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儿,一起缝了这盖头,我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一. 白蛇
1933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热,郭得友在龙王庙的院里大门开敞光着膀子冲凉,被郭老头拿着烟袋一顿追打,小神婆顾影今天说了有事要来找你,还不赶紧把衣服穿好,成何体统!
郭得友嘴里忍不住叨念着我都这么大了,还被你追着打,又是作什么数,一边还是老老实实穿上了衣服,粗粝的麻布料很快被水渗湿,他也毫不在乎,拍拍屁股就溜去厨房寻摸吃的去了。
没等到顾影,却先来了丁卯。丁卯一身西装革履,即使这么热的夏天,衬衫也整齐地塞进裤腰,颇为讲究的小卷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毕恭毕敬地为郭老头孝敬了一份从天津卫最有名的糕点店打包的红豆糕。郭得友见了,一屁股坐在矮桌上,拿起红豆糕就往嘴里塞,引得郭老头一阵叹息,两个徒弟,一个人模,一个勉强算是有个狗样。
“师兄,我这次来是找你的,”丁卯喝了一口凉茶润润嗓子,接着说道:“北平有位新外交官上任,姓顾,排场很大,我打算代表漕运商会去道个喜露个面,指不定以后有用。”
“那你找我去干嘛?我又不是你漕运商会的人。”郭得友满嘴塞得都是红豆糕,讲话支支吾吾根本听不真切。
“这不是有好事想着你吗!也算是带你去涨涨见识,听说顾外交官这次请了个北平戏园镇场的名角来唱戏,你不是没事就喜欢混到戏园子去偷听他们排戏么,这次让你去体验一把高端的。”
“另外……”丁卯弯下了身子,俯到郭得友的耳边:“老神婆之前不是说过顾影的身世有些微妙,这外交官也姓顾,岁数也差不多,就想着带你先去看看,顾影已经被我打发去陪兰兰逛街去了。”
郭得友心下了然,这事确实要慎重,不能让那疯丫头知道,便应了丁卯,找他借了套西装穿上,即时与他启程了。
路上丁卯与郭得友闲聊,谈起了与肖兰兰订婚之事,顺带提了提郭得友,二十有四了,不打算定门亲事,让师傅放心?整天一个人吊儿郎当地在河里飘着,总归不是个事。
郭得友颇为自恋地摸了把头上绕顶的小辫儿,嗤笑道:“我是谁——超凡绝伦人中龙凤小河神,想嫁给我的姑娘多了去了,想成亲随时都可以成。再说了,二十多岁还年轻的很,单蹦儿兜里银钱多,娶了媳妇儿烧破锅,大哥一个人逍遥快活,成哪门子亲!”
一路谈谈笑笑到了北平,丁卯寻思着在此多待一阵,看看有没有什么拓展业务的机遇,于是便直接租了个房,办好手续后便领着郭得友去了酒店。
北平的酒店总归是排场大的,连门把手都是琉璃做的,纯铜门上镶着镀金的雕饰,郭得友开了眼界,进场后也顾不得丁卯,径直走到自助餐区大快朵颐起来。上好的红酒几杯下肚令郭得友有些微醺,丁卯送完礼正和外交官交谈甚欢,根本顾不上郭得友。于是他便只一人晃着步子,参观着这个被琉璃包裹的酒店大堂,富丽堂皇,每个人的影子在灯光的折射下变成光怪陆离的曲线,让人忍不住心醉神迷。
逛到后面的包间,郭得友突然听见一句吟吟哦哦的唱段,清脆的就像小神婆身上挂着的大铃铛撞击的声音:“……一霎时天色变风狂云暗,好一似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这出戏郭得友幼时翻墙进戏园子偷听过,是白蛇传。后来被班主抓住了打了屁股,拎着他的小辫儿就去找郭老头告状。
愣神时候郭得友被戏班的小厮发现,连忙赶走了,原来是撞见了角儿的排演。他咂摸着听见的这段小调,竟真像被白娘子摄了魂去,心中陡起了一波不小的狂澜,真不愧是北平镇场的名角,单这一句便起了气势,感情充沛却又柔情绕肠,不知多少老爷公子听罢会甘愿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丁卯走来寻见了他,说晚宴就要正式开始了,便拉了他入座。天津卫漕运商会毕竟有些面子,落座的位置不算偏远,正对着稍在偏侧的戏台。一顿酒足饭饱,服务员按桌上了些茶点,稍后,奏乐声开始响起,小青率先身着一袭青蓝布裙入场,随后将姐姐白娘子引了出来。
那白娘子是郭得友见过的最漂亮的戏子。身着的白布戏裙绣满了翩翩蝴蝶,头戴了副青绿色的顶花,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银泡,精致的小弯盘在额头上,正中还点缀了粒粒珍珠,衬得扑了粉底的脸愈发白润,大绺紧贴着下颌角画着,显得脸小小一把,五官格外分明。吊红的眼尾下眼睛几乎占据了一半五官的面积,瞳仁黑漆漆的,在打光下的戏台里漾出盈盈月色般柔和碎光。还未开口,郭得友便看痴了。
“离却了峨嵋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白娘子一开口,郭得友便确认了那声音是之前撞见的那位,他第一次嫌自己活得如此粗糙,变不成那貌若潘安的许仙,与白娘子相遇在这江南的朦胧细雨中。
唱段娴熟地进行着,白娘子倾慕于许仙,又对仙凡之恋充满踌躇,最终她还是舍不得放下许仙和这美好的人间生活,声线中带着一丝凄婉与犹豫:“妻把真情你言,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圣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深情倦倦风度翩翩……”郭得友竟不忍再听下去,可怜戏中的人儿受的情劫,法海你懂不懂天理人情总悠悠?他后知后觉自己活到现在好像也不懂,但是现在似乎开始懂了。
戏终,现场一片拍手称好,唯有郭得友还在撑着下巴捋着胡子愣神,丁卯瞧见后用力推了推,悄声玩笑道:“陷进去了?”
“嗯。”郭得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听起来似乎轻飘,可那眼神却还牢牢盯着早已无人的戏台,丁卯心下一惊,劝郭得友别做梦了,这戏子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怕是连他面都见不到,还真就一见钟情一眼万年了?
更何况……丁卯把话在嘴里憋了几转,还是忍不住劝诫郭得友:“这位演白蛇的戏子,私底下都被人称作陈老板,他虽然是个旦角,生得清秀漂亮,却是个实打实的男儿身,你莫要动心思,我们在北平也不会停留太久,听出戏也就罢了,别忘了正事。”
郭得友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心思却赖在了陈老板身上动不了,侧身问身旁的服务员陈老板的名字,是为陈纫香,舅舅是北平梨园行会会长姜荣寿。
连名字都如此娇憨可人,念着便会想到千万种花儿,散发着迷人的香味。郭得友心猿意马,彷佛台上的白蛇已然转世,化作桃花树下撑着把油伞的香儿,用着楚楚切切的语调,婉转唱道:我本男儿身,不是女娇娥……他后悔当时没越过那小厮推开包间的门,一睹陈纫香妆下的风采。
丁卯无奈将色令智昏的师兄一把拉起,向外交官寒暄了几句,便出了酒店。天色已晚,从天津赶来又一路劳顿,郭得友此时才觉得困意来袭,随便用毛巾抹了几下脸便沉沉睡去。本以为今晚会在梦中与白娘子再作相会,与他游山玩水卿卿我我,却没想到梦中只有一团团四散的云雾,拨不开也吹不走,陈纫香的面庞就被遮挡在其中,郭得友想尽办法也看不真切。然而正因如此,郭得友似得了一种永恒的能量,那朦朦胧胧无法戳破的隔膜,勾着他朝前去,哪怕是泥泞的沼泽也坚定地去,怀着震荡心脏的激越去探索从未企及过的名为“爱”的感触。
第二天一早,郭得友便和丁卯在北平最繁华的早市上闲逛,前门大街热闹非凡,商铺林立,郭得友看中了件琉璃鼻烟壶,小小的内壁里竟画满了八仙过海,这给郭老头捎一件,他肯定喜欢。紧接着又被旁边摊位的纸鸢吸引了眼球,这可比他们那小地方做的精细许多,燕儿栩栩如生像要从摊上直接飞起。郭得友蹲下思忖,要不要给顾影也带件纪念品回去。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前面突然骚动起来,人头迅速向一个地方攒动过去——那是昨晚晚宴的酒店方向。
郭得友与丁卯也挤进了人群,八卦地想探听酒店内发生了什么,只见酒店大堂冲出一个小厮,满脸慌乱惊恐地大喊道:“姜会长……姜荣寿……他死了!”
二. 辨冤
警察不出一会便紧忙赶到了,迅速支开了看热闹的人群,派了几名警卫在大门口把守。郭得友仗着个子高,又踮起了脚,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依然能将堂内的场面看得清楚,上面悉悉索索了一会,大概是封锁完了案发现场,随后姜荣寿被担架抬了下来,陈尸在大堂之上。郭得友只瞟了眼,便对丁卯悄声道:“这人下手够狠,鬼市的金葵毒都能下血本弄来,跟这老头有什么血海深仇!”
没过一阵,楼梯上传来了几声喊叫:“人不是我杀的!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抓我!”只见身着一袭白色长衫的小个子瘦弱青年被几个警察拷着压了下来,聊胜于无地挣扎了几下,被押在了姜荣寿的尸身旁边。姜荣寿面色发乌,脖颈上爆满了青筋,浑身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爬满了紫色的血络,把这青年吓得不轻,他慌乱中挣扎着抬起了头,郭得友一眼便认出了此人,就是他在梦里摸不清五官的陈纫香。没了妆面的脸素净圆润,看着年纪很小,生得比姑娘还要俊俏。
“整个北平,谁不知道你跟这姜会长的关系?他仗着捏着你寡母,逼你干了不少龌龊事吧!要我说,他死了你倒也痛快了,认罪还算是条汉子,给我们省点心吧陈老板!”为首的警督拍了拍陈纫香的肩,让手下对他别那么粗鲁。
人群喧哗开来,郭得友在七嘴八舌中捋了个大概的关系,陈纫香自幼丧父,便被寡母带着投奔了舅舅,他从小不仅要练戏,还要承担姜家许多家务,成了角后便被姜荣寿当作摇钱树四处演出,历经了艰辛,甚至有小道消息,他还被这老东西逼着和富家老爷有些说不清道不楚的事儿……
郭得友听着不是个滋味,他虽跟着郭老头日子清苦,却也逍遥快活,小河神的名头在天津卫也颇受敬重,如果他是河里最自由的一尾鱼,那陈纫香便是个没有任何自由的笼中雀。陈纫香此时仰着头看向大堂的琉璃吊顶,眼眶发红流下了两行清泪,郭得友看着心像是被剐了一块去,他本能觉得这毒不像是陈纫香下的,一个已经被操控了十几年的傀儡,十几年都忍过来了,况且现在也有响当当的名头,为何要选择用如此高调的方式在这个节骨眼上鱼死网破?不值得,也没必要。
于是在警察打算将姜荣寿的尸体和陈纫香一并带回警局之际,郭得友大手一挥,迈到人群的最前面,高声喊道:“慢着——且听我一言!”
丁卯一脸赔笑地跟着郭得友进了酒店大堂,然后给警督塞了张名片,简明地介绍了他们的身份。警督虽然明显表现出不耐烦,但碍着漕运商会会长的脸面,白了一眼吊儿郎当的郭得友,问道:“我倒要听听,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好说的?”
郭得友蹲下身翻了翻姜荣寿的衣服,确认后和警督说道:“首先,这老头子身中的是金葵毒,此毒只能在北平和天津卫交界的一处鬼市才能购得,你尚未查明陈老板是否有购买此毒的财力和时间就擅自逮捕,过于轻率。”
“再者……”郭得友视线转向陈纫香的身上,心下感叹这人儿近距离看起来更是俊美至极,咳了两声接着说道:“你有没有问过,为什么戏班只有他们留在这酒店?其他人都回梨园了吗?”
“昨晚是顾外交官,赞赏戏唱得精彩,于是便招待舅舅和我在此留宿一晚……”陈纫香声音颤抖着开口,似乎充满了迟疑和不忍回想,郭得友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泄露出的这一丝情绪,心想这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最后,既然这陈老板是北平梨园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那他现在把姜会长毒死有什么好处?姜会长势头正盛,跟着他唱戏前途无量,若想杀了他,早年受苦时候为何不杀他?况且选择在此地杀他,只会把事情闹大,怕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警督被郭得友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可也承认这年轻人说的是有些道理,怕丢了颜面,还是硬声道:“你说得好听,又有何用?现场干干净净没有痕迹,酒店大门夜夜有门卫看守,外人根本无法进入,只可能是内部的人下的毒,而酒店里与姜会长有恩怨的便只有陈老板,你若说不是他杀的,可有其他证据?”
郭得友扬嘴轻笑一声:“丁卯,看来你师兄我也就只在咱们那破地方混出点名堂,别人都不认识咱!行吧,那就让你们看看天津卫小河神的独门绝技——点烟辨冤!”
警督和几个警卫跟着郭得友丁卯进了姜荣寿的客房,陈纫香的客房与他的相连,首先怀疑到他也属正常。郭得友慢悠悠从内袋中拿出了烟袋和烟杆儿,朝丁卯借了个火点燃,立时烟雾四起,比寻常大烟起得更快,警察们第一次见这把式,咳嗽着将烟挥走后,只见郭得友直愣愣站在那,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诧异地想推一推他,被丁卯拦下:“没事,他已经‘进去’了。”
郭得友在水中睁开了眼,房间整洁如初,姜荣寿正在床上熟睡,突然似做了噩梦一样惊醒,叹了口气,便摸索着下床,坐在桌前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未过半分钟,姜荣寿挣扎起来,从椅子跌落下去,在地上痛得打滚,只消十几秒就没了动静,已是断了气。郭得友绕过刚死的尸体,揭开茶壶闻了一闻,果然是金葵毒的气味,很淡,又有浓茶味道掩盖,意识尚在昏沉的姜荣寿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这是一个了解他有起夜习惯的人下的毒,看来至少确是这梨园内部的人干的。郭得友开始四周观察起来,家具设置都找不到什么破绽,最后,他将目光落到了窗户的横栏上——很干净,而且有些过于干净了,重要的是,他的干净程度和上层的横栏不同。这酒店位于繁华闹市的中心,每天车来人往流量很大,极易产生灰尘,服务员就算每天打扫,到了晚上入住时也一定会有浮灰,而这下层的横栏却像刚擦过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于是郭得友打开了琉璃窗,向下望去,有棵正对着窗户的月桂树折了一段树枝,树下还有一块泥土烂糟了下去。
摔得挺惨啊。郭得友笑出了声,倒也是个蠢贼,只不过陈纫香是倒霉了些,正撞在了枪口上。他再三检查确认了结果后,转头推开了陈纫香的房间,他没想到的是,此时理应是昨天深夜,内里却空无一人,床铺甚至都还没动过。
联想到陈纫香之前犹豫又为难的表情,郭得友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在众人疑虑的眼神中,郭得友终于睁开了眼,警督见他装神弄鬼的样子,火气又上来了:“你这毛小子,点这烟袋作甚?刚才去哪梦游去了?说不出个门道,我把你一块带回警局给办了!”
“别急啊警官,我跟你说,凶手绝对是梨园里的人没跑,至于是谁——你赶忙带人去戏班子里看看,谁的腿脚不方便,便是了。”说罢郭得友带着警督去了窗边,警督一开窗户,心下便也知了个大概,于是通知陈纫香和郭得友先在酒店待着不要走,留下两名警卫看守,便风风火火向戏班赶去。
约莫过了三刻钟,警督押着一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男人进了大堂,陈纫香闻声抬头,却惊呼出来:“姜……姜登宝?!”
“姜?这人是……”郭得友打量了几眼,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莫非……是儿子杀了老子?!”
“这小子还在床上装病,死活不下床……他把他老子的玉扳指当了,买金葵毒剩的金子也在床垫底下找到了,已经派人去鬼市找闫老二了,届时口供若对上,便是坐实了罪证——”警督嫌恶地看了一眼跪在姜荣寿尸体旁发抖的姜登宝,叹口气道:“陈老板,这次是我们妄下判断,给您带来了麻烦,您多担待。”
陈纫香刚想开口,姜登宝便像疯了一样朝他扑去,被在身旁的郭得友一把拦下,姜登宝用尽全力嘶吼道:“都是你,都是你们——坏了我的好事!明明是那么好的机会,陈纫香进牢,我爹一死,整个戏班子都是我的!我知道,不仅是我爹,你们全都嫌弃我!嫌弃我一事无成……呵呵,怎么会这样?!”他转眼恨恨地看向郭得友,“就是你这名不经传的贱人,坏了我的事!”
郭得友听着嫌吵,一掌拍向姜登宝的脖颈,姜登宝顿时昏迷过去,他一把把这逆子甩给了警督,洋洋得意道:“怎么样?小爷我这一手点烟辨冤有些本事吧?”
警督也撇下了脸面,夸赞郭得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有你,陈老板这清誉和性命就要毁在我手上了!说罢也不多啰嗦,嘱咐手下紧忙收拾了摊子,将姜家父子一尸一囚带回了警局。
围观的百姓随即散去,不一会儿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丁卯拽了拽郭得友的衣袖,示意他时辰不早,得赶紧走了。郭得友并没有理会,他转头看向陈纫香,迟疑了一阵还是开了口:
“你昨晚没在房间,去哪了?”
三. 英雄
陈纫香小时候生得瘦弱,和班子里的男孩玩不到一起,便只好成天跟着仆人的女儿小慧。小慧那时痴迷于连环画,陈纫香也跟着看了不少。少女那时总会拽着自己反复翻看《霸王别姬》和《连环计》,看罢还会脸颊绯红地望向天空,悠悠地对陈纫香说道:“香香,你知道吗?人总是会爱上自己的英雄的。”
那时候陈纫香还在笑话小慧少女怀春,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的世界突然就这么撞进了一位“英雄”,虽然这英雄浑身粗麻布衣破破烂烂,头上还顶了个奇异的小辫,但是生得高大壮实,脸仔细一看,也棱角分明,硬朗英俊。虽然这词儿略显诡异,可陈纫香还是不禁想起“女为悦己者容”来解释自己心中影影绰绰的悸动。
所以,此时此刻,陈纫香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抿嘴微微一笑,一颦一动风雅至极,不着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陈纫香今日在此谢过两位救命之恩,请问二位英雄尊姓大名?”郭得友和丁卯自报了家门,陈纫香随后道:“天津卫之前巡演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但不算太熟,酉时我会在前街的风月楼招待二位,请务必赏我个面子。”说罢恭敬地作了一个揖,先行离去了。
丁卯侧目看着郭得友念念不舍的眼神,也知道自己师兄的脾性,从小到大,他郭得友看上的东西,总是势在必得的,于是决定不做这个电灯泡,装作正色,慢悠悠道:“晚上我就不去了,小神婆的事儿,总归有人要查,你说是吧?再说这陈老板的性命,可是你这个‘大英雄’救的,我就是个打酱油的。”
这师弟一向识时务,郭得友颇为满意。离酉时还早,他继续在街市上闲逛着,路过一个古玩店,心中一动,于是进了铺子,在摊位上细细地看起来。
他很快注意到一块玉,雕刻手法略显粗糙,可是块好料,几乎没什么杂质,白色的玉摸起来温润,正中飘着一缕青丝。雕的形状是两条首尾相接的鱼,红绳扣在中间,看着就吉利。一番讨价还价后,郭得友还是付了大半的盘缠,他拿着玉正对着太阳端详,被晒得眯起了眼,陈纫香怕是根本不缺那些富家子弟扔在台上的扳指和首饰吧,真的能看上自己买的这玉坠吗?
可是就是想买,想给他点什么,给他点什么自己的东西。
酉时一到,郭得友准时来到了风月楼,一个小厮迎来,将他带到了风月楼最好的包间。推门而入,酒菜已经上齐,陈纫香什么也没说,似是料到了只会有他一人前来,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他的白衫下透出了一些细汗,正晃悠悠打着扇子,看样子已经提前到很久了。
郭得友也不跟他客气,大大咧咧坐下后,看着满桌没吃过的珍馐咽了咽口水,陈纫香挑眼示意,他便话也不说,先吃了个半饱。几杯酒下肚,郭得友深深地看着陈纫香的脸,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告诉我,你昨晚去哪了?”
陈纫香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酒壶,快速饮了两杯,然后起身坐到了郭得友旁边。郭得友被他弄得一愣,一个带着酒气的温热身子靠近了他的一侧,引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下一刻陈纫香的举动更是让他心乱如麻,他贴向郭得友的喉结,用指甲轻轻刮着,很快滑到麻布上衣上,轻巧地褪了两颗盘扣,呼吸打在郭得友的胸膛上像是要灼烧起来,陈纫香的眼睛依旧那样黑润沉静,喃喃道:“你听说的,都是真的。”
“什……什么是真的?”
“那些龌龊事啊,都是真的……”陈纫香直接跨坐在了郭得友身上,摸索着开始解自己的长衫,“昨晚?昨晚我当然是去了顾外交官的房间……舅舅知道我生得漂亮,能引许多男人喜欢……只要把这上任的新官服侍好,商细蕊的势力就斗不过我舅舅,戏源好,我就什么都会有,我寡母在姜家也能过得更好……”
他把自己的长衫完全剥开了,露出了瘦削白净的胸脯,微微颤抖着,自嘲一样地笑了:“我太懂了,郭先生,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可我就是个如此肮脏的人,不干不净,不清不楚,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我配不上你……你今晚要了我,就当作我对你的答谢,好吗?以后再有机会来北平,欢迎来听我唱戏……”
这外交官竟是个禽兽!就算他真是小神婆的亲爹,看来也没什么相认的必要了。郭得友一面咬着牙愤慨,一面在陈纫香讶异的目光下,将他的长衫温柔拢起来,直到认真又紧实地扣上了最后一粒扣子。他轻声问道:“今年多大了?”
“……再过十日就满二十了。”
“你舅舅一死,你那卖身契自然也不作数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郭得友从口袋里掏出那玉坠,摆到陈纫香的胸前样来样去,愈发满意,果真合适,这钱没白花。他解了绳扣,小心地把玉坠戴在陈纫香的脖子上,随后示意陈纫香起身。陈纫香愣愣坐回旁边的椅子,手拿起心口前那块玉慢慢摩挲着,头垂下去,郭得友听到了几声极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这人儿真像水做的,怎么那么爱哭。郭得友的人生一直是活在水里的,但往昔所有的日子叠在一起,都没有陈纫香的眼泪让他觉得那样潮湿。他没有见过这种男子,也没见过如此的女子,陈纫香不是一个寻常人间客,他就像戏里的角儿从台上走了下来,大起大落,每一步都走得戚哀婉转,像唱调一样百转千回,明明不过二十的年纪,却像是过完了别人的一辈子。
郭得友起身把陈纫香揽在怀里,陈纫香贴在他的麻布粗衣上渐渐收了泪。衣服上粘了些尘土和汗渍,仔细闻似乎还有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水的湿咸气息,可他却对这陌生的气味感到安心。
郭得友摸了摸陈纫香梳得柔顺的头发,拿起陈纫香攥紧的手,耐心安抚舒展开,手上满是粗茧,和郭得友想象的细皮嫩肉完全不同,定是小时候受尽了苦头。他的心看得揪了起来,酸涩到不行,恨不能早些遇见他,好好地爱他,疼他。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叫你香儿吗?”
香儿,好熟悉又长远的称呼。那时候父亲还在世,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有自己家的一亩田地,父亲常在家门口站着,掐着腰喊与邻家哥哥玩野了的陈纫香:“香儿——香儿——回家吃饭了!”父亲那时候的胸膛是如此宽厚,可以轻松将陈纫香纳进去,拿胡茬蹭着他的脸,带着他坐在院内的大树下乘凉。
可是这就是人生吗?不朝前走的话,永远都不会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他的世界里少了父亲,现在却多了一位胸膛一样宽阔的小河神。
“郭先生,我——”陈纫香刚想答应,被郭得友用手轻轻覆住了嘴:“你不用这么快答复我,我不想趁人之危,你先把戏班的事都处理妥当,调整调整自己,慢慢来好吗?”他摸了摸盘在头顶的小辫,脸突然涨红,似是要说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儿一样:“在我家那边,他们都喊我郭二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二哥,谢谢你。我的命……都是你重新给的。”
郭得友脑子里突然现出了陈纫香那晚在台上的戏,许仙得知了白蛇的真身后惊慌万分,白娘子连忙告白,情深至极,似是要把那颗真心挖出来:“许郎啊许郎,你莫要惊慌,妾身虽是蛇身却心如常。自古真情最可贵,愿与君共白头到老堂……”
郭老头自幼时便教导自己,不要说过头话,那样往往会事与愿违。
他紧紧抱住陈纫香,那块玉已被体温捂得温热。常言说戏子最是无情,他们在台上唱尽悲欢离合,体验过太多人世滋味,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为何香儿还会如此单纯?舅舅那般对他,也不怨一句不好,命运待他如此之薄,自己只不过是解了回燃眉之急,却说什么命不命的……!以后再遇歹人,他自己要怎么办!如果遇到的不是自己,陈纫香又会变成谁的?老头子,可我这次是真想说个大话,真想把这个笨蛋圈起来……就这么一辈子带在身边……他是谁?他可是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小河神!谁敢动他的人!
郭得友一下一下抚拍着陈纫香的脊背:“香儿……我不许你说你自己脏……那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你是干净的,你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我郭得友一眼看上的人,不会错的。”
怀里的人并没有再说一言,撑坐了起来,柔软的嘴唇轻点在了郭得友的脸颊上。
1933年的盛夏,是满载而归的盛夏。
四. 成双
顾外交官的事,郭得友没和丁卯说明实情,但也适当泄了个底,丁卯耸耸肩,就当此事没有提过。夏天已经过去,在北平的生意也打点的差不多了,丁卯临走前对着镜子整理着帽沿,开口问郭得友:“真不回去了?没想到师兄你可真是个情种。”
“少跟我贫了……你赶紧回去处理正事吧,帮我跟郭老头带个话,让他别瞎操心我,问就说我在北平打算大干一番事业,发达之后自会带着媳妇儿回去给他磕头的!”
丁卯拍了拍郭得友的肩,转身下楼多给了房东三个月的租钱,就当给这师哥随份子了。
北平没有人认识什么河神,只是多了个水性极好的年轻人,跟远洋捕捞队混到了一起。每次一到出海时期,他便会跟着,光是网鱼还不够,每次都还会下水,像是要亲自精挑细选一样,挑一尾最大最肥的鱼,也不卖,小心翼翼放在冰室里存着,船一回码头就急忙背着往北平赶,头也不回。
船长梁伯大喊着郭得友的名字:“喂——你网的鱼不要了?!不卖了?!”郭得友笑着摆摆手道:“您先替我照看着,我得趁这条大的还新鲜,给我家香儿送回去!”
“嗨!现在这些年轻人……讲感情能当饭吃了?”梁伯拿起烟袋,猛吸了一口,看着他雀跃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还是帮郭得友捕得那份鱼卸了货,放在自己的摊位旁。
陈纫香这阵子很忙。姜荣寿死了,姜登宝也被抓入大牢,班子一下没了主心骨,许多仆役和弟子都散了。陈纫香掏空了积蓄,好说歹说才留下了一些人,一切都要重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重新建立个属于自己的戏班,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商细蕊听说后也赶了过来,大宅子的家具已经搬的搬卖的卖,偌大个院子此时格外空旷。商细蕊帮忙收拾着瓷器,一边叹道:“这可都是些好东西,你舍得当了?”
“不然怎么办?郭二哥不是这儿的人,他在这什么底子也没有,留着戏班子已挖空了我的钱,我再不当点东西,莫不成喝西北风?”
“切,那穷小子一身土腥味,也不知你看上了他什么!”
“商细蕊!你懂什么!”陈纫香扯着嗓子高声嚷嚷起来,“什么土腥味?二哥可是天津卫的小河神!你家那位程爷也就在北平是个人物,你可知河神是什么名堂?那可是小神仙呢!”
“哎呦呦,这可不得了了,我们香香现在倒开始护起短来了!”商细蕊夸张地怪叫,说罢凑近身子,一脸玩味地八卦道:“怎么着?吃着了已经?”
陈纫香瞬时憋红了脸,结巴道:“没有……又如何?关……关你何事!”
商细蕊瘪瘪嘴:“陈老板既不图钱,也不图身子,你到底跟着他作甚!现在就这点追求了?不想唱大戏住大房子了?”
“二哥……二哥和别人不一样,”陈纫香从衣衬里掏出那块玉细细看着,一字一顿认真说道,“这世道谁能瞧得起戏子?二哥,他打心眼里尊重我,稀罕我,谁都给不了我的,只有他能给。”
所以……我也想成为更好的人,到那时候,和二哥好好地在一起。
霜降的时候,北平的天已经开始萧瑟,风在空中夹着寒意,吹着哨子将满地落叶从街首赶到街尾,陈纫香搬进了郭得友的租处。
陈纫香租了个小院子养着戏班,离住的地儿很近,方便他一过早就去教弟子唱戏练功。他什么戏活儿都接,再小的茶馆请他去,也会去唱上一唱,排场是不及之前,但都还能记得陈老板这个人物,所以戏源也不算差。
秋冬季节是捕鱼的淡季,郭得友也没闲着,又高又壮可不是白生的,什么粗活都干。东北的战事虽然已逐渐渗透来这里,但放眼全国,北平依旧是个欣欣向荣发展的好地方。他郭得友就是个哪里需要往哪搬的砖,做木工,搬肥料,赚得的钱都好好攒着,他要给香儿最好的东西,要给香儿他最想要的东西。二十四岁之前无忧无虑逍遥快活,二十四岁后要为了香儿做个稳重负责又成熟的好男人。
人真有意思,说长大就长大了,说转性了就转性了。
天气越来越冷,陈纫香每晚回家都冷得发抖,郭得友心疼地捧着他冰凉的手不断地哈气,仔细搓热了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故意用埋怨的语气说道:“你这身子,怎么喂你最肥的海鱼也养不起来呢?现在有些积蓄了,不如请个帮衬,别自己带徒弟了,那戏班子上上下下那么多事,你一个人怎么能操心的过来?累着了都不知道说……”
陈纫香漾起盈盈笑意:“这可不行,戏班子必须得亲自带,要不然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这家有二哥照料着,塌不了!”
冬天能做的事儿不多,二人最幸福的时候,便是点上炭炉,上面放几个甜柑烤着,吃完了早早地上床取暖,谈天说地。兴致来了,陈纫香会窝在郭得友怀里给他唱上一段,有时候是柔情切切的《长生殿》,妾愿长伴君王侧,不羡鸳鸯不羡仙;有时候是俏皮娇憨的《凤还巢》,妾身有意把亲成,不是贪图你门庭。
唱至此时,陈纫香看着郭得友望向自己的眼睛,那眼神就像海底一样深邃,简直是要把他吸进去。他被盯得害羞起来,娇嗔着继续哼道:“从今后执子之手终不悔,愿共携白首入凤巢……”怀里的人柔情似水,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勇敢又坚强,娇俏又可爱,郭得友边叹着自己千载修来的福分,边忍不住捧着香儿的脸,细细啄着他的嘴唇。
陈纫香被亲得情动,猛然想起了那日与商细蕊的打趣,便搂紧了郭得友的肩膀,贴着他的嘴唇道:“二哥……你为何到现在都不愿意要我?”
“这不是都还没正式娶你吗?香儿这么急就要入洞房?”郭得友摸摸陈纫香的脸开起了玩笑,他往陈纫香那边的被子里挪了挪,探到他的脚竟然还没捂热,便抬起脚将陈纫香的脚夹起来,用自己的体温帮他捂脚。
“你我是两个男人!难不成还真成亲?可真会忽悠我。”陈纫香有些不满地嘟囔。
“可是我想给你一个家,香儿,咱们总不能一辈子都窝在这单间里吧?让你跟我回天津卫,你肯定也不愿意的,”郭得友耐心哄着陈纫香,“快睡吧,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家再说。”
说罢郭得友闭上了眼,不一会儿便打起了鼾,陈纫香的脚也暖和了起来,甚至有些汗津津的。
可是只要有你,那便是家了啊。陈纫香鼻子又酸了起来,他悄悄背过身去擦了眼泪,把郭得友惊醒又要大惊小怪了,哪怕这眼泪明明是幸福的。
1934年春分的前一天,陈纫香起了个大早给小慧送嫁,要搬到城西去了,这一去怕是很难再相见。小慧有很多旧物都不打算搬走了,陈纫香挑挑拣拣,打算留点新碗筷带回去把用旧的换了。
把新被褥收拾完装上了马车,陈纫香看到床板下压着一块红布,上面绣着两只华丽的五色鸳鸯。小慧瞧见了说:“女人待嫁闺中时,总是会学些女红的,不过这可是鸳鸯,给你不合适,待我闲下来,给你绣个帕子寄过去。”
陈纫香抚摸着鸳鸯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有些心动,犹豫了许久还是把小慧叫住:“现在还有些时候,要不你教教我怎么绣?”
小慧莞尔一笑:“怎么,香香遇到了自己的英雄吗?”
陈纫香不置可否:“这不是缘分到了么。”
五. 盈缺
郭得友觉得陈纫香最近一阵子不对劲,整天鬼鬼祟祟的,像是有什么要事瞒着他,问了也绝口不提,只是软声撒娇着让二哥帮他捏捏肩。
趁着陈纫香去洗漱,郭得友将整个房间翻了个遍,把床上的垫子都掀开来,总算是发现了陈纫香的秘密。
陈纫香拿着巾子边擦边走进房间,看到了床被上那一块扎眼的红布,叹了口气。
那是一块几乎要完成了的红盖头,上面绣了两只一同游水的鸳鸯,羽毛用了红橙黄三色,看起来颇为喜庆,旁边还缀了些荷花与荷叶,就差两双眼睛未点了。
陈纫香嗔怪郭得友乱翻他的东西,郭得友可不管这些,他一把将陈纫香横抱上床,欣喜若狂地在他耳边低语:“香儿这是在为自己准备嫁妆吗?”
陈纫香羞愤着拍打郭得友的背,一穷二白还准备什么嫁妆!两个没根的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罢了!想到这儿,陈纫香竟有些委屈,染上了一丝哭腔:“还不是你,说什么要娶我,怎么娶我!那不只能我自己准备!指望你,怕不是死了都指望不上!”
“乖乖,我错了,别哭别哭……”郭得友揉着陈纫香的后脑勺,像逗小孩一样耐心安抚,随后打开柜子拿出针线,取出一段白线,用针穿好递给了陈纫香:“就差眼睛了,来教我缝吧,缝好了,今晚我就娶你。”
陈纫香拿起针线,被郭得友盯着有一丝紧张,嘴上念叨着怎么穿线,一个不小心将针扎进了手指,很快一滴血渗出,滴在了一只鸳鸯的针脚里,红色的羽毛上很快渗出一片深色的血渍。他懊恼的不行,赶忙拿衣袖徒劳无用的擦拭,郭得友制止了他,然后把自己的手指送进嘴里咬破了,将出的血擦进了另一只鸳鸯的羽毛里。
陈纫香愣住了,拿起郭得友的手指连忙用手帕包起:“你这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也不怕不吉利……”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可从来都不信这些!跟你在一起,天天过的都是吉利日子!”郭得友拿起针,按陈纫香说的方法认真地在鸳鸯的眼睛上缝了一块白色,然后把针递给了陈纫香:“快点儿,我媳妇催我和他入洞房呢!”
陈纫香闻言整个人红得像熟了一样,世上怎会有如此厚脸皮的人。于是快速点了另一双眼睛后,将红盖头往自己头上一披,盖头之下他颤抖着闭起了眼,紧张中又泄露出再也抑制不住的期待。
他感觉到郭得友在顺着鸳鸯的针脚线一寸一寸地抚摸,隔着盖头抚摸自己的轮廓,紧接着,一把将盖头掀开,让自己睁开眼睛看着他。
郭得友吻上了陈纫香的唇,双手慌乱地解着盘扣,很快便将上衣和内衬都褪了。陈纫香和郭得友在一起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身子。小河神的肩膀宽阔又壮硕,腰线肌肉分明,和瘦弱苍白的自己完全不同,是健康的浅褐色,看起来性感至极。
二人沉浸在唇舌的纠缠中难舍难分,郭得友在陈纫香喘不上来气后终于放过了他。他把陈纫香的腿小心翼翼地分开,让他环在自己的腰上,随后轻托着陈纫香的背放倒在了床上,欺身压了下去。
春天是孕育万物的好日子,谷雨一过便要下起无止尽的春雨,预示着今年秋天又要丰收。这四合院西角的单间如此简陋,窗户小得可怜,可也无法抵挡这个春天来得如此气势汹汹,淋漓尽致。
刚一到初夏,便迎来了捕鱼旺季,郭得友跟着远洋捕捞队又出了海,这次出航时间格外久,久到商细蕊打趣陈纫香道,你的小神仙怕不是睡到你后就跑了!
陈纫香的嘴撅起来像是能直接挂个茶壶,他倒肯定不信商细蕊的鬼话的,只不过这么久不见人,着实是十分想念,也难免有些担心郭得友的安全。
可是郭得友和自己说过,他在天津卫是五河捞尸队的队长,水性好得出奇,背着那么死沉的尸体都能在水中畅通无阻,一定不会有事的。陈纫香最终还是把心吞下了肚,有条不紊地打点自己的戏班子。戏班子经过大半年的经营已经颇有起色,丁卯也从天津卫来过几回,每次都带些盘缠和礼物帮衬,非常热情,陈纫香拗不过,也就只好收下。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了,和台上的戏码相比太过平淡,可陈纫香珍惜的不行。
很快就十月了,四合院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子,陈纫香闲来无事,便跟着房东夫妇一起摘起了柿子,回到屋中,他挑了几个还没怎么成熟的漂亮柿子放在了窗台留给郭得友,剩下的洗了洗,准备明天带去给戏班里的小徒弟们分了去。
他刚坐下打算读商细蕊送他的新戏文,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院中大声地呼喊:“香儿——香儿——我回来了!”
陈纫香夺门而出,眼前的人瘦削了一些,黑了一个度,一脸傻笑地望着自己。他的泪水溢满眼眶,一下扑进郭得友怀里,锤着他的胸口不住地埋怨:“你死哪去了?今年的生辰都没人和我过!就这么喜欢捉鱼?我都以为你掉海里了!跟别人跑了!不要我了!”
郭得友从麻衣中掏出了一张对折的纸,晃到陈纫香的眼前,颇为自豪地说道:“香儿,看看这是什么?”
陈纫香接过纸条,越看越止不住颤抖:“这……这是地契?你从哪来的地契?”
郭得友捏了捏陈纫香的脸:“我都说了——要给你一个家的,大男人连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算什么本事!这下你知道我死哪去了吧?”
郭得友说完便又听见一阵呜呜咽咽,他摇头叹道:“哎呦,香儿,这是好事,你又哭,又哭,你是水做的吗?别哭了,快回房间收拾收拾去,那毛坯土房还等着我们进去装修呢!”他伸出手,帮陈纫香抹了抹满脸的泪水。
“洗手了没?别把我脸碰脏了……”陈纫香拿衣袖使劲擦着脸,嘴角却再也止不住笑意。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陈纫香有家了。
属于郭得友和陈纫香的小家终于在年前收拾好了,离城里是远了些,去戏班子要多走些路,可陈纫香还是满心喜欢,傍晚回家前总会去集市上遛遛,给家里添些物什。郭得友知道他的香儿爱美,便回了趟天津卫,找丁卯寻了块欧式落地镜,这玩意可是个稀罕物件,就连在北平也只有富裕人家才有。郭得友打算搬回家后,就摆在卧床旁边,让陈纫香睁眼就能对着镜子收拾自己,他爱看陈纫香仔细梳头发的模样,可爱得紧。
“师兄,你打算什么时候带着你媳妇去给郭老头磕头啊?”丁卯朝郭得友挤了挤眼睛。
“过完年吧,才搬了新家,这第一年定是要在新家过的!”
春节一到,戏班子也都放了假,陈纫香与郭得友在小家里过了一段甜蜜日子,打算到了十五,一起去前门大街赏花灯去。
临行前,戏班子里的小钱急忙跑来叩响了门,悄声对着陈纫香说了许久,陈纫香皱了皱眉,思忖半天还是答应了下来。郭得友问是为了何事,陈纫香叹气道:“北平钱业工会的张会长,点名要请我唱戏贺寿,我怕是不得不去……没事,唱戏拢共不过也就两个时辰,现在还早,你不如先去风月楼坐着等等我,应该还能赶得上花灯的,元宵节的前门大街,总是会闹到很晚的!”
郭得友满肚子抱怨,却也不敢耽误陈纫香的正事,待陈纫香离去后,他便拿起扫帚扫了扫院内的积雪,然后慢慢悠悠朝着风月楼逛去。
他坐在一楼最靠窗的位置,点了壶茶小口喝着,眯着眼睛看外面热闹非凡的景象,心里想着,真不愧是北平,夜晚热闹如昼,铺面灯火交辉,万盏花灯如星垂地,流光溢彩,卖炸元宵和糖葫芦的摊贩不断传出阵阵叫卖声。香儿喜欢吃吗?酸甜口的,他一定爱吃吧,等他来给他买一串。
可是直到茶壶续了三次水,已经彻底没了滋味,糖葫芦小摊也卖完回家后,郭得友依旧没有等到陈纫香。
六. 扑火
马车一路将陈纫香飞快送往张会长家,赶马的车夫急切得很,车轮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滑,后面戏班子派的马车都逐渐要跟不上了,陈纫香掀帘望了望泥泞的雪地,心中逐渐忐忑不安起来。
到了张会长家的门厅,陈纫香拍了拍裤脚上沾的雪,他朝着会客厅往去,冷冷清清,不像是有什么生辰宴贺,直觉告诉他有古怪,刚想回头就被家丁拦了下来。
“陈老板?你终于来了,我可是盼了你好久啊!”
陈纫香抬头看向走来的张会长,挤出一丝笑容:“张会长,谢谢您邀我来唱戏,不知您今天想听什么呢?”
张会长心不在焉地回答:“唱什么都行……唱个麻姑献寿吧!”
陈纫香带着小钱去了侧室,换上了戏服对着镜子心事重重地化着妆,张会长家已经用上了新式的电暖炉,房间热的像被用太阳烤着一样,陈纫香刚画好了妆就被额头出的汗打湿,手脚却是冰凉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赶紧唱完回去。
“这里没有戏台,只能在客厅中简陋地为张会长献寿,多有得罪,您担待……”陈纫香作了个揖,甩起衣袖,刚想开口唱词,便被张会长打断了:“家里很热吧,瞧瞧这妆都花了,正好今天楚经理送了我几盒好茶,我已经吩咐人在冰室放了一会,现在温度应该正是解渴的,陈老板不如赏我个面子,先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有些不堪的往事瞬间涌上心头,陈纫香骑虎难下,今晚这遭鸿门宴根本无处可躲。
要是在以前,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怎么能……郭二哥,郭二哥还在风月楼等着自己,等着一起逛灯市,等着自己回家。
于是陈纫香生硬地说道:“若张会长不想听戏了,陈纫香在此别过,今日我亦有约,不敢再耽误时辰。”
张会长嗤笑了几声:“陈老板,你跟我装什么正经?谁还不知道你那点事了?”他一挥手,招来了两个家丁,将陈纫香架着,强灌下去了一杯茶。
果然不出一会,陈纫香便开始迷迷糊糊,他拼命摇头不让自己失去意识,颤颤巍巍的语调里满是恨意:“张会长,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你也是个有家室的人,这给李夫人看到可不好吧?还是请您自重……”
“你有家室?哦,就是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毛小子吧!那不也是个男人?陈老板,不要以为喊你一声老板,你的命就有多贵重,我想让你——或是那毛小子从北平消失,那都是轻而易举之事。你乖乖跟了我,什么不会有?钱,地位,要多少有多少,你就是一个戏子罢了,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说罢张会长便将陈纫香一把扯过来,用力往卧房里拽。
陈纫香已浑身无力,拼命挣扎着,戏裙被扯破了,头上戴的琳琅吊饰也已散落一地,他恨恨地流着泪,双手抵住门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出来。
老天爷,我前世究竟是遭了什么孽,为何要待我陈纫香如此刻薄?我才刚刚有了一个家,和二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果然是躲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吗?
大声的哭喊终究是吵到了在二楼休息的李夫人,她急步下楼,看见陈纫香便气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破口骂道:“你这贱人,早就耳闻你喜欢勾搭富家老爷,今日送上我家门来了?你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吗?竟敢欺辱到我头上?!来人啊——今日不把他打死,都不解我心头之气!”
家丁们很快带着棍棒将陈纫香围起,狠狠抽打在了单薄的戏服上,陈纫香咬牙承受着起起落落的棒打,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他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断了。
不行,我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不能这样不清不楚,不干不净地死了!
陈纫香攒了一股子劲,像是把一辈子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那条断腿往大门口狂奔。一推开门,刺骨的寒风将陈纫香吹得瑟瑟发抖,但他的脑子也清晰了回来,他不能停,不能留在这龌龊的地方。
于是他撒开了跑,断了的骨头在他的身体里肆意乱戳,痛到钻心,家丁们哄作一团,在后面继续追赶。陈纫香此时只想着已在风月楼等待多时的郭得友,明明临行前还约好了要一起赏灯,没想到,可能再见一面都难了。
陈纫香跑到了尽头,是茫茫一片的护城河。假鬓早已散落在路上,戏服破败不堪地勉强蔽体,他此时已经疼痛麻木到感觉不到温度,用手用力抹了抹被妆糊住的眼睛。
那河水深不见底,上面还结了厚厚一层冰。陈纫香自幼怕水,平时甚至不敢靠着河走路。
怕吗?真的那么怕吗?好像此时也不了。
他的二哥,可是那超凡绝伦人中龙凤小河神,只要下了水,他就是水里的王。所以他会来接他的,一定会的。
陈纫香回想到郭得友那张英朗却又喜欢憨笑的脸,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然后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街上突然嚷动起来,郭得友听闻似乎是有个戏子跳了水,便一路往护城河狂奔。来到岸边,他挤开层层叠叠的人群,惊恐地望向河面上那个冰窟窿。虽然他还抱着一缕热切的希望,盼着已经沉入水底的人不是他的香儿,可是他根本无法抑制住心上那个破开的洞口,一滴一滴在往外面滴血,灵魂一丝一丝涣散。
他跳入那个洞里,在冰冷透顶的水中绝望地划着,陈纫香的戏袖是那样长,那样刺眼,就这么在水中毫无生机地飘来飘去。郭得友游过去抱住了陈纫香,身子已经和这河水一样凉意沁骨。
郭得友一瞬间觉得失去了意识,像是回到了第一次下水的时候。那时候他憋气还不如丁卯来得久,鼻子里灌满了水,在河里挣扎着出来时,还要被郭老头好一顿笑话。再长大后,他就已经成了整个天津卫水性最好的人,什么河都下过,尸体卡在再难找的水中,他都能将他们顺利捞上岸。
可是香儿的身体,他却抱不住,托不动,好像根本带不走他一样。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赚钱,让香儿一个人空留在那空荡荡的单间里无望地等待他,为什么自己不多花些时间,好好陪着他?
是香儿不愿让我和他分开吧?郭得友放弃了思考,也罢,会水又有何用?倒不如和他就永远一起睡在这河水中,这里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了。
能让河神甘愿溺水的,只有他的爱人。
郭得友和陈纫香终究是被赶来的警卫一起捞了上来,他愣愣地抱着陈纫香的身子,不住地搓着他的手,他的脚。香儿的手脚真的太难捂热了,他每次都要搓很久很久。
他细细端详着陈纫香的脸,已经没有了任何血色,眼角挂着几粒冰渣,就像他刚流下来的几滴泪一样。郭得友俯下身去,贴着陈纫香的耳朵说道:“香儿,你等着我,我待会就去找你……我们说好生生世世不分离的,不是吗?”
说罢,寒风又起,在空中呜呜咽咽打着哨子,郭得友再也控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这是他活了二十六年来第一次流泪。他含着泪花不断抚摸着陈纫香的脸,视线已经模糊,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竟看到了陈纫香嘴角有一丝笑意。
陈纫香的脸是那样沉静温和,好像在说,别为我死,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
郭得友放下陈纫香,哆哆嗦嗦掀开了透湿的衣服,从内衬里拿出了那个鸳鸯盖头——那天晚上后,他一直都贴身带着,一天都没落下过。
盖头此时已经变得深红,郭得友将这块血红的布轻轻覆在了陈纫香的脸上。他温柔地摸着那对戏水的鸳鸯,和陈纫香聊起了天:“香儿,你真的有主意,是怎么想起来要自己缝这个盖头?我们的命就这么被你紧紧缝在一起了……缝在了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里……”
1935年,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天里,郭得友变得一无所有。
郭得友将陈纫香连同盖头和那块玉坠,一起葬在了他们家的院子里,随后在坟旁种上了一棵桃花树。他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的纸,最后是丁卯赶来,硬是将他架回了床上。
郭得友沉沉地昏睡了过去,他的香儿在梦中如约而至,没有上妆,却穿着初见那天穿的那件缀满蝴蝶的戏裙。他撑着油伞,站在断桥上,身旁笼罩着夹杂着桃花瓣的细雨朦胧,见郭得友寻他来了,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二哥啊,听说,人都要经历不知道多少个轮回,才能相遇一回的,所以比起一见钟情,我更愿意说成缘分到了。”
“戏子的命是最轻贱的,只有二哥你把我当成宝贝,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好开心的,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随即,陈纫香又换了轻快的语气,像是在哼着曲子,调皮地说道:“所以啊二哥,我缠上你了,你永远别想摆脱我,我会找你千千万万遍。”
“至少我们有过那么圆满的春夏秋冬,还有那么幸福的一个家。”
活下去吧,还活着的人,就应该继续活下去。
郭得友没留在那间院子里,跟着丁卯回了天津卫,他与陈纫香做了约定,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就回来陪陪他。
大家都传言,那位小河神去了趟北平,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道,从此再也没下过水。
就连宽阔到可以容纳一切的大海,都会用汹涌的浪潮去发泄自己的情感。只有郭得友,每到下雨天,便一个人坐到码头的最边沿,不说一句话,用脚把水花推开,再并起,任凭雨水将他全身打湿。雨水顺着他的小辫儿流向脸颊,再缓缓落入心口,他的胸腔涌出一股巨大的悲恸,水曾经带给他一切,最终又让他失去了一切。
他整个人,他整个的人生,都被这水弄得潮湿了。
衣服湿了可以晾干,雨不会一直下,迟早会有天晴的时候。
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爱哭的香儿在哭,他的香儿来看他了。
1937年,天津爆发七七事变,郭得友主动参军,奋战在抗日战争第一线。7月26日,日军展开猛烈进攻,天津沦陷,郭得友战死在南苑炮火中,时年二十八岁。
七. 归来
千禧年后,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都涌入上海寻找工作,打算在这经济蓬勃发展的地界好好施展自己的拳脚,赚得盆满钵满。
2007年的春季,谷雨杂志社通过春招,聘来了一位来自遥远南方小镇的打工仔。
李勋看着面前这个眼睛锃亮,热情澎湃又有些急不可耐的新人编辑,吞吞吐吐地朝他再三确认道:“小檀,你确定要接世佳老师这个刺头的活吗?他的稿子可是我们出版社最难催的,你要是真的催不过来,主编怪你我也没办法……”
“没事的前辈,”檀健次摆了摆手,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您放心,他的稿子,我肯定能按时交上!”
金世佳窝在老旧的皮沙发里,随着急促的敲门声皱紧了眉,他寻摸半天才找齐了拖鞋,迈着极不情愿的步子前去拉开了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抱怨:“我都说了,这个月内不要再来找我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要是都依你们随便写个稿子交差,那还不如就这么算了!我可不写那种东西……”
“你可不写哪种东西?”眼前人慢慢悠悠地开口,金世佳听见声音一时有些晃神。他忘记戴眼镜,于是眯着眼睛慢慢从脚往头顶打量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矮个子年轻人,直到看清了那张脸,从出生就带着的记忆一瞬间涌现回了脑子。
“香儿……”
这个称呼已经久到令人陌生了,简单的两个字节在他的嘴里绕了很久才吞吐出来。
檀健次咧开嘴笑了,笑得比三月的春风还要温柔:“二哥,好久不见。”
“现在的小年轻们,谁还爱看民国小说?我那天闲来无事在报摊翻着杂志,看到了戏台便开始心慌起来,砰砰砰像打雷一样!翻到了主角的名字,果然是陈纫香。”檀健次坐在金世佳的腿上,和他一起窝在了沙发里,手不停地翻着桌上散乱的手稿,按照页码一页一页开始细细整理,“我就知道,我那傻二哥还在等我,所以,我就给杂志社打了电话,来上海找你了。”
那个时候,丧命的冤魂太多,郭得友与陈纫香离世的日期也不相近,加上时局动荡,阴差阳错地投胎总是投不到一起,这么一晃,竟过了70年。
檀健次像只小麻雀一样在金世佳怀里不厌其烦地叽叽喳喳:“谁能想到,投胎名字还能变了?真的害得人一顿好找!不过咱俩这名字,还是和水有些缘分。”
水,是连接金与木的桥梁,既得金之生,又助木之长。
可金世佳还是心有余悸一样,捂住檀健次的嘴让他莫要再提:“别说什么水不水的了,不吉利。”
檀健次被逗得直乐:“以前是谁说的了?‘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可从来都不信这些!跟你在一起,天天过的都是吉利日子!’这倒忘了?”他抬手捏了捏金世佳的脸,继续说道:“我出生的地方叫北海,那里到处都是海,我天天就在海边玩,现在水性好得不得了呢!你呢,现在该不会是轮到你怕水了吧?”
“我之前在学校里可是校游泳队的,你说呢?”金世佳不客气地回击,掐着檀健次的脸揉来揉去。
闹够了,檀健次静静靠在金世佳的胸膛上不再说一句话,金世佳低头看着檀健次的脸,没有以前那时候圆润,但五官真的就丝毫不差,是他魂牵梦绕到现在的脸,是他一出生就在寻找的,迫不及待想要相认的脸。
他试探地亲了亲檀健次的嘴唇,又流连在上面抿了又抿。檀健次热情地回吻了起来,手攀上了那个宽阔又熟悉的脊背,随后二人久久地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70年前自己的模样……一样的,一切都还是一样的,怎么看都看不够。
金世佳忍不住将手摸进檀健次的衬衣里,却摸索到一块硬物,他翻出来一看,竟是那块白润的玉坠,两条鱼盘在上面首尾相连,正中飘着一缕青丝。他惊喜地问道:“这东西竟然还在?你是从哪来的?”
“我四岁那年,爸爸去北京出差,路遇一家古董店忍不住进去瞧了瞧,说水润木生,水能养木,便看上了这双鱼玉坠。”
金世佳抑制不住劫后重生般的喜悦,抓住檀健次的手习惯性地不停搓着,嘴里念念叨叨:“太好了!真的什么都和以前一样,什么都还在……”
“哎呦,我现在身体好得很,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气血充足,手脚热乎着呢!别总跟个傻子一样逮着我手搓。”檀健次娇俏着埋怨,挣开了手,打理起金世佳几天没梳过的爆炸头,“以前不可臭美你那小辫子吗?现在这头发……啧啧啧,真是看不下去!待会就带你出门剃了!”
紧接着他打量起这个狭小逼仄的单间出租房,打趣地问金世佳:“哎,我的好二哥,你怎么转了世还是那么穷,我跟着你真是没有住大房子的命啊!”
金世佳起身把书桌上堆叠的泡面盒拾掇在一起,尴尬地一把扔进了垃圾桶,结结巴巴嚷了起来:“你不要以为我没钱啊,我可是花光了积蓄,前几年在上海市中心的小区买了个套房呢!只不过暂时还没钱装潢……你信我,上海的房价绝对会涨得不行,到时候再一出手,咱俩就有大钱了,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檀健次瞪大了眼睛:“这么好的房子,卖了干什么!留着自己住不香吗?”
话一问出口,檀健次突然就明白了,他这是还在弥补前世的“亏欠”。
他抿嘴笑了笑,拿起稿子细细读着,金世佳笔下的那个戏子回眸一笑百媚生,一声哼唱便能惊动整个北平,放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就是个开了挂的爽文男主。檀健次心里欢喜得很,问金世佳:“香儿在你心里,就那么那么好吗?”
“嗯,”金世佳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香儿,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檀健次踮起脚剐了一下金世佳的鼻子,害羞地说道:“我可告诉你,出了这家门,别在外面喊我香儿,这年头哪有对着个大男人喊什么香儿香儿的,让别人听了笑话。”
“那我喊你什么呢?”
檀健次没有急着回复,帮着金世佳收拾起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服,打开衣柜时,发现上层整整齐齐堆了一沓子红布,拿下来后竟然是十字绣。图样都是一样的,是一对正在戏水的鸳鸯。最底下那几块布绣工惨不忍睹,越往上面翻,鸳鸯的模样越成型,最上面盖着的一块,已经几乎要绣完了。
“稿子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习惯抽烟……然后学学绣这玩意。”金世佳有些羞涩起来,“这真的是太难了,我学了很久都绣不好,你当时那种绣法要更难吧,怎么就那么厉害呢……我想着好不容易转世了,肯定要去找你的,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檀健次拿起一块红布盖在了头顶,高兴地转了好几圈身子,金世佳霎时仿佛见着了那一袭缀满蝴蝶的戏裙,随着裙摆转动,蝴蝶粼粼簌簌,飞向了初次见面的那个戏台,飞向了那个简陋的洞房花烛夜,飞向了二人在城郊属于自己的小院,飞向了坟上已经亭亭如盖的桃花树,随后自由地扇着翅膀,朝天上舞去了。
他生怕檀健次像这蝴蝶一样再飞走了,赶紧一把将人搂紧怀中,死死不肯撒手。
檀健次被闷在灯芯绒外套里,被阳光晒得暖燥的气味扑面而来,好闻到让他想立刻就在窝在里面打个盹。他迷迷糊糊地抚着金世佳的背,像是终于如释重负了一样:“多多,你现在就喊我多多。我爸妈,从我小时候就喜欢‘多多——多多——’地喊着,把我从海边喊回家吃饭呢。”
“多多啊,那你今天想吃什么呢?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
檀健次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巴朝金世佳撒娇道:“想吃佳哥给我烤的甜柑了。”
“我的乖祖宗哎,这天从哪能给你弄来甜柑吃?等到冬天,那结的都是新鲜果子,到那时候,我给你买十箱贡柑烤来吃!”
云门曰:我不问你今年是何年,今日是何日,你只道:“日日是好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