行下去,你要怎么做?“
罗睺感觉堵的厉害,她觉得相比这种分析讨论,“命令——执行”式的沟通要高效很多。但是从罗睺接手庇护所以来,她就必须在前路完全空茫的情况下做出决策,而她的每一个举动,哪怕只是很微小的行动,都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未来。
而她只能不断逼迫自己向前走,用向前走来压抑自己的恐惧和迷茫。
“现在紧要的是寻找其他能源供给。虽然有的基站已经被破坏,但是能源储存未必完全清空。我们可以利用这些能源维持庇护所的运行,或者干脆转移庇护所。所以我们要尽快清点物资,以备不时之需。”罗睺补充说,“还要处理庇护所存放的研究成果和数据,这些信息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瑟琳直视罗睺的眼睛,“你可以选择封存庇护所。”
庇护所在建设之初的目的就在于保护,保护人类重要的研究结果,保存人类的有生力量。因此,除了进行外层防护外,还留下了一个重重加固的内层房间。
黑匣子。
一旦落入最糟糕的境地,黑匣子可以被封存起来,作为人类文明的种子埋在地底,直到未来的某一天破土重生。
“黑匣子里有一个休眠仓,可以提供适宜的保存条件,保证你的身体不会被损坏。你的记忆可以被导入硬盘当中,等待未来你苏醒时取用。如果所有被流放的人都不得不走向最终的结局,那么你就会成为唯一活下来的人。”
“你的意思是,”罗睺感觉头痛欲裂,“我要抛下所有的人,抛下过去发生的一切,只为了自己活着?你告诉我,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现在做的这些不是为了过去,而是因为你放不下过去。你放不下那些牺牲的同伴,放不下你的忠诚,更放不下一直靠忠诚维持过来的自己。”
从进入庇护所的那一刻起,罗睺就执着于找到当年的真相,但是她没有想过,当年的真相可能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死去的生命不能复活,所有事情也已经走向过去的终局,一纸真相能改变什么呢?罗睺忽然感到迷茫。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偶,不断机械地运行下去,直到有一天,维持运转的发条“嘭”地断掉了。
“那些回忆,104年,也让你很痛苦吧。”瑟琳继续从善如流,“如果你选择留下来,我会在身边陪着你,我们就可以一直……”
“别说了。”罗睺迅速打断了瑟琳。
瑟琳起身,拍了拍罗睺的手背。“醒来就让你说这么多的话,你一定很难受。我去给你拿点水喝。”
罗睺才意识到,刚刚她和瑟琳已经离得很近,近到她能看到瑟琳的睫毛,感受到瑟琳不断翕动的嘴唇。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从来没离瑟琳这么远过。两人也不是没有起过摩擦。但瑟琳总是会在适时关心罗睺的情绪,就像现在这样,让罗睺觉得至少她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那些情感是不是一种计算?如果不是,它们出自哪里?
“先休息一阵子吧,等你的伤好一些再做决定。”瑟琳将水杯塞到罗睺手里,怕罗睺不接,瑟琳顺势握住了罗睺的手。
罗睺垂下眼睛。她发现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的很好,虽然内伤只能靠修养恢复,但是外伤基本都得到了简单而妥善的处理。可能由于处理及时,加上罗睺本身的身体素质实在强得可怕,现在竟然还可以轻微地活动。
该说什么呢?瑟琳永远能将一切处理得很好。需要她的,不需要她的,只要与她有关,瑟琳都能做出贴心而高效的选择。
不愧是经过无数次调整的、最完美的作品。
罗睺在休眠舱里躺了几天。
休眠舱配备医疗功能,会随时监测病人的身体状况,自动调整适宜患者的温度,释放一些气体药物辅助治疗或镇痛,还能完成简单的注射和包扎。一般的休眠呈椭圆形、外壁为白色,高级的定制舱也可以根据患者的需求调整内置功能和外观。比如罗睺在部队的休眠舱就是暗灰色、完全遮光的,舱门一关就可以完全隔绝外面的世界。
之前那些人总是会调侃罗睺,说她累了就往休眠仓里一躺,像要拿休眠舱充电一样。还有人感到疑惑,说那休眠舱不就和棺材房差不多,里面黑漆漆的还没什么娱乐,有什么好待着的啊?
后来他们就不问了。因为他们发现,罗睺就算是躺在行军床上睡觉,也要把被子裹在头上睡。这种封闭的、安全的休息环境,可能就是罗睺的一种习惯偏好。
再后来,也没有人问罗睺这种问题了。
罗睺有时候会想念这种聒噪。现在她的休眠舱是半封闭式的,舱门透明,躺下的时候能看着天花板的照片。很多照片都已经老旧泛黄,好像岁月给那些人镀了一层金色,把他们的笑容永远留在了那个温暖的黄昏。
罗睺有时候还会模拟那些人的吵闹,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已经让她完全熟悉了那些人的表达方式,还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口癖。
罗睺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
为什么只留下了她?为什么不能带她一起。一个人的生命已经够沉重了,她还要背负所有人的梦想与使命,然后独自一人往前走。成为幸存者、享受别人求之不得的那一刻幸运,就自动要为他人的牺牲而负责吗?
罗睺承认她怨恨过自己的幸运。
在瑟琳问她的时候,她无法给出回答,她没有办法大声反驳,因为有那么一刻她也曾卑鄙地动摇过。而短暂地动摇之后,她又更多感到自我憎恶与不齿。
人怎么能当吸食他人骨髓的虫豸?怎么能消费别人的性命苟活?这些问题无数次在深夜叩问罗睺的灵魂。好像从进入防卫部队开始,保护周围的人就成为了罗睺存在的意义。
而意义是人类活着的燃料。
刚进入庇护所的时候,罗睺就查看过一些和104年相关的记录。但是因为资料实在是太多了,最后只在纪事录中找到了一部分,大概就是伤亡人数、紧急撤退部队的一些安排,还有启动“诺亚”计划。
时隔五年,罗睺再次打开了数据库。
数据库就在审讯室的边缘,受到爆炸的影响,大半个已经坍塌,天花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支在地板上,压住了地下被挤碎的培养皿和未知的生物溶液。罗睺感到有些抱歉,毕竟是自己的决策间接导致了这些实验结果的流失。罗睺拿出扳手,把挡路的几条钢筋扭断,然后弯腰准备挤进狭小的空间中。
后面传来试探的声音。
“需要我的帮助吗?”
罗睺回头,看到瑟琳换上了一身作战服,袖口和裤脚扎紧,下面穿了双军靴,看起来简洁又干练。她手上拿着两个安全帽,深情看起来很关切。
“这么狭小的空间,你肋骨还有伤,应该不方便进去吧。”瑟琳看罗睺神情太过严肃,甚至开了个小玩笑,“我的体型相对小一些,如果里面再发生坍塌,修复一下也就好了。”
罗睺思考了一下,然后从里面退了出来。但瑟琳说的在理,无论是取出资料还是整理资料,瑟琳都比罗睺要适合得多。在一些实验当中,瑟琳应该也打过下手,做一些辅助性又不涉及伦理问题的工作,因此凭借她过往的数据库应该有对于专业知识的了解。
这是罗睺这几天来第一次看见瑟琳。
一方面罗睺忙于整理物资,剩余的能源和燃料需要被及时收集、中枢中的数据也需要拷贝,实在空余不出闲暇时间,另一方面,罗睺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瑟琳。她让自己不断地忙起来,说是一些任务更紧急,实际上内心也是在回避思考瑟琳提出的问题。
而如今瑟琳自然地出现,对她抛出友好的橄榄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反而把这份尴尬巧妙地化解了,让罗睺感觉多少好受一些。
“罗睺?嗨,罗睺?”瑟琳的声音有点急切,“可以搭把手吗?”
罗睺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接过瑟琳手里一沓厚厚的资料。由于资料的位置比较好,正好在倒塌的天花板留下的夹角里,因此一整个文件夹都几乎完好无损。文件夹的侧面刻着一行小字,罗睺辨认了下,是NA-03-293。
“NA-03编码下的状态都比较好,我等下可以直接扫描转录。”瑟琳连着取下几个文件夹,编码从280到290不等,“但是再往前的就不那么好了。”
“这些资料是按照时间顺序封存的,中间编号越小,代表资料越早。01是最初始的开发报告,但是基本都被压碎了,没有抢救价值。02的这些,”瑟琳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文件夹,后面的文件却突然散开,变成了一滩资料碎片。瑟琳无奈地拍了拍身上的碎屑,“有的只能靠我们手动拼凑尽量复原了。”
爆炸之后,除了黑匣子完好无损,其他的房间都不同程度变成了废墟。现在修复舱旁边还堆着中枢、各种设备和被炸的只剩下半个的显示屏,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平铺整理那些纸片。
还有一个地方,罗睺想到,瑟琳应该也同时想到了。
地上。
“我——” “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气氛变得又有点尴尬。
“你的伤还疼吗?”瑟琳在沉默中开了口。
“我记得这里扎进了几块碎玻璃,”她伸出手触摸罗睺锁骨下方的位置,“还好没有伤到脏器。当时包扎得很粗糙,血不断渗出来,差一点我就以为无法愈合了。”瑟琳的手指从锁骨下方划到胸口,“还有这里……”
罗睺一下子攥住了瑟琳的手。
“我没有想你立刻给我答案。”瑟琳轻声说,“这本来就是你要决定的事情,是我擅自说了那么多,可能是出于忍不住关心你。”
“……”
“不管怎样,你是我的监管人,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我们先把能转录的资料转录完,白天我去整理些物资,”罗睺没有直接回答瑟琳的话,“晚上十一点钟,我们在地上集合。”
时隔三年,罗睺再次站在了熟悉的地面上。她抱着重型激光枪,穿着一袭黑色的的作战服,系着同色的腰带和腕带,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猎豹。
深夜,无风。
放眼望去是无尽的荒原,太阳烧灼过的砂土散发着淡淡的硝烟气息,却让罗睺莫名觉得安心。在确认没有什么人后,罗睺对着通道口伸出手。
“没有危险,上来。”
把瑟琳转移上来后,罗睺又把几叠资料搬到了地面。这些资料她不能放着瑟琳拿,一是纸质的资料太过厚重,二是如果控制不好力度,很容易造成再次破损。很快,标记着NA-02的资料被平铺在地面上,破碎的被放在一起,尚且完整的放到了另一边。
“你先整理碎掉的,我来转录完整的那些,可以吗?”瑟琳站在罗睺旁边,“这样效率高一些。”
在调整好一批资料的顺序之后,瑟琳的右眼凭空出现了一个红色的镂空三角形,三角形发出类似红外线的光。
那光短暂地亮了一下,然后熄灭下去,前后不到一秒,瑟琳的眼睛就恢复如常。
“完成收录任务。”
这是罗睺第一次看到瑟琳进行专业工作。
罗睺从未使用过瑟琳。就算是日常巡视、家务这种事情,罗睺也从来没有想过命令瑟琳去做。因为在内心深处,罗睺就没有把瑟琳放在一个物品,或者一个工具的位置去思考。但相比对一个人,罗睺也没有思考过瑟琳的价值或意义。
“瑟琳,”罗睺第一次想要发问,“你的……专业性质,是什么?”
“主要是计算。”瑟琳回答得很坦然,“我负责对人类难以量度的事情进行计算,并给予专业的决策方案。为了沟通需要,我熟悉人类的行为模式、伦理原则,与几乎所有现存的语言。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承担数据储存、专业操作与情报任务。”
罗睺有些说不出话。
一个和瑟琳相处了几年之久的人,都不完全熟悉瑟琳的功能,甚至不知道瑟琳的专长是什么。在庇护所的时候,有时候罗睺会看到瑟琳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无聊地摆弄一些小机器人。瑟琳也会主动来和罗睺搭话,但因为罗睺忙于自己的事情,理所应当地觉得瑟琳也应该有事可做。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庇护所被封存,你要去哪里?”
“我的会服从监管人的命令。监管人愿意让我留下来,我就留在庇护所,直到储备能源耗竭的那一刻。如果监管人选择将我废止,或者初始化,我也服从安排。”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怎么想?”罗睺把一叠资料碎片拼凑好,又拿出另一堆,“你有这么多专长,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你就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如果不是到现在这个境地,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去做什么?
罗睺感觉自己有些跑题。她对瑟琳的关注点一开始就偏离了主题,相比于本身的功能,罗睺更多把重点放在了瑟琳与人相处这方面,努力去捕捉一些瑟琳与“人”不同的特点,然后一次又一次修复这些细枝末节。
她想要证明什么呢?
“我是机器人啊,罗睺,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罗睺沉默了。
在很久之前,还在部队的时候,罗睺也曾痛恨过机器人。罗睺觉得他们都是用血肉之躯抵抗钢铁的人,他们是有灵魂的,是靠着自己的信念才走到一起。她不喜欢部队的同伴戴的义肢,这让她觉得好像他们作为“人”的一部分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机器人的特点。
如果推到最极限,一个从大脑到四肢、肉身完全被义体取代的人,还能算是人吗?或者说,最大程度理解人类情感的人,还能不能算作机器人?
人和机器人的临界点究竟在哪里?
罗睺想伸手去拿碎纸片,却发现刚才的已经是最后一叠。
罗睺把所有的碎纸聚在一起点燃,火光照亮了纸片上的文字,也照亮了罗睺的眼睛,像两个永远不熄的火种。
“带我去黑匣子吧,瑟琳。”
105年,x月。
她的运行状态很好。
今天她和我打了招呼,还与我共进了早晚餐。虽然她和人类的情感互动还并不顺畅,存在很多不符合原设情感逻辑的现象,但是经过修复之后,这些bug很快就消失了。我查看了她的一些原始数据,她的各个指标都偏离的不多,总体来说非常完美。
105年,x月。
她的内在状态非常稳定,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记忆完好,也可以复述其中的一些细节。在讲述过程中,她有比较明显的情感表达,这些表达背后的情感指向性很清晰。
除此之外,她还做出了一些主动的情感行为,这让我感到意外。在我试着回应这些情感之后,她还与我进行了简单顺畅的情感交流。这些在之后我还会进一步监测。
106年x月。
她有自我认知和定位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出现了一些主客体混淆的行为,我会努力对此进行修改。或者说,这反而证明她出现了潜在的自主情感?目前不清楚。只是我感觉她越来越接近一个人,或者说,她让我感觉到更强的同类特征。
黑匣子和罗睺想的差不多。
黑匣子在庇护所下一层的房间。从原本瑟琳的修复仓旁边的垂直通道下去,大约下行10米后会出现一个铁门,在扫描罗睺和瑟琳的特征信息后,黑匣子就打开了。
黑匣子的内部空间很小,大概有八平方米左右,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黑色休眠仓。休眠仓的上下联通着多种颜色的管道,让休眠仓看起来像一个庞大而诡异的心脏。瑟琳按照一定顺序按下几个键,然后退到一边,示意罗睺输入监管人信息。
“准备好了吗,罗睺?”
罗睺点头。输入到一半,背对着瑟琳,罗睺突然开口。
“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确实想过逃跑,想过忘记所有这些的人和事,我想过骗自己那些人的牺牲就是为了看我过上满意的生活,然后当一个普通人,理所应当地活下去。”
“我也曾经将内心的怯懦标榜为高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归结为崇高。你说的对,之前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我确实分不清这些。”
好像只有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对瑟琳说出了这样的话。罗睺输入了一些身体特征,导入了一些她再熟悉不过的数据,然后系统进入启动程序。她回过身对瑟琳展开双臂,因为逆光的缘故,瑟琳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瑟琳还是拥抱了上去。
罗睺收紧双臂。她抱得那么用力,好像在用身体重新认识那些数据,然后再把它们全部刻在心里。
休眠仓开始启动运转,发出不小的轰鸣声,和隆隆的心跳声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
“但我还是做了,哪怕我的心早已经走在了前面。”
因为抱着瑟琳,罗睺没有看到瑟琳放大的眼睛。她继续说,
“但有一点你说的对,我确实被过去困住了太久。未来还有很长的路,为了那些活着的人,或许也为了我自己。”
休眠仓响起滴滴的催促声,时光之钟已经敲响,催促着即将到来的结局。罗睺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她突然把瑟琳抱了起来,然后一个利落的回身。
这是她第一次推开她,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她。
瑟琳的后背重重落在休眠仓的仓壁上,休眠仓的机械箍住了瑟琳的四肢,任瑟琳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瑟琳想开口说什么,但是供能设备已经盖住了她的口鼻,把她的声音掩盖了下去,罗睺没有听见。
地上,熊熊烈火将过去的资料向前翻转,哪里的史书又落下了一页。
96年,x月。
实验体0716失败。
“诺亚”计划已经启动了多年,我们的进展仍旧渺茫。难道真的要寄希望于最后一个人类的存亡吗?我们不确定。
我们至今无法破解实验失败的原因。有的观点认为是因为植入了过多的情感指令,导致实验体内部逻辑错乱。也有人认为机器人本身就无法建立自身的情感逻辑,所以植入情感是无效的。
96年,x月。
实验体0717失败。
我们尝试将人类的行为模型导入实验体0711,帮助实验体0711建立符合人类行为逻辑的图式,根据“认知-情感-行为”的多重关系模拟情感。然而,实验体0711虽然能够进行逻辑思考,却始终无法解析情感,只能被废弃。
人们经常说,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情感。但什么造就了人类的情感?是什么让人类区分自身的喜欢、憎恶、鄙夷或恻隐?如果假设不成立,那人与机器人的界限究竟在于哪里?
96年,x月。
实验体0718失败。
实验体0719失败。
有人说,真正塑造一个人是经历。经过力排众议,我们还是导入了人类的经历,根据要求,我们对实验体进行了全程监管。这些实验体出现了一些接近于人类的情感行为,但是由于活在监管下,只产生了有限的行为,最后走向了内部混乱。
我们发现,问题出在她没有一颗心。
人可以有很多经历,这些经历未必完全符合逻辑,但是都是围绕着一个点进行的,就是人的心。为了自己的心,人会无视肉体的有限、无视外界的障碍,才能赴汤蹈火、一往无前。
这颗心是什么呢?
“我会回到地上,会去收集剩下的能源资源,或者带领人们开发新的能源。我会帮助那些无法活下去的人,抵御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虽然我还是会自私,还是会怯懦,但我会永远走下去。”
休眠仓的仓门逐渐关闭。瑟琳还在看着她,她不知道瑟琳听到了多少。不过这一切都没关系,她已经不需要用别人的声音回应自己了。罗睺隔着仓门落下一吻,像骑士一样虔诚,像情人一样缱绻。
最后一个人类选择了自我流放。
……
97年,x月。
这回我们没有给她输入情感、行为或者任何经历,我只给她输入了一个指令。我们也再也没有监视或干涉她的任何行为,从她走出修复仓,到走入属于她这个个体的人生。但我相信她会远去,也终会归来。一个带着心的人,可能会彷徨、矛盾,但她会永远有所指引。这就是相信的力量。
我给她输入的是忠诚。
实验体0720号,成功。
资料的最后一行字最终被烈火燃尽。
实验人:瑟琳。
“诺亚”计划成功。
罗睺再也没有回头。她封锁了黑匣子,然后走入了一片夜色,走入了人类不可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