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中学毕业后的暑假,允真把头发染成红色。那颜色浓得很刺眼,像蛇口中吐出的信子,也有点像母亲每周都会煮上一锅,她却觉得不合口味的泡菜汤。在夏天,女孩身高蹿得很快,已经比母亲高出一头,小时候买的玩具吉他也如愿以偿在假期里换成了木吉他,允真整日将它抱着,零零碎碎弹些新学来的和弦。或许出于青春期的叛逆,或许出于她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一些心思,允真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去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曲棍球队的朋友叫上她一起去毕业旅行,她立刻答应,十几个人一起坐上跨州列车去看大峡谷和瀑布。在白天,峡谷冒着腾腾热气,裸露的岩壁鲜红,和允真的发色一样,像是染上了太阳的颜色。这种时候,允真总觉得自己的脉搏在和太阳一同跳动。
旅行回来,在纽约市郊的小房子里躺下,允真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觉得自己好像还不够满足,还应该走得更远。有天,允真跟母亲说想去首尔念高中。母亲总跟她提起自己年轻时在那个城市的生活,汉江奇迹,梦一般的九十年代,多么风光,但却从来没有带她回去过。母亲开始只当她小孩子开玩笑,没有理会。后来允真三番五次地提起来,她才生了气:纽约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要回去那地方?她们还为此吵过几架,总是以母亲的抱怨开始。她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拼了命都要留在这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寸立足之地,你怎么又要回去?
回去,允真精准捕捉到母亲的用词。很明显,母亲对大洋另一端、她自己长大的那个东亚城市,而非这个北美东岸的大都会,才有着更强烈的归属感。允真无端想起她五年级时进了曲棍球队,夏天在室外训练,把皮肤晒得很黑。某天回家时母亲无意中说:你现在看起来真和街上那些美国小孩一样了。她有些错愕,回房间翻出球队合照盯着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她和照片上大多数面孔长得确实都不同,在一众淡发色、高鼻梁里是有些像个局外人。
但这些人也都是她的朋友。她和所有人都聊得来,每次聚会都落不下她,她又怎么会是局外人?这种错位感一直伴随允真到现在,但她没有跟母亲聊过这些,这次吵架时也只是说:我想看看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不行吗?
等坐上飞机的时候,允真才意识到她是有些过于草率了。想起朋友也这样讲过,她的性格像火一样,做事太投入,几乎不计后果。她发现自己对航程终点的那个城市几乎一无所知。飞机下降的时候,允真趴在舷窗上,望着底下的城市。从上方看去,它和纽约市别无二致,同样高楼林立,同样被一条灰色河流穿过。飞机的影子从这些建筑上爬过,形状不断变化,像一只和城市格格不入的巨兽。允真突然想起在哈德逊河边散步时扑面而来的河水气味,混杂着草坪、建筑工地和车流的味道。她想着那条自己熟悉的河流,作为新来者的焦虑被逐渐抚平。或许换个城市生活也没什么不同,她想。
只是她没有预见会在这里遇到宮脇这样的人。
2
允真感觉自己很快就摸清了这个城市的门道。虽然地处东亚,这个城市的底色却和她熟悉的苹果城惊人地一致。和曼哈顿一样,这里也是个被流行文化侵占了的场域,满街都是巨型招牌和当红偶像的脸孔,扬声器里也总在播放一些听得人耳朵起茧的歌曲。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曼哈顿的大道直来直往,贯通整个岛屿,而这里的街道则像蛇一样蜿蜒,有许多小巷子,纽约人在车流旁的霓虹灯下接吻,这里的情侣则喜欢在无人小巷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搂抱在一起。在纽约,允真早习惯了大街上拥吻的人,对他们视若无睹,这里的情侣在她走近时却总要刻意分开,反而让她觉得窘迫。她干脆远远地就扭头,表示自己对他们没兴趣。之后又拐进路边的一家爵士酒吧,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坐着。门口有个接待员,允真故意没跟他对视,觉得能靠自己的一头红发和不像高中生的个子混进去,但最后还是被拦了下来。
之后的好几年允真都不再尝试出入类似场所。直到读大学的时候,宮脇带她去了另一间爵士酒吧。宮脇点了一杯酒,允真还喝不来酒,就只要了一块芝士蛋糕。当晚的演出嘉宾是个学生组的三重奏,萨克斯、大提琴和钢琴,他们一脸的朝气蓬勃,介绍说自己来自本地的音乐大学。整个上半场他们一直在照着谱子演标准曲,毫无新意,听得允真昏昏欲睡。萨克斯手演到一半觉得太热,脱掉了帽衫,露出里面穿的白背心。席间有隐隐的喝彩声,允真只感觉他们有点滑稽。中场休息的时候,那个萨克斯手走下来,挨着桌问台下女生的联系方式。允真把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偷偷打量坐在对面的宮脇。她看起来也对这场演出没什么兴致的样子,没怎么讲话,一直在抿她手里的那杯酒。
萨克斯手快走到她们这桌的时候,宮脇突然把酒杯放下,问她:“回去吗?”
允真记得往门外走的时候,宮脇在前面牵着她,步子迈得飞快。很奇怪,在室内坐了那么久,宮脇的手竟然还是冰凉的。或许是一直握着酒杯的原因,她这么想。而她的手心里几乎全都是汗。
3
宮脇是允真的高中同学。说来也好笑,开学几个月后允真还没跟宮脇讲过话。当然,不是她没注意到宮脇,宮脇那么漂亮,又是班上唯一的日本人,一开始总被一群人围着,问这问那的。允真没有凑过去,只在座位上远远地看。后来要和宮脇解释,她将此归结为自己那时韩语还不够流利,没法跟人聊天,毕竟她梦里的人都还在讲带纽约口音的英语,而非韩文。允真知道宮脇听得出她没有讲实话,但也没有再问。宮脇很精明,她自己有一套和人聊天的尺度。她那时候扎高马尾,总是穿着过大的校服衬衫,被一群人围住的时候,就紧紧地靠在椅背上,把手撑在椅子边缘。这种时候宮脇的身体总是绷得很紧,肩胛骨的形状隔着校服衬衫显露出来,随着她身体的颤抖微微翕动。允真会暗自想:很好看。真像一只被困在茧里的蝴蝶。
后来那些围着宮脇的人也逐渐散开了。允真的同桌也尝试过接近宮脇,很快铩羽而归,回到座位上就悻悻地说:那个日本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跟谁都聊不来。大概她以前也没什么朋友吧。允真对此不置可否。她倒觉得宮脇不像那种人,即使她还没跟宮脇讲过话,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判断。
允真很快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就跟在纽约的时候一样。生日那天,允真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印在贴纸上,发给班里的同学。这是她惯用的小伎俩,贴纸上的小允真穿着粉色羽绒服,看向镜头的表情很无辜,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十分可爱。这样,她跟半生不熟的同学之间的距离也就在无形中拉近了。至于贴纸会被大家用在哪里,是贴在再过一个学期就要扔掉的练习本上,还是明年就不会再坐的课桌上,允真倒并不是很在意。毕竟这些贴纸在被送出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当然,宮脇没来找她拿那个贴纸,也没和她讲生日快乐,她倒也不觉得意外。
4
允真第一次和宮脇讲话是在地铁上。允真平时住学校宿舍,周末就往东边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她在城郊租的公寓里待上两天,偶尔会在中途的某一站下车,去逛一逛车站附近的唱片店。母亲有时给她打电话,你在那边感觉怎样?有交到朋友吗?吃得还习惯吗?允真本想抱怨,首尔跟你之前讲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地方!又突然意识到,对母亲来说,那毕竟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就没有再提。在电话里,允真总是说:“这里挺好的,和纽约感觉差不太多。”
转眼间学年过半。一个周五放学日,允真走进地铁车厢时发现宮脇正坐在那。宮脇把脑袋靠在车厢的不锈钢柱子上,垂着眼睛,膝头摊开一本书,看起来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她把马尾辫松开,柔软的棕发披下来,发尾在肩头荡来荡去。或许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社交责任感,允真迅速地预判到要是自己就在这坐下来,大概会一路上都和宮脇面面相觑,没有几句话可讲。她甚至不确定宮脇是否记得她。于是允真下意识想要走开,换到别的车厢去。
但这时候宮脇刚好抬起头,跟她对上视线。宮脇说:“你好。”
车门在允真身后关上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听起来清脆得几乎像狩猎者放下闸门的声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宮脇旁边,还问宮脇:“你在看什么?”
第一次和她靠得这么近,允真才注意到宮脇那双总是藏在衬衫袖子里的手。宮脇的指甲修得很干净,指尖稍稍露出来一点,捏着薄薄的书页边缘。宮脇把书的封皮给她看,标题是一行日文,她说,“小说。我随便找来看的。”
小说封面上是两张女人的脸。她们处在对角线的两端,虽然看着不同方向,但很明显正隔着一段距离在和彼此对视,眼神炙热。允真不懂日语,但一下就认出来那是一部电影的剧照,她在纽约的时候和朋友一起看过,是在圣诞节前后上映的。这电影是一本美国小说改编的,小说叫「盐的代价」。当时她看完电影还想过要找来读,但转眼就忘了。大概现在宮脇手里的就是这本书。
允真突然觉得有些局促,就不断拨弄着食指上的美甲片,那是她前一个周末自己贴上的。宮脇又自顾自开始看书,像是忘了还有人坐在她旁边。有那么一会,整个车厢里都没人说话,只有地铁车轮规律地陷进轨道缝隙里的声音,哐啷,哐啷啷,背景里还有一点列车在隧道里穿行的风声。
后来宮脇突然把书的封底翻过来给她看,上面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污渍。“这个,” 宮脇用食指轻轻点着那片痕迹,不紧不慢地说,“我上次吃饭不小心弄到的。之前的贴纸,你还有吗?借我一张?”
允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宮脇又提醒她:“就是那个贴纸,粉红色的。你生日的时候不是给过大家吗。”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半圈,说大概就这么大吧。
允真拨开书包里的一堆笔记本和其他杂物,翻出来被压在底下的最后几张贴纸。那些贴纸在包里放了太久,她都快忘了,有些已经泛白,边缘也脱了胶。她本来打算说:你想要的话,我再去做一些新的拿给你吧。但宮脇已经从她手上拿了一张过去,撕开,按在小说封底的那片污渍上。
“这样刚好可以盖住。”允真记得,讲这句话的时候,宮脇还轻轻笑着。
5
相处久了,允真发现宮脇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但等允真快要把一件事忘掉的时候,宮脇又会突然提起来。宮脇租的公寓也在城市东郊,比起允真的住处离学校稍近一些,每次周五放学,她们就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一起回去。允真心血来潮想和宮脇学日语,先从她的姓开始,宮脇的姓有四个音节,mi-ya-wa-ki,允真嫌它太复杂,且讲的时候只像是在嘴边转了个圈,又从空中溜走了,没法指向任何人。她把这种感受讲给宮脇听,宮脇被逗得发笑,说这是什么怪话,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讲呢。允真更喜欢宮脇的名字,只有三个音节,sa-ku-ra,宮脇说它在日语里也有樱花的意思,允真点点头,觉得这跟她本人实在相配。且三个音节掷地有声,就算从很远的地方喊她,宮脇好像也能听到。她立刻又把这些想法和宮脇讲,宮脇只是打趣:允真声音那么大,不管怎么喊我,应该都能听见的吧。允真不理会,还是执意改口叫她咲良、咲良姐姐。有时也就只喊她姐姐。
有天宮脇问起允真的小名是什么。允真顿了一下,才说:噢,家里人都叫我Jen。那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宮脇让她重复一遍,允真听话地照做。J-E-N,她将舌尖紧紧抵着上颚和齿根,尽量把每个音都念得很饱满,好让宮脇听得清楚。允真念着自己小名的时候,嘴唇也画出一个饱满的形状,就像是从身体里吐出一颗同样饱满、光滑、不含杂质的玻璃珠。宮脇也跟她着念,声音听起来却很急促,像她讲日语时那样,每个音节都在口中飞速掠过,仿佛那只是一根根短促的刺。或者说,像是宮脇把风干后的花瓣放在口中咀嚼过,直到她的声音也被牙齿一同磨成细碎、黏稠的粉状物。
宮脇讲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微微发着颤,让允真想把自己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喉咙上。允真听她说过,那是因为她小时候演音乐剧,把嗓子唱坏了。关于她自己的事,宮脇总是只讲到一半,就精明地不再说下去。好几个月过去,允真知道的关于宮脇的事也还是翻来覆去那么几件,她总是听不够,就总是缠着宮脇问:这样啊……这样啊……然后呢……?就这些吗?再没有了吗?再多讲点给我听吧,姐姐。有时也故意说:不会是过了太久,你根本都忘了吧。但与允真的热情相对,宮脇也总是很有分寸,不会再说更多。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宮脇最终也还是像她们刚见面时那样称呼她,允真。从宮脇口中说出来,这名字仿佛只是两个飞逝的、刺一样的音节,听起来没有任何含义。
6
跟宮脇在一起,允真好像永远不会觉得疲倦。有时地铁坐到一半,允真会把她中途拉下车,随便找个地方闲逛,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至于要从哪站下车,则完全看当天心情,比如今天觉得天气太热,那就坐到清凉里站,下星期又觉得九里站名字念起来更好听,就要从那里下车。允真说九里两个字读起来不用卷舌,有种直来直去的爽快感,和宮脇的名字一样,她都很喜欢念。宮脇也随着允真的性子,但更多则像是懒得做选择。允真习惯了走纽约直来直往的方格子街道,总在迂回的小巷子里迷路,宮脇也不着急,慢吞吞跟在她后面。
有次她们在漆黑的小路上撞见一对拥吻的情侣。对方看到是两个高中生,马上尴尬地分开。或许是宮脇在场的原因,允真觉得她相比之前一个人撞见情侣的时候要更不自在。之后两个人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都没有说话。允真感觉宮脇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好像啄木鸟,敲击着她的神经之树,她觉得必须尽快说点什么,好把自己从这种状况中解救出来。刚好前面有家居酒屋,外面挂了盏红灯笼,写着允真看不懂的汉字。她灵光一现,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啊,姐姐是为什么要来韩国呢?”
如果允真当时不那么着急,她就能想起来,宮脇之前已经和她讲过其中缘由。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的母亲做生意,带她从小辗转好几个日本城市,后来又在釜山开了间日料店,宮脇就一起跟来。允真觉得那些日本地名音节太多,十分拗口,像她脑海中的一个死结,每次讲起来都会念错。她只记得宮脇说过,她的家乡靠海,在九州岛的最南边。但宮脇每次讲到这里,就又冷静地停住,不再对故事的细节作更多解释,比如为什么母亲在釜山,她却一个人跑来首尔念书。
如果允真那时再冷静一些,她就应该更准确地问:姐姐为什么要来首尔?或者:为什么不和母亲呆在一块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话问出口之后,才迟来地意识到她把自己的慌乱全数暴露给了宮脇。她觉得脸上发热,但又有点庆幸,宮脇应该看不见她的窘态,除了她们刚刚经过的居酒屋,小巷子里的店几乎都关门了,路上一盏灯也没有。
宮脇没回答,只是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要来?
允真发觉自己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宮脇抛出问题之后就不再说话,像在留时间给允真思考似的,允真就也安静下来,配合着宮脇的步调,假装自己还在想合适的答案。天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谁也没有说要回去。这样在夜里和宮脇一起走着,让允真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又走了一会,前面有一点亮光,是间书店,宮脇拉着她的手拐进去。
宮脇那天还是穿一件已经洗得很薄的校服衬衫。走在她后面的时候,允真又看到宮脇的肩胛骨,在薄薄一层布料下面若隐若现。书店里的灯光照在宮脇背上,有些斑驳,像是洒在蝴蝶翅膀上的磷粉。她看着宮脇的背影心想:这也有点像两扇半掩着的门,但不知道这门是已经准备关上了,还是才刚刚为她打开一点。她想象着自己如果从背后抱住宮脇,这道门抵在她胸口上时,会是怎样一种感觉。这道门是会因为一个突然的、外来的推力猛然关上,还是会坚挺在那里,几乎要将她的胸腔刺穿?又或者,她抱住宮脇之后,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
这样想着的时候,宮脇已经翻开架子上一本书,示意允真过来看。那是一张跨页的图画,画的是从山丘上俯瞰一个小镇的景象。宮脇说:我的家乡就和这张画差不多,白色建筑,青色屋顶,还有一些田地。每次下过雨之后,屋顶上的瓦片就会闪闪发光。
“只不过,” 宮脇指着画面最上端,“如果是我的家乡,应该可以在这里看到海。”
宮脇又把手指移向更远处,手指离开了书页,对着空中的某一点。“大概在这里,海的中央,还有一座岛,上面有座很大很大的火山。很神奇吧?海里竟然会有火山!从岸上看过去,它真的就像是从海里长出来的一样。因为它实在太大了,我们每天都得看着它,出门、上学,一直到晚上回家。有时我也觉得它可能就是天边的一幅画吧。它的名字跟我一样,也叫sakura。有时候,我从那个岛上捡火山石,拿回家里,画上各种各样的表情,等朋友生日到了就送给她们。”
允真发觉,讲到家乡的时候,宮脇脸上有种少见的表情。那像是孩子趴在橱窗上看商店里的玩具时会有的表情,混杂着幸福、忧伤和一点点渴望。她把那幅画看得很仔细,仿佛只要足够心诚,就能立刻回到她心中所想的那个地方似的。明明还和宮脇肩靠肩站着,一起在这间小小的书店里,允真却没来由地有种被抛下了的感觉。她稍稍侧过头去观察宮脇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会想家吗?”
宮脇这时才从那张画上抬起头,已经失了焦的眼神又聚拢回来,像是突然间被拉回现实。
“很少,” 说着话的时候,宮脇已经把书合上,塞回书架之间,“我感觉在哪都差不多。”
宮脇到底是说的真心话,还是一种习惯性的伪装,允真那时无暇细究,因为和宮脇一样,她也被一段久远的回忆突然席卷了脑海。和宮脇的家乡一样,纽约城同样靠着海湾,海中央也有几座小岛。大概在三、四年级的时候,母亲有天说要带她去看岛上的自由女神像,她们从城郊坐巴士到曼哈顿,然后在曼哈顿下城的码头坐上小游艇,往那座海中央的雕像驶去。上岛之后的事情,允真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还有印象的是,那是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云层很亮,从船上能清晰地看见曼哈顿的天际线,摩天大楼的玻璃外墙反射着日光。船开得很快,在甲板上站着,海风的气味迎面而来。母亲那时沉迷一个韩国歌手,名字允真已经忘了,但在甲板上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哼那个女歌手的歌,歌词她倒还记得:
夏天的云,像天使一样
夏天的云,一部令人屏息的史诗
我是一个流浪者,满载回忆和希望,远离我的小家园
后来下了船,回家的路上,她们路过一家唱片店。母亲说想买那个歌手的唱片,就哄着允真进了店,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去唱片店。允真记得那家店很大,有两层,唱片都被有序地按音乐流派和首字母分好了类,装在几排木箱里。母亲说那个歌手是唱民谣的,唱片封面记得是红色,她们就一起在写着民谣标签的那些木箱里翻了很久,但一无所获。母亲又说:难道是被分到流行那一类了?两人又翻找半天,还是无果。后来她们在角落里看到几个孤零零的木箱子,靠在摆放纪念品的货架旁边,上面写着「亚洲音乐」。母亲看到时露出惊喜的表情,说:啊,一定是在这里了!果然,红色唱片就在那些箱子里。拿着唱片去付款的时候,母亲还喃喃自语地说:早该想到要来这边找的……这样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我们还得赶下一趟巴士……
那天允真只觉得为母亲开心,因为她买到了想要的唱片。但在这种情绪之下,还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几乎难以觉察的苦涩情绪,允真当时还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现在想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在那些木箱之间看见了一种傲慢,它像扎在身体里的一根刺,这刺在有些人身上扎得很浅,对有些人来说则扎得很深,深得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让人几乎忘了它还在那里,比如她的母亲。而那种苦涩感则更像是一种束手无策——面对苦痛,大人可以别开脸去,假装视而不见,但孩子尚未习得这套技巧,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她想把这故事讲给宮脇听,但宮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店外,站在门口朝她招手:“走吧,允真。我们该回去了。”
7
两人一起回家逐渐成了习惯。但若是放学后立刻出校门,坐上地铁,车厢里则会特别拥挤,这刚好是都市的倦鸟们下班后各自归巢的时间。宮脇不喜欢待在人太多的地方,允真就提议:我们放学后找些事做吧,晚点再回去。允真进了学校的舞蹈社团 ,宮脇则去了图书馆。宮脇成了图书管理员,放了学就在流通台后面坐着,等允真训练结束了来找她。
有一次允真到很晚都没来,宮脇找去她的舞室。练习已经结束,大家在地板上坐着进行最后的讨论,围成一个圈。允真看到宮脇在窗户上张望的身影,立刻爬起来朝她挥手:姐姐,不好意思!我就快结束了,再稍微等一下!房间里其他人都笑了,觉得允真这副模样很少见,就像个渴求爱的孩子。大家招呼宮脇进来舞室里坐。
讨论结束,宮脇立刻被大家围住。她们说,允真,你认识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不带她一起来舞社呢?又问宮脇,同学,你有跳过舞吗?对跳舞感兴趣吗?我们来给你画个舞台妆吧,一定很适合你。允真还没来得及插上话,宮脇就已经被推到了镜子前面,大家从包里掏出各自的化妆品,朝着宮脇脸上涂涂抹抹。
等两人从舞室里出来,已经不知道是几点。允真一路上走得很快,没跟宮脇讲话,宮脇就问:怎么了?今天练舞练得太累了吗?
看允真不回答,宮脇就又说:抱歉,是弄得有点晚了。刚刚结束的时候我应该直接走掉的,不应该被她们留下来。
“不是这个问题,”允真这才说,“她们把你的脸画成这样,你打算怎么卸妆?姐姐家里有卸妆水吗?”
“无所谓吧,用水冲一下不就好了。”
“那怎么行!洗不干净的。”
“那就去附近的商场,随便找个专柜,说想试用一下她们的卸妆水。”
允真没有再回答。两人已经快要走到地铁站,宮脇又从后面把她叫住,“今天是太晚了,不好意思。允真先回家吧。商场我就自己去。”
宮脇已经转身走开,但允真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来,几乎像是嗫嚅着,“要去我家吗?”
宮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什么?”
允真背对地铁口的灯光站着,她脑袋上附了一些细密的水珠,蓬松的头发有些耷拉下去,大概是那晚飘了一点小雨。宮脇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我家也有卸妆水。姐姐现在去商场的话,就真的太晚了。”允真说。
那之后宮脇就常常去允真家,两人会躺在允真的沙发上看电影,偶尔也一起做饭。有时她们也会去宮脇家。第一次去宮脇家的时候,允真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宮脇笑着说:你在找这个?就拉开抽屉,拿出那本她在地铁上看过的小说。允真立刻凑过去,拿起书翻来覆去地看。她的贴纸还在上面,盖在那块封底的污渍上。宮脇看她急迫的样子,就说:你干嘛这样。不会丢的。这可是我的护身符啊。
宮脇说护身符,允真一开始觉得这是在指她的贴纸,后来宮脇去厨房给她倒水,允真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又感觉宮脇可能其实是指的那本书。宮脇举着书问她,要看这部电影吗?你有看过吗?允真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没有。她们就一起挤在宮脇的小床上,开始用笔记本放电影。某个时刻,允真又突然觉得宮脇可能只是那么随口一说,更多像是玩笑话,没有别的意思。
影片一开始,女孩坐在雾气氤氲的玻璃车窗后面,回忆起她和恋人相遇的事。允真想:这镜头也太美了,她坐在那,就像和纸门上一道模糊的影子,藏着很多秘密的影子。然后她们在百货商店里相遇,年长的那方故意把自己的皮手套落在女孩工作的柜台上,好让她之后再来找自己。
屏幕上,女孩第一次被恋人呼唤名字的时候,允真突然觉得有点情动,她就也喊宮脇的名字,“咲良。”她故意把声音压低一些,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这么突然?” 宮脇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笑着说。
“就是突然想叫一下。”允真往下滑了一点,把头靠在宮脇肩上,默默用脸去蹭宮脇的肩头。
播到后面,影片还有枪战的镜头。其实根本算不上枪战,只是女孩的恋人用枪指着一名侦探,那是她丈夫派来的,为了调查她们的不正当关系。这把枪里甚至没有子弹了。允真假装害怕,趁机挪得离宮脇更近了一些。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掉下去,仿佛正在滑入一个时间的洞穴。
这样靠着宮脇,允真突然觉得像是回到了襁褓之中。这当然不是说宮脇像一个母亲,允真甚至时常觉得宮脇和一个母亲的特质是完全相反的。但什么才应该是一个母亲的特质?她知道自己的母亲:精打细算、自我斗争。矛盾的结合体。宮脇并不像她的母亲。但如果不是这样,又该如何解释她在宮脇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依恋呢?宮脇的母亲又是怎样的?这她还不知道,或许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同。因为她和宮脇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宮脇把手掌轻轻盖在她脸上,允真觉得那像是想帮她挡住枪战的镜头,又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把她推开。她们很久没有说话,宮脇好像以为她睡着了,又或者宮脇早就知道她只是在装睡。宮脇开始用指腹摩挲允真温热的脸颊,她鼻梁上那颗凸起的痣,还有她浓密的眉毛。允真觉得宮脇好像会说些什么,就一直闭着眼,等待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宮脇才开口。她说:“Jen,睡着了吗?”
影片结束曲响起的时候,允真也还是闭着眼睛。她听见大提琴和钢琴交错奏响,旋律越来越急促,像不安稳的爵士舞步。 然后是竖琴的琶音在静谧、辽远的单簧管上跃动,像是深海的暗涌中一只翕动的水母,对允真来说,那是灵魂在物质世界留下的一道幻影,触及某种更深层的意识。即使闭着眼,允真也能记起这一幕:女孩缓缓走向她的恋人,镜头不安地晃动,如同她命运的船只正在海上颠簸。她回忆起在第五大道的电影院里听到这首曲子的那个下午,那时她很幼稚地想:以后如果和喜欢的人分了手,走回家的路上,她就要听这首曲子。但当时她并没有看懂,影片结束的时候,这对恋人的关系到底是走向某种新的开始,还是另一次命定的终结?
8
高中毕业的时候,学校里有男生和允真告白。允真转一转眼珠,立刻跑去问宮脇:你觉得那人怎样?
“那要看你自己啊。” 宮脇说。
“嗯,”允真说,语调高得有些不自然,“我当然知道。就是想看看你怎么觉得。”
“觉得什么?” 宮脇笑了,她坐在位置上,手还是像以前一样缩在衬衫袖子里。她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允真。允真头发有些乱,大概是跑回来的时候太着急。宮脇看到了允真刚才跑进来的样子,她满脸慌乱的神色,一进来就直奔自己的座位。
“没关系吗?我答应他的话。”允真站近了一点,把手垂到宮脇桌子上,想用手去拉宮脇的袖口。
“嗯。你想的话。” 宮脇尽量回答得不动声色。
但允真随之露出的表情实在太好懂,宮脇就又补上一句,“但你不要勉强自己。” 宮脇将手伸出来一点,轻轻握在允真捏住她袖口的手指上。允真没有回答。
她们本来说好毕业那晚要一起去酒吧,就当是庆祝成人,允真出了校门却推说身体不舒服,要改天再和宮脇去。她回家拉开冰箱门,本想找点吃的,突然看到里面还放着半瓶酸奶,那是宮脇上次来她家时她执意要宮脇尝的,但宮脇说不喜欢,就只喝了不到半瓶。她突然觉得没有食欲,就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又坐起来,什么也不想,如此反复了几次。这时她发现靠枕湿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哭。
刚好她在美国曲棍球队的朋友来了电话。她高中也还一直待在曲棍球队,视频一接通,允真就发现她旁边又换了一个新男友。朋友看允真哭成这副样子,就说,让我来猜猜你怎么了,是和那个日本女生吵架了?还是说你们分手了?
允真突然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来说,你在讲什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朋友在那边笑得前仰后合,天哪,Jennifer,你之前可不是这种人!你还记得吗,你之前说过要是有喜欢的人,一定会直接冲过去讲我爱你的。而你现在竟然还没跟那个女生表白?你明显对她——
允真几乎是吼着打断她,不要讲了!你又没有见过她,不会知道。
朋友有些错愕,好吧,好吧,Jennifer,看看韩国让人变成什么鬼样了。你真应该带她来美国玩一趟,你自己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挂掉视频的时候,朋友还不忘挑衅地在男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9
后来允真和宮脇去了同一所大学。宮脇说为了有足够精力学习,想开始锻炼身体,就和允真一起进了学校的舞社。有时练习结束后,两人会一起到学校后街吃晚饭。周末也偶尔约着一起出门,看电影或漫无目的地逛街,和高中时一样。只是她们在不同的学院,宮脇课业很忙,两人见面的时间相比以前少了。
有次允真听舞社同学说起,宮脇打算去美国的医学院交换一年,正在准备语言考试。允真凑上去问,是去美国哪里?她们说不记得了,但那地方有个很出名的、红色的大峡谷。
“亚利桑那州?”允真说。
“啊,没错!就叫这个。不愧是美国人。”大家笑起来。
允真当时想发信息给宮脇。她有很多想问的,比如宮脇在海边长大,要去到那样干燥的内陆,待上那么久的时间,能够习惯吗?还有,为什么要去美国?那里和东亚隔着半个地球,一天中你甚至没有几小时是和半个地球外的母亲同时醒着的,要找个合适的时间视频通话都很困难。以及,为什么所有的这些计划和考量,宮脇一点都没有和她提过?
要把信息发出去的时候,允真又突然能想象到宮脇会怎样回复她。跟宮脇相处了这么多年,允真也逐渐掌握了她和人聊天的尺度。当宮脇不想谈一件事的时候,她就总是有办法把话题巧妙地绕过去,再补上一些无足轻重的玩笑,让人难以再次开口。她最终还是没有去问宮脇。
那时她们已经有好几周没联系。那是大学的第三年,所有人都正忙得焦头烂额,虽然在允真看来,大部分人都只像些无头苍蝇,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这阵忙碌的风吹向何处。他们的行动只是出于一种担心被同类遗弃的恐惧 。这段时间,大学的戏剧节进行得如火如荼,其他所有社团的活动都暂停了,几乎所有人都在某个剧组里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已经准备好要全情投入这场学生时代结束前最后的狂欢。允真也不例外,她的名字已经被写在某个剧组的主演名单上。
但也有些人置身这场狂欢之外,宮脇便是其中之一。她没加入任何一个剧组,大家每天在会堂舞台上或是舞蹈室里排练戏剧,宮脇则是整日整夜地泡在图书馆里。
戏剧节开幕前的几晚,雨下得很大。允真躺在宿舍床上读剧本,她看到手机上有条宮脇的消息,是她发在舞蹈社群聊里的。宮脇问,有没有人在图书馆,带了伞,可以捎上她一起回宿舍。信息是几分钟前发的,还没有人回复。
允真点开她和宮脇的聊天框,她们上次聊天还是在一个月以前,她让宮脇帮忙从图书馆借一本戏剧相关的书,宮脇叫她来自己宿舍拿。
允真飞快地打字,姐姐找到人一起回来了吗?
还没有,我再等等吧,宮脇很快就回复。
我拿伞给你?允真说。
这次宮脇回得慢了一些。允真仿佛能看见她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时脸上会出现的那种表情。宮脇的回复分成好几个简短的句子:这个时间,你应该洗过澡了吧。没关系的。我再稍微等一下就好。
允真拿起剧本,试着从刚刚断开的那里重新读起,却发现她已经读不进去了。过了一会,手机屏幕又亮了,是宮脇问她:现在方便过来吗?
拎着两把伞出门的时候,允真才发现雨已经下了太久,路上积起一些水,几乎要没过她的脚踝。图书馆离宿舍不算远,在天气好的时候散步过去,大概十分钟就能到,途中会经过一个小广场、几栋教学楼和许多树荫。但在这样的大雨天里走这条路,允真还是第一次。
宮脇就站在图书馆门外的屋檐下等她。她看起来已经在那站了有一会了,头发和灰蓝色衬衫潮湿得像是要和外面的雨融为一体。允真没怎么看她,把伞递过去说:很晚了,快回去吧。
她们在校道上一前一后走着,以往常常是允真跟着宮脇,但今天允真走得特别快,像是要把宮脇甩在身后似的。她能听到宮脇就跟在她后面不远处,踏步划过小径上的积水。雨砸在伞面上,重得像是鼓槌落下来一样,这是夏天最不讲理、最恼人的一个乐章,而她们现在则是剧院中仅有的两个人——至于是在台上或台下,是演员或观众,允真感觉自己已经分不太清了。她脑海中只剩一些这样的想法:风太大了,宮脇拿得住伞吗?在图书馆待到这么晚,是在准备语言考试的事吗?等考试通过了,她打算什么时候去美国呢,立刻就要走吗?但这些问题允真一个也没有问出口。
或许因为雨大得像一场布景,或许因为允真读了一整天的剧本,实在有些头昏脑涨,她觉得她和宮脇好像真在戏里的某一幕似的,只是她对这出戏的剧本还不够熟悉,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讲什么样的台词。又或许这根本是出默剧,所以她们才都没有讲话。允真想不起自己刚才演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水流会把她们带向何处。她看不到水流的尽头,觉得它好像没有终点,这场雨也永远不会下完似的。某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大概会和宮脇一直这样走下去。但理智又告诉她:并非如此。她只是一个不够专业的演员,现在因为忘词而在舞台上乱了阵脚。她试着推断:既然宮脇在她身后,而她背对着宮脇,观众席在她们前方,那么按舞台上的惯例来看,宮脇大概是在追赶她,而她则在试着从宮脇身边逃开。她内心的台词已经念完,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宮脇了。
果然,宮脇开口了,她说:“允真。” 宮脇从来都把台词记得很熟,她不是那种会临场出差错的演员。
听到宮脇的声音,允真好像突然想起了一点点剧本的内容。隐隐约约地,她感觉自己似乎能猜到宮脇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在雨声里,这句话的音量实在太微弱,允真几乎分不清这是她自己在心里说的,还是宮脇的自言自语。
宮脇有个这样的习惯:在把问题问出口前,就预先想好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宮脇常常只问她对答案有十足把握的那些问题,这习惯也许源于一种不安。在我们的故事中,宮脇问过很多次问题,而她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这次也没有例外。
但别忘了我们的另一位女主人公还沉浸在她的戏剧之中——至于这沉浸是否也是一种表演,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允真当时和宮脇一起走着,她听到雨声渐渐变成了一种乐声,仿佛戏剧节已经提早开幕,就在这场夜雨中,在这条只有她们两人的小径上。她想起很多事情:母亲打电话说想看她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的戏剧表演,让她结束后把录像发来;托宮脇借的那本戏剧书,她忘了还回去,大概已经过期了;宮脇贴在书后面的、她小时候的那张照片,现在也仍然在那里吗?她还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和宮脇一起,允真总觉得有很多回忆涌现出来。
允真想起来,最初那张粉红色贴纸其实是贴在给她的圣诞节礼物上。母亲那时和她说:这是圣诞老人额外的馈赠,只给那些表现最好的孩子。假期过后的夏天,她要包装朋友的生日礼物,去母亲房间找材料。她在母亲的床底下找到了眼熟的包装纸,里面还卷着几张她的小照片。她拖着一张纸,要去问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你怎么会有和圣诞老人一样的包装纸?难道他什么时候又偷偷来过了,你藏着没告诉我?圣诞老人在夏天也会来吗?这些疑问在她小小的心里盘旋,客厅的电视声越来越近,允真的脚步声却在走廊上越来越慢,在走廊与客厅拐角的阴影里,她抬起头望着高处,对面的墙上有扇小窗户,街上的光线从那里落下来,光线中还飞舞着一些尘埃。她突然顿悟——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圣诞老人!
允真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但她一直记得那个时刻:她站在阴影里,看着光从高处落下来,尘埃飞舞,她感到某个事实似乎正在临近。和宮脇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常有类似的感觉。比如说,那次和宮脇去书店,她回家之后又把当天的事想了一遍,突然觉得她可能和母亲一样,身体里也有一根刺。很多时候,和宮脇对话,就像是迫使她把身体里的那根刺暴露出来,就像是有人用手术钳精准地夹住那根刺,剧烈摇晃着它,使她身体上的那道伤口敞得更开,将她深藏的欲望、恐惧和爱全部暴露给天空。这当然涉及到一些疼痛的体验,但在这种时候,她能够那样清晰地看见自己,以至于这甚至像一种疗愈。想到这些,允真有点想要转过去和宮脇说:姐姐,你也是我的护身符。但她终于没有这么做,或许因为她已经长成一个大人。她只是继续无声地走着,和宮脇一起,在这条回宿舍的小路上,在这场夜雨中。
Notes:
*由Patricia Highsmith所著小说《盐的代价》改编的剧情片《卡罗尔》2015年在美国上映
*故事中提到的跨页图参考了高野文子短篇漫画《美丽的小镇》中的一页
*故事中的歌词来源于李尚恩 (LeeTzsche) 的 Summer Clou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