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瘦玉记

燕云十六声 | Where Winds Meet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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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瘦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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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话说江晏冲出重围,逃进个竹林里僻静所在。风疏雨骤之中,他和孩子都需要一个栖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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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难得糊涂

01
“咬着。”天不收递过来一根筷子。陈子奚看了一眼桌上摆开的一排酒坛、针线和银刀,不情愿地接过来,咬在嘴里。
他的上衣已经丢去浸在水盆里了,衣服上糊的血污在水里泡开。江晏刚在屋外用冷水冲净了身上的蛇血,一边用手巾擦头发一边走过来,搬了把椅子坐下。
“痛吗?”他看着陈子奚肩上那道缝起来、撕裂了、出了血又被蛇骨粉覆盖的伤口,问道。
陈子奚咬着竹筷子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蛇骨粉有镇痛和缓的功效,不过他马上就要痛了,”天不收凉飕飕地说,手上使力,拍了两掌才拍开酒坛,“继续和他说话,不要停。”
“你今天太冒险了,”江晏握住陈子奚的手,责备道,“难道我自己不能从那蛇口里逃出来?你那样动作,万一再扯裂了伤口,可怎么是好?”
陈子奚咬着筷子没法说话,只有苦笑,下垂的眉毛分明在说“江师傅不要念了”和“可算被你逮着机会说我了是吧”。旁边的天不收瞅准时机,一碗酒泼到他肩上,洗去伤口上糊的骨粉。陈子奚下意识握紧手指,连江晏的手都被抓得发白。他的脖颈向后扬起,青筋暴突,紧咬牙关在筷子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等刺痛稍缓,他抽出竹筷。齿痕那么深,那根筷子几乎嵌在他的上牙中。“天大夫,手好黑啊,”他怨怼地看了天不收一眼,“你这是挟怨报复。“
天不收无所谓地耸耸肩,痛心疾首地点着他肩上的伤:“能不怨吗?看看,看看,亏我特意给你缝得那么漂亮,还不是白费。“
半月之前他缝合的针脚现在崩裂了不少,疤痕组织原本已治愈了大部分创伤,如今薄弱的地方因受力再次崩裂。无相皇的镰刀上大约有什么东西,这伤好得本就很慢,如今好不容易眼见要好了,前功又一下弃去一半。天不收重新给他上了金疮药,然后穿针引线。陈子奚看着他手中寒光闪闪的银针,脸色有些发白。
“拿来了,“寒香寻走进屋里,交给天不收一个小瓶,”是不是就剩这些了?“
“估计是,我很久没配了,等有空得去采些药来配才行,“天不收接过小瓶,摇晃了两声,听着里面沙沙的声响,”应该够了,多谢。“
他拔开瓶塞,把一些药粉洒在陈子奚肩上。陈子奚只觉得伤口处微微发暖,然后就是一阵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手也抬不起来。
“这是什么?“
“麻药,“天不收说,“不然难道生缝么?”
“真是好麻药,”陈子奚侧头看着银针刺进自己皮肤里却丝毫没有痛觉,心中感到很奇妙,“起效快,药效强,还不影响人的神智,是华元化的方子?你做成粉剂了?”
“不是,是我自己的方子,名为千金尽。”天不收道。
“千金尽?”陈子奚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哦,是那本书里的。”
“那本书里的千金尽可不是麻药,虽然看起来很像,但是用药太过刚猛,非活人所能受用。”天不收冷笑道。
“麻药起这个名字真是古怪。”江晏道。
天不收没接话,给陈子奚伤口的缝线打了个结。“好了,“他说,”再有一次我可不管了,你就给我滚回江南去。“
陈子奚嬉笑着和他讨价还价,还没说上三句,身子突然向前一栽,倒在江晏身上。江晏给他吓了一跳,却见一旁的天不收淡定把空了的药瓶收进怀里,拍了拍手上沾的药粉:“谁说千金尽不影响人的神智了?搞定,收工,吃饭。“

02
陈子奚睡了很久。他的梦境蜿蜒盘旋,有着红色的鳞片和金色的竖瞳。十岁的蛇郎中顶着一张灰白的脸,问他青溪为何不能救自己;崔仲言问他,为何不能早一点出现,害自己服食了半年的蛇骨粉;连江晏都在问他,自己被人污蔑清白的时候,他陈子奚在哪里,为何不为自己正名。
在十里红尘温柔乡?在烟雨江南惆怅巷?陈子奚无话可说,只能喃喃地重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直到那颗巨大的金瞳杀回来,灼灼的闪光让那些他救不了的怨鬼一一消散。一张血盆大口吞没天地,毒牙刮去了陈子奚的脸皮,他还没来得及呼痛就从梦里醒来,发现已是月上中天,浑身冷汗涔涔,连中衣都浸透了,刮去自己脸皮的不是什么毒蛇,而是江小孩刚长出来的乳牙,嗑在自己脸颊上。
他失笑,把小孩从身上抱开。伤口已经没那么痛了,他用右手撑起身子,看见江晏在桌前就着烛火读书,背影被烛火勾勒出一圈温柔的红晕。陈子奚悄悄下了床,溜到他身后,本想吓他一吓,江晏却比他更快,指点着自己身边,说:“坐。“
“你可真无趣,“陈子奚笑道,“哪怕一次也行,你就不能装作被我吓到了?”
“啊我好怕。”江晏面无表情道。陈子奚被他这样子逗乐了,压着嗓子笑,怕吵醒天不收和寒香寻。
“你在读什么?”笑够了,他问江晏。
江晏把封皮翻给他看,是天不收那本《天宝奇医轶录》。“也没什么别的可读的,解解闷罢了,”江晏道,“我看你刚刚睡得不安稳,可是做梦了?”
陈子奚点点头:“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梦了些什么。”
“饿了吧?我热点东西给你吃。”江晏放下书本想要起身,陈子奚拽住他的袖子:
“不饿。”
“怎么会不饿?一天了,什么都没吃。”
“我想和你说说话。”
江晏于是坐回原位,等着他说话。陈子奚却突然又语塞了,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只好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烛芯该剪了。”
咔嚓。江晏从桌上摸起天不收的小剪刀,手起刀落,便将那烛芯斩首。火苗暗了一瞬,旋即更明亮得燃烧起来。
“江南……现在应该是雨季吧,”陈子奚看向屋外,屋外月光明亮,照得天地间一片雪白,“今年新的丰和春差不多该开坛了。”
“你要回江南了吗?”江晏问,“如今‘青溪的事‘也已了了,你……“
他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话头,犹豫片刻,反手抓住陈子奚扯着他袖子的手。陈子奚突然起了和他逗趣的心思,便道:“对啊,‘青溪的事‘已了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回去要做些什么?“江晏问。
“也没什么,无非是走马斗鸡,饮宴投壶,做些富家公子该做的事。“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江晏垂下眼眸,松开陈子奚的手指。
陈子奚借着烛光看他,江小将军的心思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读。
“你留留我。“陈子奚道。
“什么?“江晏猛地抬起头来。
“我眼下也没有什么非得回江南不可的事,“陈子奚笑道,”你留我一句,我就不走了。“
江晏抿着嘴,犹豫着。
陈子奚很耐心地等。
“你应该回去,”最后他还是说,“你的家人……你的伤……”
江晏抬起眼睛,对上陈子奚的视线。他后面的话全梗在喉咙里,排着队。新的句子被这双缱绻的眼睛勾出来,强硬地把先头的话拽回去,自己插了队,头一个从嘴里钻出来:“你别走了。”
陈子奚笑了:“那你明天陪我去镇上一趟,给小孩寻摸个正经奶娘,再给我买一套文房四宝,我就不走了。“
江晏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全盘答应。

03
天不收把药锄别进腰里,直起身来抹了把汗。
骄阳似火,晒得人受不了,算算竟已快立夏了。他一边想着幸好没答应寒香寻一起来,这毒日头的,还不晒坏了她,一边从药箱里取出水囊喝了两口。水囊被日光晒得温热,并不能解暑,天不收叹了口气,发愁地看着眼前的土地。
他在隐月山南麓无人的野地开了一小片药田,种了些专供来制千金尽的草药,不过因为近来事多,疏于打理,草药长势惨淡。总算如今寒香寻的伤已全好了,又有江小孩跟她作伴,江晏和陈子奚一早就结伴到镇上去,也不会有事烦他,天大夫这才有时间来打理一下自己的药田。但是看这长势……天不收嘬了嘬牙花子,估计也配不了几副千金尽,还是得去镇上的药铺采买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他又弯下腰去,正忙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山脚下传来人马之声。他回身望去,只见西边山路上来了三人三马,马挂銮铃脆响,骑马人交谈的声音更是在整个山谷中回荡。天不收只当是路过的行人,并不在意,转身继续忙自己的,却听得那三人勒住了马,其中一人笑道,说话间带着浓重的开封口音:“这里竟有农家!走了这半天,我们稍歇一歇,向农家讨口水喝,中不中?”
谁是农家?天不收几乎要气笑了,但低头看自己头戴斗笠,袖子裤腿都挽起的样子,又觉得那人说的好像也没错。他决定忽视那几个人,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农家!农家!”那人竟不罢休,连喊了好几声。
天不收被烦得不行,回身喝道:“干什么!”
“农家,我们是过路的,天干日高,想讨口水喝。”那人道。
天不收愣怔片刻。眼前这三人均骑高头大马,一人作书生打扮,两人为行伍之人,也不知怎么凑在了一起。说话的那人看上去未及加冠,但形貌丰伟,猿背乍腰,浑身上下暴涨精神,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吊梢眼里透着精明机灵,马鞍鞒下挂着一柄长槊。那书生则年纪稍长,观其形貌,有长者之风。这两人暂且不论,真正让天不收愣住的是那沉默的第三个人: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是天不收仍然一眼就认出来,他曾见过此人。
那时他还年幼,住在父母家中。父亲常邀请这人与他的养父到府上饮宴,他也曾躲在屏风后面,悄悄地看过。如今异地重逢,虽然时殊世易,这人却好似没怎么变化。
但不过是萍水相逢,料来那人该不记得自己。而自己既然已经更名换姓,决意斩断过往,此时就更不该相认。天不收下了决心,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这里像是有水的样子吗?在这荒郊野岭的讨水喝,真亏你想得出。”
说话那人被他抢白,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挠了挠头。
“更何况你唤谁农家?谁是农家?”
“你在这田里……”
“看好了,这是药田,”天不收挑眉,侧转身子让他们看清,“不是农田。我是个大夫,不是农家。”
“不肯舍水就算了,这么凶干嘛?”说话那人嘀咕道,勒转马头想要离开。那一直沉默的第三人却在这时开了口:
“敢问小先生,为何在此种药?”
“我乐意在此种药便在此种药,荒山野岭的,你管得着吗?“天不收答道。
“自然管不着,不过,我们兄弟三人刚刚说起,这几年有意在这山中建一别馆。若是因开山造路毁了小先生的药田又无补偿,可就不礼貌了。先生可是本地人士?“
“……正是。“天不收答得有些心虚。
那人眯起眼睛,像是看透了什么:“可是住在这附近?“
“我家从此向北,还要走一阵。“
“家中有何人?“
“有姐妹一人,兄弟二人。“
“既然如此,不如引我们兄弟去一观?我欲以小先生家宅附近同等土地补偿先生。”
天不收刚要说不用,山路上又响起马蹄声。四人一齐望去,来的是一匹大青马,马上之人着红裙,衣袂纷飞,身上背着襁褓,马鞍下挂着一只篮子。
寒香寻来了。
天不收有些意外,不是告诉她,自己落日之前一定回去吗,怎么在这日头最毒的时候跑来了?
青马驰到近前,寒香寻看都没看那三人一眼,翩翩下马,取了篮子,来在天不收近前,微微一笑,顾盼流辉。天不收看得呆了,都忘了伸手接篮子。
寒香寻微笑:“夫君。”
天不收愣住,瞳孔巨震,脊背发凉,恍惚间听见丹崖方向传来隆隆雷声。一开始说话那人环视一周,嘀咕道:“大晴天的,打的哪门子雷?”
“夫君,你怎么了?”寒香寻从篮子里取出一只水囊,交到天不收手上,“我特意带孩子来看你,你怎么这副表情?一上午累坏了吧,我给你制的渴水,还在井里冰过,消暑正好,快尝尝,再过一会要被太阳晒热了。”
天不收怔怔地接过水囊:“哦,好。”心里七上八下的,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渴水很甜,有樱桃的甜美,还带着竹叶的香气,想必在井下放置了很久,喝进嘴里冰冰凉凉,一瞬间让人暑热全消。竹叶易得,只是不知道寒香寻哪里来的樱桃,又是什么时候制的这果汁。“让你费心了。”他几乎不敢再看寒香寻带笑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低声说。
“这位想必就是小先生的夫人了?”为首那人道。天不收几乎忘了他们还在了。
“不,我们是……”
“正是。”寒香寻抢先道。
天不收感觉自己的脸颊登时发热,血气上头,赶紧又灌了两口冰水。
“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夫君,你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三位朋友?”寒香寻轻轻推了推天不收的手臂。
天不收差点被水呛到。寒香寻抽出帕子,给他擦擦嘴,又擦擦汗:“这么大人,都结婚生子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以后我和孩子可怎么放心托付给你啊。”
老天啊你打雷劈死我吧。天不收绝望地想,只恨自己当年没把田开在丹崖边上。
“我们三个是过路之人,本想向小先生讨口水喝,不成想打扰了二位,”为首那人一拱手,“邢州郭荣,有礼。”
寒香寻也一拱手,交了自己和天不收的名姓。剩下的二人具是一样,那个武人自称赵匡胤,书生号为魏仁甫。江湖儿女,既然交了姓名,也算相识了。寒香寻笑道:“我夫君不善与人交际,若是唐突了三位,我替他向各位赔罪。我见三位形容气度不似凡人,有意结交,三位如果不嫌,我们家离这儿不远,不如就到寒舍一叙,如何?家里虽然不大,空房还有几间,三位要是愿意,也可住上几日。”
郭、魏、赵三人面面相觑。“那就有劳了。”郭荣道。
天不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寒香寻一拉他的袖子,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上马,去不羡仙。”

04
寒香寻好久没到不羡仙来了,多亏几位伙计勤恳,客栈的风貌与之前无二。跑堂的伙计宋甫一见有客人来了便殷勤地迎出来,来到近前才发现头一匹马上是寒香寻和天不收,笑道:“掌柜的!天大夫!好久不见,今儿可算得空来看看我们了?“
“少油嘴滑舌,“寒香寻跳下马来,”我今儿带了几位新朋友来,快给我们开一个雅间,制一桌最好的酒席来,我要请客。“
宋甫喏了一声,唱着菜走了。魏仁甫笑看四周景致,道:“想不到小小清河竟还有这般雅致的地方!看来我等三人今日是走了好运了。“
“现在过了季节,若是再早几天来,景致才好呢,“寒香寻指着不羡仙庭中花树道,”几日之前,这梨花开得还盛,如今已有些过季了。“
赵匡胤道:“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小店名叫‘不羡仙’,”寒香寻答道,“只因此处往东有个渡口,叫做‘神仙渡’。”
“好名字,”魏仁甫叹道,“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贵府也真担得起这个名字。”
“魏先生过奖了。”寒香寻答道,眉眼间还是有些藏不住的小得意。
“只可惜今当乱世,”郭荣幽幽开口,“神仙难渡啊。”
“神仙不渡人自渡,不分什么乱世盛世。”寒香寻道。
“寒老板有渡人之心?”郭荣看向她。
寒香寻不答,只抿唇而笑,引着众人穿过回廊,进雅间分宾主落座。天不收与寒香寻作为主人,自然分坐圆桌南北,剩下三人,郭荣坐在寒香寻右侧,魏仁甫在东,赵匡胤在西。天不收能感觉到郭荣的目光一直在打量他,让他不自在极了。
众人落座已毕,先说了几句客套话,寒香寻便问:“不知三位从何而来?“
“我们从开封来,”郭荣答道,“我父亲隶京师从马直,也算做了点小官。这二位是我父亲的属下,也是我的朋友。我没什么出息,做不得官,就出来贩点茶叶、丝绸什么的,也算有个营生。赶上这二位休假,便出来一起逛逛,游山玩水。”
他说得太流畅,要么是全盘托出,要么是真假掺半演练多时的谎言。寒香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追问。萍水相逢,留下一线是江湖儿女无言的默契。郭荣又问他们二人的来历,寒香寻面不改色地讲他们是夫妇,本地人士,丈夫从医,她自己从父母手里继承了这处不羡仙客栈,招待来往神仙渡的客商,偶尔也有钦慕豪杰之心,乐意与人结交。
“我看这天大夫倒是亲切,有几分像我在洛阳的一位故人。”郭荣道。
天不收心中打鼓,怕是他已认出自己了。若要强项否认,也不知能不能蒙混过去。
“哦?我丈夫当年是曾云游行医,不过从未听他说起去过开封,”寒香寻看向天不收,“夫君,你可曾识得这位郭贤兄?”
“不曾认识,”天不收硬邦邦道,“今日才是第一次相见。”
寒香寻笑眯眯地又把目光转向郭荣,后者只道那当是自己认错了,这么一看也不是很像云云。这个时候,宋甫端了几碟小菜上来,刚欲离去,寒香寻叫住他,问:“去年蠲的梨花酒还有多少?拿一坛来,给柴大官人并二位兄弟尝个新鲜。”
继而又对三人讲:“清河偏僻,没什么好久。这梨花酒是我家传的制法,每年春天我会亲手制上一些,往往也都是自己家人受用。今日躬逢盛友,还请三位不要见笑。“
梨花酒很快送上来,酒坛当面启封,清冽的酒液用小舀盛装进青瓷的小酒壶里。寒香寻亲自执壶,给在座的每个人满了一盏。她站起来,道:“江湖路远,相逢即是缘分。我先敬诸位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都饮了,饮毕皆露出诧异神色。“好酒!“赵匡胤最直接,酒杯往桌上一放,长出了一口浊气,“在开封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酒香甘冽,闻起来还有淡淡的梨花香气,确是好酒。“魏仁甫也赞道。
雅间的门又打开,宋甫并其他几个伙计端了八个热菜上来,倾时把桌子摆得满满的。他又问寒香寻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寒香寻让他喊个人在水榭中弹琴,别的便没有了。伙计们退下去,不一会便从水榭的方向飘来琴歌之声。
“当今世道还能有如此雅致太平之地,可真称得上是世外桃源了。“魏仁甫叹道。
“是啊,此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是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山,水叫什么水?”赵匡胤问。
“这山叫隐月山,这水嘛,乃是黄河的支流,本地人称为弱水。”
“弱水,”魏仁甫品了品这名字,笑了,“神仙渡却在弱水岸,有趣,有趣得很。”
“什么意思?”赵匡胤问。
“《海内十洲记》有载,‘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既然弱水是‘鸿毛不浮’,自然只有神仙才能渡过了,”魏仁甫道,“或许正因为有这弱水环绕,此地才可保太平吧。”
“说太平,也不太平,”寒香寻冷冷道,“石敬瑭一朝割了燕云十六州,石重贵得位不正,与契丹作战也连连失利,谁知道哪天就打到清河来了?到时候这梨花,这渡口,还不都要化为齑粉。刚刚郭大哥说神仙难渡,我看神仙难渡事小,若是人不渡人、官家不渡百姓,才是人间炼狱,不可回天。“
此言掷地有声,众人一时无可应答,最后还是魏仁甫出来打圆场:“想不到寒老板居于清河一隅竟有如此见地,今日算我们来着了!”
郭荣道:“我适才问,寒老板可有渡人之心,寒老板却未回答,是又为何?”
“菩萨才能讲‘渡他人’,香寻是凡人,不敢妄言此语,不过以自渡而渡人罢了。“寒香寻道。
郭荣皱眉,魏仁甫道:“乱世之中,有心之人就可成佛,寒老板怎么知道,自己不能做菩萨?”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寒香寻道,“做人自有做人的趣味,陋室一间、粗茶一盏、知心人一位,就是香寻平生所愿,如果再有三两好友,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所求了,我又何必成佛?”
“这怕不止是寒老板一人所愿,”郭荣道,“只可惜当今世界,很多人连这也得不到,寒老板难道不愿助他们?”
“若是有人求到寒老板跟前,寒老板是渡他,还是不渡?”魏仁甫问。
众人的眼睛都看向寒香寻。寒香寻拿起酒壶,自斟一盏,饮了,道:“若是有求之人来到神仙渡而神仙不渡于他,我寒香寻自会两肋插刀。”
“中!”赵匡胤拍案而起,“寒老板好气度,一言九鼎,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天不收推开桌面,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我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说完他便走出去了,郭魏赵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寒香寻一笑,让他们不要在意:“我夫君素日行医,除去与病人打交道不善交际,更不胜酒。让他一个人去吹吹风吧,我敬各位朋友一杯。”

05
天不收溜达到厨房附近,宋甫正蹲在厨房门口吃饭。“吃什么呢?“天不收过去,在他旁边蹲下,问。
“天大夫,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宋甫诧异问道,天不收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管。宋甫用筷子在饭碗里拨了一下,给他看里面的菜色,道:“这是我们不羡仙伙计的名菜,叫‘自己清楚’。”
这菜名倒是古怪,天不收一愣,由此想起如今的处境,心中五味杂陈,只有苦笑:“什么叫自己清楚?”
“折罗拌杂烩,”宋甫笑道,“我自己做的,所以只有我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可不就是‘自己清楚’。”
原来是这么个“自己清楚”。天不收道:“给我也来一碗。“
宋甫诧异道:“天大夫干嘛放着那宴席上的好酒好菜不吃,来和我分这折罗?”
“跟那帮人吃饭不舒服,还不如这折罗吃着合意,”天不收道,“还是你只做了这一碗,分与我了,你便不够了?”
“够是够的,只是天大夫你吃啊,便不能叫‘自己清楚’,”宋甫放下饭碗,去给天不收盛菜,“你又不知道我都放了些什么,怎么能叫‘自己清楚’呢?”
“不叫‘自己清楚’,那该叫什么?”
宋甫端着堆得冒尖的饭碗从厨房出来,往天不收手里一递:“就叫‘吃个糊涂’吧。”
吃个糊涂。天不收又是苦笑。糊涂就糊涂吧,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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