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蒙走进酒吧时被镭射球四散的光芒刺得眯起眼睛,她手里还拎着一袋卫生棉,睡衣裹在大衣里,她轻易把低低的领子藏进大衣领里,不让人看出她糟糕的状态。
看见卡洛往酒吧里走时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所以那孩子这几天上课迟到就是因为泡吧吗?老天,她才十六岁!
她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卡座方向走,想也知道吧台不会给未成年人卖酒精饮料,那就只能是有人给她喝的。低沉的古典咚咚咚连带心脏都在震动,她已经不舒服到了极点,有点想吐,但她忍下来了,紧紧闭着嘴,继续寻找卡洛。
一个女人拿着啤酒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她身边,“嘿,你还好吗?”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工装背心,露出的手臂线条在不时滑过的灯光下散发着健康的光彩,展示出精炼的强壮。她有一双马鹿一样平静的眼睛,独属于巨型草食动物,你知道你无法凭单枪匹马战胜她,而她并不介意你存在在那里。
西蒙看见她的手臂虚虚环在自己身侧,隔开暗暗往她身边凑的人。
“我还好。”
“什么?”女人听不见。
西蒙只能抬起下巴凑到她耳朵边说话,“你看见过一个女孩吗?比你矮一个头,穿着到大腿的黑色连衣裙,头发披着。”
女人笑了,把她往角落的一张桌子带,“这里一半以上的女人都这么穿,不如我替你问问我朋友。”
“她很小,才十六,圆脸蛋,这下好找了吧?”
女人点点头,“在这里等我吧。”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西蒙已经十来年没有进过酒吧,实在是无法消受这里的氛围。她被月经影响着,小腹坠痛,太阳穴随鼓点突突地发涨,她感到血在慢慢地往下流,她的丈夫吃过晚餐后去俱乐部打桥牌,碟子和碗还放在水槽里等她清洗。她想到塞在洗衣机里的裤子——阳台灯好像忘记关了,该死,为什么这都能忘记?不过是随手的事!她用手撑住额头,觉得今天真是糟糕透顶。
过了一会儿,女人回来了,端着一个冒白气的玻璃杯放到她面前,“喝吧,这是姜茶。这里没有布洛芬。”
“谢谢。”西蒙握住杯子,热量传到手心微微发烫,她被这点体贴感动了,“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但是她走了。”
“走了?”
“知道被家长发现了还不跑做什么?”
西蒙垂下眼,陷入新一轮的头疼。
女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提出了建议,“不如我送你回家吧,你看起来非常不舒服,或者去医院?诊所和药店这时候已经关门了。”
“没关系,我开车来的。”
女人没有坚持,送她出酒吧。被凉风吹拂,郁闷的感觉减轻一些,女人站在门口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问她要不要。西蒙接过去,闻到清淡的薄荷气味。
“你叫什么?”女人按燃打火机又松开,西蒙猜这可能是她的最后一支烟了。
“克亚尔。”
她点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西蒙向她伸出手,女人愣了一下,旋即握上去。她想,在夜店门口用这种正式的态度打招呼,好像是有点奇怪。
“我是加比亚,是一名维修工,车、水电、家具,我都能修。”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有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
西蒙看见她的名字——马蒂亚·加比亚,下面是她的电话。她把名片收进钱夹里,转身离开。
加比亚叫住她,“那个女孩,是你女儿吗?”
西蒙摇摇头,“我是她的老师。”
“你是个好老师。”
西蒙今晚第一次露出微笑。
回到家,西蒙看见丈夫放在玄关的皮鞋,看来他回来了。她把果酱放进橱柜,碗碟依然堆在水槽里,她没有任何力气抱怨,动手洗碗,到阳台把衣服晾好,这次记得关上了阳台灯。
进入卧室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她的丈夫正抱着笔记本坐在床上查看股票,看见她进来,随口搭了一句“最近行情不错。”
“嗯。”西蒙躺到床上,扯过自己的一半被子盖上,闭上眼睛休息。
“今天睡这么早?”
“我来月经了。”
“哦。”她听见丈夫把笔记本放到床头柜上,“吃药了吗?”
“吃了。”她把被子裹紧了,觉得这是一场没有必要的谈话。她只想休息。
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又开口了,“你身上怎么有烟味?”
“抽了一支。”
“夏洛特的。”那是她的同事,她抽烟,而西蒙已经戒了很多年,因为她丈夫有鼻炎,受不了烟味。她没有向丈夫解释些什么的欲望,只想尽快把对话搪塞过去。
床头灯熄灭,西蒙后背一凉,丈夫也进了被窝,盖上他的那半被子。他背对着她,被角轻微拉扯,让西蒙觉得这是一场拔河,她紧绷的神经在这张床上始终无法松懈。
生活究竟是为什么让她感到疲惫?她明明什么都不缺了。她心中那股被压抑的,微妙的愤怒始终无法消除,她不想指责什么,不想反思什么,身体很难暖和起来,冰冷的双脚让她清醒。
她想到了那杯姜茶,她一口也没喝,因为她不敢在酒吧信任一个陌生人。现在想想,她应该喝一口的,说不定身体会暖和一点。
西蒙的丈夫前年买了一辆阿尔法·罗密欧上班,把他们结婚后一起买的日产车留给她用。西蒙不太在乎车的分配问题,毕竟车辆只是代步工具,但她感到车辆成为他们间关系的分水岭。从前那种影影约约的心不在焉在他们分车使用后变成了更加明显的事。
西蒙开着那辆满载他们婚姻回忆的车去学校上课,下班后和周末开着它到超市和市场买菜和日用品,偶尔她也会开着车到公路上兜风,她自己出那辆车的检修费和油钱。她的丈夫开着那辆新车上班,下班,去俱乐部,周末和朋友一起打高尔夫。她没有坐过那辆车,当时丈夫只是简短地提出了想买车的想法,她随口一说是该换辆车了,两周后她就在地下停车场看见了那辆灰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这让她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丈夫的想法。
当他喋喋不休那些股票、桥牌技巧、工作上的麻烦事,兴致来了顺便给她倒一杯红酒的时候,她很想说你能不能洗掉你随手丢在马桶盖上的袜子。她很想像从前他们恋爱时一样共享他的快乐和坏情绪,但随着时间推移,这变成了困难的事情,她看着丈夫一张一合的嘴感到全然的割裂。当她偶尔提起上涨的物价,她的教育工作,避开孩子们——西蒙很少提,因为她无法生育——她的丈夫也是一样的心不在焉,回答说我们都在好好工作,我们的生活还不错,我们,我们,空洞的我们,和真实的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西蒙想起烟草里薄荷爆珠的气味,很想再抽一口烟,靠尼古丁强行舒缓郁闷的心情。她倒车入库,这一路上总觉得车胎不对,下车后发现前轮被嵌入的钉子扎漏气了。她打算下班后再处理这个问题。往办公室走时,她想起钱夹里加比亚的名片。那个好心的年轻女人,她想让她修她的车。
下班后西蒙把车开到维修店,她一眼就看见了正从车底探出头的加比亚,她也看见她了,蹬腿从车底爬出去,站起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笑着朝她打招呼,白手套已经被机油沾脏,她穿着的灰色T恤上有汗水留下的深色痕迹,这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亲切,好像加比亚就该是这样的。
“你来了。”
西蒙看见她的笑脸不自觉地开心起来,“我想来补车胎,有点漏气。”
“等我二十分钟?”
“好。”加比亚把沙发上乱丢的外套拿开招呼她坐着等,给她用纸杯接了杯水。店里还有其他女工人在,有伙计对她吹口哨,加比亚没有理会她们,修西蒙的车胎去了。西蒙没有玩手机的习惯,干脆走到加比亚身边看她工作。
距离她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周,西蒙自己也很诧异她还记着加比亚。不过看见她确实让人愉快,加比亚有能让人感到平和的力量,这很神奇。
“你和那个孩子聊过了?”
“聊过了,她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之后呢?”
“她说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玩的。”
“叛逆期哈?”加比亚把钳子放到地上,“不过我也确实没在酒吧看见过她了。”
“你还留意着吗?”西蒙有点惊讶。
加比亚笑了,“当然,那天你都那么不舒服了还为她走进去,你很在意这个学生吧?”
“她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加比亚动作很利索,用锥形锉把创面搓出毛茬,“你真的是个好老师,她遇到你很幸运。”
话音在她们之间落下,形成令人安心的沉默,西蒙看着加比亚得心应手的动作渐渐出神,这个女人补胎的过程让她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加比亚往孔里扎入胶条,很慢,但她的手稳得不可思议。她在这时向西蒙发出邀请,不知道是不是临时起意,“我知道有一家餐馆很不错,那里的烩饭和牛膝骨很香——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
西蒙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看见她的耳廓慢慢变红,蔓延到颈侧,很可爱,明明主动发出邀请还不好意思。好久没人突然请她吃饭了,老实说,她很高兴。
“这周六晚上怎么样?”
加比亚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西蒙,用她的马鹿眼睛,西蒙真的被她可爱到了。
“啊……好,要我接你吗?这样你就可以喝一点葡萄酒了。”
西蒙抬起下巴考虑了一会儿,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我把地址留给你。”
周六下午时,西蒙在卧室里挑裙子,一条绿色的挂脖裙,一条黑色带纱袖的裙子,她在思考哪件更合适。她在换那条黑色裙子时,她丈夫走进房间,看见妻子半裸的身体不在意地撇开视线,在抽屉里翻找什么。
“你要出去吗?”
“嗯,你自己做晚餐吧,我在外面吃。”
丈夫的视线从镜子里传来。
“是个女人,她之前帮我修过车。”
丈夫再一次转过身去,“你看见我的手套了吗?”他指的是他的高尔夫手套,他通常会放在抽屉里,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乱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容易不管不顾,乱放东西。以前恋爱时西蒙提醒他改掉这个坏习惯,没能成功,结婚后归纳东西的责任好像理所当然被归到西蒙头上。她不喜欢看他在房子里团团乱转翻箱倒柜的样子,每次都会替他放好。这样一说,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很清楚他的种种小习惯了。
“在玄关的抽屉里,上周你扔到鞋柜上,我赶着做饭就直接扔进去了。”
“嗯。你该换裙子了,老是穿这两条。”
“不好看吗?”
“算了,你喜欢就好。”他走出去,甚至没有关好卧室门。西蒙拉上裙子拉链,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身体曲线,期待的感觉被减弱了。尽管她觉得绿色的挂脖裙更好看,最后还是穿了黑裙出门,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到楼下时加比亚已经站在那里,倚着摩托,她穿着薄薄的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把头发挽起来,像个大学生。
看到西蒙的裙子,她有点尴尬地转转眼珠,“你横着坐吧,我会开慢一点。”
西蒙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利,大大方方上了车。加比亚带着她抄近道,她不知道她对这一带居然那么熟悉。晚春暖暖的风扑在脸上,西蒙觉得心里变敞亮了。
加比亚和她搭话,“你今天很漂亮。”
“真的吗?”
“真的。”
西蒙看见她的耳廓又红了。她真的很年轻,搂着她的腰,你能感到她紧实的肌肉在小臂内侧滑动,生机勃勃,皮肤清透。
“吃完饭你着急回家吗?”
“怎么了?”
“不急的话,我想请你看电影,或者我们可以散散步。离那家店十五分钟的路,我知道一家味道很好的冰淇淋。”
“你准备得很充分。”西蒙下意识夸她,像夸一个青少年,老师的条件反射,“不如我们吃过饭再讨论。”
最后她们骑着车买了冰淇淋到加比亚家去看电影。一只金毛犬在门口迎接她们,西蒙很高兴,蹲着摸了很久的狗,酒精让她的好心情外放,不停地对狗狗说“乖孩子”、“好宝宝”。她蛮喜欢狗狗的,但她丈夫对动物毛过敏,家里只有她丈夫养的一缸热带鱼,他亲自给它们喂食,这个倒是从来没忘记过。
加比亚领她坐到一张榻榻米上,往后靠在柔软的垫子里,狗狗趴在他们中间,西蒙把手放在温暖的狗背上,看着投影仪上的画面慢慢流下眼泪。
加比亚把纸巾递给她,“怎么了?”
西蒙摇头,“人好像有时候会因为想要的太多而感到困扰。”
“你想要什么?”
她再次摇头,“我觉得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但我好像还是存在怨言。”
西蒙明白,人无法彻底被改变他人,只能在不断的磨合中调整自己。但她有时候也忍不住去想公平的问题,把他们的爱和作为放在天平上,她的丈夫为他们的生活牺牲了什么?她知道婚姻中很多事情难以言清,斤斤计较只会导致争吵,但她在日复一日的家务劳动和无数小习惯的退让和迁就中逐渐萌生反问自己的念头。家务劳动,情绪供给,理所当然一样落在她头上,从来没人觉得这些是值得挂记在心上的事,琐碎都是义务,那付出什么才算得上有价值?
她想起酒柜里1985年的西施佳雅,想起那辆和她无关的阿尔法·罗密欧,想起那双被他遗落在鞋柜上的山羊皮手套,她的丈夫逐渐变成由一个个象征物堆叠加身的符号,她站在教堂穹顶下向他说我愿意时他眼里真实的快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原来十年能改变这么多事情。
“我不认为你在抱怨。”狗狗跑开,加比亚坐得离她近了一些,“你是在怀疑自己的感觉是否合理。”
“我只能感觉到你不快乐。发生什么了?”
西蒙擦掉眼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投影仪,女主角正在切番茄,一刀一刀,淡红色的汁水擦在刀身上。她看着加比亚笑了一下,觉得她真的很好,也很年轻,没必要让她对婚姻产生负面看法。
“都是琐事。好了,我该回家了。”
那次意外的感性爆发没有阻碍她们的往来,那之后她们周末常在一起吃晚餐。一个周日下午,加比亚应邀到西蒙家喝下午茶,她做了樱桃馅饼和冰咖啡。加比亚知道她丈夫对很多东西过敏,没有给她买花,只带了餐前酒和几盒游戏。西蒙大学时也很喜欢玩电子游戏,后来那些带子渐渐的放进杂物间吃灰,搬过家后彻底当做垃圾被扔掉。西蒙看见那些熟悉的带子很惊讶,她只是觉得加比亚有点过度成熟,没想到口味也和她们那代差不多。他们一直玩游戏,直到冰块在杯子里融化,杯壁变作常温,一个下午不知不觉地过去,加比亚看看墙上的钟,主动告辞。
西蒙没有挽留,她们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想在她丈夫在场的情况下在一起,有点奇怪,但事实却是如此,好像他的存在是一片乌云,让一切走苍白,失去原有的乐趣。
西蒙把馅饼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穿上围裙,准备晚餐。
过了二十来分钟,玄关传来声音,她丈夫走进家里,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打了一连串喷嚏。
“家里这是怎么了?”他走到厨房问她。
“马蒂亚今天下午来我们家做客。”
“那个修理工?”
“对。”
“你居然还在和她来往。”他抽了一张吸油纸擤鼻涕,“她是移民吗?”
一小股怒气火苗似的从胃底窜上去,她忍住了,“不,她就是意大利人。”西蒙想,或许是她身上的狗毛带进家来了,就那么一点已经让她丈夫较弱的鼻腔黏膜受到刺激,变得如此刻薄。
她听见他的脚步离开厨房,客厅传来翻找抽屉的声音。她突然想起来,他的喷雾用完了,今天买菜时她忘记去药店补充。
过了十来秒,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周而复返,他深呼吸,仿佛极尽理性,用尽最大耐心,她回头,看见他干净的手,手套又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什么要求。但你能不能稍微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我没有阻止你和一个修理工来往,允许你出去工作,不勉强你和我一起社交,我甚至不介意你不可以生孩子。那么你能不能,只是在这件小小的事情上,稍微顾及一下我的状况?”他停顿了一会儿,再次打了个喷嚏,“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鼻炎吗?为什么还要让她来家里呢?”
他甚至不知道加比亚家养了狗,只是自然地怪罪那个她从未谋面的修理工。
西蒙把刀放在案板上,转过身面对他抱怨个不停的丈夫,知道他的心里也有众多怨怼,他委屈,无处发泄,微不足道的狗毛只是他先发制人的突破口。那个微妙的平衡居然先由他打破,西蒙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年西蒙有更好的就业机会,但她选择成为成为一名普通的老师,一来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还在事业上升期的丈夫,二来她喜欢孩子,而她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谁知道到头来这竟是她的缺陷,她的不是了。
“你不带我社交,是怕我上不得你的台面吧?毕竟我只是社区学校里的物理教师,教的都是工薪阶层的孩子。如果我不工作只是待在家里做你的保姆,每个月你花在装备上的开支就要缩减。马蒂亚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好人,和她来往没什么丢人的。至于孩子,你想要孩子吗?那么离开我,去求娶一个能带给你体面和孩子的女人,而不是对我说'我对你从来就没有要求'这种话。既然我能给你的和你想要的不匹配,那么我们没理由再浪费彼此的时间。”西蒙扔掉身上的围裙,拿上自己的钱夹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他的丈夫忘了一点:正是因为她是个有工作的女人她才能理直气壮反驳他的指责。她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有自己独立的存款,于是她保住了自己的尊严。
坐进那辆日产车里发动引擎,她想起自己大学时的事情,19岁时她成功申请上学校,一个人远离家乡来到意大利念书,每年假期背着包到各个国家穷游,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想试一试,人生似乎有无限可能,戴上那枚戒指后生活像被圈起的地,留给她的空间越所越紧……她不后悔进入一段婚姻,她曾在那里获得过爱情和丰裕的物质生活,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事到如今,她不想再产生更多怨恨。或许分开冷静一段时间再作决策才是正确的。
西蒙趁着没课的间隙回家收拾行李,她暂住在旅馆里,下班后浏览租房信息。加比亚在她入住旅馆的第一天就看望她,她们一起在公共厨房做意面和沙拉,坐着吃晚餐时加比亚说她对面的房间还空着,有个小阳台,但不带厨房。
“那里租金很便宜,虽然有点旧但很干净。我可以把我的钥匙给你,你来我家做饭,还能用冰箱。”
西蒙笑着拒绝她,“谢谢你,但我还是想要带厨房的房子。”
第五天加比亚带着新的租房信息来找她时,她在旅馆对面的咖啡厅看见西蒙和她的丈夫。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那是一个很有保养意识的男人,穿着很得体的休闲西装,面容有些憔悴,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没有她的日子很难熬吧?离开西蒙那样的女人,你还能到哪里再找一个呢?她坐在遮阳伞下浏览信息,想等她回来。
她不知道这场谈话会不会改变她的心意。如果变了呢?她认为这一切还能够继续忍受下去,不过是婚姻生活中平常的风浪,日子还能一如既往。想到这里,她退出社交平台,来回划着相册里的招租信息,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
半小时的时间好漫长,直到加比亚耐心地喝掉一整瓶苏打水,西蒙终于向旅馆的方向走来。
“嘿。”她伸手撩了一下她的耳坠,“今天工作不忙吗?”
怎么不忙?她偷偷溜过来,虽然不会被教训,但晚上得加班把工作做完。
“不忙,所以我过来找你。”
西蒙在她身边坐下,心情颇为舒畅的样子,“我找好房子了,就在你公寓对面那栋,带厨房的。”
加比亚的心情轻飘飘的,那份租房信息就躺在她的相册里,她还没说就被采纳了,不可思议。
“所以,你要和他离婚吗?”
“我还是觉得我们做朋友比较合适,在一起已经变得勉强了。”
加比亚的心升起来——“但人都是会变的,我想给我们一段冷静期,过后再做决策吧。”
她的心又落下去。
“今年夏休我要独自外出旅行。”
“去哪里呢?”冷静期,她有点讨厌这个东西,很想告诉西蒙狗改不了吃屎的道理,但这就是她的考量结果,她们甚至连很好的朋友都算不上,给出这种建议算得上冒犯。
西蒙撑着下巴,“伊斯坦布尔。你去过吗?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里。”
加比亚摇头,“没有,那里很漂亮吗?”
“很美,你可以去看看。”加比亚看着仅仅从婚姻生活中脱离五天的西蒙,比以前还要漂亮,金发焕发生机般耀眼,甚至能冷静地和他说可以和未来的前夫做朋友这种话。
或许会被拒绝,加比亚想,但她不害怕被拒绝。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本来就是件没有希望的事——不管她有没有离婚。但她无法看着西蒙独自挣扎,虽然她也不像在挣扎的样子。
事情逐渐往苦涩的轻喜剧方向发展。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我的意思是,一起到伊斯坦布尔,然后分开旅行,这样……”她无法直视西蒙,视线随着话语越落越低,在尾音处降到桌子中心。
“和你一起旅行吗?”
“嗯。可以吗?”她悄悄抬起眼睛看西蒙的表情。在笑,不过她笑的时候也会拒绝人……
“我觉得我们会玩得很开心。”
她直起背,不存在的狗耳朵快要从脑袋顶上长出来了,“一起的那种?”
西蒙肯定地点头,“走吧,我请你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