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玟池的太陽穴接觸到舷窗的瞬間,刺骨的冷意便像闖進大氣層的小行星,燃燒、滲透,最後墜落進了頭骨深處。她畏縮著,指尖勉強探出袖口,扯緊身上的飛行夾克,再學著歸巢的雛鳥,將下巴埋進領口乾暖的毛絨。
窗外,月光為黑夜鍍上了一層銀邊,連綿的阿爾卑斯山也被覆了鋁箔。在山腳令人喘不過氣的皚皚巨浪,從空中俯瞰僅剩下大理石般的溟濛冷光,瓷白裡透著鉛灰,幾乎能讓人看清山壁上的每一條肌理。
「還冷嗎?」螺旋槳的噪音間,前駕駛艙傳來了溫暖的人聲,「睏了就和我多說說話嘛,不要睡著了——低溫昏迷可是很麻煩的。會講英語法語?或tiếng Việt?」
「冷、很冷。」玟池連忙用英語回答,努力證明自己的生命體徵,「確切來說,是冷得快要裂開了。」
不要法語。不想說法語。
玟池蜷縮在透明的機艙後座,頭痛欲裂,雙眼緊閉,想像自己縮進一枚黑色的卵殼,一張羊膜緊緊裹著她的肌膚,包覆她的毛細血管。一張暖呼呼的、給予她熱度與營養的羊膜。一張由夾克面料內側那不屬於她的身體餘溫所熬成的羊膜。她想起自己過去也是裹著這樣一張膜,懷裡兜著錄音筆,趴在尖叫聲與卡車發動機聲此起彼伏的漫天黃沙裡。那是一塊斑駁的天藍色防雨罩。玟池忍不住抖了抖,指甲陷進掌心,直到夾克的主人終於回頭看了看她、關切地說,「你看起來尤其不好。」
駕駛員是個年輕女孩,留著及下巴的短髮,尺寸稍大的飛行帽包裹著她圓潤的腦袋。帽沿的陰影落在高挺的粗鼻樑上,座艙的紅光閃爍在漂亮的桃花眼裡,將她白皙的皮膚映得泛粉。那是一張有著嬰兒肥的亞洲面容——考慮到淺色的瞳仁,也有可能是混血,玟池不好說。一口帶點英國腔的英語,或者澳洲腔。此刻她無力辨析外語口音,思緒像粉碎的雪塊,連自己是如何上來的都不記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曾無意識地將發麻的腿埋進雪裡,直到那架畫著水獺圖案的小飛機在上空低速滑行,才想起自己應該要努力走去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能讓我繼續呼吸的地方。
駕駛員嘆了口氣。「你離你那團濕掉的衣服遠一點,熱水袋抱緊一些。還有,至少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我叫Kim Minji,叫我Minji就好。你是⋯⋯Marceline?」玟池用盡全身力氣,試圖讓自己的嗓音從震耳欲聾的螺旋槳聲中掙脫。她撿起座椅邊的一本翻開的小冊子,注意到上面貼著那位年輕飛行員的大頭照,然而昏暗的環境下難以準確識別上面的文字。
「Marceline?喔,你是撿到我以前的假護照了吧。我叫Hanni,Hanni Pham——」她笑了笑,隨後比了一個「噓」的動作,用裝模作樣的語氣提醒,「要幫我保密。」
假護照?玟池盯著她,在心裡列了一串問題,但自稱Hanni的駕駛員只是笑得更開心了,拉著操作桿順勢轉過身去。毫無徵兆地,這架帶大螺旋槳的老式飛機便如撲落的猛禽猛地向右翻騰,瞬間的失重感使玟池不住尖叫,心臟差點迸出胸腔。隨後機艙裡只剩尷尬的沈默,她咬了咬牙,忍不住大聲詰問:「等等,那是什麼——為什麼要突然打轉?」
明明之前在全球各個奇怪的地方坐直升機時都沒這樣!
「抱歉,精神點了吧?」一塊糖賠禮般地被前座的飛行員拋來,「前面有亂流。不躲過去的話你絕對會吐的。」
玟池沒有說話,只是有些委屈地抱住了懷裡的熱水袋,彷彿它是家裡那隻玩偶小熊,或是這架飛機裡唯一一樣可以信賴的物品。這不合理,這一切都太不合理了。她打開沒有信號的手機,呆呆看著螢幕顯示的01:32,想要閉目養神片刻,卻又擔心睡著了會挨訓,便只好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身子,將地上的糖撿起,嘗試看清上面的字。
太妃糖,英國產。有效日期是1943年12月。
⋯⋯丟了一個古董給我。在下毒嗎,這位飛行員小姐?
「我們要飛去哪?」
或許是心態平復了的緣故,玟池覺得雪原的地勢逐漸低緩,山脈的稜線不再鋒利地切割黑暗,而是鋪展成一板銀白色的棘刺。滿月的冷照下,只有幾座高峰插進了黑夜的心臟。
山谷掀起一面風牆,雪塵如散不去的霧靄迴旋在山壁之間。玟池的視線越過駕駛座椅背,觀察著Hanni的動作。經驗似乎相當老道的飛行員瞄了眼擋風玻璃,又注視起陀螺儀,手掌熟稔地調整著空心棒棒糖狀的操作桿,讓機身緊貼著氣流,保持低空的安全航線。
「我也不知道。最後會送你去安全的地方的,在那之前就先和我逛逛吧。」
是不是忘了徵求我的意見?說不定我急著要走呢。其實玟池並沒有感到不滿,但依舊象徵性地悶哼了兩句,兩手撐著震動的艙壁,直起上半身好奇地探進前駕駛艙。Hanni察覺到椅背處哐哐響的動靜,便偏過腦袋,轉了轉眼睛,嘟囔著「真不安分」,故意將嘴撇成了鴨子狀。機艙最前端的操作板出乎意料地花俏,除了玲琅滿目的按鈕和儀表外,還見縫插針地貼滿了各式各樣的貼紙:水獺、星球、袋鼠、考拉、水牛、胖胖的迷你飛機。乍看之下簡直像某種小型藝術展覽。
「這是你自己的私人飛機嗎?和我工作時坐的很多小飛機和直升機都不一樣。」
我的意思是它的機型似乎很舊。而且不管怎麼說,這個座艙是不是未免太可愛了些?
「不是喔,算是軍方的。我從ATA借調到SOE的時候就是開著這台Lysander,不過我的同事都叫它『水獺雪橇』。你上來前也看到了吧,我機頭上引以為豪的nose art~」
玟池有些摸不著頭腦,便打開濕漉漉的筆記本,潦草記下了那幾個沒聽過的縮寫和名詞,決定等手機重回信號範圍內就谷歌。眼前的這位年輕女孩會和軍方扯上關係,她雖驚訝,但不意外——即便自己不是飛行專家,作為駐外記者,也能認出這架飛機至少曾經服過役。畢竟如果是民用飛機,哪怕是老式的,內置也會是舒適的座椅和窗戶,而非這樣簡易的金屬結構;機身更不可能漆成可視度低且吸熱的啞光黑。她環視機艙,注意到艙壁下方存放著一卷舊的歐洲地圖,頁邊泛黃但紙面整潔,頂端印刷著粗體的標題:December 1941。想必是代表第三帝國的緋紅色擴散到了現今俄國的西部。
⋯⋯如果目標是要活下來,那麼在所有的搜救機種裡,玟池的第一志願絕對不會是一架來自二戰時代的軍機。到底是什麼軍方會讓服役人士駕駛這種古董機,還是在法屬阿爾卑斯山區附近?
頭骨再次傳來陣陣的悶痛,一切所見皆十分可疑,然而隔著機艙和座椅傳來的螺旋槳震動卻又千真萬確。玟池後靠在座椅上,仔細聽了一會,感受到一片漆黑裡,那規律的噪音似潮水流動,在空氣中濺起水花,自己則縹緲虛無、浮沈其上。機翼的抖動讓她想起搖晃的船隻,溫暖的搖籃。
顛簸途中,她的視線渙散了起來,視野邊緣變形為的粒子般震動的像素點。飛機顫抖地呼吸著,雜音間滲出只該屬於回憶裡的嗡鳴。新的噪音來自卡車。改裝過的卡車引擎似低吼,沈重而緩慢,爬行在昏黃的沙漠裡。卡車,卡車,卡車。卡車不一定是來載貨物的。
細密的不安感先是地下水般從心底滲出,又擰成一條捆在她的臟腑上猛地下拽的繩索。玟池猛然睜眼,抬頭望向透明艙頂,嘗試將卡車的影像甩出腦海,那噪音卻依舊盤旋於她的聽覺。狹小的機艙像一枚隨時將被黑色胃液溶解的膠囊。她哽咽著,深吸氣,想像不安感從某種龐然大物逐漸崩解為滾動的細珠。說白了,她不是害怕墜機或其他事故,只是單純不喜歡失控的感覺而已。
她藉著噪音的掩蓋反覆深呼吸,待心跳平復,四肢不再異常地發冷,才終於下定了決心。「這樣的老式飛機很快會沒油的吧,Ha、Hanni——謝謝你救我,但是我想要回去。」
對方沒有立即回應。再開口時,Hanni的聲音冷淡了些,卻聽不出是什麼情緒,「我瞭解了。但是,你知道嗎,」她的語氣像談論天氣般飄渺,「這架燃油機的油箱是空的喔。」
「⋯⋯油箱是空的?」
玟池心一沉,嗓音發乾,一陣寒意竄過脊背。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只是錯愕地直視著黑夜,等著更多的解釋。
「它很久以前是需要加油的,在我還經常在法國南部這裡來回載人的時候。現在不需要了。連混合器也能自調節。」Hanni伸出手,撥動操作桿前方的一個開關,「我把指示燈打開了。你可以看看你左後方,油箱上那根管子就是油量表。它不會動。」
玟池轉身,目光越過左肩、穿過隔艙板上的孔隙,最後落在了油箱上方。她直勾勾地盯著那道直立透明的塑料管,卻發現裡面除了貼著的三道刻度外什麼也沒有,本該隨飛機顛簸而顫動的水位線竟不見蹤影。她瞇起雙眼,暗自祈禱著油量表動起來、發生些變化,過了半晌卻依舊一無所獲,彷彿那量表是一支被定格的水銀柱。
難道是儀表故障了不成?不應該啊,這種東西都是直接和油箱的浮標相連的,並不依賴電路。那麼是電動機?然而電動系統並不是這個年代的飛機會有的配置。當然也不排除它是冷戰時代改裝老舊飛機的實驗產物。但是,為什麼要在這裡飛?為什麼是這個人飛?
「不要糊弄我,飛機總需要燃料才能飛。」她盯著那條塑料管,喉頭微微發緊,「你自己把它改裝過?」
「改裝飛機是機械師的專長,不是我的。而且如果真有人幹出那種事,早就因為改變科技而登上報紙頭條啦。」Hanni調整著飛行帽的側緣,向後瞟了一眼,隨後以食指指節敲了敲儀表板,「總之我的Lysander現在就是不依賴燃油。或電。或一群狼狗。或其他你打算像報菜名一樣提問我的能源和小動物。」
玟池緊握著座椅扶手,指甲深陷在粗糙的布料裡。根本沒人想問你小動物。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不需要加油的飛機?你不覺得這很不合理嗎?」她提高音量,以掩飾聲帶的顫抖。
飛行員聳聳肩,開始檢查其他量表,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已經這樣很久了。如果有人能找出原因,我大概會自願給他空運諾貝爾獎。」
「說真的,Kim Minji⋯⋯你現在更該在意自己能否活著回去吧?抓緊,前面的氣流不穩定。」
語罷,飛機迅速往左傾斜。玟池身體發僵、面色泛白;而Hanni一聲不響,只是踩了踩方向舵,以調整飛機的角度。
機身很快與氣流重新處於一道平行線。
亂流導致的顛簸過去,令人不自在的沈默再次盈滿了機艙,玟池幾乎能從這凝固的空氣裡撕出紙屑來。她焦躁地連擊了幾下手機屏幕,瞇起眼睛確認鎖屏顯示的時間。01:32。她的心一緊,一瞬間竟有些暈眩,緊抓著扶手的掌心滲出細汗。數字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動過?難道手機也故障了?她凝视著窗外后退的雪原,暗自希望舷窗內外的兩片黑暗能調換位置——至少雪片擊打在手腕的冰涼能給予人實感,而雪山雖令人畏懼,但在夜晚,它們就是天空的支點、現實的支點。理性的支點。
她咬著嘴唇,思忖著或許還是閉嘴好,便捺下喉中欲溢的問題,直到Hanni被沈默先折磨得受不了了,齒間蹦出冷空氣一樣乾的話語。
「你不要那麼緊繃好不好。我是替英國那邊工作的澳洲人,在這一帶飛很久了。」
她從袋子裡拿出一塊太妃糖,單手剝去糖衣,輕巧地將其拋至唇間。透過後視鏡,玟池觀察著她靈巧的指尖,只覺得那動作太熟練了,像是經年累月地重複了無數次。不出意外的話,那一塊糖也過期了八十年。八十年——玟池的胃縮了一下,她開始思考酒駕是不是還好一點。
1943年的糖。1941年的地圖。帶螺旋槳的老式軍機,油表指向零卻依舊在空中平穩滑行。
這意味著什麼?機構新聞組裡的前輩們會說什麼?
玟池抿著嘴唇,咽了咽口水。「你幾歲了?」
Hanni咬著糖,舌尖將其挑入口中,思考了幾秒才慢慢開口,「目測比你小兩三歲左右吧。我應該可以算是二十三歲。」她在後視鏡裡挑了挑眉,左臉的眉毛似乎只有半邊,「為什麼問這個?」
我的確就要二十六歲了,猜得到是挺準。但是在做過的這麼多採訪裡,一般人是不會用「應該」和「可以算是」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的年齡的。
「因為你開飛機的熟悉度完全不是年輕人會有的水平。」她試探地說。
「是嗎,我就當你在誇我了喔。」飛行員含糊地偏頭笑笑,像一顆融化的太妃糖。「畢竟我一直這裡飛,生涯裡只嚴重失誤過一次呢。」
玟池盯著前方,思考著「嚴重失誤」是什麼樣的含義,然而Hanni似乎卻將她的走神理解成了懷疑,便連釋道,「是真的啦。小時候我一直很嚮往天空,喜歡星星和太陽,就經常去看飛行表演什麼的。就是那種,『哇——飛機飛起來了喔!!』的感覺,你懂吧?」
我不懂,玟池心想。高空明明超可怕的,閉鎖的機艙已經是我最後的妥協了。但是她沒有出聲打斷,而是點了點頭。
「我是那種典型的厚臉皮又麻煩的孩子呢,」她輕笑著,好像很自豪,「總之⋯⋯後來我又吵又鬧說要開飛機,家裡的人就送我去了昆士蘭那邊的私人飛行學校。」
不知為何,玟池完全能夠想像眼前人所謂厚臉皮又麻煩的童年時代,或者鳥一般每天嘰嘰喳喳吵著說要飛的模樣。她的胃依舊在隱隱作痛,右手習慣性地撫摸著記事本封面,肌肉記憶很迫切地要求她在提問的同時寫下什麼。但她沒有翻開,只是追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不是戰爭爆發嗎?」Hanni遲疑了片刻,舌頭將臉頰肉戳得鼓起,像在找粘牙的糖。「澳洲那邊對女飛行員限制一大堆,英國又恰好急著要人。我將他們貼在澳洲的招募海報視作實現飛行夢的機會,和家人說了聲就過去了。」
「戰爭」——玟池迅速捕捉到了關鍵詞,在腦中拉表篩選著可能的選項,記憶掃過一遍工作時查看的Conflict Tracking Map。已知信息是:英國、澳洲、二十三歲。然而將線索拼湊起來並無法得到合理的答案。
而且現在檯面上難道還有對飛行員的性別限制嗎?話說回來,這些早該進博物館的設備到底又是什麼情況?
「你說的⋯⋯是哪場戰爭?」
「還能是哪場?就是The War呀,」機艙的震動幅度再次上升,Hanni緊盯著儀表仔細地駕駛著,「我先是在英軍的ATA飛了兩年夜班,你知道,就是天上跑腿的——然後被SOE的人挖走了。從那以後,我就在這塊地方給迫降的飛行員或特殊人士丟物資。」雖然聽得出克制的企圖,但她的語氣還是上揚了起來,莫名游刃有餘,得意之情也悄悄綻放在笑容裡。
隨後她擺了擺手指,繼續道,「我也有成功撈走過三個受傷的特務喔。至於第四位——唔,那、那個不太一樣,總之後來我也就只是偶爾救救你這種迷路的人啦。從那之後就一直在夜航呢。畢竟我只是喜歡飛行而已。」
「⋯⋯很喜歡天空。很喜歡星星。你明白嗎?」
玟池無意識地端詳著那份歐洲戰場的舊地圖,指尖捏緊泛黃的邊角。後腦勺麻酥酥的,原先已回溫的四肢再次隱隱發冷。她太冷了。其實玟池不知自己是真的感到寒冷,還是由於理性的融化注定違反常理,使她經歷了自體內放熱的過程。
December 1941。
翻過去,是空白的。只有一隻歪嘴笑著的小熊塗鴉。
翻回來。December 1941。法國南部被圈了起來,不列顛群島是象徵自由的湖藍色。歐陸上的紅銹色如洪水猛獸一般,直直朝著莫斯科逼近。
「Minji很喜歡那張地圖嗎?可以送你帶回家玩填色遊戲,反正開飛機用不到。」Hanni轉了轉眼睛,笑容映在艙內的後視鏡裡。句末「用不到」一詞極為輕巧,彷彿這位得意的飛機駕駛員在強調自己專攻飛行的事實,陸上的一切戰略都與她無關。「它是挺舊的了,上面標明的局勢大約是我執行最後一次任務的一年又兩個月前。」
「真的可以給我嗎?那我收下了。」
玟池捏緊地圖的邊緣,連指節也近乎發白。她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駕駛艙,在舷窗的劃痕、破損的椅背和刮花的儀表盤上稍稍停了下來,最後又落在Hanni輕握著操縱桿的右手上。玟池考慮過將飛行夾克還給她,現在卻開始懷疑衣著單薄的Hanni究竟是否感知得到寒冷了。過於年輕的飛行員女孩手部圓鈍的骨節隨五指的動作浮起又沉下,裸露的皮膚柔淨白皙,看不見墜機可導致的大面積燒傷,或任何能和所謂「嚴重失誤的第四次任務」有所關聯的可怕傷痕。玟池挖苦地在心中告訴自己,此時自我安慰的理由多了一條「我的飛行員不是死而復生的殭屍」。
假護照。糖果。地圖。飛機。油表。用理所當然的現在時敘述的二戰史。玟池光是拼湊這些反常識的線索便有些喘不過氣來,心裡復盤著她說過的話,動用自己全部的想像力,思索眼前的人究竟是什麼形式的存在。或許是幽靈。或許是幻影。兩者皆非也說不定。最好的答案大概是「演技非常好的瘋子歷史愛好者」,但至少在此時此刻,對這一觀點有利的證據所剩無幾。
或許有些東西本身就不是待解的謎題,而是需要被接受的現象。如果是這樣,玟池便需要嘗試接受一個現實:Hanni流浪在夜空的時間,比她一生的幾倍都長。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位飛行員可能僅僅是某種白雪般純淨、飄忽不定的東西。因為生前熱愛飛行、負責搜救,所以變成流浪的存在後也習以為常地繼續自己的使命。如果換作聖埃克蘇佩里《夜間飛行》的主角法比安,大概就是選擇在消失後繼續駕駛郵機,徜徉在巴塔哥尼亞上方的雲層背面吧?
我總有一天要問清楚⋯⋯
「你真的很不一樣。」Hanni突然出聲,將玟池從不著邊際的思緒裡拉了回來。
這又是什麼怪腔怪調的語氣,完全無法分辨褒貶義。
「Hanni要是用1940年代的標準來看我的話,當然會覺得我不一樣了。我都還沒拿出某個叫『手機』的東西炫耀給你看呢。」玟池噘起嘴。
「我不是說這個。而且根據我的經驗,手機不就是那種所有者從口袋裡掏出來後都會說一句『啊,這裡沒有信號』,然後想用它拍照又會說『鏡頭怎麼不聽使喚了』的東西嗎。」她吐了吐舌頭,從後視鏡裡看著玟池舉起手機,徒勞地重複前述動作,「我的意思是,從我降落把你從那個沒人的雪原裡撈進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太對勁喔。」
「怎麼說?我很冷欸,只是沒有力氣動而已。」玟池喉嚨發乾,一陣冷意竄上脊椎。
原則上她沒有說謊,滑雪迷路後的確很疲倦,手機無論如何搗鼓也收不到信號,只能坐在雪地裡意識逐漸模糊,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無助。但是不知為何,細密的心虛感卻像一隻鑽進體內的蟲子,啃食著她的餘裕,在心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Kim Minji,不要對差點拿到喬治勳章的專業又敏銳的搜救機駕駛員說謊。」Hanni突然正色,給自己加了一串長長的定語,「正常人受困時,看到飛機都恨不得放火燒山來吸引注意,像你那樣把腿埋進雪裡還一動不動的絕對是少數好吧。」
玟池突然感到很疲倦。「都說了我只是累了。失溫而已,不行嗎。」
「Kim Minji,不要對差點拿到⋯⋯唉,」Hanni嘆了口氣,及時阻止自己重複沒有多大意義的自我介紹,「你上來的時候一直在發抖,記得嗎?輕度失溫的確會讓你不舒服,腦袋暈暈的,但還不至於讓你動不了。」
「Tell me,」飛行員偏過頭去,後視鏡裡銳利的眼神鎖住玟池飄忽的視線,「你當時在想什麼?」
玟池怔了怔。
⋯⋯我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雪就是沙。沙就是雪。
這是金玟池跪倒在雪堆裡時得到的第一個結論。
她將滑雪用具推向一旁,突然覺得就這樣躺在這裡好像也並無不妥。獨自在昏黑的谷底徘徊數小時後,寒冷不再是一種感受,而是一場疫病,細針般啃咬著玟池的神經,吸食著腦髓,無孔不入。發紅腫脹的肌膚像擴散的腫瘤,而她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在病毒的侵蝕下彷彿已經壞死。
身下是沈積千年的鬆軟物質。她聞到了沙子的味道。
但這是一個空蕩緩和的雪坡,夜空之下只有一片鉛灰的死寂。
她勉強撐起手肘,翻過身,仰躺在星空下,感到笨重的雙腿麻木且僵硬。她無意識地踢踢腿,靴底有氣無力地推動身下的積雪,將鬆軟的細小冰片在不遠處堆積成一道小的堤壩。滑出安全雪道時飆升的腎上腺素早已退去,玟池的心跳減緩,像午夜敲響的鐘。
不該動,不能動。她像從海底凝視水面那般凝望著夜空。
一陣凜冽的寒風卷上山坡,她打著寒戰,恍惚間感到體溫已跌至冰點。玟池的理性知道這不對,因為按照計劃,她應要試著站起來,拍掉身上的雪,繼續往地圖上最近的村落走。剩下的路程明明已經不遠了。4.2公里。但她的身體還是沒有動,只是傾聽自己的心跳,眨著凝冰的睫毛,雙手攬住雪又翻了回來,面朝下地趴在積雪中。
緩下呼吸,靜止不動,停止思考,不要出聲。
就像那時一樣。
玟池感到漫飛的黃沙嗆進口鼻,沙粒卡入齒間、黏於舌苔,而碎石硌疼下顎,於是她抬起腦袋,越過藍色防水罩與沙地的孔隙,窺探外面。
硝煙味,柴油的氣息。低吼著駛進村落的卡車似是停下了,急剎的輪胎死命擦過地面,刮出撕裂的噪音。沙地不再傳來震動,取而代之的是法語的吼叫聲。以及不遠處的槍響,摔鞭擊打般在她的內耳炸開。玟池繼續躲在防水罩下,痛苦地蠕動著身體。
「在緊急情況下,可以聯繫到藍頭盔部隊,」組長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在機構的辦公室裡。會議桌邊投影著地圖,組長講解著此次調查的任務,以及當地的線人身分。會議室的地圖展示的,是位於地球另一端、說法語的地方。當時她說服組長帶上她,理由正是她在巴黎交換過,能幫忙翻譯。
這是個有關當地武裝衝突與村落兒童失學情況之間聯繫的調查。儘管此地極端組織活躍,但據線人匯報,目前沒有太大風險,可以順利完成採訪。
但後來他們再也沒有聯絡上那位線人。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沒有動。她沒有動,並因此逃過一劫。玟池想把嘴裡的沙子咳出來,張嘴卻吸入了乾冷的空氣。她舔了舔齒間的碎礫,舌尖唯一觸及的卻是結霜的下唇。隨後山谷傳來尖叫。撕裂的尖叫聲貫穿了她的耳膜。玟池的胃像被抽乾了氣般開始痙攣。
不該動,不能動。只有等待救援才能活下來。
嘶吼一樣的卡車聲再次震進耳裡,玟池顫抖著蜷縮了一下,頭痛欲裂,掙扎間以餘光捕捉到雪地上一道緩緩滑行的陰影。條型的陰影上方,盤旋著一團烏雲般的黑色幽靈。導彈狀的幽靈線條圓滾滾的,左右各展一翼,前端用顏料塗著卡通水獺的臉,螺旋槳飛快地切割著空氣。那是一架吵鬧的小飛機。
飛機似乎在降低飛行海拔,隨後於雪坡不遠處低空滑行,著陸時「砰」地悶哼了一聲,貼著雪地緩速滑行至視野之外,直至停止。玟池閉上眼睛,還來不及思考為何會有飛機出現於此,遠處雪靴踩進雪地的聲音便變得清晰,陌生的話語聲旋即在耳邊響起。
「這樣可不行喔。」她感受到自己幾乎失去知覺的耳朵被拉了拉,「我說你,看到搜救機好歹還是動一動好不好?在這個雪坡短距起降可不容易。」
「來吧,我載你離開這個地方。」
玟池猛地睜眼,那是一面從未見過的臉孔。陌生的女孩身披飛行夾克,頭戴護目鏡與飛行帽,白淨的臉龐上是厚嘴唇與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她不擅長下蹲,便伸直雙腿徑直坐在雪地上,握住玟池僵硬的手指,輕輕揉著指尖,試圖促進血液循環,隨後將她的手塞進自己夾克內的毛絨內襯。
直到那件留有女孩餘溫的夾克被披到自己身上時,玟池的身體與理智才重新同頻。她突然想到,原來雪不是沙,沙不是雪。
我當時在想什麼?機翼突然再次傾斜,玟池回過神來,待氣流重新平穩後,只是對後視鏡搖了搖頭。
「沒什麼的,Hanni。就只是身體不舒服。」
飛行員聞言,將犀利的眼神從鏡中收起,沈默了片刻。「我知道了,不想說也沒關係的喔,」她轉而仔細拉動著手邊的操縱桿,「想必大家都經歷過一些光是講出來就會頭皮發麻的事。」
「是的,不過⋯⋯居然就這樣放過我了嗎?」玟池還以為自己會被刨根問底,從天上刨到地裡去呢。
「什麼叫放過你啊,不要把我說得像來逼供的蓋世太保一樣好不好。」Hanni的雙眼淺淺地上翻了一瞬,「據我所知,這架飛機裡以拿麥克風提問為生的那位不是我吧。」
「蓋世太保」的形容讓玟池有些忍俊不禁,這實在不是現代人會運用的玩笑題材。而Hanni似乎對自己反將一軍的表現很滿意,在後視鏡裡輪流鼓著左右兩邊的腮幫子,像一塊包著滑動餡料的麵包。
「不過,你活了⋯⋯嗯,」玟池眉頭微蹙,在心裡做著計算,「你活了一百多多年、一百零五年,還會覺得有些事情想起來會讓自己頭皮發麻嗎?或是就像大家說得一樣,時間真的能治癒一切?」
Hanni捏住捆在頭頂的護目鏡,稍稍調整了高度,「這個嘛⋯⋯我不知道。其實我對很多記憶的細節都印象模糊,尤其是負面的。」
「印象模糊?」玟池有些錯愕,「難道是因為變成幽靈太久了,以至於連過去的事件也忘了?」
「幽靈?!誰是幽靈啊,突然說別人是幽靈也太失禮了。」Hanni怒視著後視鏡,「如果我是幽靈,那Minji就是殭屍。另外我覺得我只有二十三歲。」
「為什麼我會是殭屍?」
「所以說我不是幽靈呀?」一顆太妃糖從前座砸了過來,但玟池身體一偏,靈巧地躲了過去,對著後視鏡比了兩個「耶」的手勢。
「你真的很執著於問奇怪的問題欸,」Hanni誇張地嘆了口氣,「還是看看外面吧,Minji。」她扶著圈狀的操作桿,稍稍抬頭,用下巴點著駕駛艙的一側,「勃朗峰在東北60度角方向。其實距離我們很遠,但還好今天沒有雲,讓月光能像泉水一樣澆在雪山上喔。」
玟池聞言,下意識將夾克拉緊,轉頭望向窗外,目光在黑夜裡搜尋了一番,隨後落在遠處,謹慎地描摹著遠處山巒的峰線。Hanni說得沒錯,今夜雲影淺淡,夜色如洗。正因如此,浮雕般的群山裸露在了傾瀉的星光下,匍匐於黑夜裡,像一塊塊紋理清晰的雲。
她的目光上移,映入眼簾的是沙般的繁星,在夜空中心連成一道雋遠深流的星帶。 星帶中段突起,綿密的亮點呈弧狀擴散,像是帆船被海風撐起的腰腹。星辰之上,是濃郁飽和的夜,直面星光卻也無懈可擊,彷彿那無底的黑是宇宙久治未癒的痼疾。玟池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披星戴月」一詞的字面含義。
她又想起了《夜間飛行》裡的法比安,因拒絕折返而迷失在暴風雨中的飛行員法比安,在死前穿透雲層、沐浴在白淨月光下的法比安。同是巡航在夜間的飛行員,Hanni難道也曾像他一樣,迷失在了黑夜的幕布裡嗎?
她將視線拉回後視鏡,找著Hanni的目光,而對方起先只是認真駕駛著飛機,雙眼在擋風玻璃與儀表板間切換,沒有注意到她。窗外風速平穩,圓頭圓腦的飛行員在山壁之間微調著行駛方向,順著氣流稍稍傾過機身,抬高右翼。銀灰交替的谷底從視野下方飛速掠過,機體彷彿一隻溪流裡靈巧穿游的水獺,在半空中劃著柔滑的圓弧。
良久,待飛機駛入一道開闊的峽谷,Hanni才終於與後視鏡裡的玟池對上視線。她的嘴角勾起微笑。「怎麼樣,是不是覺得還不錯?」
是不錯,至少沒有什麼要墜機的跡象——不過這樣回答的話會被太妃糖砸暈過去的吧?
「怎麼不說話。說起來,這架飛機上有兩挺勃朗寧機槍呢⋯⋯」
——那更糟。玟池輕笑著,連忙開口道,「不去想著自己正處於高處的話倒還不錯。這讓我想起了《夜間飛行》⋯⋯」
「夜間飛行⋯⋯?」Hanni抬起一邊眉毛,像想起了什麼。
玟池試探地說,「《小王子》的作者寫的一本短篇,聖、聖埃克蘇佩里?當然,你那時候還沒出版也說不定,我記不清了。」
Hanni頓了頓,又似乎瞬間豁然開朗,紅燈照射下的雙眼也亮了起來,「《小王子》沒聽說過,不過⋯⋯你說的《夜間飛行》該不會是指《Vol de Nuit》吧?!」不知怎麼,她一下就來精神了,像上足發條的機械玩偶,一手拍到了儀表板的水牛貼紙上,「我當然讀過了,那可是被好萊塢改拍了電影的暢銷書、超級暢銷書喔?!他的《Courrier sud》和《Terre des hommes》我也讀了,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作品對於飛行愛好者來說根本就是聖經吧?」
玟池怔了怔,一串接一串的法語發音從腦中呼嘯而過,使她暫時無法反應過來對方究竟說了什麼。
「啊、所以你也會法語⋯⋯雖然也沒有說很奇怪⋯⋯」
的確,剛上飛機時,她是不是提供了以法語交流的選項來著?只是當時自己方從雪地出來,頭暈目眩,「法語」這一概念令她想起了糟糕的回憶,因而下意識抵觸著。英語顯然是更直覺性的選項,畢竟總不能選擇韓語交流。
Hanni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該如何解釋。「是的,我會喔,因為我們家裡多少有保留法式教育的傳統。」
法式教育——但你不是澳洲人嗎,澳洲亞裔?玟池有些困惑,但又猛得想起,在數十年前澳大利亞恐怕不是現今那個多元化移民國家,而「亞裔」這一概念也必無法被簡單地概念化。
像是看出了玟池的疑問,Hanni沒有等她回答,便徑直解釋下去,「你也看出來除了瞳色,我完全是亞洲人的長相了吧?」她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眼角,「這是因為我的ông nội是法國人和Nam Kỳ人的混血,上個世紀末從我們那邊——就是印度支那——來澳大利亞的。我家人當年要不是有那一紙法國護照,大概早就被移民限制法趕得骨頭也不剩。」
她吐了吐舌尖,語氣帶刺,「幸好呢,我還能在這裡開我的水獺雪橇。」
玟池下意識想翻開筆記本做筆記,卻立刻意識到對方口中出現了存在於自己語言體系外的詞彙。印度支那⋯⋯越南和柬埔寨那一帶,那麼眼前這位飛行員大概是越南裔。
「這樣的話,你成為飛行員的道路應該很辛苦吧?」
Hanni咧著嘴露出了一個很難說得上是笑的表情,像是某種充電插頭,「也沒辦法。實際上我會被破格借調到SOE來幹這行,除了夜間導航能力出色外,正是因為我英語和法語都會說。就連《夜間飛行》的法語版,我都讀到了快能背下的程度了喔?」
原來這位雖然沉穩可靠,但看著有點吊兒郎當的飛行員小姐還是個稀缺人才。難怪好像總是有著某種理所當然的自信。
「我可以想像。畢竟你基本只飛夜班,大概會覺得和法比安很有共鳴?」
「現在是怎樣,要給我做人物專訪?」Hanni笑了,「倒也不只是這樣。」
她通過操作桿調整著副翼,同時盯著儀表板踩方向舵,似乎是想校正飛機偏航的方向。等確認一切無虞,她才漫不經心地繼續道,「《Vol de Nuit》⋯⋯你要是讀過就會知道,法比安在黑夜中拒絕折返、捲進暴風雨,最後消失在了雲層背面的月光裡。對吧?」
玟池雙眉微蹙,思考著對方提問的用意,隨後小心翼翼地開口。「⋯⋯你該不會是說,你的『嚴重失誤』、就是第四次救援任務⋯⋯也是這樣?」
「喔,當然不是,」Hanni眺望著遠方的夜色,嘴角揚起一抹笑,但是玟池不能確定那是什麼情緒。「法比安消失在了白色的雲層背面,而我在白色的山壁裡撞了個粉碎。還是蠻有差別的啦。」
玟池手裡的筆掉到了地上。她的胃一緊,胸口一陣悶痛,想說什麼卻又感到喉嚨發澀。然而Hanni很快便安撫了她,「你看起來臉色比我還差。我說過,我對負面的記憶只能記得個大概,因為我和這架飛機都不是幽靈。不需要擔心讓我不舒服。」她抬手到後視鏡前,在玟池的倒影上方做了一個摸頭的動作。
「那個時候這裡是被加強戒備的,但我比較逞強,不考慮撤退,覺得自己的能力足以熟練應對。沒想到最後還是被高射炮盯上,一時間慌了心神,在氣流不穩定的地帶忘了重新確認地形高度⋯⋯但是發現錯誤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Hanni逐個撫摸著儀表板中間的貼紙。考拉、袋鼠、水獺、星球、水牛。小飛機。似乎察覺玟池只是呆呆地望著後視鏡,保持沈默,她又開口,像被抓現行的小偷般連忙把嚴肅的氛圍藏到背後,「但這次不會再撞上山壁的啦,你就放心吧!」
玟池聞言,揉了揉眉心,「沒有說不信任Hanni。真要有什麼發生,我也會像法比安機裡那位無線電通訊員那樣抱持不評論不質疑的態度的。」
飛行員笑了,手指從那五彩繽紛的貼紙上移開,轉而撣了撣油壓表上的灰塵。「那我真是受寵若驚。」她重新雙手握住了操作桿,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其實到了現在,我也依舊經常想起法比安。我在獨自夜航的時候,也經常想起他躍入雲端前說的話。」
玟池望向後視鏡,卻發現Hanni並沒有在看她,而是在專心地調整著飛機航向。隨後她開口,「大概是,『他本來還可能繼續掙扎,碰碰運氣⋯⋯因為宿命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內心——』」她勾起一抹微笑,似乎是對自己抑揚頓挫的翻譯很滿意,「『有那麼一個時刻,發現自己是脆弱的;於是,錯誤就像眩暈一樣吸引你,把你控制住。』」
她伸手調暗駕駛艙的紅燈,讓星光照亮那貼滿貼紙的儀表板。隨後,她對上了後視鏡裡玟池的眼睛。
「快到我挑好的雪原了,」Hanni說,「適合起降、周圍有村莊,卻又不容易被不必要的人看見。」她眨了眨右眼,「準備好,我們要降落了喔。」
Westland Lysander的降落是個神奇但有機的過程。和同時代的飛機不同,這架機型的駕駛艙裡沒有操控襟翼與縫翼的裝置,因此在降落時,需要依賴駕駛員對風的感知、正確調整機頭傾斜角度,以使上述兩翼合理展開。玟池並不是飛行專家,更不懂二戰時代的老飛機,但對於這樣令人驚異的細節,前座的那位飛行員自然不會放過炫耀和講解的機會——於是她充當了一位好學生,配合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些一輩子都用不上的資訊。
「所以開這台飛機就像養小狗,」Hanni滿面春風,語氣像在炫耀一道拿手好菜,「你讓我家的Milly和Mia『sit』,她們還是會在你腳邊跳來跳去。所以你要拿著食物,利用小狗的本能來安撫她們,再讓她們sit。」
話音剛落,她就往後駕駛艙再次丟來了一顆太妃糖。玟池條件反射般地伸手,將它握在手心,不解對方的動作究竟是何意。她懷疑地瞟了一眼有效日期,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令人不安的「1943年12月」。她嘆了口氣。
說什麼我都絕對不會吃下這東西的。絕對不會。
Hanni見對方依舊沒有拆開自己給的糖,便在後視鏡裡誇張地搖了搖頭,搬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彷彿在說「你還不如Mia和Milly」。玟池瞪著圓圓的雙眼,癟著嘴看回去,然而飛行員輕笑著低下頭來,不給她怒視自己的機會,只是著手準備降落。自稱二十三歲的女孩四處打量,觀察著窗外的地形,隨後熟稔地將操作桿稍稍往左推,同時腳踩右舵。她解釋,現在感到飛機在側轉很正常——這是為了在確保攻角不變的前提下,讓機身橫過氣流方向,否則原先的阻力對平穩降落的目標而言會太小。
「如果阻力太小,我可能會再撞上山壁。」Hanni語氣平平地說。而玟池卻感到背脊發涼,「這種死亡回放就沒有必要了!」
她不想再欣賞後視鏡裡的女孩玩笑得逞的表情,便望向舷窗,將目光落在玻璃外的黑夜裡。於是玟池真切地有了降落的實感。俯瞰時顯得渺小靜默的雪白山體,隨著飛行海拔的降低,尋回了先前那令人生畏的聲音。放眼望去,連綿的山巒如同一層一層的堡壘,整片山區因而形似一座比屋連甍的雪之國度。玟池承受著輕微的失重,胸腔裡的起伏越發明顯,但深知自己對落地一事本身並不畏懼。她打開手機,主畫面依舊顯示著未曾變化過的時間——01:32。
Hanni說過自己不是幽靈。那麼這架飛機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落地時玟池除了一陣震動,並沒有明顯的感覺。飛行員的降落技術很好,特意使前輪先落入鬆軟的雪地,等速度顯著下降後才放下機尾,使滑行過程中免去了因襟縫翼過度展開而導致的顛簸。玟池解開安全帶,手臂夾著Hanni送的舊地圖,把地上的那顆太妃糖收進褲子口袋,隨後將飛行夾克物歸原主,自己穿上乾了些的滑雪外套。冰冷的布料觸及脖頸的瞬間,她的心中突然湧起說不出緣由的空落。玟池想問點什麼,但又咽了回去;而對方打開艙門,跳進夜幕下的雪地裡,勾了勾手指示意玟池跟上。
「這裡離一座連接著公路的法國村莊很近了。往東南30度方向走差不多兩公里便能看見入口處的發光告示牌,」Hanni指著不遠處一段夾在山壁間的下坡道路,「你就說你迷路了,當地人應該會幫你。」隨後她神氣地插上腰,「我曾在這裡給一群Maquis空投過補給品喔。」
玟池伸出雙手,理了理Hanni的夾克領口處的絨毛,「那麼,八十年後,你給他們投遞了一位口袋裡裝有三顆過期核武器的人。」
「核武器?」飛行員露出不解的眼神。
「啊,」玟池怔了怔,想起了什麼,便只是搖了搖頭,「沒事。話說回來⋯⋯都降落了,不和我在下面呆幾天嗎?」
Hanni聞言,雙眼閃過一絲猶豫。她轉頭望著遠處雪白的山壁,沈默了幾秒鐘,似乎是在認真評估可能性,最終卻只是擺了擺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失敗的任務之後,我總是只在黑夜裡航行。如果不回去,白天說不定不會到來呢。」她半開玩笑地說,漂亮的眼睛對上了玟池的視線。「我一直和我的飛機在一起。它是我的一部分,而我屬於夜空。其實這就是它不再需要燃油的原因。 」
「我們是夜航本身,不是幽靈喔。」
玟池心底一陣失落,淺淺地垂下了目光。她想起了迷航於巴塔哥尼亞雲層裡的法比安,想起了消失在地中海的聖埃克蘇佩里。
也許像Hanni這樣的飛行員,最終都會留在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那是名為自由的責任和使命。
Hanni轉過身去,望向降落在不遠處的Westland Lysander聯絡機—-那架有著啞光黑外殼、老式螺旋槳,與圓潤流線型身軀的「水獺雪橇」。機身兩側延展著兩刃筆直的機翼,而機頭的卡通水獺腦袋塗鴉正凝視著黑暗,閃爍著大大的眼睛。玟池至今依舊難以相信,這架可愛的飛機竟曾盤旋在天空的各個角落,在歷史的縫隙裡留下獨屬它的痕跡。當年被這架飛機救起的人們,和自己一樣坐在後駕駛艙時,會怎麼想呢?他們也會在氣流不穩定時擔心受怕嗎?也會在不聽話的時候遭到太妃糖炮彈的攻擊嗎?
「我想,差不多是時候離開了。」Hanni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玟池心裡一緊,轉身望向對方,卻發現比自己稍矮一些的駕駛員正垂著腦袋,盯著地上的雪。
「那⋯⋯我還會再見到你嗎?」玟池輕聲問。
「取決於天氣和氣流吧,」Hanni面露微笑,用手揩了揩玟池眉間的雪,「天空就是這樣。只要你相信我們會重逢,我們就會再次相見。」
隨後她將手伸進飛行長褲的口袋,掏出一張紙片,將它遞給了玟池。「這個給你,我在澳洲的飛行學校拍的。」
那是一張掌心大小的黑白照片。畫面裡的女孩約莫18歲,身著白色短袖,筆直的長髮垂在腰際,瀏海理在兩側,露出額頭。她直視著鏡頭,嘴角勾著一抹微笑,眼神雖盈滿笑意,卻也令人感受到帶著侵略性的自信。
玟池凝視著紙片,感到有些恍惚。她第一次意識到,眼前的這位女孩曾經真的存在於某個歷史時刻,而不只是夜空裡一道雲影般飄渺的幻影。她將紙片收進襯衣胸前的口袋,雙眉微蹙,有些愧疚地說,「我身上恐怕沒有什麼能給你的。」
Hanni笑了。「沒關係,下次再來這裡時,記得帶張貼紙就好,」她偏過身,對水獺雪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是時候更新駕駛艙的裝飾了。」
玟池連忙點頭,「我會的。我家裡有好多好多的小熊貼紙⋯⋯」
「小熊的話當然沒問題,畢竟我畫的歪嘴笑小熊塗鴉被你拿走了呀。」Hanni戳了戳玟池手握地圖的那隻手臂,笑彎了眼睛,「答應我,不要把它當成你的記者備忘錄。」
「才不會呢!」玟池抗議,「我也不會像你一樣,動不動就用糖果丟它。多可憐啊。」
飛行員佯怒地輕輕一拳捶在了玟池的胸口,隨後兩人都笑了出聲。玻璃般的夜色下,玟池抬起頭,注視著前方。月光打在雪原上,將積雪、山壁、飛機,和眼前人的臉頰都覆上了一層薄紗般的白霜。
Hanni猶疑著,稍稍湊近,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她最終只是拾起玟池的手腕,低下頭,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那麼⋯⋯Bonne nuit, Minji.」
玟池沐浴在星光裡,感到一股柔和的熱意從手腕處溢上了臉頰。她看著那位來自二戰時代的女孩遲疑著、緩緩轉過身,直面那片屬於她的漆黑夜空。她頓了兩秒,方才猶豫地邁開步伐,隨後像下了決心般,在積雪上小跑了起來,留下一串不平整的腳印——從玟池腳下,延伸到機艙門。
世界彷彿沉寂了半晌。玟池注視著她的背影,想起了迷路時的那片雪地、飛行夾克的溫度,想起了只屬於她們二人的夜間飛行。她忽然覺得,或許自己可以獨自從雪地裡站起來。因為世界並不應該被僅僅侷限在那片沙漠。
Hanni失敗過,而我還有選擇的機會。
就像法比安所说的那样。宿命來自內心。
玟池站在群山中央,看著那架黑色的搜救機在雪地裡緩緩滑行,隨後前輪離地、穩穩起飛。冷風襲地而起,她攥緊了手裡的歐洲地圖,指尖撫過那片洇至第聶伯河畔的銹色,繼而勾向發硬、泛黃的卷邊。腳下的雪原堅硬又冷冽,從靴底蔓生至視野邊緣。她感到自己被地殼捧至空中,奔鹜的星川第一次變得觸手可及。
寒意鑽進頸間的動脈,無垠的寂靜在四周擴張,漆黑如瞳孔,比先前更美、更濃、更充滿未知。遠處,勃朗峰頂耀映著銀白色的冷光,宛若一顆冰凍的心臟。夜幕裡,水獺搜救機在天空盤旋了一圈,隨後像拉著雪橇的聖誕老人,消失在了流動的銀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