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游春意
01
好在,江晏还没来得及抱着江小孩在破屋门口站成一颗望友石,陈子奚就带着诊金,从清河郡城满载而归了。
“快给陈叔抱抱,”他一跳下马就冲江晏伸手要小孩,“哟,这才几天,长这么大了。”
“一不盯着就长这么快,这样一来,陈叔都不舍得回江南了。来回一趟好几个月,不得长成大姑娘了。”陈子奚用下巴蹭着小孩的脸蛋。他早起归心似箭急着出发,昨天长出的一点胡茬没来得及处理,扎得江小孩挥着小拳头,“邦邦”地打他。
“几天不见,怎么说起这种老头子的话来了,”江晏给他递了碗水,把小孩接回自己怀里,“吃饭了吗?要不要给你热一点?”
陈子奚摇头:“出发的时候,崔家的厨房给拿了几个油饼,我路上吃了一个,感觉还不错,给你们留了几个尝尝。“
他从马鞍上鼓囊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交给江晏。
“陈大夫发财啊,”天不收和寒香寻姗姗从屋里走出来,“就只给江无浪带了东西?我们的呢?”
“都有都有,”陈子奚变戏法似的又从褡裢里掏出两包东西,用手掂了掂,又大又沉的那个抛给寒香寻,又小又轻的那个递给天不收。
寒香寻接到包一摸,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不是说好,青溪富者诊金百两?“她掂着那个包,道,”这也不过就五十两……“
纸包打开,黄澄澄得晃人眼,后半句话就咽回了寒香寻的肚子里。
“这钱够给小孩雇个正经奶妈,照顾到她断奶了。“陈子奚的眉毛得意得要飞到天上去。
雇十个都够了,而且可以一直照顾她到十八岁。寒香寻笑着摇了摇头,又把那包金子抛回给陈子奚:“自然,那你们得空去附近镇上寻摸寻摸。“
她可不想做这操心的帐房先生。
天不收打开给他的那个纸包,里面却只有一堆成分不明的白色粉末。“这是什么?“他问。
“这可是好东西,“陈子奚一副”考考你“的表情,”天大夫不妨说说看。“
天不收用小指挑了一点,像陈子奚做过的一样,闻了闻,露出一个迟疑的表情,又放到嘴里尝了一下。“石灰……不对,“他思索片刻,”这是骨粉?“
陈子奚点头:“正是,而且是蛇骨。“
天不收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把纸包重新包起来,想了想还是没摔在陈子奚脸上,顺手揣进怀里。“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他从一旁的桶里舀水漱口,”非得我尝过才行?“
“哎呀,这不是考校一下天大夫的本事,专业素养不能丢嘛。“陈子奚打趣道。
“你弄这些蛇骨粉来作甚?“江晏问。
“说来话长,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我们进屋说。“陈子奚推着他走进屋里。
进了屋,他把帷帽往桌上一丢,自己就躺到了床上。江晏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把他揪起来脱外衣。“寄人篱下真是浑身不自在,“陈子奚长出一口气,”还是家里好。“
天不收故意很响地冷笑了一声。
江晏挨着陈子奚坐下,陈子奚从善如流地往里挪了挪,伸手把江小孩接过来,放在自己胸前,用手挡着脸跟小孩捉迷藏。“好了,快说说看,你弄些蛇骨粉回来干吗?”江晏拍拍他的胳膊,催道。
陈子奚这才把小孩放到一边,拿着桥把自己在清河郡城的经历讲了一遍。他本来口才就好,讲起故事来更是口若悬河,能把三分的买卖说成八分。“……最后我给他多留了两套方子,一套补他的不足,另一套治那个抱琴姑娘的病,其实和崔大公子是一套方子,不过换掉了些贵价的药材。”陈子奚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总结完,才闭上了嘴,伸手找江晏讨水喝。江晏站起来给他倒了一碗,他一仰头,就像灌酒似的灌了下去,末了一抹嘴:
“就说还是这里好……连水都比郡城的甜。”
“还不是倒水的人手甜。”天不收酸溜溜道。
江晏清了清嗓子:“所以你弄了这些蛇粉回来,是怕崔二公子再用它,继续伤了身子?”
陈子奚摇了摇头:“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蛇骨粉也有古怪之处,我想研究看看。“
“你觉得这蛇骨用的是清河的蛇?“天不收问。
陈子奚点点头:“要不说还是天大夫上道呢,我总觉得清河的蛇有古怪,难保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这样看来,或许就是给崔二公子蛇骨粉的人做的手脚,“寒香寻补上结论,”只要找到这蛇骨粉的来源,就能弄明白清河这些蛇的古怪之处了。“
四个大人在这儿开会,叽叽咕咕间,没提防那小孩自己从床上爬了下去,跌跌撞撞地爬到了门口,又攀上了窗台,去够停在窗台外梨枝上的小鸜鹆。小鸟歪着头,看着自己这小玩伴冲自己伸出手来,脚下蹦跳,喉咙里重复着小孩牙牙学语的动静。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倒也像在开一场小会。
众人更没提防的是,一条红色的小蛇已经顺着墙壁从屋顶游下来,血红的信子几乎舔到江小孩的头顶。
02
等四个大人听到鸟儿不同寻常的惨叫纷纷出门查看,看到的是让人心脏骤停的一幕。
江小孩翻出窗台,跌在外面摞起来的几只木箱上,手里捏着一只蛇,左手抓着蛇尾巴,右手好巧捏住蛇的七寸,而那蛇颈上还鼓着好大一个不停挣动的鼓包,从嘴里露出几簇黑色的鸟羽来。
寒香寻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一个箭步上前,下了狠手一掐,直接将那蛇的脖子掐断,从小孩手里抢了出来。
陈子奚上去抱孩子,将江小孩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了她除了几处擦伤并没有被蛇咬到,才算放下心来。小孩大约是突然从窗台上摔下来,跌得愣住,直到被陈子奚抱进怀里才扯开嗓子大哭。“福大命大,福大命大,”小陈大夫长出了口气,吓得也不知该说什么,竟然拜起佛来,“多亏佛爷保佑,阿弥陀佛……”
他看了一眼江晏,后者还愣在原地。陈子奚凑过去,把孩子往他怀里送:“快,孩子他叔,赶紧的,哄一下。”
江晏抱孩子的手都是抖的。看他这样子,陈子奚也不敢撒手,生怕他把孩子摔了。
“这是我们未来小将军第一次杀敌呢,嗯?”他低声在江晏耳边安慰道,“莫怕了,都是从窗台上掉下来的擦伤,真的没事。我们去给孩子上点药,好不好?”
陈子奚一手托着孩子,另一只手去揽江晏的肩。不知道是被他的动作还是被孩子的哭声刺激得回神,江晏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双手抱紧了孩子。陈子奚趁势放开小孩,轻轻拍着江晏的背:“对,呼吸,慢慢呼吸……没事了,没事了,怪我没看紧小孩。”
感受着江晏把颤抖着头顶在自己胸口,陈子奚不由哑然。他何曾见过江晏慌成这副模样?王大将军的养子生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面,就算被二百个敌人围攻,也不会皱一皱眉,现下却被这个小娃娃吓得哭出来。看来养孩子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陈子奚不由苦笑,硬着头皮在小孩的哭声里先把江晏安抚好,揽着他慢慢进屋去。
寒香寻低头看着她手里那条蛇,那一坨鼓包已经不动了。她抽出把柳叶小刀,小心翼翼地剖开蛇的肚皮,露出那不幸的牺牲品。小鸜鹆闭着眼睛,羽毛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鹅黄色的小嘴儿还张着,看上去只是睡着了,但是伸手一摸就知道,它全身的骨头都被蛇绞断了,全靠这副皮囊兜着。
陈子奚搀着江晏进了屋子,天不收想喊她一起进去,见她对着这小鸟若有所思,最后还是没出声,先进屋替小孩搽药去了。
这就是命。寒香寻想。那天这鸟儿在慌乱中冲向自己时,可曾想过这么快便会丧在自己家中?这样一心求生的小生命尚且逃不离宿命之苦,何况某些一心求死的人?她就不该同情。同情便是把其他生命的苦难加诸己身。
寒香寻走到离破屋最近的一颗竹子旁,蹲下身,在下面刨了个坑。
但是,如果那日,她不同情这只鸟儿,不把这只鸟儿带回破屋,江小孩便无缘得见这只鸟儿,这几日来的所有欢乐也都会化为泡影。
小鸜鹆躺在土坑里,寒香寻春葱似的十指拨动泥土盖在它身上。羽毛很快和黑色的土地混为一体,只有鹅黄色的小嘴倔强地不肯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更何况,是它的一声尖叫救了江小孩。小孩那手,堪堪才能握过那蛇一圈,如果他们四个出来的再晚一点,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寒香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为一只鸟儿的死而落泪的阶段,今天她也不会落泪。比起感伤,堵住她喉咙的更多的是唏嘘,她捧起一撮土,盖住了那只鹅黄色的喙。
然后她站起来,转身回到破屋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03
寒香寻打帘进门的时候,江小孩已经不嚎了,放在摇篮里摇着,陈子奚拿他刚在郡城买回来的拨浪鼓逗着小孩,一旁坐着的江晏也算是安心下来。见寒香寻手上沾着泥走进来,天不收便要起身与她打水洗手。寒香寻用手背按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忙。
“给小孩处理好了?“寒香寻问天不收。
“嗯,“天不收点点头,”没什么大事,就是几处擦伤而已。“
寒香寻也松了口气。先前关于蛇骨粉的讨论就这么搁置下来,陈子奚嚷着要去洗一下这一路的风尘仆仆,这下可让江晏为了难:他一面不放心陈子奚一个人下河,另一方面又不想把孩子自己扔在家里。
“没事,你们去吧,”寒香寻道,“我看着孩子。”
“那,”江晏犹豫了一下,“快到中午了,记得给孩子喂点吃的。”
寒香寻挥了挥手,意思是怎么这么啰嗦,催着他们快走。陈子奚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又把自己从郡城买回来的皂角、手巾装进去。天不收还是去门口打水了,他端着水盆进屋的时候,江晏随口问了一句天大夫要不要一起去河边洗澡。
天不收愣在原地,寒香寻也愣了,屋子里一时安静得让人尴尬。
这个呆子。陈子奚扶额,伸手去拐江晏的胳膊:“天大夫怎么会和我们一起去呢?行了,快走快走。”
他推着江晏出门,刻意忽视屋里传出的寒香寻的大笑,以及中间夹带的天不收羞恼的高音。
“你以为是在你们天泉洗大澡堂子呢?”陈子奚笑着问江晏,“这事以后切莫再提了啊。”
江晏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只当是天不收害羞,没再细问。陈子奚第一次到天泉看他的时候也闹这幺蛾子来着,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江晏出了门想往左拐,被陈子奚一拉胳膊:“你上次不是讲,山中有一处隐湖?我们去那里。”
什么隐湖?江晏茫然地眨眨眼睛。哦,想起来了,是他去捉蛇的那一次。
“隐湖旁边有蛇,”他问,“没问题吗?”
陈子奚笑着把一个香袋丢在他身上。江晏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满满的雄黄粉。
隐湖坐落在隐月山的山脚,那时候江晏还不知道它有个名字叫抱山湖。但这名字确实很恰当,半月型的湖水静静地卧在绿草之间,环抱山体,一道瀑布从山上垂下,如玉带接着水晶镜一般澄澈。春三月,湖水还很冷,去年冬天攒下的严寒尚未完全在阳光下消散,只被新萌的柳叶抚走了面上那一层。陈子奚脱了鞋,伸出脚去试水温,被冰得呲牙咧嘴。
一只鹅妈妈带着毛茸茸的小宝贝们游过,期间低头下水啄食水草,耀武扬威地留给这虚弱的人类一个浮出水面的屁股。
“好冷。”陈子奚道。
“早跟你说,打水回去洗也就罢了。”江晏悠悠道。陈子奚一回头,这人已经连上衣都脱了。他倒是一点也不怕冷。
“这不是春天吗,”陈子奚说,“虽然祓禊的正日子过了,仪式总归还是要补上的。只是没想到,清河比杭州冷这么多。”
江晏脱了个干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足足潜出去十几米,才从水里钻出来。“你还记得那天呢?”他抹了把脸。
“那天”是说他们两个三年前游历到杭州,正赶上上巳节的时候。西湖的水比北方柔情得多,三月三湖边已经坐满了游春的姑娘。两个年轻俊朗的小郎君在脂粉堆里自然能引起不小的轰动,陈子奚和江晏单单坐在湖边,就能感受到背后数不清的眼神,刺得江晏几乎坐不住,没一会就嚷着要走。陈子奚倒是受用,愣是踩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站起来。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两个空着手来的人,却抱着盈怀的鲜果回了旅店。
陈子奚抬手解头发:“怎么不记得?那也算是玉山君人生中光辉的一笔。“
江晏抬手朝他泼水:“这算什么光辉的一笔?“
“怎么不算?昔有潘安仁掷果盈车,可见你我也不算差。“陈子奚躲开他扬起的水花,解了头发,又解腰间挂的东西。
“你用自己比潘安?“江晏冷笑。
“怎么,难道我不配?“陈子奚眨眨眼。他的头发顺着肩膀披散下来,属于江南的眉眼更多了几分柔和。
“潘岳为人轻躁,趋炎附势,哪里配得上和你比?“江晏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下,又游了十几米,几乎到了湖中间。
陈子奚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脱衣服。等江晏从水里浮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了。江晏脚下踩着水,只在水上露出一个半个脑袋,沉默地盯着他。他的左肩趴着一道伤疤,即使已经由天不收缝合过,仍然由于长度和形状而显得十分狰狞,就好像他本人是一块玉,当玉石碎裂的时候,再精巧的工匠也不能将它锔合。所以世上有金镶玉、银镶玉的工艺,但哪怕用再名贵的材料辅助,终究是破璧难圆。
“干嘛呢,学鳄鱼么。”陈子奚朝他泼水。他肩伤未愈,不能全身浸到水里,只能站在岸边,用手往身上浇水。
江晏游到他身边。“你不方便抬手,我帮你洗头发?”
“没事,基本已经好了,你看。”陈子奚抬了抬手,道。
伤疤随着他的动作变形,江晏的心就像伤口上的缝线一样被揪紧了。“留了这么长一道疤啊。”他站起来,伸出右手,按在那道伤疤上,叹道。
“那么大的一把镰刀呢,若是连一个伤疤都留不下,岂不是埋没了武者之皇的名声。”陈子奚倒是显得不十分在意,江晏的手心很暖,贴在被湖水冰得麻木的皮肤上,让人很是受用。
“那我来帮你搓背?”江晏又问。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陈子奚苦笑,“又不是在哪哪的春水阁,冷得要死,赶紧洗一下出去了。”
04
一炷香之后,陈子奚和江晏重新穿好了衣服,摊开四肢在草地上晒太阳。江晏在草地上洒满了雄黄粉,免得有不长眼的小蛇来扰他们的清净。阳光让被湖水刺激到麻木的身子一点点回暖,陈子奚撑着脑袋在草地上打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江晏聊天,讲一些他这次在清河城郡见闻中无关紧要的细节。
“下次带小孩儿一起来,”他说,“这儿风景好,阳光也舒服。”
“她还太小吧,恐怕受不住风。”江晏答道。
“如果你家小孩还受不住风,那其他孩子岂不是一吹就要散了,”陈子奚笑道,“江晏,你知道现在还少点什么吗?”
“什么?”
“还少一壶好酒。”
听他说这话,江晏突然一个翻身坐起来,倒是吓了身旁的人一跳。“你说实话,”他问,“你在清河城,有没有偷偷喝酒?”
“没有没有,”宴席上的事,能叫喝酒吗,那叫应酬,陈子奚面不改色地想,“你又不在,我喝酒有什么趣?”
“真的?”江晏半信半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陈子奚反问。
眼见着江晏真的扳起手指要跟他细数,陈子奚连忙讨饶:“江大侠,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行不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我都千里走单骑来找你了,过去说的那些善意的谎言,你就不能忘了吗?”
“不能忘,”江晏道,“要是忘了,以后不更容易被你骗。”
说是这么说,倒也没有再细数陈子奚这张嘴的光辉战绩。两个人并肩在草地上躺了一会,江晏突然问:“你这么急着要来这隐湖边上,怕不只是为了洗澡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江大侠,”陈子奚答,“你说这里蛇类最多,要不是突然出了崔氏这码事,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清河的蛇?”江晏问,“是为了那‘青溪的事’?”
陈子奚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不能说给我听吗?”江晏问。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陈子奚答,“不过不想你为这事再添一份烦心。”
江晏静静听他讲起那段陈年旧事。
陈子奚十岁就入了青溪的门,他的母亲就是青溪圣手,家门前栽种着十里杏林。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迟早有一天要接过母亲衣钵的。陈子奚至今仍能回忆起从母亲手中接过青溪弟子信物的那一刻,他双手捧着玉佩,几乎不敢行动,生怕一个不慎把它打碎了。有一束阳光照在他的手心,那块材质普通的玉一瞬间润得不可思议。
虽然母亲是青溪圣手,陈子奚的师傅却不是她。她太忙了,又怕自己会对孩子心软,于是转而将陈子奚寄托到自己一位师兄门下。那位师兄比母亲年长不少,算来是可以做陈子奚爷爷的年纪了,身边带着一个比陈子奚小三岁的孙子。
江晏问那师傅的名姓,可是他也听说过的江湖前辈。陈子奚摇摇头,只说徒为师讳。江晏便不再追问。
他在师傅门下学习三年,那个时候他年纪轻,记性最好,师傅吩咐的医书,不管懂不懂,三五天便硬记得滚瓜烂熟。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未来是一件不可期的东西,往往在他们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事情发生的那天,陈子奚正和其他同门一起,轮着在师傅跟前背《千金方》。他背得最快最好,因此头也抬得比别人高些。正背到心劳第三,余光突然瞥见屋外一阵躁动,心思一歪,背串了行,还被师傅用小竹片不轻不重地在手心抽了一下。
他刚要接着背,突然有几位年长的师兄师姐抬着一个人冲进屋里。师傅立刻遣散了所有弟子,但是陈子奚还是看清了,被抬着的是他师傅的小孙子。小孙子那年正好十岁,原本到了秋天,也是要拜入师门的,可是却脸色青白发黑地躺在师傅的医堂中央。
那是陈子奚最后一次见他的启蒙老师,和那个不能称为他师弟的孩子。第二天,他再到医堂报到的时候,只见深门重锁,师傅已经不告而别。大人们并不会把这种事中的关结告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陈子奚从师兄师姐那里多方打听,只得知师傅的孙子被毒蛇所蜇,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在那之后,母亲接过了老师傅堂下的一部分弟子,其中也包括陈子奚。那个时候陈子奚已经把基础的医书都背熟了,所欠只是实战经验而已,便每日跟着母亲,在家中坐堂,并天南地北地行医,直到碰到江晏。之后的故事,他便都知道了。
陈子奚不是没想过其中的原因,最后他决定,是失去心爱的孙子让老人家万念俱灰。这么多年他也是一直这样相信的,直到那天,在从神仙渡回金陵的航船上,他突然看见岸边林里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子奚喊船家停船,船家不肯,他急了,抓起自己的包裹,强行纵着轻功飞入林中,撕裂了伤口,最后因为失血和体力不支倒在天不收出诊回家的途中。
“你看到了你师傅?”江晏问。
陈子奚摇头:“不,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江晏狐疑道,“可是,那已经是六七年前,就算那孩子活下来,如今也已经十六岁,身量样貌想必都已不同,只凭一眼,你是怎么认出他的?想必是你看错了。”
陈子奚又摇头:“身量样貌虽然都变了,却有一件,我总能认得出来。“
“什么?“
“他那种灰白的脸色,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样。我永远都忘不了。“陈子奚的脸色染上一层阴翳。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扬起脸,很警觉地朝四周环顾一圈。江晏也觉得四周的气氛仿佛突然变了,似乎阳光中带上了一丝阴毒的冷意。他再次下意识地向背后摸剑,当然摸了个空。
陈子奚提高了声音,道:“如果是故人,何不出来一见?“
他们左侧后方的树林突然传出一阵响动,一个黑影借着树影的掩护,向林子深处逃走了。江晏和陈子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跳蹿起来,朝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05
天不收抱着孩子,站在破屋屋檐底下,眼巴巴地望着上面。
寒香寻蹲在屋顶上,正一寸一寸摸着,不知在找些什么。她腰间还别着一只装了雄黄粉的布袋,打算等会也都布到屋顶上去。
“你小心点!“她每走一步,天不收都揪着心喊一句。寒香寻被他喊得烦了,冲他喊道:
“我只是退隐江湖,又不是功力尽失!你回屋坐着吧,我下去再和你说。“
天不收被她吼了这句,悻悻地抱着孩子进了屋里。在屋里能听到屋顶上细细簌簌的声响更明显,天不收把小孩放进摇篮里摇着,小声和她说寒香寻的坏话:“真是不识好人心的东西,人家担心她,她却没个好气——咱们以后都不和她玩。“
“不和谁玩?“寒香寻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张蛇蜕。
她把蛇蜕甩在门边地上:“屋后的房顶被人踩过,想必这条蛇,并不是自己爬过来的。“
陈子奚和江晏走后,她们二人便聚在一处讨论今天的事,越想越觉得不对:自从寒香寻被蛇蜇过之后,天不收每日都会细心地在房前屋后布上雄黄粉,按理说是不会有蛇爬到破屋近前的。或许是有人陷害,两个人都第一时间这样想。一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闯江湖,终生都免不了有这样的猜忌,更何况是她俩这样的人。但是她们都没说出口,只是站起身,开始在破屋周围寻找蛛丝马迹。
最后在屋后的空地上,发现了半个沾着雄黄粉的脚印。有人从这儿接近了破屋,然后沿着墙爬了上去,因此在后墙上也留下了半个脚印。
“你抱着孩子,我上去看看。“寒香寻不由分说地把江小孩塞进天不收怀里,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房顶。
真美啊……天不收上一秒还在啧啧赞叹自己这友人不俗的轻功,下一秒就为她揪心起来,最后被人吼了一句,遣送回屋。
回到当下。寒香寻在脸盆里洗了手,挨着天不收坐下来。“你说,是来找你的,还是来找我的?”她一边逗孩子,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看都不像,”天不收说,“会不会是来找那两个的?”
他朝对面的竹床扬了扬下巴。寒香寻啧了一声。破屋里住进这两个之后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那个陈子奚。这江湖上没有比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夫更麻烦的人物了,总有人想杀他,更多的人想见他,想见他的那帮人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搞不好闹到最后还是要杀他。
“算了,只要不是来找这一个的,就都好说。”寒香寻伸手挠了挠江小孩的肚子。江小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咯咯直笑。
“如果就是来找这一个的,怎么办?”天不收叹了口气。什么世道啊,孩子刚出生,就得背着这种血海深仇。
寒香寻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06
陈子奚和江晏站在一处洞窟前。洞窟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身上又没带照明的东西,如果贸然进去,简直就是找死。他们都不是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扯呼?”陈子奚朝破屋的方向一歪头,问江晏的意见。
江晏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安静,然后趴在地上听洞里面的动静。“有一个人,”半天他说,“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大地传来洞中之物的消信,江晏闭上眼睛仔细描绘。那是爬行动物冰冷鳞片贴地滑行的声音,鳞片碾过地面的时候,小块的碎岩统统被碾成齑粉。微弱的崩裂声经过地面的放大犹如山崩,仿佛远古传说中的真龙降世,但是真龙是不会屈居岩洞之中的。或许是山海经中的烛九阴,才会在行过岩地时拖拽出这样慑人的声响。而在这巨响之外,还有无数细小的簌簌声缠绕着,众星捧月般绕着那只巨蛇。
一个人从蛇身上轻巧地跳下来,发出很轻的一声脚步声,几乎难以分辨,但是江晏听到了:那里面确实有一个人。江晏看不到,但他能感到那人的目光望着洞口的方向,几乎要与自己对上。
“走为上。”他揽住陈子奚的腰,纵起一剑千里,仓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