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我们交往吧。”
“不要。”
金硕珍垂头丧气地转身，迈出两步又停下，不甘心似的，从兜里抠出老师刚刚奖励给他的奶糖，珍而重之地放进闵玧其手心。
“那我们做朋友吧。”
奶糖被捂了太久，已经化得软绵绵的了。闵玧其捏了捏五彩斑斓的糖纸，抬头瞅着面前吸溜着鼻涕的小鬼头。
“两个都给我吗？”
“嗯！”
“那行吧，我们做朋友。”
“真的吗？”小鬼头的眼睛睁得溜圆，“太好啦！我有朋友啦！”
“你叫什么名字？”
“金硕珍，不过大家都叫我宝宝，”金硕珍咧开嘴，露出缺了半边的门牙，“我知道你叫闵玧其，大家都叫你糖糖。”
闵玧其把糖揣进兜里：“你不是大班的吗？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你比大班的孩子都酷！”
“不错，”闵玧其满意地点点头，“那你放学了来音乐教室找我玩吧。”
“好的！亲故待会儿见！”
闵玧其蹦蹦跳跳地跑回教室，从老师那儿要了个词语卡片，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描。
친구—朋友。
第二次。
“我们交往吧。”
“疯了吗？”
“你听我说啊……”
“不听。”
金硕珍摘下他的耳机：“年级第一那谁不是喜欢我吗，我们俩交往的消息传出去，他肯定精神崩溃，一崩溃就考不好，我就有机会赶英超美扬眉吐气一回了。”
“你堂堂一学生会主席怎么满肚子旁门左道？”
“被逼无奈啊，我爸说这次期末考第一才给我买游戏机。”
“还剩俩星期呢，你再努努力……”
“努不动了，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你必须帮我。”
闵玧其戴上耳机：“不帮。”
金硕珍认认真真地生了一个晚自习的闷气，拿课本挡在两人中间，怎么戳都没反应。下课铃响起的瞬间他跳起来冲出教室，闵玧其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下楼，一眼就看见金硕珍披着校服靠在楼梯边上，嘻嘻哈哈地跟经过的同学打招呼。
或许是天气变暖导致的心浮气躁，或许是青春期激素带来的副作用，闵玧其越来越看不惯他天然柔软的长相性格，和因此毫不费力就能收获的好感和善意。闵玧其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书包被一把拽住。
“请你吃炒年糕好不好？”金硕珍探过身子，从下面抬头看着他，“你帮我补习数学，我拿到游戏机给你先玩，好不好？”
“让年级第一给你补呗，他肯定愿意。”
“吃醋啦？”金硕珍弯着眼睛笑，三两步跳下台阶，校服袖子像翅膀一样挥来挥去，“堂堂闵玧其也会吃醋啊哈哈哈……”
吃完炒年糕后他们并肩走回家，在路口分别的时候金硕珍忽然抱了他一下，然后不好意思似的飞快跑远了。闵玧其在路灯下愣了好久，听见金硕珍在两百米之外大声喊他，心里攒着的那点别扭一下子就消散了。
See you tomorrow—明天见。
第三次。
“我们交往吧。”
“什么？”
金硕珍指着电影院门口的广告牌：“情人节活动，套餐五折呢。”
“……我买单行了吧？”
“那多不好意思。”
“爆米花？玉米片？”闵玧其掏出钱包，“还是两个都要？”
虽然不是套餐，但因为两个都买了大份，收银员小姐姐慷慨地送了他们一人一支玫瑰。看完电影金硕珍把早已压扁的花插在可乐瓶里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闵玧其没说什么，到家后才发现外套兜里残留了一片皱皱巴巴的花瓣。他把花瓣夹进厚厚的英语词典里，正好盖住昨天刚学到的一个单词。
Flipped—怦然心动。
第四次。
“我们交往吧。”
“醉了？”
“你也满十九岁了。”
“所以呢？”
“可以光明正大欣赏小黄片的年纪，竟然连个亲亲抱抱的对象都没有，丢不丢人啊？”
“二十岁了还在蹭弟弟饭的你比较丢人。”
“这时候想起来你是弟弟了……”
因为精心挑选的礼物没有收获到令人满意的反应，金硕珍唠叨了一个晚上，但结账的时候还是亮出了自己刚办的银行卡。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兼职工资被一顿烤肉折去了大半，闵玧其看着冤大头本人哼着歌摇摇晃晃地出门，自己把小票叠好塞进兜里。小票的签名栏是金硕珍歪歪扭扭的笔迹，他看了很久才拼凑出含义。
ㅅㅇㅊㅋ—生日快乐。
第五次。
“我们交往吧。”
“没睡醒吗？”
“其他人都有女朋友来探望啊写信啊打电话啊，我啥都没有。”
“追了你半年的那个学妹呢？”
“我入伍之后就追别人去了。”
闵玧其把自己餐盘里的荷包蛋夹到金硕珍碗里，聊表安慰。
“唉，今年樱花怎么开得这么早，是不是针对我？”
“温室效应而已，不要自作多情。”
吃完饭后他们主动申请去打扫训练场，金硕珍拽着扫帚从围栏边上的樱花树底下跑过来又跑过去，被树枝打到好几次。闵玧其闭着眼睛深呼吸，吸到肺都有点疼了，晚上躺在床上似乎还能闻到鼻尖萦绕的香气。金硕珍磨磨蹭蹭地凑到他耳边小声问，樱花的花语是什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周末拿到手机记得查一下，闵玧其这么提醒自己。但是周末金硕珍休假回了家，之后也就再没提起过。闵玧其查到的答案没能分享给提问的人，那两个字却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
순결— 纯洁。
第六次。
“我们交往吧。”
“吓我一跳。”
“啧，又在看猫猫狗狗的视频了。”
“你不也刚看完吃播吗？”
“养一只吧，咱们上次路过那家店不是有个三花吗，抓着你鞋带不让走那个……”
“太贵了，你知道现在好一点的猫粮多少钱吗？比你牛排还贵。”
金硕珍哼了一声：“那就养狗呗，狗不挑嘴，地瓜苹果就能养活。”
“咱俩谁有时间遛？憋出抑郁症了你负责？”
“倒也是。那你接着看吧。”
闵玧其关了手机，看着他半个身子埋在衣橱里翻腾，好一会儿才拽出个领结扔过来。
“陪我参加年会吧，老板强制要求携date出席，不带不让进场。”
“Date？”
“约会对象，另一半，家属，随你怎么理解啦……”
“什么傻逼老板，炒了算了。”
“我的车和你的单反都是老板给钱买的。”
“那必须得听话，”闵玧其拿起领结走到镜子前面，“怎么绑？”
派对比闵玧其想象的豪华得多，认识的人也比他想象的更友善。第三杯香槟下肚后，金硕珍拉着他跑到露台，两个人蹲在背风的角落里看江对岸摩天大楼上闪烁的灯光。
“等我有钱了，给你买那个楼顶上的房子，一整层的那种，你想养多少猫猫狗狗都可以……”
金硕珍醉了，拽着他絮絮叨叨了很久，闵玧其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把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拉出来塞进自己兜里。十个手指头松松地握在一起，很快变得温热起来。一直到派对结束闵玧其都没有松开，任由金硕珍笑眯眯懒洋洋地揽着他，假装他就是邀请函上的那个“另一半”。
Better half. Significant other. Whatever.
第七次。
“我们交往吧。”
“逃避是可耻的……”
“但有用，”金硕珍把挑好的软糖扔进购物车里，“你爸妈来突袭那次我帮你扯了那么多谎，你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能拒绝我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怎么就上升到良心层面了，”闵玧其举着两袋拉面对比卡路里，“而且上次的人情我已经通过做家务还清了吧？”
“没有，才还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二十就用陪我相亲抵消吧。”
“你告诉人家你有女朋友不就行了？难不成她还会核实啊？”
“不行，这次是我亲娘给介绍的，这个借口行不通。”
“那我去了她不也得跟你娘汇报么？你娘听说你有男朋友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打断我的腿？”
闵玧其权衡许久，把两袋拉面都扔进购物车里，抬头发现去路被金硕珍堵住了。
“你……去年万圣节的那个假发，还留着吗？”
“滚。”
金硕珍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相了亲，好在对方不喜欢长得比自己还漂亮的男的，客客气气吃了顿饭便散了。闵玧其帮他接了几次亲娘打过来的拷问电话，同仇敌忾把金硕珍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总算把老人家哄顺心了些。
“我倒不是想抱孙子，”金妈妈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你们现在年轻无所谓，等老了，身边总得有个人照应着吧？”
“我有玧其啊，”金硕珍扯着嗓子喊，“玧其做饭比你好吃多了！”
“人家玧其不要结婚啊？！”
“我等哥结完再结不就行了。”
本当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说出口却意外地郑重其事。金硕珍惊讶地挑了挑眉，没说什么。闵玧其以为这个不成文的约定也会像樱花一样被对方抛诸脑后，没想到金硕珍却在半个月后一个钓不到鱼的傍晚，盯着水面上的浮标问他：“你真的在等我吗？”
闵玧其把手里易拉罐的拉环拽下来，套在他的小拇指上，然后拍拍屁股起身。金硕珍必然是没有理解的，但他也没有追问。闵玧其以前很喜欢他给自己留的余地，但现在却希望被逼问一句，那样他就可以清楚地说出答案。拉环是영，手指是원，我当然在等你。
영원히—永远。
第八次。
“我们交往吧。”
“医生说了24小时内不能进食。”
“我给你跪下了。”
“你试试，能跪下我就给你买。”
金硕珍挣扎着抬起脖子，颤颤巍巍了半天又躺回去：“算了，好汉不为五斗米折腰。”
“喝水吧，我给你加了块方糖呢。”
“这么多年我被猪油蒙了心，没看出你是这么狠毒的人……”
“谁让你生病的，自作自受。”
金硕珍好一会儿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台上飘落的枯叶。闵玧其心里过意不去了，从包里翻出带来的巧克力牛奶。
“就一口，慢慢咽下去。”
“哎呀还是你对我最好……“
我对你才不好，闵玧其心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不关心你熬夜到几点睡觉，无视你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好像只要我不问，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闵玧其低着头：“全部。”
金硕珍捧着只喝了一口的巧克力牛奶，手指在硬纸盒上无意识地抠着：“你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知道。你跟家里出柜了。”
“啊，”金硕珍点点头，“不奇怪，他们第一个找的肯定是你。”
闵玧其想起他被抬进救护车的样子，比起担心竟然先感觉到恐惧。多可笑啊，对方已经那么痛苦了，他却在害怕只剩自己一个人的话该怎么办。
“别担心，”金硕珍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我会好起来的。”
手术同意书上签的是闵玧其的名字，他等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给金妈妈打了电话。老人家听完前因后果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下了莫大的决心似的，说，好吧，你守着他就好。闵玧其在金硕珍病床边趴了一夜，凌晨醒来的时候发现金硕珍歪着脑袋在他手掌心里写字。闵玧其一动不动地等他写完，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안녕, 보호자—你好，监护人。
第九次。
“我们交往吧。”
“这次又想干嘛？”
金硕珍默不作声地把最后一块土豆切完，倒进汤锅里，盖上盖子，转身从冰箱里拿出泡菜。
“要不结婚也行。”
“咱国家好像还没合法吧……”
“就是说啊。”
闵玧其把泡菜放回冰箱，看着他盛出小山似的两碗米饭放到桌上。
“把人撑死算蓄意谋杀吧？”
金硕珍摇摇头：“算同归于尽。”
闵玧其走到餐桌旁坐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金硕珍低着头，把碗边粘的米粒摘下来送进嘴里。
“洗手了吗？”
“没有。”
“那你……
金硕珍深吸一口气：“他回来了，说还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
汤锅的盖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闵玧其起身过去把火关小了一点。
“你还喜欢他？”
“我不知道。”
闵玧其掀起锅盖，把切好的大葱倒进去。
“你一直喜欢他。”这次是陈述句。
“但是喜欢他也不一定要交往啊，也不一定要在一起啊，我们连婚都结不了，根本就没必要搞白头偕老那一套，对不对，”金硕珍一着急语速就会变快，平时并不明显的鼻音被拖得厚重绵长，听得人不自觉地心就软了，“再说，我喜欢他也不代表就能和他过到一块儿啊，对不对，万一他不爱干净怎么办，万一睡觉打鼾呢，我肯定受不了，对不对，一定在一起的话我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你这么好，这么……”
“哥，”闵玧其把盛好的汤端到桌上，“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金硕珍最终还是从他们同居了近十年的房子里搬了出去。搬走那天闵玧其加班，晚上回来发现屋里所有东西都还是原样，消失了的只有金硕珍的电脑，睡衣，和他的声音，气味。闵玧其在他房门上发现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圆圆滚滚的笔迹多年未变。
Still my home—还是我的家。
第十次。
“我们交往吧。”
闵玧其满意地看着金硕珍一口牛奶呛进鼻子，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
“想等到你说第十次的时候答应来着，没想到在第九次被人截胡了。唉，怪我拖延症太严重。”
“你……咳咳……等一下……”
“你跟他在一起很幸福，我看得出来，所以也不准备瞎掺和，”闵玧其把纸巾盒递给他，“只不过我的感情到现在才整理完毕，需要和你正式交接一下。”
“……怎么交接？”
“本来想和你分手的，但是根本没有交往过的关系，谈什么分手呢？所以，”闵玧其顿了顿，抬头看着他，“我们交往吧，交往一秒钟，然后分手。这样我比较能接受。”
金硕珍点点头：“好。”
闵玧其拿起手机，点开计时器：“三，二，一，开始。”
亲吻金硕珍的感觉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闵玧其屏住呼吸，直到缺氧的感觉变得难以承受，才猛地退开。金硕珍仍然闭着眼睛，闵玧其抬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结束了。”
他们躺在沙发上天马行空地聊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夕阳把窗里窗外都染成了一片金黄。金硕珍伸着手，在墙上比划出形态诡异的影子让他猜，闵玧其闭着眼睛信口胡诌，正确率竟然高达八成。
“我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你明白吗？”
“嗯。”
“你就算遇到了喜欢的人，也还是会回到我身边，信不信？”
“信。”
“那就好，”金硕珍换了个手势，“看着这是什么。”
闵玧其睁开眼睛：“宠物小精灵里那谁……”
“不是。”
“兔子。”
“不是。”
“耐克的标志……”
“不是。”
“啊啊，Rock'n'roll，摇滚精神！”
“算了，拉倒，别猜了。”
闵玧其轻笑了一声，拉过他的手，松松地握住：“知道了。我也爱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