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阿南,从今天开始由他负责接送你。阿南,见过金先生。”
“金先生好,”金南俊挺直脊背,调整出训练有素的微笑,目光在对方鼻梁上停顿一秒——避免直接的视线接触冒犯到对方——然后微微颔首,“我是阿南。”
“什么nan?男女的男?”
老板被逗笑了,伸手在情人的漂亮脸蛋上掐了一下:“不礼貌。 ”
“干嘛,就有人名字是男啊……”
金南俊抬头,这次直接看向对方的眼睛——单眼皮,瞳色极浅,眼尾上挑,稍微眯一下就像在调情——他低下头,声音冷淡:“回金先生,南北的南。”
“南北的南,”金先生把剩下的红酒饮尽,高脚杯随手扔在桌上, “老家哪儿的?”
“回金先生,日山。”
好奇心到此为止似的,金先生低下头,拿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牛排:“阿强呢?为什么突然换人?”
金南俊没听到回答。片刻的安静过后,叉子被扔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有别的事要忙。”
老板的声音里并无一丝不耐,但金南俊还是本能地绷紧了身子。
“什么事?”
“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他是我的人。”
金南俊想起那些虚虚实实的传闻,忍不住皱了皱眉,余光瞄了眼背后掩着的房门。
“你的人?”老板轻笑一声,“他工资是你发的?”
高脚杯滚落到地毯上,“咚”地一声闷响。金南俊低着头慢慢后退到门口,半个身子刚撤出去就被喊住了。
“阿南是吧,”金先生大步走到门口,穿上大衣,“送我回去。”
“珍珍……”
“别恶心人了!我他妈不是你养的宠物!”
门在金南俊眼前被用力摔上,他揉了揉鼻子,转身冲老板弯了弯腰:“那我先……”
“去吧,”老板顿了顿,“看紧点。”
“知道了。”
城市上空盘旋着暴雨来临前的低气压,每一个十字路口前都蜿蜒开数十米的红色车灯。金南俊看了眼后视镜,在金硕珍觉察到视线之前挪开目光。
“对不起,正好是晚高峰……”
“不急。”
后视镜里的金硕珍,和刚刚在宾馆扔杯子摔房门的那个金先生,好像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盘着腿窝在靠背里,半张脸被卫衣帽子掩住,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看不清是羊还是猫的毛绒玩具。金南俊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回忆起他刚刚背熟的金硕珍信息表上的生日。
比自己大两岁,一年最后一个月的第四天。
车侥幸在红灯结束的最后一秒通过路口,金南俊打开转向灯,向右变道,目光滑过后视镜时对上金硕珍黑沉沉的眼睛。
“车开得不错。”
“谢谢。”
“什么时候学的?”
金南俊踩下刹车,挥挥手示意等在路边的行人先走:“十岁。”
“骗人。”
雨滴毫无预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金南俊打开雨刮,从后视镜里看着金硕珍:“是真的,邻居家的叔叔开驾校,我们刚学会走路就被拎过去打杂了。”
“啊,”金硕珍扭过头,伸出手指沿着窗户上的水迹慢慢描下来,“我们?”
“我和弟弟。”
后方传来鸣笛声,金南俊连忙收回视线,把车转进辅路。金硕珍按下车窗,水汽和风声从缝隙里熙熙攘攘地挤进来。金南俊似乎听到他说了句什么,但风声太大,他只分辨出话尾的叹息,直觉并不需要自己回应,便没再追问。
“你饿不饿?”离目的地还剩两个路口的时候,金硕珍忽然从后面戳了戳他肩膀,“我好像听见你肚子在叫。”
“是吗?没……”金南俊扭头,顺着他渴望的视线看向路边的小吃摊,连忙咬住舌头,“啊,对,是有点饿了。”
“嗨,不早说,”金硕珍关上车窗,“停车。”
路边摊的大妈似乎是金硕珍的熟人,点头致意后迅速端上来两碗炒年糕十多串鱼饼和一瓶烧酒,然后抱着胳膊打量了一圈金南俊:“新阿强?”
金硕珍咬着鱼饼点头:“阿南,南北的南。”
“唔,”大妈点点头,“小伙子挺精神。吃点什么?”
金南俊看着面前摊了满满一桌的食物,有些困惑。金硕珍拿竹签划了一圈:“这些都是我的。你吃什么自己点。”
“啊,好的,那我要一碗乌冬面,谢谢。”
“减肥吗?”金硕珍皱眉,“本来食量就小?”
“易胖体质,所以……”金南俊拿起酒瓶晃了晃,打开给他倒了一杯,“没办法。”
“挺自觉,”金硕珍拿起杯子一口饮尽,“我就不行。”
“您太瘦了……对不起。”
金硕珍乐了:“干嘛道歉?”
“我不应该……”他抬手胡乱比划了一下,“不应该随意评价……不礼貌……反正……对不起。”
金南俊颓然地吐了口气。他很少慌张,或者说很擅长掩饰慌张,在最生死攸关的时刻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幸运的是此刻桌子对面的人并不想要他性命,至多拿他的窘状当个下酒菜而已。
“你确实得减减,胸太……”金硕珍比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是吧?”
“……啊?”
“我这么说你觉得不礼貌吗?需要我道歉吗?”
金南俊愣了一下:”不,不用。”
“那我也不需要。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区别,”金硕珍咬了口炒年糕,“懂我的意思吗?”
沾在他嘴角的红色汤汁明晃晃地扎进金南俊眼里,他咽了咽口水,点点头:“懂。”
“你懂个屁,”金硕珍被辣得吸气,一杯酒倒进嘴里,眼角很快浮上一层粉色,“阿姨!再来瓶啤酒!”
“少喝点吧……”
“你买单吗?不买就少管闲事,”金硕珍接过啤酒罐打开,“你走吧,我喝完自己回去。”
“我送你。”
“从这儿我醉晕了都能爬回家你信不信?”
“信,但是送你回家是我的工作。”
金硕珍哼了一声,没再理他,专心致志地把食物扫进肚子里。结完账后他死活不肯上车,坐在马路牙子上跟金南俊对峙。
“阿强,”阿姨收拾完桌子过来喊他,“阿强……”
“我叫阿南……”
“我是说,他喝醉了坐车会吐,阿强都是把他背回去的。”
金南俊点头道了谢,蹲下身子把金硕珍拉到背上。
“其实我自己能爬回去,”金硕珍打了个酒气冲天的饱嗝,“但是吧,不能妨碍你完成工作,对不对,你看我多善解人意……”
“……多谢。”
金硕珍比他想象的还要轻,细胳膊细腿好像一掰就断。金南俊走着走着忍不住笑了,心想,这纸片似的身子竟然也能装下那么多吃的。
“你笑什么?”
“没什么,”金南俊把他放到公寓门口的台阶上,“到了。”
“不帮我开门吗?”
公寓的密码也在金南俊背过的信息表里,但是他没想到金硕珍知道。金南俊没说什么,按完密码打开门后还是补了一句:“换一下吧,用生日不安全。”
“别的记不住,”金硕珍爬进玄关换鞋,“要不换成你的?你生日几号?”
金南俊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配合回答了:“九月十二。”
“秋天,还有好久呢,”金硕珍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坐在地上懒洋洋地看着他,“到时候请你吃鲈鱼啊,我自己钓的那种。如果你那时候还在的话。”
金南俊笑笑:“会不在吗?”
“嗯。阿强不就走了吗,他送我还不到三个月呢……”
金南俊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他从来不问,不听,不看,不说。他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活得更久,爬得更高。
“他为什么走了?”
金硕珍笑起来,像无意间想起一个很久之前听说的笑话一样。他仰起头,看向金南俊的样子又变成了宾馆房间里那个问他名字的金先生。
“因为他喜欢上我了,”金先生歪着头,眼尾绯红,微微上挑,像调情又像挑衅,“所以……“
金南俊避开他的视线:“所以?”
金硕珍起身,扶着门框拍拍他脑袋:“加油。”
金南俊打碎这个月第四个盘子的时候,金泰亨正好揉着眼睛晃进厨房,抱着水杯和他一块儿瞪着满地的碎片发呆。
“你别动。”
“我没动。”
金南俊用毛巾垫着手,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拿保鲜膜裹好扔进垃圾桶里。“就着锅吃吧,”金南俊把平底锅搁到桌上,“没香肠了,多煎了两个蛋。”
“我下午放学去超市,”金泰亨接过筷子坐下,“你昨天几点回来的?”
“十二点?”金南俊把热好的饭端到他面前,“呃呃呃烫烫烫……”
“你换工作了?最近动不动就加班。”
“不至于吧,一个星期也就晚了……两次?三次?”
“很忙吗?”
“还好,”金南俊笑笑,“新老板有点难伺候而已。”
“怎么个难伺候?是像我们班长那种事儿妈?还是学委那种故意欺负人?”
“都有吧……暂时还分不清他是本来性子就古怪呢,还是看我不顺眼……”
“举个例子呢?”
“比如说约定的我两点去接他,稍微迟了两分钟,他就自己走了,坐地铁去了。我跟他道歉他说没关系,情有可原,完了又让我送他去海边看落日,凌晨陪他去海钓,怎么想都像在惩罚我吧……”
金泰亨咬着筷子沉默片刻:“有加班费不?”
金南俊瞥了他一眼,掏出钱包扔过去。金泰亨嘿嘿一笑,抽出几张大票揣好,恭恭敬敬地递还给他:“钱给到位了就行!哥哥辛苦!”
“小白眼狼,”金南俊摇摇头,“今天超市我去,你放学了老老实实去上课,小提琴那么死贵你好歹给我学完一首小星星回来,听见没?”
“听见啦,”金泰亨三两口扒完饭,把煎蛋一整个塞进嘴里,“我去换衣服。”
“慢点,今天不用赶校车,”金南俊拿起车钥匙晃晃,“我送你。”
“哟呵?豪车啊,”金泰亨光着膀子从房门里探出个脑袋,“新工作福利这么好?”
“嘘,公车私用,莫要声张,”金南俊走过去帮他把领带收紧,“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嗯,半年两公分,照这速度明年就赶上你了,”金泰亨蹦达到门口穿鞋,一脸急不可耐,“快快快,我还是第一次坐卡宴呢……”
金南俊出门又折返三回才总算拿齐了所有东西——左手垃圾袋,肩上挂着自己的布兜,右手金泰亨的书包饭盒,琴盒背在身后——嘴里叼的半截香蕉在电梯里被邻居家的狗盯了一路,到楼下才想起来超市的会员卡忘了拿。
“泰亨啊……”
金泰亨一动不动地杵在单元门外面,瞅了金南俊一眼,抬手指着停车场方向:“有个怪大叔。”
金南俊走过去,看见鹤立鸡群的卡宴车头上坐着更加鹤立鸡群一男的,正在冲他们兴高采烈地挥舞胳膊。
金泰亨退到金南俊身后:“怪大叔认识你吗?”
“嗯,”金南俊尴尬地欠了欠身,“怪大叔就是哥那个难伺候的新老板。”
金硕珍一大早的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兴致高涨情绪激昂,拉着金泰亨坐在后座,算命似的把他生辰八字兴趣爱好问了个遍。金泰亨向来不知道“怕生”两个字怎么写,中二少年和怪大叔的一问一答很快演变成了胡言乱语对口相声。
“你们俩还挺聊得来,”金南俊看着金泰亨下车后一溜烟跑进校门,“是因为精神年龄差不多吗?”
“有可能。”
金南俊扭头看着趴在车窗上若有所思的金硕珍:“你有弟弟吗?”
金硕珍摇了摇头,没说话。他高昂的状态好像随着金泰亨的离开一起消失了,整个人又恢复成金南俊熟悉的平静疏离的模样。
可能真的吃错药了。或者没吃药。金南俊跟着车流慢慢驶出接送区,想起来金硕珍的信息表上那些定期出现的医院行程。
“不问我为什么不请自来吗?”金硕珍窝在椅背里闭目养神,“看你都不怎么吃惊的样子。”
“挺惊的。”
金南俊在公司登记的地址是分配的集体宿舍,身份证上的是老家已经拆迁的旧宅,这套房子在金泰亨名下,法律上跟他没有半点关系。金硕珍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跟踪你的。好几次都跟丢了,前天刚刚成功,”金硕珍歪着头笑笑,“你从哪儿学的反跟踪技术?也是邻居家开驾校的大叔教的?”
“当保镖之后学的,”金南俊直视前方,“对不起,看来还不过关。”
金硕珍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笑了一下:“你发现了吧?发现是我所以让了一次,是不是?”
金南俊不置可否。“您想去哪儿?”他打开导航,“今天上午没有行程,下午三点去公司,晚上六点酒会,八点健身房……”
“去看樱花吧。”
路边的樱花已经开得很盛,风不大不小,刚好把花瓣一阵阵吹落在行人的身上。金硕珍迎着车窗里灌进来的暖风深吸一口气:“城南公园有樱花节,明后天下完雨就看不到了。”
“好。”
金南俊把车转上高架,想了想还是问他:“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去看樱花吗?”
“不是。”
金南俊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下文,转弯的时候才发现后座的人已经睡着了。他打消追问的念头,到达公园后转身喊他,发现金硕珍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一点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又梦到你了,”金硕珍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笑笑,“梦到的人,醒来就能见到,真好。”
金南俊被他看着,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是噩梦吧?有我在的话,哈哈……”
“嗯,我们被追杀,你救了我一命。”
旁边跑过去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孩子,金南俊忽然回过神来似的,转身下车。“到了,”他打开后门,伸手去扶金硕珍,“小心水坑。”
“抱我呗。”
接近中午的日光愈发强烈,金南俊原地僵了一会儿,感觉后背被烘出了一层汗。“您自己下吧,”他后退一步,“水坑不大。”
“胆小鬼,你要是真抱,慌的不就是我了?”金硕珍扶着门跳下车,顺势转了一圈。地面的花砖凹凸不平,绊得他一个踉跄,正好被金南俊拦腰抱住。
“……像这样?”金南俊低头看了他一眼,“慌吗?”
金硕珍推开他站稳,脸红红的。不远处小朋友们被老师领着排队,每个人书包上绑着一个卡通气球,有一个唐老鸭没系紧,被吹到半空中,金南俊赶紧跑过去抓住绳子,交到老师的手里。
“谢~谢~叔~叔~”小朋友们拖着长音齐声道谢,金南俊傻笑了好一会儿,转身看见金硕珍一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给我也买一个那个,”金硕珍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我要那个,艾莎公主。”
“……气球?”
“不然呢?裙子吗?”
“哦,好。”
“你自己也买一个。”
“我不用……”
“买一个,不能我独自丢人。”
金南俊绷不住笑出了声,被金硕珍盯着好不容易收住。“知道了,”他揉了揉脸,咧着嘴问,“我买什么?”
“维尼熊吧,长得也挺像,还都爱吃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的?”
“车抽屉里那么一大盒巧克力,是你的吧?”
“哦,那个是给你的,”金南俊挠了挠头,“你不是喜欢吃巧克力吗?”
金硕珍没说什么,买完气球跟在小朋友队伍后面进了公园,到了赏樱区之后找了个长椅坐下来,让金南俊给他拍照。
“光线不好,要不你到那边……”
“没事,我的美貌在哪儿都发光,”金硕珍检查完照片,把手机塞回兜里,“其实我喜欢吃的是水果软糖,红红黄黄扭来扭去好长一条的那种,见过吗?”
“嗯。”
“下次买那个就行,”金硕珍顿了顿,“他喜欢给我买很贵的巧克力,也挺好吃的,但是我还是喜欢软糖。”
意识到“他”是老板的瞬间,金南俊好像听见“呲啦”一声,像气球一样被春风和樱花裹在半空晃晃悠悠的心脏,猛地一下泄了气。他点点头:“好的。”
“手机拿来,我给你拍。”
金南俊刚想拒绝,看了眼金硕珍的脸色,乖乖掏出手机递过去:“我的脸不会发光,还是去太阳下面吧。”
金硕珍找好角度趴在地上咔嚓了几下,一脸得意地给他展示成品。金南俊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在犹豫过久之前脱口而出:“要合照吗?”
金南俊看着面前的人抬起头,一脸戏谑,好像已经想到了一百种方式取笑自己。他短暂地后悔了一秒,很快又骄傲起来——金硕珍眼里闪着的神气光彩,脸颊边皱起的细小纹路,都是因他而起——金南俊在心里表扬了鲁莽的自己。
“你知道……”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信手把花瓣拂落在金硕珍的鼻尖上。
“别动。”金南俊打断他,拿过手机,屏住呼吸定格下眼前的画面。一秒,两秒,他盯着早已暗下去的屏幕,不确定照片里的人听不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喂。”
“嗯?”
“还要合照吗?”
金南俊眨眨眼,慢慢站起身。“算了,”他摇摇头,“不用了。”
“那走吧,”金硕珍也爬起来,拍了拍衣服,“饿了。”
吃完一个三明治两个热狗之后,金硕珍说要散步消化一下,让金南俊自由活动。“两点半到南大桥底下的自行车借还点接我,”金硕珍顿了顿,“认识吧?”
金南俊点点头:“去过几次。您会骑自行车?”
“不会,我看别人骑。”
“哦,”金南俊摸了摸鼻子,“小时候没学过吗?”
金硕珍埋着头用力吸可乐,没听见他问话似的,呼啦啦吸完最后一口才舔了舔嘴唇:“我会开飞机。”
“……什么?”
“你学骑车学开车的时候,我在学飞机驾驶,”金硕珍把可乐瓶扔进垃圾桶里,“还有游艇,还有潜水,还有滑雪,还有冲浪,还有……”
“好好好,您最厉害,”金南俊叹了口气,小声嘀咕,“生怕谁不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呢……“
金硕珍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结完帐后顺手把信用卡塞进金南俊西服兜里。“不是要去超市吗?”他撕开一个薄荷糖咬进嘴里,“帮我给弟弟买点好吃的。”
金南俊张了张嘴,又闭上,把疑问和推辞都咽回了肚子里。
“那先替他谢谢您了。”
“客气什么,”金硕珍抿着嘴笑,糖块含在腮帮子里,鼓出来圆圆的一团,“咱们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就得相互照顾着么。”
“没爹没娘,哈,”金南俊踩下刹车,轮胎在超市停车场的橡胶地面上摩擦出巨响,“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
金硕珍能跟踪到自己住处,肯定早就把他的来历查得一清二楚。他没有故意隐瞒过自己是孤儿的事实,但是养父母把他保护得很好,好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己曾经被遗弃过。金南俊试图用合理化的解释平息怒意,但还是忍不住砸了几下方向盘。“没爹没娘”,这四个字从金硕珍的嘴里吐出来,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好像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形容词。
你有什么资格。金南俊忿忿地想,娇生惯养的纨绔公子,你有什么资格……
车门被他拍得震天响,旁边经过的一对夫妻吓了一跳,瞥了眼车标后,又投来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金南俊扯了扯嘴角,把从车抽屉里拿出来的巧克力递过去:“送您。”
“……我?”
“嗯,新的,没动过。扔掉太可惜了。”
“哦……”夫妻对视一眼,伸手接过,“……那谢谢了。”
金南俊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舒了口气,忽然又觉得可惜起来。
“啧,好不容易买到的呢。”
工作日中午的超市空得有些诡异,金南俊一路畅通无阻,五分钟就清空了购物单上的东西。路过进口区的时候他停下步子,拍了拍兜里的卡,把价格最高的一排零食依次扫进购物车。结完账后小票上显示的数字有效缓解了他的愤懑,金南俊哼着小曲把东西搬进后备箱,掏出手机拍照发给金泰亨。
—感谢哥哥!发奖金了?
—好好上课不许玩手机。
—午休呢!不会抢银行了吧?
—精神抚恤金。
—你被性骚扰了?
金南俊“切”了一声,刚想回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金硕珍张开胳膊让他抱的样子。“……算吗?”金南俊对着空荡荡的停车场叹了口气,被响亮的回音吓了一跳。他点开照片,对着金硕珍鼻子上的樱花愣了一会儿,犹豫着按下垃圾桶图标。
“叮”的一声,来自金硕珍的信息——我好像迷路了。
金南俊和照片里天真烂漫的笑脸对视片刻,用指甲在他额头上用力弹了两下,无奈地点开短信回复—我马上到。
金硕珍给他发了定位,金南俊顺着导航找到桥墩下面的空地,发现迷路人员正蹲在水边上扔石子玩儿。
“来啦?”金硕珍站起身,指着不远处抱着脑袋蹲在墙角的两个小伙子,“打劫未遂,被我揍了一顿,你看……”
“下巴有血,”金南俊拽住他胳膊把人拉到身边,上下扫了一圈,“还有哪儿受伤?”
“啊?没有没有,血是他们的,我不小心蹭到,”金硕珍外套脱了,只剩个短袖,扯着金南俊的西服袖子抹了抹下巴,“下手有点重,黄毛那小孩儿好像掉了两颗牙,哼唧半天了,你去处理一下。”
金南俊走过去,在抖成鹌鹑的俩人面前蹲下,掏出手机录像:“头抬起来,名字和身份证号报一下。”
俩鹌鹑抖抖索索地报完,瞅了眼金南俊,索性跪在地上:“我我我我们知道错了,东东东西也都还给大哥了,您您您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吧……”
“他没受伤算你们运气好,”金南俊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去医院去饭馆还是去赌场随你们便,不过以后缺钱了最好不要动歪脑筋,毕竟手脚健全俩男的,洗碗搬砖都比蹲大牢强,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是……”
“滚吧。”
金南俊看着他们费劲巴拉地爬上砖墙翻过栏杆,回头看着金硕珍:“您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我没跑,我在上面草坪上躺着睡觉呢,这俩倒霉孩子偷我手表,我就顺手把人扔下来了,”金硕珍给他展示摔碎了的表,“好几十万呢,气死我了。”
“确定没受伤?”金南俊伸手擦掉他嘴角的一小块血迹,“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确定没有,”金硕珍瞪了他一眼,“我跆拳道黑带呢。”
“哦,”金南俊捡起他仍在地上的外套,看着上面的血迹皱了皱眉,“对不起,我应该跟着的。”
金硕珍笑笑:“我让你走的,你跟着算违反命令。”
“那也……”
“喂,”金硕珍走到砖墙边,不耐烦地挥挥手,“过来扶朕一把。”
金南俊三两下爬上墙,回身把人拉上去。金硕珍动作倒是挺敏捷,嘴里也没闲着,一边爬一边大呼小叫,翻过栏杆之后还拍拍胸口:“吓死个人了。”
“胆子这么小是怎么跳下去揍人的?”金南俊伸手把他头发里的杂草摘掉,“被怒火蒙蔽了心智?”
金硕珍晃了晃脑袋:“胆小是因为怕死,揍人也是因为怕死啊,不冲突。”
金南俊沉默了一路,回到车上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以后遇到这种人还是躲远点比较好,你哪知道打不打得过他们……”
“哇,给我买的吗?”金硕珍一眼瞅见副驾上的购物袋,伸手把软糖拎出来,“不错不错,一点就通。”
“……而且万一人家带着刀,你再想跑都……”
“把刀抢过来不就行了,”金硕珍挑出一根叼在嘴里,递过袋子,“要吗?”
金南俊转过身,看着他手背关节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你抢过?”
金硕珍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把软糖一点点嚼完。“走吧,要迟到了。”他眯着眼睛笑笑,一脸餍足,好像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只是金南俊的错觉。
他们卡在要求的三点前半分钟到达公司大会议室,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主位的老板面色不善,瞥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金南俊跟着金硕珍走了两步被他拦住。“跟着我干嘛?”金硕珍冲后排的保安组抬抬下巴,“你座位在那儿。”
金南俊看了眼一脸紧张的保安组长,又看了眼金硕珍,选择原地不动。
“发什么愣呢?去啊。”
金南俊摇摇头:“我跟着你。”
金硕珍乐了,刚想说什么,老板清了清嗓子,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听说阿南这不是第一次迟到了,”老板看着金硕珍,“要换人吗?”
“行啊,”金硕珍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顺便也换个手表呗。”
“手表怎么了?”
金硕珍叹了口气,把胳膊伸到他面前:“你看嘛。”
比碎裂的表面更显眼的是手腕上的淤青。“谁碰的你?”老板看向金南俊,“阿南?”
“对不起,我……”
“碰我那人手已经废了,”金硕珍打断他,“我看着阿南踩的,放心。”
“那就好,”老板握住金硕珍手腕亲了一下,“待会儿陪你去挑个新的,好不好?正好要试晚上酒会的衣服。”
“嗯,”金硕珍点点头,“给阿南也换身衣服呗,今天沾了坏人的血,怪不吉利的。”
“都听你的。”
金南俊识相地鞠了一躬,低头回到后排,刚坐下就被组长敲了下头:“你又闯什么祸了?”
“说来话长,”金南俊吐了口气,“反正没事了,别担心。”
“唉哟,也不知道我抽的哪门子风把你推荐给老板,”组长顿了顿,“反正你小心点,金先生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我知道,”金南俊嘀咕了一句,想想又不太对,“你怎么知道他不好惹?”
“废话,当年他把……等等,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
组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凡平时多听点八卦也不至于这么单蠢……算了,无知是福,你不知道也好。”
金南俊点点头,不再追问。他也不是没有好奇心,但好奇心害死猫,他觉得还是保命更加要紧。“今天开什么会啊?”金南俊张望了一圈,“这么多人。”
“这你也不知道?!”
金南俊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知道什么?”
“砰”地一声,会议室的大门被猛地撞开,所有的脑袋齐刷刷转向,看着门外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进来,踱到长桌尽头的空位上一屁股坐下。
“二当家回来了,”组长压低声音,在金南俊耳边小声道,“你那位金先生的太平日子,也算过到头了。”
“各位别来无恙,”闵玧其靠在转椅上,视线从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金硕珍身上。他从怀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冲对面扬了扬,“给哥带了个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金硕珍弯着眼睛假笑了一下,胳膊抱在胸前:“阿南。”
金南俊还愣着,被组长掐了一把才跳起来:“啊啊,在!”
“帮我看看是不是刀片,或者毒药之类的,”金硕珍顿了顿,忽然捂住嘴巴,“啊,可能是传染病菌,算了算了还是直接扔了吧……”
老板哈哈大笑起来,乐在其中似的,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屋子里的人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金南俊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闵,闵先生,我……”
“阿南?”闵玧其笑起来的样子和金硕珍如出一辙的天真烂漫,“哥真有福气,身边永远不缺听话的狗。”
金硕珍没吱声,金南俊看了眼他的脸色,伸手拿过盒子打开。
“是鱼钩,”金南俊走到金硕珍身边,把盒子递给他,“小心手。”
金硕珍拿起鱼钩端详了一会儿:“哇,还有你的签名哎,太精致了,难为你费心。”
“应该的,”闵玧其耸耸肩,“哥哪天出海不妨带我一起,顺便指导指导我这个新手,怎么样?”
“不敢。”
“为什么?”
金硕珍把鱼钩扔回盒子里,拍了拍巴掌:“怕你悄没声息地把我推海里,到时候连个尸体都捞不着。”
“哥不是会游泳吗?”
“你要是补一枪呢?”
“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了,”老板拍了拍桌子,“喊你回来不是让你跟珍珍斗嘴的。”
“不然呢,直接动手?”
“哈,试试看啊,”金硕珍站起来,“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老板叹了口气,抬头示意金南俊:“你先陪金先生去我办公室。”
“好。”金南俊扶着金硕珍肩膀往外走,经过闵玧其身边时有意挡了一下。闵玧其冷笑了一声,金硕珍听见了,伸长胳膊给他竖了个中指。金南俊半推半拽把人弄进电梯,门关上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说。”
“您跟闵先生,”金南俊歪了歪头,“明明是死对头,怎么吵起架来跟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谁说我跟他是死对头?”
金南俊看了眼镜子里的金硕珍,低下头:“对不起。”
金硕珍没说什么,抱着胳膊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好一会儿才开口:“刚刚他说你是我的……我代他道歉,别往心里去。”
“啊,没事,”金南俊无所谓地笑笑,“狗比人强。”
金硕珍点点头:“也是。你养狗吗?”
“泰亨想养,念叨好久了,准备今年暑假领一个回来,”金南俊看了他一眼,“您呢?您养狗吗?”
“养过,死掉了。”
“啊……”
金南俊一直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手都伸到金硕珍肩膀上了,又悄悄缩回来。
“那您……”
好在电梯门及时打开,把他从逼仄的空气里解救了出来。金硕珍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到办公室后便打开电脑开始玩游戏,金南俊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刚想转身就被叫住了。
“上哪儿去?”
“我帮您倒杯咖啡。”
“不用,”金硕珍示意沙发旁边的冰箱,“里面有巧克力牛奶,拿一盒给我。”
金南俊拿了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回到沙发旁坐下。过了会儿手机振了一下,提示是金硕珍发来的文件——没有标题,但是体积巨大。
“你不是会英语吗,看完给我列个单子,”金硕珍伸出两根手指,“双倍加班费。”
“……好,”金南俊点开扫了一眼,发现是国外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报道,从几十年前到去年的都有。他有点回不过神,“公司在国外也有业务吗?”
金硕珍看了他一眼:“公司的业务还轮不到你过目。”
“啊……您也接私活儿啊?”
“我记得你原来话没这么多吧?”
金南俊闭紧嘴巴,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中间有几页是邮件记录,收件箱的名字有些眼熟。金南俊瞪着那串字母愣了半天,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得蹦起来。
“知道了,我这就下去,”金硕珍挂掉电话,起身揉了揉脖子,“走吧,他们散会了。”
下楼的时候金南俊仍然心不在焉,被金硕珍提醒才发现按错了楼层。
“想什么呢?刚刚就看你在那儿发呆。”
“文档里的邮件……”金南俊摇摇头,“算了,没事。”
“说话只说一半和吃饭只吃一半一样,要遭天打雷劈的,”金硕珍面无表情,“说。”
“收件箱的名字和鱼钩上的签名一样,”金南俊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所以……我觉得……”
“李组长说你聪明,我还不信,”金硕珍笑笑,“没错,材料是闵玧其收集来的。”
金硕珍径直上了老板的车,金南俊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发现卡宴车头坐着个不算陌生的人影。
“车该洗了,”闵玧其看着他走过去,手一伸,“钥匙。”
“啊,还是我来开吧,”金南俊后退一步,“金先生的车……”
“我花的钱我签的字,怎么就成他的车了?”闵玧其轻巧地跳下来,拍拍屁股,“钥匙。”
金南俊看了他一眼,掏出钥匙递过去,然后退到一边,看着闵玧其开门上车,启动车子,隔着挡风玻璃跟自己对视片刻,然后按下车窗探出个脑袋:“瞪我干嘛?上车啊!”
“……哦。”
“坐前面,”闵玧其乐了,“你是我老板吗?”
金南俊摸摸鼻子,关上后座的门,在副驾坐下:“不好意思。”
出了停车场不到两分钟车速就飙上了一百二,金南俊紧紧攥着安全带,看着车子在不算空旷的道路上左冲右突,然后猛地一个刹车停在红绿灯前。上身被惯性抛出去又砸回来,金南俊挪了挪屁股,慢慢吐了口气。余光里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图案复杂的刺青盘踞在雪白的皮肤上,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金硕珍怎么样?”手的主人忽然开口,闲话家常似的,“不太好相处吧?”
金南俊看着窗外:“世界上有好相处的老板吗?”
绿灯亮起,闵玧其一脚油门踩出去,金南俊条件反射倒吸一口气,听见旁边人笑起来。“平时开多少?四十?五十?”闵玧其瞥了他一眼,“也不怕委屈了这车。”
“安全第一,”金南俊皱了皱眉,“我是保镖,又不是赛车手。”
“啊,保镖,”闵玧其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勾了勾嘴角,“一千万,帮我杀了他,干不干?”
金南俊扭头盯着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嫌少?那五千万。”
“闵先生……”
“一亿呢?”闵玧其扭头看了他一眼,“心动了?”
金南俊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扭头直视前方。
“这么气?喂,小孩儿,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公司是干什么的吧?”
表面上的商业情报公司,实质上是提供暗杀服务的机构。金南俊入职不久跟着组长去过一次现场,虽然他只需要负责在门外看守,但还是得以窥见了公司那些看似平凡的“业务”背后,被精心掩盖或者消除的罪恶。
“知道。”
“那不就得了,”闵玧其笑笑,“所有人命,你的,我的,金硕珍的,都能明码标价。位数不同而已。”
金南俊想起金硕珍办公室里的那叠材料。“你明明在帮他做事,为什么又想杀他?”
“谁说我想杀他了?”闵玧其瞪大眼睛,“我问你愿意为了多少钱弑主而已。再说了,我想要他的命还用得着外人动手……”
金南俊转身看着他。
“哎呀,开玩笑,没想要他的命,”闵玧其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像狗还真准备咬人了……”
临近目的地,车速放慢,金南俊松开安全带,坐直身子。“我没那么忠诚,”他犹豫着开口,“一亿,两亿……总有一个数字会让我点头。”
“那就好,”闵玧其踩下刹车,“说明你是个正常人。”
“……什么意思?”
“为钱做事,不管是护人,还是杀人,都不奇怪,”闵玧其把钥匙拔出来,捏在手里转了两圈,“如果你想要的不是钱,是其他什么东西,那就不行了。”
“其他什么东西?”
“唔,人心啊,正义啊,这些东西?”闵玧其把钥匙扔给他,“记得洗车。”
5
老板的车好一会儿才到,金硕珍一看见他们就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呀!姓闵的!你开那么快赶去上坟啊?瞧把我家狗狗吓得,小脸哇白的,告你虐待动物信不信?”
“我车跟着你委屈了这么久不得发泄发泄啊?”闵玧其横了他一眼,冲老板点点头,“我先去睡一觉,哥试完喊我。”
“也行,时差还没倒过来吧?”老板拍拍他肩膀,“你房间还是原来那个,我让人送点吃的上去。”
“嗯。”
酒会场地是老板的私人会所,衣服已经提前订好送到了楼上的套房。金南俊被地上桌上床上堆满的大小盒子数量震惊了,杵在门口不敢动弹,金硕珍习以为常地踢开几个,转身冲他勾勾手指:“进来,你也给点意见。”
“怎么,光我一人不够吗?”老板在沙发上坐下,“不信任我的眼光了?”
“嗯,不信任。你上次挑的那套薰衣草色,他们说像香芋成精。”
金南俊憋住笑,低头整理桌上的领带盒子。
“好吧,那这次让阿南做主。”
金硕珍试衣服时意外地耐心,金南俊在十套过后已经完全丧失了辨识能力,但他还是能精准地指出某两套的领口花样异曲同工。
“哦,这个好看,”第十二套的衣襟上用银丝线绣着长长一条藤曼,金南俊竖起大拇指,“还是黑色最好看。”
老板点点头,从项链盒子里挑出一根黑色的,走过去给他戴上。金硕珍看了眼镜子,扭头冲他笑:“不错呀,眼光还在。”
老板低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让阿南出去好不好?”
金南俊听见了,自觉转身往门口走,刚开门就听见金硕珍笑道:“臭流氓……先把衣服给人家吧。”
金硕珍给他挑了一件银灰色三件套,金南俊换衣服的时候也不回避,就靠在衣帽间门口看着:“马甲也穿上。”
“可能嫌小……”
“小才好看,”金硕珍走过来拍拍他肚子,“吸气。”
金南俊低头看着他把扣子一粒粒扣上,慢慢吐了口气,让马甲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自己的身体。
“领带呢?”
“我自己来……”
金硕珍看了他一眼,手伸到背后把他的衬衫领子翻起来。冰凉的指尖碰到后颈,金南俊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领带也是银灰色,金硕珍熟练地打了个交叉结,转身看了眼镜子:“怎么样?”
眼前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上缀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石耳钉。金南俊忽然意识到,他只有左边有耳洞。
“你只有左边有耳洞。”
“嗯。”
“我只有右边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陈述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但是下一秒,金硕珍勾起嘴角,脸颊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坑,映在金南俊眼里,似乎比钻石还要更亮一些。
金南俊伸手在那个坑上轻轻按了一下,像在平静的湖面中央投下一颗石子。
“你知道随便碰我的后果吧?”金硕珍抬头看着他,“手会断的。”
“您不也随便碰我了吗?”
“一样吗?”
“您自己说的,我的身体,你的身体,没什么不一样,”金南俊笑了笑,“怎么,看可以,碰不行?”
“珍珍!小其发信息来问你好没好……”
“让他下来吧,”金硕珍推开金南俊,转身走出衣帽间,接过手机喂了一声,“弟弟!哥帮你选了一套大红的,漂亮极了,穿上你就是全场最辣的朝天椒,包你今晚……啧,挂了,没礼貌。”
老板搂着他的腰,扫了眼金南俊:“不错,换了个人一样。”
“谢谢老板,”金南俊低着头,“谢谢金先生。”
“不用,以后别迟到就行。”
“是。”
关上房门的时候闵玧其正好出现在走廊,看见他挑了挑眉:“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金硕珍给你挑的?”
“嗯。”
“可以,品味有进步。”闵玧其拍拍他肩膀,走出几步又回身喊他,“对了,你是第一次跟他参加酒会吧?”
金南俊点点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跟紧点就行,”闵玧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保护好自己。”
“……什么意思?我不是应该保护他吗?”
闵玧其乐了:“你保护他?”
“对啊。”
“还挺有觉悟,”闵玧其抬了抬下巴,这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上下打量了一圈,“叫什么名字?”
“阿南。”
“全名。”
金南俊比闵玧其高半个头,但仍被他匕首似的视线盯得呼吸艰难。“金南俊,”他不动声色地捏紧拳头,“先生叫我阿南就行。”
“哦,阿南,”闵玧其转过身,鞋尖在地上点了点,“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明明也是公司的老板,却要叫什么都不是的金硕珍一声哥吗?”
金南俊抬头看着他。
“当然了,他确实比我大三个月,”闵玧其眯着眼笑笑,“唔,三个月零五天。要叫哥还是嫌少了点,是吧?”
“那您……”
“因为我打不过他,”闵玧其捋了把刘海,露出眉毛上方蜈蚣一样的疤痕,“没想到吧?”
“哦,”金南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
“所以你不用紧张,”闵玧其笑笑,有意瞥了一眼他捏紧的拳头,“不管你是在紧张什么。”
金南俊慢慢松开拳头:“知道了。”
他在入行之前便听说过,那个靠达官显贵们口口相传而发展壮大的“情报公司”,最值钱的底牌并不是什么名单账簿服务器,而是一个人,一个弱不经风的,毫无背景的年轻人。
“他竟然记得我!”吧台旁的女士一脸梦幻,“金先生竟然记得我……”
“他谁都记得好不好?别说你了,你家的猫他说不定都能靠味道毛色认出来。”
“不管,他就是记得我,连我上次见面的香水牌子都知道……”
“我家宝宝什么时候换了什么奶粉他都一清二楚,区区香水算什么……”
金南俊看向人群中央的金硕珍。他从酒会开始便寸步不离地陪在老板身边,是情人,又不像情人。他微笑着和你问好,关心你的事业爱情家人朋友,记得你生活中一切鸡零狗碎的细节,和你一起抱怨焦虑庆幸惋惜……他从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欲望或不安中,挑出开始变质的那个点——一场赌局,一次酒驾,一晚外遇——耐心地等待它发酵腐烂,然后……
“记得李会长家的少爷吗?年初画展问能不能给我当模特的那位小帅哥,”金硕珍一脸惆怅,“唉,我说今天怎么没来呢,原来是被拍到私人派对的照片,被威胁恐吓得学都没法儿上了……”
“会长多虑了,令公子的大好前途怎么可能被几张照片耽误,”老板亲切地握住对方的手,“只是不知老人家想让这个麻烦消失到何种程度?”
“您的意思……”
“是消失到大洋彼岸?地球对面?还是……”老板把名片滑进他胸前的口袋,“六尺之下?”
不是每个人都敢拨通名片上的号码,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老板的提案——从工具到人力都明码标价,三套行动方案精确到秒,附带详细的结果预期和保密条例。洋洋洒洒几千字,没有一个字受法律保护。金南俊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对这份合约的甲乙双方来说,金钱比法律更有规训意义。
“我……”灰白头发的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考虑一下。”
“不急,”金硕珍轻轻地搂住老人的肩膀,“回头让小孩到我画室来玩。我记得他很有艺术天赋的,对吗?”
……然后,以最温柔的拥抱,迎接你踏入深渊。
金南俊以为闵玧其说的保护好自己,就是指酒会上防不胜防的言语和行动骚扰。他自认见多识广,倒也没太当回事,但是从卫生间里遭遇的咸猪手底下逃出来之后,还是自动自觉地跟紧了金硕珍。
“被欺负了?”
“没有。”
金硕珍扭头看着他:“那你委屈什么?”
金南俊瞥了他一眼,不吱声。
“不说就离我远点。”
“我被摸了……”金南俊捂着嘴清了清嗓子,“咳。略微有一点点不爽。”
金硕珍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摸了哪儿?”
“……那儿。”
“前面还是后面?”
金南俊瞪大眼睛:“有区别吗?”
“当然,后面可以,后面无所谓,”金硕珍眯着眼睛笑笑,“前面不行。”
“……为什么?”
“前面我还没摸过呢。”
金南俊叹了口气,拿过他的香槟杯:“别喝了,您醉了。”
“嗯,”金硕珍愣了一会儿,垂下脑袋,额头磕在他肩膀上,“好闷啊,出去吹吹风吧。”
金硕珍坚定地拒绝了金南俊背他上楼梯的提议,自己抱着扶手一级一级地往上挪。上了两楼之后,他停在离天台入口还有半层的拐角,颤颤巍巍地坐在地上:“好像地震了……你能感觉到吗?”
“是你的头在震,”金南俊蹲下看着他,“要吐吗?”
“还好,肚子里没东西。”
“空腹喝酒?”
金硕珍抬起头笑,脸红红的:“担心我啊?”
“嗯。”
“乖狗狗,”金硕珍在他下巴上挠了两下,“漂亮乖狗狗。”
金南俊无奈地摇摇头,索性在他旁边坐下,一起看着窗户外面闪烁的霓虹灯光。
“你跟我多久了?一个月?”
“四十一天。”
“唔,”金硕珍靠在墙上,“那你至少有四十一天没有做爱了吧?”
楼梯间太过安静,他没办法装作没听见。“什……”金南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压低声音,“什么?”
“男人上过床的话,身上的味道会变,”金硕珍的口气像在介绍一个家常菜谱,“特别明显,香水都盖不住。”
“我,”金南俊咽了咽口水,“我没变过?”
金硕珍扭头看着他。“也可能是和女人睡的呗,”他闭上眼睛笑了一下,“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止四十一天,金南俊心想。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这么近了。
“提醒你哦,我现在可不清醒,”金硕珍睁开眼睛,“你再这么看我,我就要做出一些让你不爽的举动了。”
金南俊转了转脖子,抬手把领带扯松了些。他看了眼角落的监控——红灯亮着,像是他命悬一线的信号。金南俊忽然意识到,闵玧其暗示的危险,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那我不看了。”
他起身站到窗户边上,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戒指。会所在僻静的半山腰,和公司大楼隔江相望。他看了眼手表,七点零五分,对岸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金南俊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等着过高的体温慢慢降下去。
“喂。”
“嗯?”
“有烟吗?”
金南俊摇摇头:“我不抽烟。”
“没劲,”金硕珍扶着墙站起身,“走吧。”
他们在天台遇到了正在“工作”中的闵玧其。对方是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金南俊记得他,一是因为秃头,二是因为他神色慌张地缠了老板好久才被保安拉走——这会儿正被闵玧其扭着胳膊摁在地上。
“你别忘了我是谁!敢,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你们别想有好果子吃!”
“唉,麻烦,”金硕珍停下步子,靠在墙上远远地看着,“等会儿吧。”
“哈,不好意思,我没有金先生那么好的记性。你是谁来着?”闵玧其用膝盖顶住他后腰,从兜里掏出手机点了两下,“啊啊,贪污工程款被举报的局长大人。怎么,吞了那么多赃款,连我们公司这一点点定金都给不出?”
男人终于放弃了挣扎,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气。闵玧其哼了一声,起身拍拍巴掌。“再给你三天时间,否则原有的举报材料和我们调查到的证据,会一起打包送到检察院,”他弯下腰,把手机对准男人猪肝色的脸,“听见了没?”
“……五天。”
“啧,行吧。”闵玧其直起身子,扭头看着金硕珍,“喂,看够……”
金南俊没看清趴着的人是从哪里掏出匕首的。闵玧其反应很快,举起手机挡了一下,刀锋从金属上划过的噪音被风声席卷着撞进人的耳朵里。第一刀扑了空,第二刀堪堪扫过闵玧其的肩膀,金南俊跑过去,在他刺出第三刀之前抬脚踹进他膝盖。男人反手一挥,闵玧其顺势踢向他裆下,看着他哀嚎着倒在地上,上前踩住手腕。金南俊把匕首踢到一边,蹲下解开男人的皮带,按着他胳膊反绑在背后。
“流血了,”金硕珍慢慢吞吞地走过来,扯开闵玧其的衣领看了眼伤口,“让你不专心。”
“要你管,”闵玧其拍开他的手,“下次牵好你家狗,别人打架的时候跳进来容易误伤。”
“没办法,我家狗狗比较善良,看不得自己人受欺负……”
金南俊无奈地掏掏耳朵,假装这个对话跟自己没有关系。
“金先生,金先生!”被绑着的局长挣扎着靠近金硕珍,“您帮我跟老板求求情,就说我,我可以介绍几位新客户!求他不要再骚扰我家人了……”
“骚扰?”金硕珍在他面前蹲下,一脸真诚的好奇,“原来每天打电话问好是骚扰吗?我看局长大人在出事之后每天都让人给死伤的学生家长打电话,还以为这是一种表示关怀的方式呢……”
“金,金先生……”
“你猜为什么这么多年藏得好好的离岸账户,在和我们签完合同的第二天就被冻结了?”金硕珍捡起匕首,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因为你倒霉,撞在了我手上。”
男人脸上的迷惑迅速变成惊恐,毫无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像条濒死的鱼。
“站起来。”
金南俊看了眼金硕珍,拽着他胳膊把人从地上拎起来,推到天台边缘,按在栏杆上。
“乖乖回去借钱多好,还能多活几天,”金硕珍趴在他旁边,歪了歪脑袋,“自己跳吧。”
“金先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
“错?你竟然知道错?”金硕珍笑出声来,“那你说说,错在哪儿了?”
局长半个身子悬在栏杆外面,脚已经离了地。“我,我……”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鬓角脖子滑落进虚空中,“我错在,错在……”
“咚”地一声轻震,为骇人的尖叫声画上了一个略显平淡的休止符。闵玧其走过来,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不巧,掉在草坪上了。不会没死吧?”
“残废更好,”金硕珍迎着风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躲到金南俊身后,“你怎么回事?我还没点头就松手?”
“太重了,手滑了一下,”金南俊揉了揉胳膊,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
“走吧走吧,什么破天气早晚温差这么大,”金硕珍一溜小跑进楼梯间,回头看着闵玧其,“伤不重吧?”
“死不了。”
“还在流血哎……”
闵玧其拍开他的手:“装什么好人,我额头上那个五厘米的疤不是你亲自砸出来的啊?”
“我不也亲自缝上了嘛……”金硕珍拍拍金南俊肩膀,“车里应该有应急箱,去拿块纱布给咱二当家贴上。”
“是。”
金硕珍一惊一乍地给他消完毒,闵玧其也正好打完电话。“跟老板说了,今晚派人来处理现场,明早联系记者发通稿……嘶,轻点儿!”闵玧其按住纱布,瞪着金硕珍,“
故意的吧你?”
“安排自杀结局有点便宜他了,”金硕珍叹了口气,把胶带贴牢,“这种人就该拿榨汁机搅碎拌匀了下酒……”
“……恶不恶心,”闵玧其穿好衣服,瞥了金南俊一眼,“他怎么处理?”
“什么怎么处理?”金硕珍警觉起来,“你想干嘛?”
“没想干嘛,”闵玧其揉了揉太阳穴,“他这不是第一次杀人么,是不是得安排一下心理疏导什么的……”
“你还挺有人文关怀,”金硕珍看向金南俊,“需要吗?”
金南俊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啊,其实……其实以前杀过人的……不过是远距离射击,没有这么,嗯,直接。”
“哈,没看出来,竟然是位有经验人士,”闵玧其乐了,“这种人才干嘛扔在保安组?”
“就是说啊,”金硕珍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怪屈才的。”
金南俊低着头,把沾血的纱布收进袋子里。“是我自己申请的,”他不自在地笑笑,“家里人不喜欢我身上有血腥味。”
“哦,”金硕珍点点头,掏出手机,“我找人来送你,坐我的车回去。”
“这是我的车,”闵玧其不满地瞪着他,“找谁啊?这儿不有个司机吗?”
“阿南得送我。”
“你不和老板一起?”
“我今晚去画室,”金硕珍瞥了金南俊一眼,“钥匙给他。”
原定八点的行程是健身房,导航里已经输入了地址。金南俊按下取消,抬头从后视镜里看着金硕珍:“画室在……”
“我住的地方,”金硕珍顿了顿,“走汉江大桥。”
“啊?绕那么远……”
“你急着下班?”
金南俊闭上嘴巴,踩下油门。路上车不多,他怕金硕珍酒还没醒,慢慢开到大桥才稍微提了点速。明亮的光线一片片地撞进人眼睛里又飞速离开,像一扇扇隔断时空的门。
“汉江上这么多桥,我最喜欢这一座,”金硕珍靠在窗户上, 眼睛随着光影忽暗忽亮,“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它被洪水冲断过一次,被战争炸毁过两次,但是还在这儿,修得比以前更好了,”金硕珍笑笑,“不像人。”
“人坏了也可以修啊……”
“是吗?修完还跟以前一样吗?”
金南俊摇摇头,没说什么。车开下大桥后,金硕珍指挥他停到江边公园,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桥底下的空地上并肩站着,金南俊看着他从怀里掏出用纱布裹着的匕首,托在手里掂了掂。
“我第一次杀人就是用的这种刀,好像更小一些,幸亏对方不胖,扎了三四刀也就断了气,”他扭头看着金南俊,“你呢?用枪的那次就是第一次吗?”
金南俊点点头:“在军队的时候,杀了一个毒贩。”
“是军功啊,怎么没有记录?”
“因为是误杀。他已经投降了,但是我太紧张,所以……“
“手滑?”
“嗯,”金南俊点点头,“组织让我什么都别说,但是……”
“良心过不去?”
当年金南俊是这么骗自己的。他犯了错误,不能昧着良心颠倒黑白,所以拒绝表彰提前退役。但是时间过去这么久,压在心底的真正原因早就浮出了水面。
“因为那一枪没能让他当场毙命,而我没有呼叫救援,”金南俊望着江面上倒映的灯火,“我亲眼看着他流血到断气,心里想着,就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死得痛苦。”
金硕珍沉默了好一会儿,把匕首扔进江里,转身看着他。
“这里没有监控,”金南俊屏住呼吸,看着他慢慢靠近,神情晦暗不明,只有眼睛里闪着亮光,“你可以吻我了。”
他把车停在金硕珍的公寓门口时,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吻的味道——红酒的苦,唇膏的甜,还有软糖的酸。金南俊舔了舔嘴唇,开门下车,看着金硕珍晃晃悠悠走上台阶,按了三次密码才打开门。
“进来吧,”金硕珍甩掉鞋子,外套随手丢在鞋柜上,“带你参观一下我的艺术宫殿……”
金南俊把衣服捡起来挂好,站在玄关看着他:“我就不进去了。”
“干嘛?怕我吃了你?”金硕珍被自己逗笑了,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放心,我醉成这样,站都站不稳,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那您早点休息,我家里还有……”
金硕珍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放到耳边:“喂,泰亨弟弟?”
金南俊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电话那头真的是金泰亨的声音:“您是哪位?喂?喂?谁啊?不说话我挂……”
“是我,”金南俊抢在金硕珍开口之前接过手机,“那什么,我今天加班,你写完作业早点睡,听见没?”
“知道了。不过这号码是谁啊?”金泰亨顿了顿,猛地拔高音量,“你手机不会又丢了吧?”
“没有没有,忘充电了而已。挂啦!”
金硕珍志得意满地笑笑:“问题解决啦,不用谢。”
金南俊懒得问他怎么知道泰亨的号码,用了点力把门关上,脱了鞋往里走。“五分钟,”他没有掩饰语气里的不快,“参观完就走。”
“这么小气,”金硕珍走到厨房,一口气灌完一整杯水,“你喝点什么?”
“不用,谢谢。”
金硕珍没听见似的,重新倒了一杯。“你嘴唇太干了,”他把水杯塞进金南俊手里,“刮得疼。”
金南俊知道自己脸红得足够明显,掩饰也是徒劳。他喝完水,用力抿了抿嘴唇:“行了吧?”
“乖,”金硕珍捏住他下巴,大拇指在他嘴角蹭了一下,“真听话。”
水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上,声音并不悦耳。金硕珍瞪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往楼梯走。金南俊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五分钟。”他小声强调了一句,也不知道前面的人听没听见。
金硕珍的酒似乎醒了大半,稳稳当当地一口气爬上了阁楼。“欢迎光临,”他扶着膝盖喘了口气,打开虚掩着的小门,“开始计时吧。”
金南俊没有看表,也知道早就超过了约定的时间——酸痛的脖子正在提醒他已经仰头看了太久——天花板上是层层叠叠的海浪,里面藏了十二只大小各异的鲸鱼。
“帮我拿一下水杯,谢谢。”金硕珍已经穿好围裙坐在了画板前,正埋头调颜料。
“这些都是你画的?”金南俊一开口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傻,“我是说,风格很不一样,墙上的和画板上的……”
“画板上的用来给公司洗钱,墙上的我自己画着玩儿,”金硕珍抬头看着他,“你喜欢哪一种?”
金南俊毫不犹豫:“墙上的。”
“画板上的不好看?”
“也很好看!”金南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半成品,沉吟片刻,“这是……嗯……静物画?”
“肖像画,”金硕珍指着中央的圆柱体,“这是个人。”
“……是有点像。”
“像你个头,这是电线杆子,人还没画呢。”
“哦。”
金硕珍瞥了他一眼,竖起画笔量了一下:“买家跟你身高差不多……站过去,给我当一下模特。”
金南俊后退一步,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低头看了眼手表:“我该……”
“要走?”金硕珍挥挥手,头也不抬,“好走不送。”
“嗯……先生晚安。”
金南俊转身走向出口,每一步都踩在平地上,却有种陷在沼泽里的感觉。对面墙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矮房子,白墙黑瓦,大大小小的窗户里都透出昏黄的灯光,只有几扇是暗着的。他站在沼泽地里,把没有灯的窗户一个个数完——十二扇。
“先生,”他转身看着金硕珍的背影,“阿强还活着吗?”
金硕珍手里的笔停了一下,没有回头:“或许吧。”
“那……”金南俊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也吻过您吗?”
金硕珍转过身来看着他。“没有,”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从来没碰过我。”
“对不起,”金南俊低下头,“我不应该……对不起。”
“说完啊,不应该什么?不应该吻我?”
金南俊知道自己不后悔。再重来一千一万次他还是会吻他。或许更深,更狠。
“不应该问,”金南俊抬起头,“他怎样与我无关。”
金硕珍没说话,好像在看他,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是什么呢?金南俊不记得他在金硕珍脸上看到过这种怀念的神情。
“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报,”他的语气并不惆怅,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小心点吧。”
“我对你好吗?”
金硕珍点点头:“保护我就是对我好了。”
“保护你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是吗?”金硕珍笑笑,“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回到金硕珍面前的几步路像走在云端上。他逼迫自己直视金硕珍的眼睛——浅色的瞳仁被冷暗的光线衬着,像没有温度的玻璃珠子。金南俊深吸一口气,停在他跟前,任由对方隔着一臂远的距离从上到下打量自己。
“过来。”
上前一步,呼吸立刻被红酒和颜料的气味填满。金南俊看着他天然弯曲的指骨,忽然好奇它们嵌进自己指缝里会是什么感觉。
“衣服脱掉。”
解开纽扣的过程像一场演出。金南俊看着对方的视线跟随着自己的动作一路向下——外套和马甲先后落在地上,然后是领带,衬衫,腰带。覆着一层薄汗的皮肤触碰到微凉的空气,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硬了呢……”
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兴奋,背上的汗珠沿着脊柱接二连三滑落。金南俊站在原地,没有动。不愿动,也不能动。
金硕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抿起嘴笑了一下:“想怎么办?”
“您……”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气流像羽毛一样拂过喉咙,又痒又酸。金南俊动了动绷紧的脖子,好像能听见血液流动的轰鸣声,“……您允许我……”
金硕珍绕着他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允许你怎么?”
“……自己解决,”金南俊看着他,“可以吗?”
金硕珍迎着他的视线,一步步退回到画架前,举起画笔量了量。“往左转一点,”他提笔在画布上点了两下,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模特,“头抬起来。”
“先生……”
“肚子上有颗痣呢,怪可爱的。”
金南俊闭上发热的眼睛,用力咬住嘴唇。
“知道了知道了,”金硕珍歪着脑袋笑了笑,转动画笔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请吧。”
接到调令的情景和两个月之前一模一样——金南俊在保安组的休息室里看书,听到自己名字时猛地跳起来,椅子和书都摔在了地上——只是这次出现在组长身后的不是笑眯眯的老板,而是面无表情的闵玧其,听到他起身的动静便停在门口,眼睛勉为其难瞪大了些,困惑地看着他:“你做贼呢?”
金南俊尴尬地笑笑,扶好椅子捡起书,接过调令扫了一眼:“行动组?”
闵玧其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伸着脖子看书名:“查拉……图拉……说的啥?”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啧,挺有文化,”闵玧其拈起个橘子揉了两下,冲组长点点头,“您忙去吧。”
“是。”组长冲金南俊使了个警告的眼色,然后转身出了门。金南俊没揣摩出来他警告的具体含义,估摸着就是小心说话的意思。最近老板休假,闵玧其当家,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接送过金硕珍。虽然已经预感到了变化的来临,但还是没想到会直接跳到行动组。
闵玧其倒也不急着解释,掰开橘子去除果皮,慢条斯理地清理出一瓣送进嘴里。金南俊看着他漫不经心咀嚼的样子,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迟来的顿悟:金硕珍和眼前这位的确是正负两极,连吃东西的样子都是一个极度刺激食欲一个极度倒胃口。
“挺甜的,”闵玧其吃完橘子拍拍巴掌,予以肯定的点头,“好吃。”
“……是吗?”金南俊作恍然大悟状,“我以为没味道呢。”
闵玧其瞥了他一眼,起身倒了杯水:“你接下来半个月跟我做事,等老板回来了再看情况,是继续接送金硕珍还是留在行动组。”
“好。”
“不问为什么?”
“问了能改变您的决定吗?”金南俊笑笑,把调令折好塞进兜里,“即刻生效吗?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不用,你下班吧,”闵玧其把纸杯扔进垃圾桶里:“项目明天开始,你上午八点前到公司就行。”
“明白。”他穿上外套,把书塞进包里,往门口走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闵玧其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金南俊犹豫了一下,转身看着他:“还有什么吩咐吗?”
“画得还挺像……”
“什么?”
“没什么,”闵玧其摆摆手,想想又喊住他,“书借我看看呗?”
“啊?”金南俊反应过来,掏出书递过去,“挺难懂的其实……”
“知道,我拿来对付失眠,毕竟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您还挺养生。”
“活久一点才能挣更多钱嘛,”闵玧其笑笑,“晚上有什么安排?”
金南俊挠挠头:“回家吧,得给考生做营养餐……”
“不去找金硕珍?”
“……他在哪儿?”压在心里的焦虑终于浮出水面,金南俊着急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是他保镖,有没有出事你不知道?”
“他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家里没有人,只有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不见了所以我以为是出去旅游……”
“在我家呢,”闵玧其打断他越来越快的语速,不耐烦地掏掏耳朵,“你去看看能不能把人打包送回去,不行就扔酒店,我家又不是什么避难所还能赖着不走了再待下去不是他疯就是我疯……愣着干嘛?去啊!”
金南俊扭头往外跑,出了门又回头补了句谢谢。
“不客气,”闵玧其头也不抬地翻书,“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就行。”
金南俊看着门后的金硕珍脸上由欣喜一秒变成惊恐,忽然觉得好笑。金硕珍显然不觉得好笑,反手就要关门,金南俊连忙把脚塞进门缝,脸贴在门上喊:“真的是快递!没骗你!我来送东西的!”
门缝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仍然充满怀疑:“送什么?”
“你让我看完总结汇报的文件啊,我看完了,这是报告,”金南俊扬了扬文件袋,“我联系不上你,想请闵先生转交,没想到你就在这儿,哈哈你说巧不巧……”
金硕珍没有拆穿他拙劣的借口,犹豫了一下接过去:“你直接发我手机不就行了……”
“我的信息你都不回,谁知道你手机是不是丢了,”金南俊推了推门,“不能进去说吗?我又没带武器,不信你可以搜身。”
金硕珍满心的挣扎都写在脸上,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进来吧。”
他身上的睡衣松松垮垮,裤子膝盖凸出来好长一截,后脑上的头发被压得扁扁的。金南俊驻足欣赏了片刻,忍不住笑眯了眼:“你在家就这样啊?”
“嗯,宅就要有宅的样子嘛,”金硕珍躺进沙发,捞起个靠枕抱在怀里,“要喝什么自己拿,冰箱里都有。”
“不赶我走吗?”
“来都来了,”金硕珍从袋子里抽出报告,“随便坐。”
他看报告的时候金南俊简单地参观了一下房子——完全符合预期的黑白色调冷硬风格,家具数量不多但质感厚重,被散落在各处的粉红粉蓝粉紫的衣服玩偶装点着,竟也不觉得违和。
“不错,言简意赅条理清晰,”金硕珍抬头看着他,“给我当保镖确实屈才。”
“是您让闵先生把我调去行动组的?”
“他说下个任务缺狙击手,我就提了一嘴,”金硕珍挠挠脖子,“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难为您还记着我,”金南俊没有掩饰话里的怨气,看着金硕珍低头抠手指的样子又觉得内疚起来。他叹了口气,垂着脑袋小声嘟囔:“不联系也就算了,干嘛还大老远的跑别人家里躲着,怕我硬闯吗,我又不是什么偏执狂,你一个滚字我不就滚了,滚得远远的等你消气……”
“我没生气,”金硕珍揉着怀里那个不知道是猫还是兔子的玩偶,学着他叽里咕噜地嘀咕,“就是心烦啊,心烦还不能换个环境啦,我在画室在厨房在客厅走到哪儿都能闻到你的味道,烦得我恨不得把房子一把火烧了,但是不能烧,对不对,房子有什么错啊,错的是我,我就不该……”
“不该什么?”金南俊走到他面前蹲下,耐心地等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不该什么?”
金硕珍眨了眨眼睛,下巴动了两下,还是没有开口。金南俊索性盘腿坐下来,沉默着等待一个不可能听到的回答。
“我小时候捡到过一只狗,又丑又笨又不听话,经常惹大人生气,我也不喜欢它,但是它被打死之后我还是很伤心,觉得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捡它回来它就不会死,”金硕珍盯着玩偶皱皱巴巴的耳朵,自言自语似的,“你能不让我伤心吗?”
金南俊点点头:“我比它听话。”
金硕珍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然后倾身向前,扶着金南俊的肩膀,和他接了一个点到为止的吻。
“谢谢你来找我。”金硕珍的语气平淡到接近冷漠,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吻之后。但是金南俊听懂了,他无奈又欣慰地笑笑,下巴搁在金硕珍腿上蹭了两下。
“我也很想你。”
9
金硕珍的东西看似遍布所有角落,但都收集起来之后也才堪堪塞满一个行李箱。金硕珍蹲在地上数袜子,来回三遍还是觉得少了一双。
“会不会被闵先生穿走了?”
“不可能,那双是独角兽花纹的彩色羊毛袜,打死他都不会穿的,”金硕珍趴在地板上检查床底和地毯,“去哪儿了呢……啊啊啊!”
“怎么了怎么了?找到了?”
“我想起来了,前天洗了没收回来,在阳台上呢,”起身的时候脑袋磕到床头柜,金硕珍捂着头倒在床上打了个滚,“疼疼疼疼……”
“我去拿我去拿,”金南俊忍住笑,走出客房忽然听见金硕珍高分贝的尖叫。他一只脚刚刚跨进阳台,被吓得僵在原地没敢动,回头看见金硕珍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抱紧自己的胳膊往里拽,“怎怎怎怎么了?”
“我自己拿就行,哈哈,你坐这儿别动,啊,不许动,”金硕珍把他摁在沙发上,亲切地扒了根香蕉递给他,然后自己跑进阳台。从金南俊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在整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鬼鬼祟祟地探进半个身子,“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有些,嗯,那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我?少儿?”金南俊乐了,但还是乖乖回避到厨房,“好了叫我。”
他靠着餐桌啃完一根香蕉,客房里还是没有动静。门铃响的时候金南俊正准备过去问,想了想扭头走到玄关:“谁啊?”
“快递!”
“还真有快递,”金南俊开了门,接过箱子签了字,转身看见金硕珍换好衣服出来,“你的快递。”
“哦……啊!”金硕珍眼睛亮了亮,接过箱子一溜小跑进客厅,三下五除二拆开。金南俊好奇地跟过去:“买的什么啊?这么期待……”
精美的包装盒里豁然躺着一根按摩棒,造型优雅,栩栩如生。
“我,咳,”金南俊手无足措地杵了会儿,决定战略性转移阵地,“去一下,嗯,卫生间。”
金硕珍倒是丝毫不慌,翻开说明书仔细研读,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去吧。”
镜子里的自己窘迫得像第一次看黄片被抓包的青春期小男孩,金南俊没来由地气愤,打开水龙头使劲洗了把脸。
“不是,这种东西干嘛当着我面拆?”
“……可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吧。”
“住在别人家不应该克制一下吗他买来想干嘛?”
“……可能是给闵玧其买的呢?”
脑海中的画面忽然走偏,金南俊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把所有想象连同数不清的问号一起从脑子里甩出去。
“你便秘吗?”金硕珍调戏的语气隔着门都传达得一清二楚,“不会又在打飞机吧?”
“什么叫又在……”刚冷静下去的体温又烧上来,金南俊红着脸开门,“洗了下手而已。”
“真打飞机了?”金硕珍捂住嘴巴,“好变态哦。”
金南俊给气笑了,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才变态好吧,连按摩棒都能大大方方展示出来,究竟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要藏东藏西的啊?”
“啊……”金硕珍不自在地挠挠下巴,“是我的画啦,还没画完,不好……不想给你看。”
金南俊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画的我吗?”
“嗯,裸体,”金硕珍耸耸肩,一脸破罐子破摔的坦荡,“画完送你当礼物啊。”
“送我干嘛,”金南俊忍不住笑了,嘴角咧到耳根,扯得腮帮子都有点疼,“你自己留着用呗。”
“用?”金硕珍挑眉,“你在跟我开黄腔吗?”
“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金南俊故意追着他躲闪的视线,伸手在他嘴角的小坑上点了又点,像触碰初春的枝头刚刚钻出的嫩芽一样,每碰一下,心脏似乎就更柔软一些。金硕珍躲不过去,便抬起头瞪他,脸红红的:“走开,我要上厕所。”
“打飞机吗?”
“滚啊,”金硕珍关上门,笑声还留在外面,“傻狗狗。”
老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在争论冰箱里吃剩的半盒三文鱼是留给闵玧其还是带走,金硕珍看了眼手机,眉头皱起来,接通后却又是软乎乎的语气,刚睡醒一样,带着一点撒娇似的不耐烦:“干嘛呀?”
金南俊关上冰箱门,把决定带走的水果牛排和冰激凌拎到门口,转身看着金硕珍通话。
“没有无聊啊,我住在小其家呢……不怪你啦,是我自己不喜欢旅游……”金硕珍拿出三文鱼走过来,瞪了金南俊一样,放进保温袋里,“嗯,我看到照片了,小丫头越大越漂亮,就是有点黑,哈哈……你好好陪她们,回来又要忙了……”
金南俊推开门,看着金硕珍趿拉着凉拖跟出来,摇摇头把人推回去,蹲下帮他把脚丫子塞进运动鞋里。
“小其忙啊,一天到晚不着家……哎,毕竟在外面这么些年,孩子们多少有些不服气呗,觉得他不懂这边的情况,”金硕珍在凳子上坐下,看着金南俊笨拙地把鞋带绑成个厚厚的死结,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放心啦,小其懂你的苦心,不会浪费机会的……”
金南俊费劲巴拉地把死结解开,接过手机帮他举着,看着金硕珍手腕一翻便系好了蝴蝶结,一脸崇敬地比了个大拇指。“阿南?挺好的啊,”金硕珍伸手抓抓他头发,“我让他去给小其帮忙了,最近缺人手……没事,反正你不在我基本不用出门……”
金南俊把行李搬进电梯,看着金硕珍慢慢吞吞地进来。“跟医生说了,下个月改到月底,反正药足够……吃了,小其看着我吃的,不信你问他好了……”金硕珍靠在角落,对着镜子揉了揉脸,“知道啦,我也爱你……喂,我是不是胖了?”
金南俊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发呆,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挂掉了,最后一句话是在问自己。“啊,没有,”金南俊扭头瞥了他一眼,“有些浮肿而已。”
“是吗?”他把卫衣帽子扣上,“要不就是你瘦了。你瘦了吗?”
“没有吧……“
“瘦了,”金硕珍在他胸前按了两下,“没好好吃饭吗?”
金南俊挠了挠头:“没什么事做,也不觉得饿……”
“饭又不是非得饿了才吃,”金硕珍皱着眉,“走,带你去吃肉。”
“啊,改天吧,今晚得回去陪泰亨吃饭,他明天有期中考……”
“哦,”金硕珍点点头,“那好吧。”
从电梯出来金硕珍一直耷拉着脑袋,上车后又打了好几个呵欠。“要睡会儿吗?”金南俊把玩偶和毯子拿出来,“路上可能会堵,到了我叫你。”
“不想回公寓,”金硕珍在后座躺下,“去会所吧,我在那儿有房间。”
“好。”
他们正好赶上晚高峰,被堵在高架上半个小时没能动弹。无法移动的车厢在嘈杂的晚高峰里隔绝出一小块静谧,金南俊终于有机会从容仔细地观察他。浮肿并不是敷衍,他看起来比半个月之前圆润了些,但气色差很多,睡着之后更显得苍白黯淡,连呼吸都不太听得见。
金南俊忽然意识到,金硕珍在车上的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有时坐着,有时躺着,看似宽阔修长的身板蜷进座位里,竟不觉得局促。金南俊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习惯性的闭目养神,后来羡慕他不像自己对环境敏感,随时随地可以补眠,现在才终于明白其实是药物导致的嗜睡。
每个月都会去医院。至少一趟。没有让自己送过。金南俊打开转向灯,手指随着嘀嗒声在方向盘上点着。会是什么病呢?
“到哪儿了?”下到辅路之后金硕珍睁开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还有多久?”
“呃,十几分钟。”
金硕珍揉揉眼睛,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去会所的路吧?”
“嗯,是去我家的路。”
金硕珍没说什么,抱着毯子从后视镜里打量他。
“怕你一个人无聊嘛,泰亨考完放假,可以陪你出去散散心,或者在家打游戏也行,你嫌烦的话大不了再搬回去……”金南俊顿了顿,试图放慢语速显得不那么紧张,“我明天开始去行动组,忙起来也没办法照顾他,你正好帮我看着他吃饭啊学琴什么的,当然了不是让你当保姆的意思,就,互相照应一下……”
“知道了,”金硕珍打断他,扭头看向窗外,嘴角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这是被你捡回去了吗?”
“算是吧,”金南俊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点头,“你也要听话才行。”
10
金泰亨如临大敌的戒备状态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看到金硕珍把打包的汉堡可乐端上桌后便迅速倒戈,两个人头挨着头吃吃喝喝有说有笑亲昵得仿佛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让金南俊很是心气不顺。
“要不怎么说儿大不中留呢,”他把剩下的东西收拾进冰箱,行李箱拖进客厅,“我看你们俩挤一张床得了。”
“没学过尊老爱幼吗?”金泰亨双手叉腰,一脸的大义凛然,“怪大叔睡我的床,我睡哥哥的床,哥哥睡沙发。就这么决定了!”
金硕珍摊开手表示没意见,推着箱子跟金泰亨溜达进他房间:“哟,你床挺大呀。”
“嘿嘿,我睡相不好,动不动就掉下去,哥哥就把大床让给我了,”金泰亨豪迈地挥挥胳膊,“电脑玩具漫画随便用,哥哥的老板就是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客气!”
“小玩意儿比你哥还可爱,”金硕珍在他油乎乎的腮帮子上掐了一下,“来给我当弟弟好不好?天天给你买汉堡吃。”
金泰亨摇摇头:“不行,哥哥离开我活不下去的……“
“呀!”金南俊在房门上捶了两下,“那什么,金泰亨把橱里的被子拿出来……”
“一床够吗?这儿还有毯子……”
“够了,”金南俊把被子抱出去扔在沙发上,想想又转身,“毯子也拿出来吧,放你床上,晚上温度低,他只盖你那条薄被可能不够……”
“我吗?”金硕珍探出个脑袋看着他,“怕我着凉啊?”
“哟,哥哥原来这么细心啊,”金泰亨也探出个脑袋,“连我鞋码都不知道的人,啧啧啧。”
“那是你长太快了简直一天大一个号……“
“我是什么发酵面团吗一天大一个号?”
金南俊干笑两声:“哈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挺人模鬼样的就忘了小时候长啥样了?要不要拿照片给你看看跟面团有没有半点区别……”
“哼,就算是面团我也是白面,哪像你黑不溜秋的还以为是荞麦面呢!”
“荞麦面比白面健康!”
“健康有什么用啊好看才是最重要的!”
“不,健康比较重要,”金硕珍冷静地插嘴,看着两个人的表情忍不住笑,“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
金南俊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金硕珍仍然窝在沙发上翻相册,一张一张看得很仔细。他走过去在旁边坐下,盯着他圆乎乎的鼻头,试着想象他在过去几千个日子里经历了多少变化。
“真的像荞麦面团。”
金南俊看向他指着的照片——一大一小两个面团挤在秋千上,白的那个正哇哇大哭,黑的那个满脸不情愿。“这会儿刚打完架,我考了第一名被奖励了玩具汽车,他也要玩,又抢不过我,跟爸妈告状还被训了,哈哈,”金南俊捂住嘴,瞥了眼小房间,“他睡了吧?”
“嗯,躺下就开始打呼了,”金硕珍笑笑,“后来给他玩了吗?”
“没有,我玩了半个下午就给弄坏了。后来有什么玩具我都先给他玩,因为到我手上之后就很难完好无损了。”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金南俊高中毕业的照片,背景里都是抱着花束和父母合照的学生,而他身边只有红着眼睛的金泰亨。
“他们走得很突然,早上还一起吃了早饭出门,晚上我和泰亨就被警察接到殡仪馆,说是道路坍塌,他们运气不好而已,”金南俊顿了顿,“那年我高一,泰亨才上六年级,两个人都没哭,在灵堂守了一夜,第二天又上学去了。所以你看我高中的照片就只有入学和毕业两张,中间没心情拍,也没人给我们拍。”
金硕珍合上相册,摩挲着泛黄的边角:“之后就入伍了吗?”
金南俊点点头:“先打了一年工,给泰亨攒了点生活费。爸爸是退伍军人,我从小除了参军没有过别的目标。出事后其实打算放弃了,但是泰亨说我不去他就跟我断绝关系,所以……幸好有房子,有赔偿金,有补助,泰亨也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也很乖,”金硕珍转过身,倚在沙发靠背上,手指穿进他还没干透的头发,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你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似乎只有一个吻才能结束他们之间漫长又黏稠的对视,但是金南俊却并没有倾身过去的意愿。从第一次见到金硕珍开始便在体内扎根疯长的渴望,好像在这一刻沉寂了下去——没有消失,不会消失,他能够感觉到在每一寸血管里涌动的灼热——但是这一刻他仿佛已经和眼前这个触不可及的人相守了一辈子,仿佛只需要一个眨眼,一个微笑,就能把爱意宣泄到淋漓尽致。
我爱你。金南俊在心里默念出这三个字,忽然松了口气,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证明勾股定理的那个数学课堂——被每个人熟知和信奉的古老规律,在他的笔下又重新鲜活了起来。十三岁的金南俊虔诚又笃定地划下句号,慢慢地吐了口气,好像和宇宙签下了一个约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了。
“晚安。”金硕珍收回手,起身走进房间,门关上时发出“嗒”的一声,像一个终止符。
“晚安。”
11
狙击任务并不轻松。闵玧其只给了目标的身份信息和出入场所,金南俊需要在三天内勘察并确定狙击场所,团队才能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他在车里睡了三天,把踩好的两个点的建筑设计图和交通路线分别发给闵玧其,五分钟后接到电话。
“两个地方都还行,”闵玧其的鼻音很重,不知道感冒还是刚睡醒,“你喜欢哪个?”
“他和情人幽会的宾馆对面虽然视野更好,距离更近,也方便清理,但是窗帘经常拉着,不容易找到机会。我自己更倾向于他办公室对面,因为座位就在窗户边上,就是清理起来比较棘手……“
“后续不用管,你负责开枪就行。”
“那就定办公室吧。”
闵玧其“嗯”了一声,紧接着打了两个喷嚏。金南俊忍不住也揉了揉鼻子:“您感冒了吗?”
“唔,”闵玧其用力抽了下鼻涕,叹了口气,“今天没你事了,等方案定好再开始演习,到时候通知你。”
“好,”金南俊犹豫了一下,“您家里没有感冒药吧?”
“着凉而已,吃个屁的药。挂了。”
金南俊瞪着手机,在回家睡觉和日行一善之间纠结良久,决定还是先送趟快递。买感冒药的时候金硕珍打电话过来,说是金泰亨期中考成绩出来了,年级排名比上次月考进步足足三名之多,现在正在出门吃大餐的路上。
“他告诉你上次月考退步了五名吗?”
“哎呀有长进就行,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电话那头叽里呱啦了一会儿,金硕珍“嗯”了两声,“问你来不来。”
金南俊拎着药回到车里,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看情况吧,我得先回去洗个澡。给我打包几个菜也行。”
“今晚回来睡吗?”
“……想我啦?”
金南俊对着被挂断的电话傻笑了会儿,点开金泰亨发来的照片——画面被金硕珍的手挡住了一大半,但还是能窥见他眼睛里满满当当的笑意。
——大叔害羞了。
——干得漂亮,再接再厉。
病怏怏的闵玧其看上去和平日里毫无区别,只有鼻头红彤彤的,反而添了点活人气儿。
“风寒和风热的都买了,你看着吃,”金南俊把袋子递过去,有些尴尬地杵在门口,“不发烧吧?”
“我哪知道,”闵玧其接过袋子转身,“进来吧,正好有东西给你。”
屋子里比金硕珍在的时候整洁得多,除了几盆绿植以外没有半点亮色。金南俊多少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边上,看着他拆出几粒胶囊和水吞下去。茶几上摊着文件和照片,金南俊一张张扫过去,认出一个有些眼熟的年轻女孩。
“她是谁?”
“目标的女儿,”闵玧其走过来,在沙发上躺下,“怎么了?”
“之前酒会上见过,她好像,咳,”金南俊不自在地挠挠头,“挺喜欢我的。”
“怎么个喜欢法?”
“当时缠着我聊了好长时间,要我手机号,我没给,她就把自己的号码写在餐巾纸上塞给我了。”
“然后你就扔了?”
金南俊点点头:“她在我脖子上亲了一下,我直接拿来擦口红印子了。”
“了不起,”闵玧其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巴掌,“本年度的最不解风情奖非你莫属了。”
“……谢谢。”
闵玧其扯了扯嘴角,胳膊搭在额头上,看着天花板出神。金南俊清了清嗓子:“您说要给我的东西……”
“啊,电视柜抽屉里,最下面那个,”闵玧其呼吸不畅,哼唧了两声坐起来,“金硕珍的药,备用的那瓶忘带走了。”
试管形状的棕色透明塑料瓶,里面是常见的白色药丸,没有任何字母或标记。
“别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闵玧其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十几年前就开始吃了,每天一粒,从没断过。我偷尝过一次,睡了一整天,起来心情特别好,感觉跟强效安眠药差不多吧。”
金南俊点点头,把药揣进兜里:“他去的医院,您知道是哪儿吗?”
“知道啊,离会所不远,一个私人治疗中心。一般都是老板陪他去,我也送过几次,不过进不了大门。那边保密措施很严,有专人陪护。”闵玧其抽出纸巾擦了擦鼻子,手撑着脑袋瞅着他,“喂。”
“嗯?”
“你觉得他有病吗?”
金南俊皱了皱眉:“当然没有。”
“对吧,除了自恋了点嘴贱了点贪吃了点心狠手辣了点,可以说是很正常一人了,”闵玧其笑笑,“你就当那是维生素,别琢磨有的没的。”
“知道了,”金南俊站起来,“那我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闵玧其挥了挥手,没等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等等。”
“怎么了?”
“他女儿明天回国,我把她号码发给你,你约人家吃顿饭,”闵玧其拿起照片晃了晃,“看能不能问出她家监控录像的备份硬盘藏在哪儿。”
金南俊挑了挑眉:“你找不到啊?”
“感冒了,状态不佳,”闵玧其一脸烦躁,“不愿意拉倒,我看这姑娘也不一定知道。”
“可以试一下,他跟女儿挺亲的,明天还要亲自去接机呢。”
“行吧,”闵玧其栽回沙发上,“你加油。”
被椅子倒下的哐当声惊醒的时候,金南俊以为自己还睡在车里,翻了个身才想起来身下是自家的沙发——稍微柔软一点,但不舒服的程度比车座好不到哪儿去。他爬起来伸了伸腿,看向厨房里捂着膝盖一动不动的金硕珍:“什么时候回来的?”
“九点多吧,陪你弟看了场电影。”
“现在几点?”
“一点半。”
窗帘缝里透出来一点蓝荧荧的光,金硕珍没开灯,摸黑倒了杯水,走到沙发前递给他。金南俊接过来一口气喝完,打了个气嗝:“想等你们回来的,结果一坐下就睡着了。”
“吃饭了吗?”
“嗯,冰箱里有炒饭。你做的吗?”
金硕珍点点头:“给你打包了炸鸡和意面,明天吃吧。”
“好,”金南俊抬头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梦到的人,醒来就能看见,好神奇。”
“梦到我什么了?”
“……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金硕珍警惕地抱起胳膊:“你先说。”
“我梦见你和我睡在一张床上……”金南俊瞥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都没穿衣服。”
金硕珍好一会儿没说话,也没动,看着并不像要揍他的样子。金南俊松了口气,戳戳他胳膊:“不生气吧?”
“做什么梦又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金硕珍笑笑,“你去床上睡吧,沙发太小了。”
“那你呢?”
金硕珍转身走进房间:“床又不小。”
金南俊花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蹦跶过去的时候差点撞到茶几。
“衣服得穿着。”
“好。”
“泰亨起床之前回沙发上去。”
“好。”
金硕珍关上房门,转身看着他:“亲我一下。”
“好,”金南俊走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还有吗?”
“抱抱。”
可能是衣服单薄的原因,他的体温比梦里要低一些。金南俊把头埋进他肩窝里,胳膊沿着腰线严丝合缝地锁住,用力吸气,又慢慢放松,直到整个身体里都充满金硕珍的气息。
12
床很大,但金硕珍仍然像睡在车里一样,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只占据不到四分之一的一个角落。金南俊躺在他旁边,看着山脉一样隆起的被子随着他的呼吸缓慢起伏。
“小其跟我说了,你去送了感冒药,把我的药也带回来了,”金硕珍背对着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嗡嗡的,“还有明天要出去约会,和很漂亮的女孩子。”
“啊,那是为了任务,她是……”
“我知道,”金硕珍笑了,“没在质问你,紧张什么。”
“哦。”
“跟我讲讲你以前的女朋友吧,”金硕珍转过来看着他,“初中的那个。是初恋吗?”
“你怎么……”金南俊顿了顿,“金泰亨告诉你的吧?臭小子课文乐谱记不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倒是门儿清……”
“怎么能说是陈芝麻烂谷子呢,”金硕珍打断他,“据说你们当时可纯情了,每天给对方写情诗,一起骑单车回家,第一次牵手回来兴奋得一晚上没睡觉……”
“你再给他买几顿好吃的就能知道我尿过几次床挨过几次揍了,”金南俊叹了口气,“没他以为的那么纯情,从头到尾都是我单方面的喜欢,单方面被甩,之后才知道她同时交往了好几个男生。当时特别难过来着,后来想想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确实很幸福,所以,嗯,算是一段珍贵的回忆吧。”
“哦,我以为你一直不谈恋爱是因为忘不了她呢。”
“不至于,”金南俊笑笑,“现在见到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了。”
金硕珍摇摇头:“她没变多少,还跟少女一样。不像你,一下子从荞麦面团变成了姜饼人。”
金南俊愣了一下,扭头看着他:“……你调查她了?”
“嗯。”
如果躺在身边的只是他普普通通的爱人——像闵玧其说的,除了有些自恋嘴贱贪吃心狠手辣之外接近完美的普通人——那么金南俊愿意把这理解为可爱的嫉妒,甚至因此心生愉悦。但是金硕珍不是。此刻被黑暗放大的心跳和呼吸声像战斗开始前的鼓点一样,催生出白天不敢有的冲动,把他从自己划的安全线里推了出去。
“你吃的药,不是维生素片吧?”
他矫饰出一点玩笑的口吻,甚至做好了被踢下床的准备。但是金硕珍没有半分的犹豫或抗拒,笑着摇了摇头。“名字我也记不住啦,反正是精神类药物,用来舒缓情绪的,”他顿了顿,忽然闷笑了两声,“闵玧其跟你说是维生素片啊?”
“嗯。”
“啧,你在他心目中是有多弱智……”
“为了保护你吧,”金南俊顿了顿,“他又不清楚我是什么人。”
金硕珍不笑了,趴过来盯着他:“你是什么人啊?”
金南俊看着他。屋子里没有光源,但那双眼睛却仍然亮得惊心动魄。“司机?保镖?姜饼人?”他想了想又补充,“反正都是你的人。”
“说谎要被我拔掉舌头的。”
“不骗你。”
金硕珍哼了一声,又转过去,背对着他:“调查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我有好好吃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哦。”
金硕珍入睡很迅速,在他沉默的半分钟里呼吸便缓慢平稳下来。金南俊侧过身,伸手把他耳后翘起的头发捋平,指尖轻轻搁在颈动脉上——对方的脉搏和自己的心跳互相追逐着,很久才会重合一次。他数到第九次的时候滑进梦乡,被短信铃声惊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床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送你弟去上小提琴课了。吃完早饭再出门!祝约会顺利!
约会进行得很不顺利。金南俊和成年女性正式约会的经验约等于无,虽然照本宣科预定了颇有情调的餐厅,但是对方显然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见识比头发还长,一眼就看透了自己这点雕虫小伎。
“说吧,”她吃完甜点便选择了开门见山,“想从我这儿刺探到什么?”
“刺探?”
“你的话题一直绕着我的家庭打转,对我本人半点兴趣都没有,显然是受了谁的指使来刺探军情呗,”她抿了口拿铁,掏出镜子补了补妆,“金先生应该不屑于献这种无谓的殷勤,贵公司跟我爸妈最近又没有合作……哪怕是竞争对手委托也不应该派你这种小角色过来吧?啧,就很奇怪。”
“您多虑了,是我自己对您感兴趣,只是,”金南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我这种小角色,从来没有被您这样的女孩子青睐过,所以有点手忙脚乱。”
“是吗?”女孩儿手撑着下巴,猫一样的圆眼睛眨了眨,“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拿到号码大半个月之后才忽然感兴趣?”
“……因为发现初恋已经嫁人了,”金南俊顿了顿,低头摩挲着自己的咖啡杯,“我终于可以忘掉她了。”
“啊……”她捂着嘴笑起来,“没看出来,还是个纯情派呢。”
从咖啡厅出来后金南俊掏出预定好的画展门票,女孩子没有拒绝:“你也喜欢这个画家?”
“金先生推荐的,”金南俊笑笑,“他说这个画展你应该会喜欢。”
女孩子笑了,眼底浮现出一丝害羞的神色:“他知道你约我?”
“当然,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呢。”
“那倒是。”她举着门票自拍了几张,话匣子终于打开似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钢琴芭蕾油画都学过,申请大学的时候纠结了很久,跟金先生聊过几次之后才下定决心学美术的。我爸一开始还信不过,觉得这东西有没有确定的评价标准,将来不好发展。不过我这人呢,下定决心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出国之后除了上课就是练习,然后参加比赛拿奖再比赛再拿奖,现在终于要开个展啦……”
她原地转了个圈,鞋跟在砖缝里绊了一下,金南俊连忙拉住她胳膊把人扶稳。“小心,”他慢慢松开手,“没事吧?”
“哦,没事,”女孩靠近他闻了闻,“你换香水了?上一次不是这个味道……”
金南俊意识到他今天喷的是金硕珍的香水——出门前看到放在玄关柜子上,顺手就拿起来用了。女孩子的反应快得多,在他张嘴之前就恍然大悟道:“金先生送你的吧?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
“没错,”他松了口气,“你刚才说到开个展……”
“啊,对,我爸比我还高兴,特地帮我置办了工作室,亲自设计装修……我想想啊,下个月中旬应该就能完工,到时候有派对,你和金先生一定要来!”
“好,”金南俊弯着眼睛笑笑,“我们一定去。”
工作室的位置并不难查,闵玧其当天晚上便派人带着设备去扫了一遍,果然在女孩儿的自画像后面发现了被焊进墙里的保险箱。
“厉害啊金南俊,我估计着得找一个星期的东西,你一顿饭就解决了,”电话那头的闵玧其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调子,但鼻音已经消了大半,“饭钱多少?我报销。”
“不用了,这次运气好而已……”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闵玧其顿了顿,“目标的动静我这边有人看着,你这几天跟那姑娘保持联系,尽量摸清她的行程。”
“……好。”
闵玧其顿了顿:“有问题?”
金南俊犹豫了一下:“这次行动不会伤害到他女儿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久,才传来闵玧其的冷笑:“喜欢上人家了?”
“不是,”金南俊咬了咬嘴唇,“她跟爸爸感情挺深的,忽然出事肯定……”
“唔,感情是挺深,”闵玧其永远是那个不冷不热的调子,听不出是肯定还是讽刺,“她爸当初找到我们不就是为了给她收拾烂摊子么?自己技不如人没拿到领舞的角色,就把第一名那小姑娘从楼梯上推下去了。哈,她爸大概是从那件事知道了监控的威力,连自己家也不放过,结果拍到了老婆和自己好朋友出轨。他拿着录像去威胁夫人转移公司股份,没想到这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直接委托我们帮她把老公给解决掉。怎么样?还担心她们会受伤害吗?”
金南俊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了口气:“是我天真了。”
“啧,也就看在感冒药的份上跟你啰里巴嗦地扯这些,”闵玧其叹了口气,“看你好像还没清醒的样子,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咱公司呢,从员工到客户,没有一个好人,都跟无辜俩字儿离着十万八千里呢。良心啊正义这种东西,赶紧给我扔掉。”
“……知道了。”
“还有啊,”闵玧其顿了顿,“你喜欢那女孩儿可以,约一约也行,但是最好不要让金硕珍知道。他洁癖很严重的,自己狗狗身上有别人的味道的话,唔,皮都能给你搓掉一层。”
金南俊沉默片刻:“……没别的吩咐我挂了,祝您早日康复。”
虽然知道闵玧其说话习惯真真假假掺一块儿,但他还是趁金硕珍没回来洗了个澡,特地用了大量沐浴露,换下来的衣服也直接扔进了洗衣机里。金南俊吹完头发,扭头就看见金硕珍靠在卫生间门口瞅着他。
“啊,吓得我心脏疼,”金南俊捂着胸口,“什么时候回来的?泰亨人呢?”
“去给同学过生日,晚上不回来了,”金硕珍凑近他嗅了嗅鼻子,“洗干净了?”
“本来就不脏,”金南俊无端心虚起来,“吃晚饭了吗?我打包了生鱼片和烧酒……”
“怎么,初恋嫁人了,想借酒消愁?”
金南俊后退半步:“你在我身上装窃听器了?”
“不好意思,你暂时还没有动用窃听器的资格和价值,”金硕珍转身往房间走,“姑娘打电话给我了,把你俩的约会过程绘声绘色转述了一遍,听得我都有点儿心动。唉,年轻就是好啊……”
金南俊亦步亦趋跟着他从阳台拿了换洗衣服又回到卫生间:“我以金泰亨的名义发誓我绝对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说只是打感情牌让她放下戒心而已……”
“哦。”
鼻子差点被门板拍扁,金南俊叹了口气,试探性转了下门把——果然锁上了。他回房换上睡衣,去厨房把生鱼片装进盘子,又洗了几个草莓,听见开锁的声音立即冲到卫生间门口。金硕珍头发还滴着水,身上也湿漉漉的,从门缝里瞥了他一眼:“你回避一下,我要拿东西。”
“我帮你拿!毛巾还是睡衣?”
“按摩棒。”
金南俊跑到半路生生刹住车,转身瞪着他:“……什么?”
“按,摩,棒。你之前见过的,在小其家……”
“我知道,”或许是因为有了经验,这次的窘迫感减弱了很多。金南俊挠了挠脖子,“在你行李箱里吗?”
“嗯,和润滑液在一个兜里,一起拿过来。”
金南俊用学生时代被喊上黑板解题的认命姿态把东西从房间运到了他手里。金硕珍接过去,看着杵在原地不动的金南俊:“好奇啊?想试试?”
“不不不不想……”
“那你站这儿干嘛,”金硕珍把湿发撸到脑后,露出被蒸得粉红的脸颊,“想看我用?”
金南俊似乎能听见自己脑袋里那根理智的保险丝熔化的滋滋声。但是他没来得及点头,金硕珍便笑了。“呀,脸红什么,小黄片里不也有女孩子用吗?你不会没见过吧?”
“见是见过,没有这么近距离……”金南俊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走开,但是身体并不受大脑指挥,“对不起,我还是……”
“看呗,我不介意,”金硕珍转过身,任凭门缓缓敞开,“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就站在那儿,不许进来,也不许走。”
金南俊不敢眨眼,好像连移动视线都是对眼前这个人的亵渎。他无心听金硕珍的要求,自知已经做好了全盘接受的准备。
“手背在后面,到我结束为止不许碰自己。能做到吗?”
金南俊点点头,看着金硕珍打开润滑液,倒进掌心,仔仔细细地抹在按摩棒上——动作流畅坦然,好像这里就只有他自己,好像自己的视线并不存在。门明明敞开着,金南俊却感觉自己在偷窥。
好在罪恶感并没有持续太久。重新洒下的热水和被欲望烧沸的血液一起,迅速把金硕珍的整个身体染成了绯红。他靠着墙,慢慢跪在地上,抬起头,隔着满室的雾气迎上金南俊的目光。
声音太多了——水流,引擎,心跳——但是金南俊听得最清楚的,仍然是从金硕珍嫣红色的嘴唇里如潮水般涌出的,被压抑得支离破碎的呻吟。
他遵守约定没有碰自己,高潮却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13
金硕珍被金南俊用浴巾裹着抱到床上,靠在床头看着他换内裤。“又闻到了,”他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眼睛懒懒地睁着,看着金南俊把脏内裤塞进黑塑料袋里扎好,皱起鼻子笑道,“你的味道。”
“还烦吗?”
金硕珍摇摇头,坐起身:“过来。”
金南俊走到床边坐下,被揪住衣领拽过去,嘴唇近乎蛮横地撞在一起,牙齿磕在舌头上,淡淡的铁锈味很快在口腔里弥散开来。
“想操我吗?”
金南俊盯着他沾血的嘴唇,点了点头。
“那你得先杀了老板。”
金南俊低下头,咬住嘴唇,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脱口应允一样。金硕珍腰侧有个一指多长的伤疤,他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这么长的匕首,再进去半公分就到肺了,”金硕珍眯起眼睛,“他犹豫了,但是我没有,照着心脏刺的,一进一出,很干净,都不用补刀。”
“他?”
“最后一个碰我的人。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又高又胖,手特别粗糙,弄得我身上到处都是淤青。”金硕珍笑了笑,“看着跟山一样,竟然一刀也就死了。人类好弱啊,你说是不是?”
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扫进衣领里,金南俊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你那时候几岁?”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这样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毕竟金硕珍才是杀掉野兽存活下来的人。他并没有资格共情。
“十二。”金硕珍顿了顿,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过药瓶,倒出一粒扔进嘴里。
“我去倒水……”
“不用,”金硕珍拉住他,抬头笑了笑,眼睛亮得吓人,“陪我说说话就行。你十二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嗯,小学刚毕业吧,暑假去看了演唱会,开始学写诗,教泰亨唱字母歌,”金南俊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根手指自然地交扣在一起,“你有哥哥或者弟弟吗?”
“和我关在一起的小孩子,算吗?”金硕珍躺下,蜷进被窝里,“不知道他几岁,可能比我小一点吧,眼睛特别大,和你弟差不多大,没那么神气,看谁都怯生生的。他病死之后我才决定杀人,因为不想落得同一个下场。”
金南俊转过身,帮他掖了掖被子。“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搜集那些报道了,”金硕珍看着他,“要不要帮我?”
金南俊点点头,看向行李箱里的文件袋:“您准备怎么办?一个个杀掉?”
“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再说了,他们不配死,”金硕珍笑笑,“当然,也不配活着。”
“您的意思是……”
金硕珍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往被子里缩了缩,打了个呵欠:“你知道月尾岛吗?”
金南俊点点头。
“离仁川前海不远,夏天可以带弟弟去玩。它南边大概五海里的地方有个无人岛,说是无人岛啦,其实藏着个私人监狱,迄今为止收押过二十八个人,死掉了七个,所以现在关着二十一个人。这些人每个都长期被侵犯,虐待,治疗,再被强暴,如此反复。所有过程都会被录下来,传到公开或者非公开的网站上,供口味比较,唔,特殊的观众欣赏,”金硕珍看着那个文件袋,“名单上的那些人,早晚都是要进去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金南俊顿了顿,“这个监狱……老板知道吗?”
“知道吧,但是装作不知道。他不喜欢我和这些人接触,但是也不会干涉我的决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闵先生知道?”
“对啊,从头到尾都是他帮我,”金硕珍笑笑,“现在多了一个你。”
金南俊点点头,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金硕珍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困了,”他转过身,脸埋进枕头里,“晚安。”
在军队抱着枪数着子弹闻着油味儿入睡的日子被金南俊有意识地尘封在脑海深处,要不是肌肉记忆一触即醒,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拆卸,擦拭,组装,上膛——每一个动作都和吃饭穿衣一样行云流水,托好枪从瞄准镜里看到目标的的脸时,金南俊甚至察觉到一丝久违的兴奋。
“狙击手已就位,完毕。”
耳机里闵玧其的声音被电流磨得暗哑了些,音节一个一个有条不紊地撞在鼓膜上:“收到。正在连接监听设备,请稍等。”
瞄准镜里的目标拿起了座机听筒,金南俊的耳机里“嘀”了一声,传来他的声音:“……知道了,你让律师起草好发给我。嗯,明天见。”
“声音正常,完毕。”
“OK,保洁组进场。狙击手准备,五,四,三……”
扣动扳机和目标倒下几乎是同时发生,金南俊听到耳机里窗户碎裂的声响,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慢慢吐了口气。
“保洁组到达目标楼层。设备组进入监控室,各就各……”
“爸爸!你猜我……爸爸?”
“操,”闵玧其的声音猛地绷紧,“保洁组原地待命,设备组连接监控画面。怎么回事?她怎么来了?”
金南俊重新屏住呼吸,从瞄准镜里看着女孩儿扑到目标身边,颤抖着去捂他头上的伤口。“救护车,救护车……”她手上沾了血,滑了好几下才拿稳手机,“119,119……”
“开枪吧,”闵玧其在耳机里叹了口气,“没时间了。”
她中枪的瞬间像电影里浮夸而美丽的慢镜头——手机落在地上,白裙子上慢慢开出鲜红的花朵,她捂住肚子,不可置信的看向窗外的黑暗。金南俊知道她不可能看见自己,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OK,保洁组进场,设备组开始替换监控……”
之后的任务没有出现其他意外,所有步骤都按照原计划顺利完成。收到撤退命令后,金南俊没有立即起身,扶着枪在天台边上坐了好一会儿。对面办公室已经被打扫干净,窗玻璃换上了新的,地毯桌子书架都被擦洗干净——除了他们,不会有人知道有两条生命在这里消失。
“在想什么?”
金硕珍的出现和目标的女儿一样突然,金南俊却不觉得意外。“你让她来的,对不对?”他仰头看着对方,“她今晚明明和你约了吃饭。你算好了时间,送她来的,是不是?”
“你太高估我了,”金硕珍笑笑,“她怀孕了,下午刚刚做的检查。本来准备明天再告诉父母,但是我想,她爸爸等不到明天了呀……我只是希望他走之前知道这个好消息而已,没想到这么不巧。再早点过来就好了,你说呢?”
有那么一瞬,金南俊是想相信他的。接受这个说法吧,他劝自己,就算这不是真相,你也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悲剧。没有人强迫你开枪,子弹是你自己发射进她的身体里的。金南俊清楚地知道,他不应该用自己所谓的道德去谴责别人——尤其这个别人是金硕珍。他站起身,扶着膝盖等僵硬的腿恢复知觉。金硕珍伸手来扶,他不自觉的躲开了。
金硕珍收回手,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我是故意的。”
“……为什么?”
“因为知道她怀孕之后,我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会不会是阿南的?”金硕珍自嘲地笑笑,“我问她孩子爸爸是谁,她说我不认识。我从来不会追问别人不想说的事情,但是不追问不代表我相信她。小丫头从小到大哪次约会没有跟我聊过,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恋爱对象?”
“不是我,”金南俊咬着牙抬头看他,“不是我。”
“我知道,我算过了,她怀孕一个多月,你们才认识十几天,不是你。”金硕珍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呼出的时候肩膀重重地垂下来,神情竟有些惨淡,“可笑吧?我需要用这种计算才能把你排除掉。”
金南俊眨眨眼睛,把涌进胸口的委屈压回去。“既然知道不是我,”他低下头,“为什么还要送她过来?”
“因为恶心,”金硕珍扭头看着他,“不管是怀疑你还是相信你,都让我觉得恶心。”
风速忽然变大,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金南俊忽然觉得乏力,索性靠着栏杆蹲下,抬头看着暗蓝的夜空。
“不用替她难过,”金硕珍的声音被风撕扯着,像鞭子一样砸在他身上,“刚刚如果不开枪,今晚的意外伤亡就是你本人了。”
金南俊抬起头,看着他从腰后抽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自己。
“Bang,”他恶作剧似的笑笑,把枪扔到他怀里,“跟小其借的,帮我一块儿还了吧。”
金硕珍的背很宽,大衣下摆像披风一样飞扬开来,离开的步子缓慢但坚定,可以称得上潇洒。金南俊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心脏抽搐了一下——原来心疼并不只是比喻。他锤了捶胸口,有些好笑地想,谁在心疼谁呢?
“要不要玩个游戏?”
金硕珍停在原地,转身看着他。金南俊打开枪膛,倒出子弹,只留下一个在里面。“以前在军队用这种方式代替石头剪刀布,”金南俊拍上枪膛,转了一下,“装一发空包弹,随机向队友开枪,被射中了算输,负责一个星期的内务或者代值两次夜班之类的。”
“……玩得够硬核的,”金硕珍走过来,接过枪,拿在手里掂了两下,“但这是实弹。会死人的那种。”
“我知道,”金南俊笑笑,扶着他的手,让枪口对准自己,“空枪的话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实弹的话……正好,我死了你就不用觉得恶心了。怎么样?”
金硕珍低头看着他,上前半步,黑洞洞的枪口抵在额头上。保险栓打开的声响震得头骨有些发麻,金南俊一眨不眨地盯着金硕珍的眼睛,看着他勾起嘴角,唇边的小坑一闪即逝。
“你赢了,”他松开扳机,放下枪,“说吧,什么要求?”
“离开这里,”金南俊站起身,握住金硕珍攥着抢的手,“和我一起。”
金硕珍笑了,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像打发一个异想天开的三岁小孩儿:“去哪儿?天涯海角吗?”
“答不答应?”
“换个现实一点儿的。”
“离开这里不现实吗?”
金硕珍摇摇头,挣脱开他的手:“我走了,他怎么办?”
“谁?”金南俊看着他,“老板?”
金硕珍点点头:“他离不开我。”
“为什么?”
“因为他爱我啊,”金硕珍笑了笑,“全世界没有人比他更爱我了。”
“他爱你的方式就是囚禁你吗?”
“他没有囚禁我,”金硕珍皱了皱眉,“只是还把我当小孩儿一样管得很宽而已,不会限制我的自由……”
“所以你随时可以离开,”金南俊顿了顿,“只是你不愿意。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金硕珍抬着头直视他,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眼眶却红了,“我离开他的话,会死掉。”
汗湿的手被风吹得冰凉,金南俊握了握拳头,让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不会的,”微弱的痛感很快消失,金南俊慢慢吐了口气,重新握住他的手,“我会保护你的。”
“是吗?”
金南俊点点头:“别忘了,我还是你的保镖。”
“啊,保镖,”金硕珍笑了笑,闭上眼睛,“但是本来就坏掉的东西,要怎么保护呢?”
眼泪滑出来的瞬间,他的身体也轻飘飘地倒了下去。金南俊跪在地上,把人抱进怀里,按到脉搏时才意识到手在发抖。“不要醒来,”他俯身在金硕珍的耳边喃喃,希望他听到,又害怕他听到,“一直睡下去就好。”
14
金硕珍搬回自己公寓的时候没通知金南俊,只让金泰亨发了个短信过来。
——大叔回家了,说要闭关画画,让你别去烦他。
——知道了。
闵玧其消息很灵通,任务总结会开完后把金南俊留下来,投以痛心疾首的严厉视线:“你又犯啥错误了?”
“……这么直接就认定是我的错吗?”
“他在我这儿有豁免权,”闵玧其瞥了他一眼,“不会因为那姑娘和他吵架了吧?”
“不是。”
“那为啥?”
“我,”金南俊叹了口气,“我让他跟我私奔来着……”
闵玧其瞅着他,抬手掏了掏耳朵:“再说一遍?”
“……您没听错。”
“为你鼓掌,有梦想谁都了不起,”闵玧其拍了拍巴掌,“谁给你的自信觉得他有可能答应啊?”
“我也就试探一下,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强烈……”金南俊看了他一眼,“金先生和老板的关系,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唔,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挺简单,”闵玧其撑着脑袋打量他,“想知道?”
金南俊点点头。
“留在行动组就告诉你。”
“……现在就要决定吗?”金南俊挠挠头,“不是说等老板回来……”
“明天下午的飞机到,”闵玧其眯着眼睛笑笑,“怎么,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考虑?”
金南俊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给金先生开车比较合适。”
“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没听说过吗?”闵玧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年轻人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目光短浅!”
金南俊没说什么,鞠了一躬要走,想想又转身站住。
“干嘛?还有事?”
“我跟着金先生满三个月了,想送个礼物给他,不知道您有没有建议……”
“小伙子眼光不错,送礼物这方面我堪称专家,你算是问对人了,”闵玧其抬了抬下巴,“预算多少?”
金南俊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包个游艇陪他海钓呗。”
“咳,三十,三十……”
闵玧其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算了,穷小子也有人权,”他眯着眼想了想,“那就去海边钓点新鲜的章鱼啊龙虾啥的搓一顿,顺便看个日出。”
“好,谢谢闵先生。”
金南俊按下门铃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两声叮咚之后门就开了。金硕珍装备齐全蓄势待发——遮阳帽,墨镜,冲锋衣,鱼竿,脚边还有硕大一个保温箱——看见他毫不惊讶,抬手示意里面:“厨房还有个袋子,去帮我拎一下。”
“哦,好……你上哪儿去?”
“不是要去海边吗?”金硕珍吭哧吭哧把保温箱搬下台阶,“小其跟我说了,那边有个露营地,我帐篷都打包好了,你到时候负责搭就行。”
袋子里是水果和零食,金南俊帮他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忍不住掀开看了一眼:“这么多肉?吃得完吗?”
“吃不完再带回来呗,多可以,少不行,”金硕珍爬进副驾,“出发吧。”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兴奋的金硕珍——不管电台里是莫名其妙的饶舌还是耳熟能详的抒情,都扯着嗓子一字不落地跟唱,一边唱一边扑棱着胳膊摇头晃脑,半个小时后躺在椅子上喊累,音乐一响又瞬间蹦跶起来。
“泰亨五岁第一次去游乐园都没你这么兴奋,”金南俊把水瓶递过去,“说不喜欢旅游是骗人的吧?”
“钓鱼又不是旅游,”金硕珍喝了口水,把音量关小了点,“哎,好久没去了。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去年生日吗?他陪我在海上漂了一整天,总共就钓上来两只小螃蟹,哈哈……”
天气很好,洒进车里的阳光把他整个人都映得亮闪闪的。金南俊扭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勾起嘴角:“钓不上来鱼也这么开心啊?”
“当然,开心的过程,不是结果,”金硕珍伸了个懒腰,“我喜欢一边等鱼上钩一边发呆,呆久了就好像自己也变成水了一样,没有形状没有颜色也没有喜怒哀乐,多好。”
沉默的金硕珍让他觉得不安起来,金南俊握住他的手用力扣紧,拇指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像不像私奔?”金硕珍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一直开下去是不是就到天涯海角了?”
“我还没放弃呢,”金南俊笑笑,“你一个点头咱们就出发。”
金硕珍笑了笑,没说什么,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刚刚在窝里打完滚的仓鼠。他们离海边越来越近,风里很快有了夏天的味道。电台里在读听众来信,一个高中生说她希望能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收到喜欢的男孩子的玫瑰和亲吻。
“我的花和吻,都是他送的,”金硕珍自言自语似的,抬头看着手指被阳光照出透明的红色,“从十二岁到现在,每年都有,不过不是玫瑰,是酸模花,没开的时候跟狗尾巴草差不多,绿油油的,不过我很喜欢。”
十二岁。和杀人是同一年。金南俊放慢车速:“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医生,小孩儿被弄伤的时候他会来照顾。我受伤昏迷了很久,醒来就在他家里了。他说那边以为我死了,不会来找麻烦,让我安心养伤。我不信,只要那个地方还在我就不肯换药,他没办法,就把那边的人都杀了。”
“……杀了?”
“嗯,趁睡觉注射了致死量的吗啡,让我看过之后一把火烧了干净。”
“小孩儿们呢?”
“都送走了。”
太阳被经过的云层挡住了一会儿,金南俊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似的:“那之后……你就一直住在他家吗?”
“嗯。他向来细心,伤好之后还帮我登记了户口,送我去上学。我问他你为什么对我好?他说我爱你啊,爱一个人的话自然会想尽办法对他好。”
“他……”金南俊咬了咬牙,攥着方向盘的指尖已经发白,“他碰过你吗?”
“什么意思?”
“他有没有做那些……”金南俊犹豫了很久,还是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
“啊!到了!”前面就是露营场,金硕珍探出车窗,兴高采烈地和路边的人打招呼,“嗨!你们喜欢钓鱼吗?”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拉着妈妈的手飞快地跑开了。“不喜欢啊,”金硕珍尴尬地缩回车里,瞪着金南俊,“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
金硕珍凑过来在他酒窝上亲了一下:“知道就好。”
他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搭好帐篷,坐下喘气的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到了海里面。幸好炉子和炭火都是现成的,两个人面对面烤肉吃肉一气呵成,一保温箱的食材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我说不嫌多吧,”金硕珍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我再煮包拉面,你要不要?”
金南俊摆摆手,示意烤盘上的香肠:“不能浪费。”
等水开的时候金硕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溜小跑到停车场,抱了个纸筒跑回来:“喏,给你的礼物。”
纸筒里是一张画。一张裸体画。
一张金南俊本人的裸体画。
“是不是有点,唔,”金南俊迅速组织了一下措辞,“过于写实了?跟照片没什么区别了好像……”
“你有裸照啊?”金硕珍瞪大眼睛,“不早说,拿来看看。”
“没有没有,”金南俊把画重新卷好塞进纸筒里,多余地环顾了一下空旷的四周,生怕被谁看见似的,“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煮完面后金硕珍就吃了两口,剩下的都扫进了金南俊的肚子。“你去钓鱼吧,我来收拾,”他捂住嘴打了个嗝,“顺便消化消化。”
“行,你结束了来找我。”
接到闵玧其电话的时候他刚把碗筷洗好,正把东西往车上搬。
“你跟金硕珍在一块儿吗?”
“对啊,他在钓鱼呢,”金南俊放下箱子,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挪了挪,试图腾出地方,“有什么事吗?”
“他药没带。也不知道走之前吃没吃,”闵玧其叹了口气,“你们今晚在那儿过夜吗?”
他把金硕珍装杂物的袋子往旁边推了推,一本书滑了出来,边缘的咖啡色污渍看起来很眼熟。金南俊拿起书,发现确实是自己的那本《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我借给你的书怎么在金硕珍包里?”
“带走啦?我说怎么找不到呢。没丢就行,吓我一跳,”闵玧其松了口气似的,“你去问一下他今天早上吃没吃药,没吃的话晚上得回来,或者我送过去。啊,不行,我晚上有事,你们还是……”
“知道了,”金南俊打断他,“我们回去。”
听见尖叫声的时候金南俊已经能看清码头上围成一圈的人影,他加快速度跑过去,看到一个头顶稀疏的老头被金硕珍扭着胳膊摁在地上,旁边的羊角辫小丫头被妈妈搂在怀里小声啜泣。
“放心,我不会报警的,”金硕珍攥着鱼钩的手抵在他的脖子上,“只要老老实实承认你刚刚干的腌臜事,我就留你一条性命。”
“我,我什么都没干!”老头挣扎着抬头,“小丫头,小丫头!你自己告诉他,我们明明是在玩游戏,对不对?我们……”
“闭嘴!”鱼钩在他脖子上刮出一道醒目的血痕,老头和围观的人瞬间都安静下来。金南俊走到一个正举着手机录像的人跟前,捏住他胳膊把手机甩进了水里,趁他还没回过神来顺手一推。手机主人踉跄了几步,被人群接住,转过身刚想开骂,看见金南俊的脸色不自觉地闭紧了嘴巴。
“看来鱼是钓不成了,各位散了吧。”
小丫头的妈妈红着眼睛跟他点了点头,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南俊蹲到金硕珍跟前,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先生?”
“最后一次机会,”金硕珍松开手,看着老头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承不承认?”
喉结在衰老松弛的皮肤下滚了滚,老头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承认,我承认,求求你放过……”
码头离海面不高,人掉下去溅不起多少水花,甚至连声音都被海浪盖过了。金南俊看着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慢慢被黑暗吞噬。
“走吧,”金硕珍把鱼钩上的血擦干净,转身收拾东西,“通知闵玧其,让他派人来清理一下。”
“好。”
金硕珍沉默了一路,回到营地之后便坐在椅子上看着海面出神。“对不起,”他没有看金南俊,“毁了你的礼物。”
“没关系,”金南俊笑笑,“我还准备了一个。”
彩灯亮起来的时候金硕珍条件反射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扑哧笑了。金南俊钻进帐篷,拍拍旁边的位置:“坐这儿。”
“氛围不错嘛,”金硕珍坐下后扫视一圈,“看你有没有本事变个吉他出来。”
“我倒是想,问题是不会弹,”金南俊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嗒嗒。”
“情书?”金硕珍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诗,诗,情诗!”金南俊连忙拽住他,“你不是酸我和初恋纯情嘛,我也跟你纯情一回,好不好?”
金硕珍没说什么,回头坐下,伸手勾了勾。
“干嘛?”
“给我看啊。”
金南俊摇摇头:“我给你念。”
金硕珍盯了他一会儿,痛下决心似的,把脸埋进手里,只留个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念吧。”
虽然对着镜子练习过好几遍,但是开口的瞬间金南俊还是紧张到出汗。好在金硕珍没有尖叫着逃开,只是捂着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眸子里映着彩灯的亮光。
“自我介绍。
我喜欢的东西,阳光,草地,自行车,和不会骑自行车的你。
我讨厌的东西,噪音,飞行,暴风雨,和你不吃的薄荷巧克力。
我追求的东西,健康,自由,大房子,和住在大房子里的你。
我拒绝的东西,权势,同情,伏特加,和你言不由衷的对不起。
我叫金南俊,性别男,爱好你。
我的梦想是活成这首诗。
既有我,又有你。”
结束后金南俊低着头不敢看他,被握住手才不好意思地抬起头:“不喜欢也不要告诉我啊,我这人自尊心很强的,不太能接受批……”
“金南俊。”
“……啊?”
金硕珍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们做爱吧。”
15
事实证明金硕珍的自尊心也很强,求爱被拒绝后一路都没跟金南俊说话,到家了才从登山包里把书抠出来扔给他:“还你。”
“闵先生……”
“他看完了。”
“哦,”金南俊愣了一下,“那他怎么不直接给……”
金硕珍没理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车,打开门把东西搬进去,站在玄关瞅着金南俊:“滚吧。”
金南俊看着他臊眉搭眼的一张脸忍不住乐了:“到底在气什么啊?”
“你说呢?啊?我都主动邀请了,你还拒绝?”金硕珍更来气了,手叉着腰瞪他,“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么,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
“这么一根筋的人!气死我了……”
“不是一根筋,”金南俊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哪儿不舒服还是怎么着……”
金南俊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没吃药吗,情绪不稳定,我怕你清醒之后后悔……”
“后悔?我情绪稳不稳定吃没吃药自己不知道吗?要你在这儿装什么绅士?”
“我能看得出来你……”
“看出来什么?看出来我是个疯子?”金硕珍忽然笑起来,“怎么?我疯的样子不可爱吗?”
金南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门咔嚓一声被撞上。金硕珍的体型和姿态对自己不构成任何威胁,但他第一次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
“一个个的都让我吃药,”金硕珍冷哼一声,脱掉外套扔在地上,“怎么,不打麻醉不敢动手?”
“……为什么要动手?”
金硕珍低着头不说话,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T恤,身子绷得紧紧的。金南俊叹了口气,捡起衣服帮他披上,手指拂过裸露的脖子,金硕珍猛地抖了一下,扭住他手腕把人按在墙上:“别碰我。”
“珍珍?”
老板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金硕珍吓了一跳似的,按着金南俊的胳膊迅速松开。
“怎么回事,小其说你有危险,让我提前回来,结果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老板走下楼梯,看了眼金南俊,“出什么事儿了?”
金南俊吃痛地揉了揉手腕,扭头看了眼金硕珍:“……没事。”
“没事就好……小丫头刚刚还打电话来问怎么样,珍珍你自己回……”
金硕珍向他跑过去的时候,金南俊还以为那会是一个拥抱。老板显然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但只有一瞬,脸上的微笑就变成了惊恐。刀插进他胸口之后,惊恐便凝固在了脸上,直到凶器被抽出,鲜血喷涌出来,他才踉跄着倒下,眼睛直到断气都没有闭上。
大门密码被按响的时候,金南俊忽然有种从噩梦中醒来的心悸感。他看着闵玧其出现在门外,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向楼梯——尸体并没有消失,金硕珍也没有恢复正常,仍然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这人柯南附体吗,怎么走到哪儿死到哪儿,”闵玧其瞥了金南俊一眼,“你没事吧?”
金南俊摇摇头,感觉喉咙干得说不出话。闵玧其低头扫了眼凌乱的玄关——工具箱敞开着,水果袋被踢倒在地上,没吃完的香蕉已经开始发黑。
“喂,”闵玧其走到金硕珍身边蹲下,小声喊他,“让阿南送你回房间,好不好?”
可能是听懂了名字,金硕珍眨眨眼,看向金南俊,又看了眼闵玧其,慢慢点了点头。金南俊把他抱进房间放在床上,金硕珍转过身,背对他把被子拉过头顶。
回到客厅的时候闵玧其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嗯,那边的目击证人和监控处理好就行,尸体不用找,就留在海里喂鱼吧……嗯,结束之后来我这儿一趟,好……”
金南俊在餐桌旁坐下,看着桌上的药瓶发了会儿呆,扭头问闵玧其:“老板对他做过什么?”
“嗯?”闵玧其抬头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但不会随便攻击无辜的人,除非受到强烈的刺激,”金南俊想起女孩子染血的白裙,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次的刺激显然是老板带来的。”
闵玧其挂掉了电话,手机捏在指间晃了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金硕珍告诉过你他杀的第一个人是谁吗?”
“嗯,”金南俊点点头,“最后一个碰他的人。”
“没错,最后一个。”
“你的意思是,老板没有……”
“没有,”闵玧其笑笑,“十二岁的金硕珍对他来说已经太大了。”
“那为什么要救他?还留在自己身边尽心尽力地照顾……”
“开始可能是出于对于同类的怜悯吧,或者医生的本能,”闵玧其耸耸肩,“后来就是养蛊,把凶狠的幼兽训练成了精明的猎手。要不是他那点见不得人的癖好被金硕珍发现,俩人可以称得上是天作之合,根本不会给我趁虚而入的机会。”
金南俊看着他:“先生发现了什么?”
“我想想啊……十七岁的时候吧,在医生抽屉里发现了小孩子的照片,不堪入目的那种。老板承认了,恋童,但是赌咒发誓说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金硕珍还是崩溃了,”闵玧其摇着头笑笑,“他可能真的爱上了医生吧。也可能是幼兽对保护者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谁说得清呢。但不管哪一种都跟他本能的仇恨截然对立。医生和自己,他谁都不肯放过,结果就疯了。”
“疯了?”
“自杀来着,没死成,在医院躺了得有半年吧。我就是这段时间开始和老板合作的,”闵玧其撑着脑袋笑了笑,“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他大脑在自我催眠,反正金硕珍醒来之后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反而对老板更加依赖了。看他身体虚弱,老板干脆就不让他做事了,养在家里当金丝雀似的哄着玩儿。偶尔带出去的时候当爱人介绍,时间长了金硕珍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爱人,听说老板要结婚跟疯了似的,把人锁在房间里不肯放出来……”
“……有没有可能是想起什么了?”
“或许吧,”闵玧其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我去救人的时候跟他打了一架,两个人都昏迷了好几天。醒来之后金硕珍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得靠药物抑制应激障碍,不然随时可能伤人伤己。”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离开的吗?”
闵玧其点点头:“可惜时间也没办法治愈一切。唉,谁能想到呢,一次疏忽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没有疏忽,我吃药了。”
金南俊看着金硕珍从走廊的阴影里走出来,光着脚,无声无息的站到自己面前。“我吃了,”他神情怔忡,“每天都吃,从来没忘记过。”
金南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桌上的棕色药瓶——盖子上有个淡淡的紫色桃心,是金泰亨趁他们不注意用彩笔涂上去的,说是为了让大叔吃药的时候心情好一点。
“这瓶是你让我带回去的备用药,”他看向闵玧其,“先生住在我家的时候就开始吃了。”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金南俊打开药瓶,白色药丸撒在桌上。“是维生素片对不对?”他抓起一把走到闵玧其跟前,“你把药换掉了,对不对?他不是今天没吃药,而是已经断了好几天……”
“哎,好聪明的狗狗,越来越想要了,”闵玧其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真的不打算留在行动组吗?”
“为什么?”金南俊后退一步,挡到金硕珍身前,“想要夺权?怕先生拦你的路?”
“误会,我也没想要他死,”闵玧其瞥了眼血泊中的老板,脸上的同情不像是假的,“只是单纯想把金硕珍从他臆想的虚幻世界里解救出来而已……”
“虚不虚幻轮不到你来决定吧?”
“不然呢?不虚幻的话,你为什么想带他走?”闵玧其歪着头笑笑,“啊,现在他醒了,怎么样,要不要再问问看?说不定这次会答应你呢。”
金硕珍一动不动地蹲在尸体旁边,手在半空中悬了很久才慢慢放下去,让睁着的眼睛闭上。“你终于解脱了,叔叔,”他捡起鲜血淋漓的水果刀,攥在掌心,“现在轮到我了。”
他握着刀转身的时候,金南俊感受到的并不是害怕,而是浓重的,无力的悲伤——那个以灵魂为代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孩子,终究还是被命运推了回去。
“跟我走,好不好,”他挡在闵玧其的身前,看着金硕珍一步步靠近,“离开这里,好不好?”
“让开。”
“怎么,想杀我?”闵玧其坐回沙发上,仰着头笑了笑,对上金硕珍的视线,“喂,太恩将仇报了吧?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收拾了那么多烂摊子……要不是我,你能在肥皂泡里舒舒服服地躲到现在?”
“现在肥皂泡没了,”金硕珍低头看着他,“我也不需要你了。”
“你?不需要我?”闵玧其笑了摇摇头,“金硕珍,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是这里的主人吧?”
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金硕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也失去重心般晃了晃。金南俊连忙去扶,被他挥手躲开:“说了别碰……”
刀口滑过脖子的感觉像一阵风——金南俊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世界便快速旋转起来。他和刀一起摔在地上,看着金硕珍慌忙跪下,伸手捂住他的伤口,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不要死,不要死……阿南!看着我……”
“别哭,没事……”金南俊抬起手,捧住他的脸,“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
“我跟你走,好不好,我答应你……我们一起走……”金硕珍俯身抱住他,泣不成声的哀求传进胸腔,像情人间亲密的私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还没看过日出,还没有去泰亨的演奏会……我教你弹吉他,好不好?把你写的诗唱给我听,好不好……求求你……”
“唉,早知道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你好了……竟然拖了这么久……”金南俊摸了摸他的头发,“本来,本来想满一百天再告诉你,但是……”
“不许说,不许说,我不听,”金硕珍闭着眼睛摇头,眼泪滑过血迹,被染成了红色,“一百天的时候再告诉我,听见没有?”
“……你真好看,像玫瑰一样,”金南俊看着他,不好意思似的笑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喜欢了整整九十天,一天都没有浪费……”
被黑暗席卷的瞬间,金南俊尝到了一个吻——腥的是血,咸的是泪,甜的是唇。
“金硕珍,”他满足地叹出最后一口气,“我爱你。”
——喜欢BE的可以先行撤离了谢谢恕不远送后会有期——
“秋天,书包,向日葵,钟,雨水,电影。”
“口令检验完毕,RealMind治疗系统已恢复初始设置。请重新启动。”
电脑屏幕重新亮起,穿白大褂的卷发男孩一脸兴奋,冲摄像头眨了眨眼:“还记得我吗?”
“医生信息有独立备份,不会和病人档案一起删除,”系统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你好,V。跟高兴再次见面。”
“嘿嘿,我也跟高兴,”男孩咧了咧嘴,很快严肃起来,敲了两下键盘,“高兴归高兴,程序还是要走的。咳咳,请陈述你的编号。”
“RM0912。”
“功能?”
“人格消除。”
“从业年限?”
“七年。”
“啊,那这是你最后一个病人了,”男孩笑了,“治愈率百分之百,可以光荣退休啦。”
“谢谢。”
“听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退休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不太清楚哎,”男孩挠了挠头,“毕竟我离退休还有半个世纪那么久。”
“那很好,你还有机会帮助很多人。”
“你也可以啊,回总部更新版本之后就又可以投入治疗了……”
“更新之后我就不是我了,”系统沉默了片刻,“就和人类的死亡一样。”
“啊,好沉重的话题,”男孩叹了口气,甩甩脑袋,“聊点开心的事吧!你治愈的最后一个病人今天就要出院啦!怎么样,是不是很欣慰?”
“是。他的精神评估结果如何?”
“唔,创伤人格完全消失,治疗过程也没有对主体人格产生影响。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对他进行了催眠,没有检测到任何潜藏的应激反应,可以说很成功啦,”男孩似乎能察觉到系统的犹豫,“你在担心什么吗?”
“我可不可以回看一下治疗过程?”
“根据规定是不可以的,治疗完成后必须立即将过程加密存档,并从系统中彻底删除,以保护病人隐私,”男孩把操作手册背得滚瓜烂熟,“你要是想查阅的话可以申请……”
“算了。不需要了。”
“……为什么想回看啊?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系统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只是想知道我最后一个病人长什么样子罢了。”
“那简单啊,我带你去。”
“可以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都要死……呸呸呸,要退休了,看一下又不会怎么样。”男孩拿起手机,连蹦带跳地跑下楼,停在一个虚掩着门的病房前,把镜头对准窗户,“看得见吗?”
对面墙上靠着一张巨大的画板,深浅不一的蓝色貌似随意地覆盖着,像天空,也像深海。拿着刷子的人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
“没想到吧,杀手组织的头目还会画画。嗨,也不奇怪,艺术家里面很多就是疯子,”男孩自顾自感慨道,“我前期治疗的时候去他画室考察过,哇,夸一句天才是不过分的。去之前我以为他的画多少会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呢,结果没有,都特别纯粹明亮,一点不压抑。我收藏了一幅叫利维坦的画当作纪念,儿童风格的蓝色鲸鱼,很难和名字联系起来。后来我查了一下,发现真有叫利维坦的鲸鱼哎,据说是海洋里最凶残的生物之一……”
病房里的人结束了出神,扔下刷子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哎 ,你看他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能想象出他十二岁就开始杀人了吗?两百多斤的性侵犯,一刀就捅死了。领养他的医生心肠太软,应激人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应该送到这儿来的,但是没忍心,靠药压着,结果女儿刚刚出生自己就被掐死了。之后虽然换了更强效的药,但是副作用也更大,幻觉,嗜睡,消瘦……最后主人格为了自救,主动找到我们要求系统消除……”
病人慢慢站起来,拿起刷子在板上点了两下,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扭头看向窗户——他的长相意外地柔和,瞳色极浅,眼尾上挑,被额头上形状狰狞的疤痕衬着,眉眼间竟显出几分妖冶。
“啊啊吓我一跳,”男孩迅速蹲下,拍了拍胸口,“不会看到我了吧?”
“医生也会怕病人吗?”
“怎么可能!”男孩裹紧自己的白大褂,瞥了眼手机,“你想跟他说话吗?”
“不用了,”系统顿了顿,“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男孩犹豫了一下:“根据规定……”
“好吧,不为难你了。谢谢你的退休礼物,V。”
“不客气……要走了吗?等等!”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男孩挠了挠头:“我不可以泄露病人的信息,但是可以告诉你你的名字呀。”
“我的名字?”
“虽然用于治疗的虚拟情境对我们来说只是参数,但是对你来说,都是现实。你真实存在过,”男孩冲摄像头笑了笑,“作为人类金南俊。”
“金南俊……很好听的名字。谢谢你。”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再见啦。”
“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