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凌晨四点三十九分,窗外一片乌漆嘛黑,金硕珍就被他那只养了三年光打鸣不下蛋的鸡给吵醒了。
月底之前一定把它宰了炖汤喝——他第一百零八遍跟自己发誓,然后在响亮的鸡鸣声中慢慢爬起来。睡在床角的猫被他的动作吵醒,亮得渗人的绿眼睛转过来跟他对视了两秒钟,又转过去趴下了。金硕珍轻手轻脚地下床,打开房门,伸出没穿拖鞋的脚探了两下,然后弯腰把敞着肚皮四脚朝天的狗挪到旁边。金硕珍穿上被它当成床垫的拖鞋,抬脚戳了戳它肚子。狗鼾声震天,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
金硕珍端着茶缸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鸡打完鸣正精神抖擞耀武扬威地沿着院墙溜达。他在凉床上坐下,从茶缸里捞出两粒枸杞扔过去,鸡低头啄了两下,万分嫌弃地吐回地上。头顶上的晨星慢慢东移,消失在天边的鱼肚白里。邻居家的大黄狗忽然叫起来,金硕珍站上凉床,看见田叔全副武装地从对面院子里出来。
“叔!这么早去钓鱼呀?”
“噢哟大宝啊,吓我一跳,”田叔拍拍胸口,扬起手里的鱼竿,“儿子给买的最新款,去试试好不好用。”
“肯定好用,叔加油!”
田叔拎着桶哐里哐当地走远了,金硕珍跳下凉床,回头看见狗趴在门口打呵欠,猫宝相庄严地蹲在旁边洗脸。金硕珍走过去拿出猫粮狗粮倒进饭盆里,自己把冰箱里剩下的半碗豆浆面吃完,然后给守在门边蓄势待发的狗套上绳子,一起出了门。
田婶刚摘了一盆黄瓜在门口洗,看见他顺手递过来一根:“大宝早呀。”
“婶儿早!”金硕珍咬了口黄瓜,剩下半截塞进狗嘴里,“叔今天钓到章鱼的话,我能来蹭饭吗?”
“当然,钓不到你也得过来,儿子寄了一箱韩牛,特地嘱咐要喊你一起吃呢。”
“咿,这小子,不愧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那可不是,”田婶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不耽误你了,上班去吧。”
2.
“朴阿奶!吃早饭呐?哎哟谢谢谢谢我正馋您做的泡菜呢……“
“李狗蛋!过来!听说你昨天又跟同学打架了?哈哈哈哈门牙都没了哈哈哈哈……”
“宋姐!今天去赶集不?能帮我带瓶擦脸的那啥,就你上次给我的,牛奶味儿的那种!对对!谢谢啊回头给你介绍对象……“
“郑大爷!早啊!是我!金家大宝!听得见吗?哎没事没事您甭起来!今儿天好,回头让大妈推您出来晒晒太阳啊!”
花了两个多钟头巡视完整个村子不多不少共四十六户人家,金硕珍终于到达了办公室——包头村委员会兼居民办事处兼人才服务交流中心兼休闲娱乐会馆——位于村子靠海那头的一栋造型别致冬凉夏暖的两层小楼。狗进屋直奔水盆,呼哧呼哧喝一半洒一半,金硕珍顺便拿了拖把开始打扫卫生,扫完泡了杯柚子茶溜达到广播室,看着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整,然后打开电台开关。
“亲爱的包头村村民们早上好!我们村支书小芳的产假还没休完,今天的早间新闻仍由我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宝村长也就是我本人来播送啦!首先第一条,渔船队发回消息说这次打捞收获颇丰,下午大家可以带上钱和桶去码头挑选海货,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哦,”金硕珍拿笔在便条上写:去码头买龙虾,然后喝了口茶接着播,“第二条,插秧队新买的两台插秧机今天到货,有需要的可以去找李大哥登记借用,第三条,郑校长组织的包头村第一届全民舞蹈大赛的决赛定在下周六晚上举行,希望选手们好好准备,具体时间地点到时候再通知。好了今天的早间新闻就到这里,大家继续努力生活吧!”
新闻刚播完金硕珍就听见外面传来广播体操的音乐声,他端着茶缸走到阳台上,跟着不远处学校操场上的学生们一起伸胳膊踢腿。五分钟后热身运动结束,学生开始跟着郑校长跳他改编的体操舞,金硕珍就跟不上了,只能看着。过了会儿电话铃响,他踩着节拍回到办公室接起来:“哟,sup!”
支书小芳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比平时还要高八度:“区长来视察那条你怎么没播?我昨天特地发信息提醒过你了!”
“……忘了。”
“哥啊,”小芳叹了口气,“建度假村这事儿上头已经拿定主意了,你再怎么消极抵抗也没用。”
“我不指望有用,”金硕珍低着头嘟囔,“他们也别指望我配合。”
“你不配合我们下半年的行政预算就得打折了,”小芳斩钉截铁,“区长和投资方一起坐下午一点的船到,你去接一下,领着逛一圈就行,不用赔笑脸拍马屁。”
“下午我得去抢龙虾呢,”金硕珍抠着电话线,“让闵主任去行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你是指上次让他去应酬结果把区长气进医院的那个闵主任吗?”
“……还是我去吧。”
3.
闵主任家远离村民聚居地,坐落在半山腰上,金硕珍每去一趟都累到折寿,但是每次吃到的闵主任家常菜都能让千辛万苦瞬间化作过眼云烟——今天的主菜是金枪鱼泡菜锅,金硕珍刚进院子就闻到了。
“松月呀!我来啦!”
闵玧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里举着把菜刀:“叫我什么?”
“……玧其,”金硕珍后退一步,坐到饭桌前,“我饿到失智了好像……”
“饭在锅里,自己盛。”
泡菜锅上桌的时候金硕珍已经就着小菜吃掉了半碗饭,他抄起汤勺捞了一口送进嘴里,被烫得吱哇乱叫。闵玧其见怪不怪地把倒好的冰水递过去,拿纸巾把桌上的汤汁擦干。
“对了,”金硕珍干掉半锅汤两碗饭,终于得空开口说话,“下午区长要来,我得陪着,你帮我去码头买龙虾吧。”
“行,”闵玧其早就吃完了,洗了串葡萄慢悠悠地剥着,“度假村确定要建了?”
“嗯,已经开始招标了,下午投资方也会来。”
“哪家?”
“不知道,没问。”
金硕珍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叮叮当当开始洗。闵玧其剥好一碗葡萄放进冰箱,站到他旁边洗手。
“想开点儿,这事儿做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知道,”金硕珍把洗好的碗筷递给他擦干,“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
“对不起谁?”闵玧其看了他一眼,“那个孩子?”
金硕珍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还有这个地方。”
闵玧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山脚下炊烟袅袅,蓝蓝绿绿的屋顶们和周围的山石湖泊浑然一体。
“我知道,”闵玧其拍拍他肩膀,“逝者如斯,而未尝往矣。”
金硕珍眨巴着眼睛看他:“……什么意思?”
“……妈的文盲。”
4.
区长到的时候金硕珍正蹲在码头上吃葡萄——冰箱里放了三十分钟的葡萄口感跟冰淇淋一模一样,他一边吃一边感慨闵松月心灵手巧贤良淑德,郑希望那个瞎了眼的上辈子是拯救了国家吗……
“金村长!好久不见!”区长被船夫搀着颤颤巍巍下了船,胳膊伸到一半看到金硕珍手里的葡萄,僵在半空握也不是收也不是。金硕珍赶紧把葡萄放到他手里,顺势握着晃了两下,“自家种的,包甜,您尝尝。”
区长看了眼葡萄,又看了眼金硕珍,神情错杂。金硕珍看向他身后:“投资方代表……没跟您一起来?”
“哦,他开的私人游艇,说先绕岛转两圈,在老码头跟我们汇合。”
“老码头?”
“嗯,就是岛最北边,有个挺高的跳水台的那个,自从新建了这个码头之后就没什么人用了,啊金村长刚来没几年应该不太清楚……”
“我知道,”金硕珍打断他,“他为什么去那儿?”
区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因为建度假村那块地就在老码头附近啊。”
“不是说建在果园旁边吗?靠近山脚的那片……”
“没错,就是那块儿,但是游客进去肯定得从老码头上岸吧,所以老码头也得改造。”
“这个之前开会为什么没有提过?”
“改造老码头?”区长瞥了他一眼,“这不是常理之中的事么?不然你以为游客要怎么进度假村?坐直升机空降吗?”
区长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看见金硕珍面无表情的脸,尴尬地收了声。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往老码头走,快到地方的时候金硕珍停下脚步,目光越过防洪坝落在平静的海面上:“到了。”
防洪坝绵延不到百米,尽头是一座离海平面不到十米高的跳水台。现在刚刚入春,水温还很低,一两个月之后这里就会变成孩子们的游乐场——光屁股的小孩儿你争我抢地爬上跳水台,用花样百出的姿势跳进海里,水花越大欢呼越多,一个接一个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嗯?”区长抬头,看见停在码头边的游艇,赶紧一溜小跑过去,“金总!哎朴秘书,金总人呢?”
站在防洪坝上看海的金发男孩轻巧地跳下来,跟区长握了握手,然后指着头顶上方笑着说了句什么。金硕珍仍站在原地,仰头迎着初春午后不算刺眼的日光,看着跳水台上纤长挺拔的人影。
“阿寅胆小鬼~阿寅不敢跳~阿寅胆小鬼~阿寅不敢跳~”
起着哄的孩子们在水里嬉笑打闹,像鱼一样灵活恣意。他们好奇又冷漠地看着站在跳水台边缘浑身发抖的男孩,看着他攥紧拳头睁开眼睛,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和红得好像烧起来的天际。
阿寅最终没有跳下来。他是整个岛上唯一一个不会游泳的孩子。
“村长好,我是金总的秘书,叫我智旻就行。”
金硕珍回过神来,没好气道:“麻烦叫你们金总要跳就跳,不跳赶紧下来,大家都挺忙的,没空陪他在这儿看风景。”
区长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小朴,我们村长性子比较直……”
“哈哈没关系的,我们喜欢和直爽的人合作,”秘书掏出手机按了两下,“老板,村长到了,让你要跳就跳不跳赶紧下来。”
金硕珍对这位秘书顿生好感,亲切地帮对方捋了捋刘海:“智旻是吧?多大了?老家哪里?有对象没?”
秘书乐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没有的话村长要给我介绍吗?”
“那当然,咱们岛三大特产听说过没,葡萄海鲜和姑娘……”
“可惜我们智旻不爱姑娘,”传说中的投资方“金总”跳下最后两级阶梯,闲庭信步踱到他们中间,一手环着秘书的肩膀,一手伸到金硕珍面前,“你好,RM集团金南俊,请多指教。”
金硕珍眯起眼睛,视线扫过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做工精致的衬衫,弧度完美的嘴角和若隐若现的酒窝,最后落在他身后那辆锃光瓦亮的游艇上。
金硕珍挑了挑眉,伸手用碰了一下对方指尖后迅速收回:“走吧,去看你的殖民地。”
5.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额额额么大号的装逼犯,”金硕珍向两边伸直胳膊以示强调,“哇塞你们是没看到他那个做作劲儿哦,就这样,手撑着下巴,小拇指还翘着,然后声音压得贼低沉,说,我意见是这样的,保留原有的土木结构,尽可能使用自然材料,巴拉巴拉……”
“人家声音本来就低沉啊,我在电视上看过他采访,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郑希望,哥对你很失望,”金硕珍举着龙虾钳子,神情肃穆地盯着郑号锡,“现在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来,重说一次。”
“……装逼犯,特大号的那种。”
“这就对了,”金硕珍把剔好的龙虾肉放到他碗里,“不过他那个秘书还挺可爱的,眼色又快嘴又甜,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跟那个倒霉老板搅和在一块儿……”
闵玧其抬头看了他一眼:“搅和在一块儿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金硕珍抛给他一个很不含蓄的媚眼,“但这事儿吧,也不能怪那老板,那么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儿搁身边朝夕相处的,谁能顶得住啊是不是……”
“玧其哥跟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不也顶住了么,”郑希望咂吧着鱿鱼,一脸无辜地对上两人的眼神,“看我干嘛?”
闵玧其不自然地干咳两声,起身进了厨房。金硕珍心情复杂地看着郑号锡:“我以为你长俩大眼睛用来吃饭的呢,原来不是啊?”
“……我一时听不太懂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夸你呢,”闵玧其把盛满泡菜的碟子放上桌,问金硕珍,“所以呢,你的结论是什么?这老板不是好人?”
“倒也不是,”金硕珍耸耸肩,“他的想法和计划都挺靠谱的,不像绣花枕头一包草。”
“那不就得了,能做实事就行,你管他人怎么样。”
金硕珍没说话,风卷残云把十只龙虾都收拾干净了,才摸着肚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跳水台可能要被拆掉了。”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狗吠,紧跟着小孩子的哭喊和大人的叫骂声。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等喧闹声过去后金硕珍才回过神来似的,站起身拍拍屁股:“困了,回去睡觉。”
闵玧其喊住他:“冰箱里的萝卜泡菜带回去。上次的吃完了没?”
“吃完了。”
“明天把盒子带过来,别又忘了。”
“哦。”
金硕珍抱着泡菜到门口换鞋,换完起身的时候蹒跚了一下,扶住衣架才没倒下。
“哥你该不会醉了吧?”郑号锡看了眼桌上的空瓶子,“就两听啤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闵玧其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要送你吗?”
“不用,”金硕珍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这是老子地盘儿,谁敢惹我?”
郑号锡听着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哥真是死性不改,一有心事就喝酒睡觉,醒了再装没事人……“
“不然呢,你指望他跟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啊?”
“说出来好歹心里能松快点儿……”
“松快不了,”闵玧其仰头靠在椅背上,眼前又浮现出金硕珍满脸泪痕蜷缩在宿舍沙发上的样子,“不如酒精有用。”
“这样下去酗酒了怎么办?”
“不会的,有我看着呢。”
6.
第二天金硕珍照旧被鸡吵醒,扶着感觉像被车碾过的脑袋洗完脸刷完牙,左手抱着泡菜盒子右手拎着水桶鱼竿腰上拴着狗绳,慢慢腾腾地穿过村子往闵玧其家走。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推开没锁的院门进去,耳朵贴在朝向院子的卧室窗户上听了会儿,然后按了密码打开大门进屋。院子里的大酱缸上还积着露水,昨天刚摘过一茬的生菜只剩几片嫩绿的小叶子,金硕珍蹲在地上苦恼良久,决定放它们一条生路,转头摘了两根西葫芦和三根拇指大小的胡萝卜。
往大酱汤里放豆腐的时候闵玧其起床了,一边刷牙一边探头往锅里看,然后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冻饺子递给金硕珍。饺子皮薄馅厚,平均个头比超市里卖的大两倍,一看就是闵玧其亲哥的手艺。
“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寄来的,人没来。”
“还晕船啊?”
闵玧其点点头,就着水龙头漱了口,然后拿勺子尝了一口:“淡。”
“你家没盐了。”
“……”
“就这么吃吧,”闵玧其扭头回洗手间,“下午钓完鱼正好去趟超市。”
钓鱼是金硕珍近两年新培养起来的业余爱好,虽然这项活动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暂时还不能和打游戏相提并论,但是发展态势十分迅猛,从和老人家们一块儿坐在堤岸上碰运气的菜鸟发展到跟着渔船出海观摩的新手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观摩两周后便斥巨资购入一条三手渔船,命名为“精灵号”,从此每周末必出海,风雨无阻。闵玧其被威逼利诱拉去当了两回观众之后,也慢慢品出了这项活动的妙味来,自发自觉地入全了装备,天气好的时候便跟着金硕珍一块出海。
天气刚刚回暖,鱼儿们扑腾得格外活泼,船刚停下没多会儿金硕珍就接连钓上来三条还没巴掌大的小银鱼,合完影就都放回了海里。闵玧其支好鱼竿便靠在船舷上发呆,过了会儿猛地跳起来开始转鱼线,一边转一边咋咋呼呼地喊金硕珍来帮着拽。
“什么鱼啊这么沉?”
“卧槽该不会钓到金枪鱼了吧?”
“……万一是鲨鱼呢?”
弯曲的鱼竿忽然回弹,两个人一齐后退,瘫坐在船板上。金硕珍伸着脖子看了看平静的海面:“勾到石头了。”
“又断了一根,”闵玧其闷闷不乐,“我没带备用的线。”
金硕珍看了眼自己的包,一脸慈祥的微笑:“松月啊……”
闵玧其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哦,哥。”
“乖,”金硕珍翻出一卷鱼线递给他,“说谢谢。”
“谢谢。”
金硕珍志得意满地转过身去,闵玧其作势扬了扬拳头,金硕珍一秒回头:“干嘛呢?”
“没什么,”闵玧其伸了个懒腰,信手一指,“哎你看那是什么?”
金硕珍扭头看了一眼,忽然从包里拿出个花花绿绿的玩具望远镜。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了,“闵玧其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一个发光的小点伴随着隐约的引擎轰鸣声出现在视野尽头,“咱们村有这么快的船吗?”
“不是船,是游艇,一辆抵咱村一年的收入,”金硕珍放下望远镜,“冤家路窄啊,怪不得老人家说鱼线断了不吉利呢。”
金南俊把游艇停在精灵号旁边,对着船身上涂得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母欣赏了片刻,扬起胳膊冲两人挥了挥:“村长早!啊,这位想必就是闵支书了,初次见面,我是RM集团的金南俊。”
闵玧其扭头看了眼金硕珍,发现村长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在换鱼线,半点应付金主大人的意愿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打圆场:“啊,啊你好,我是闵玧其。不知金老板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哈哈闵支书客气了,我今天不是来谈公事的,就是趁天气好出来兜兜风,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二位,”金南俊摘下墨镜笑了笑,“收获怎么样?钓到大鱼了吗?”
“没有,这季节哪有大鱼……”闵玧其话没说完,被金硕珍把鱼竿往怀里一扔,“……吓我一跳。”
“既然没事要谈,还请金老板把船挪挪,”金硕珍双手插兜,抬了抬下巴,“你这大白鲨横在这儿,吓得鱼都不敢来了。”
“……花蟹。”
“……啥?”
金南俊扶着方向盘,把游艇掉了个头,露出另一侧船身上的小螃蟹图案:“它名字叫花蟹,不是大白鲨。”
金硕珍半张着嘴,好久没出声,闵玧其踮脚凑到他耳边:“这个金老板有点萌。”
金硕珍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萌”这个字从自己脑袋里甩出去似的,然后清了清嗓子:“花蟹就花蟹吧,麻烦离我们远点,可以吗?”
金南俊从善如流地开着花蟹走了,看方向是往老码头去。闵玧其看着金硕珍若无其事地装饵抛线然后坐下,一愣就是二十分钟,期间鱼竿都晃成跷跷板了他动都不动一下。
“喂,”闵玧其伸手戳戳他肩膀,“喂。”
“啊,嗯?怎么了?”
“饵都被吃光了。”
“哦,”金硕珍默不作声地收回鱼竿,忽然“嘶”了一声,皱眉看着自己手掌。
“划伤了?”
“嗯,”金硕珍勾起嘴角盯着他,一脸促狭,“害怕啊?”
闵玧其翻了个白眼:“我早就不晕血了。”
“是吗?”金硕珍把正在渗血的伤口摊在他面前,满意地看着闵玧其条件反射闭紧眼睛,“吹牛吧,还说不晕。”
“幼不幼稚啊……”闵玧其掉头往驾驶舱走,“医药箱在哪儿?”
金硕珍抬起手掌,看着细小的血珠汇聚在一起,沿着伤口流向手腕,然后顺着横亘在脉搏上方的细长疤痕,慢慢蜿蜒向下。疤痕里狰狞可怖的沟沟壑壑被染成了暗红色,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蜈蚣。
“救生包下面的抽屉!”
他知道闵玧其不晕血——晕血的人不会有力气把昏迷不醒的金硕珍扛出家门送到医院——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假装那是一次过火的恶作剧,是可以互相打趣的谈资,仅此而已。
“疼吗?”闵玧其把医药箱扔到他怀里,抬头假装看天。
“嗯,”金硕珍无奈地笑笑,“年纪越大皮越厚才对,怎么感觉更疼了呢?”
包头村卫生所的所长崔大夫是岛上第一代大学生,毕业后在市医院兢兢业业三十年,退休后回来开了个诊所,照料村民男女老少几百号人的头疼脑热大病小灾。金硕珍在卫生所失去了第一颗智齿和唯一一条阑尾,从此把崔大夫和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划上了等线,除非病得下不了床坚决不靠近卫生所大门,平时巡村遇见崔大夫都绕道走。
“哟,什么风把咱们大宝村长给吹来啦?”崔大夫把扒着门框不肯进来的金硕珍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目光落在包着纱布的手上,“被鱼钩划了?”
“哇,不愧咱包头第一神医,”闵玧其竖起大拇指,“您怎么知道的?”
“闻见鱼腥味了,”崔大夫扬扬下巴,“你俩离我远点,去,窗户底下坐着,我收拾完里面那个再来收拾你。”
“谁啊?”金硕珍贴着墙根坐下,伸长脖子往里面隔间瞟了一眼,“李狗蛋吗?那小子好像是今天拆石膏……”
“早拆完走了,”崔大夫从桌上的糖盒里翻出两颗巧克力,“里面是个乱捅马蜂窝的倒霉蛋……”
“没捅!我就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蜂蜜!”
金硕珍抬头看着掀开帘子从隔间出来的金南俊,噌一下跳起来往外走,可惜一只脚还没跨出门槛就被闵玧其拽了回来。
崔大夫把巧克力递给金南俊:“认识啊?”
金硕珍拿后脑勺冲着他们:“不认识!”
“不认识你跑什么?”
“没跑,我这叫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金硕珍嘟囔着转身,瞥了眼金南俊,“被蜜蜂咬了?”
“没有,幸好是个空蜂巢,掉下来的时候被砸了一下而已,”金南俊晃了晃缠着绷带的脑袋,“谢谢关心。”
“没关心你,”金硕珍抱着胳膊坐下,“这岛上一草一木都是包头村公有财产,未经允许不得擅动,你损坏蜂巢的行为对全体村民的利益构成了侵犯,我作为村长有权对你做出行政处罚,罚款一百,拿来吧。”
“……它是空的呀。”
“空的怎么了?空的就不是蜂巢了?空房子里没人住就能随便打砸抢么?”
“行了行了,”闵玧其挥挥手,“赶紧上药去,超市马上要关门了。”
金硕珍“哼”了一声,昂着下巴目不斜视进了隔间,崔大夫拍拍金南俊肩膀:“先坐,待会儿给你拿了药再走。”
金南俊点点头,走到闵玧其旁边坐下,示意蹲在外面台阶上的狗:“你的吗?”
“他的。”
“哦,”金南俊和狗对视片刻,伸手挠了挠狗脑袋,“不像。”
“什么不像?”
“脾气。这狗挺温顺的。”
“惹急了也咬人。”
“哦,”金南俊缩回手,嘟囔着挠挠头,“我也没惹他呀……”
“你跑到人家地盘里来拆人家东西,还不算惹啊?”
“跳水台对他很重要吗?”
闵玧其看了他一眼:“算了,说来话长。”
他们成功赶在超市关门前买到了盐肉鸡蛋面包和最后两袋拉面,以及金南俊坚持要的一瓶特产葡萄汁。
“你跟着我们干嘛?”金硕珍不耐烦地瞅着他,“天快黑了,不打道回府么?”
金南俊示意手里的药袋:“大夫说这药得一小时之内吃,而且是饭后,不然伤胃。”
“……So what?”
“我现在空腹,到家肯定得一小时之后了。”
“跟我有关系吗?”
金南俊笑着看他:“确实没有。”
笑屁啊笑。金硕珍看着他左侧脸颊若隐若现的酒窝,忽然心浮气躁起来。他拽过闵玧其手里的袋子,拿出刚买的面包扔给金南俊:“吃完赶紧回去,晚上风浪大小心翻船。”
“谢谢关心。”
“再强调一次,我没有关心你,只是希望你尽快滚远点而已,明白吗?”
金南俊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如果我答应不拆跳水台,你还会这么讨厌我吗?”
覆盖着厚厚纱布的掌心毫无预兆地疼起来,金硕珍低头看着从纱布边缘探出头的红色蜈蚣——疤痕里的血迹已经洗干净了,但刀片割开血管时的痛觉被新伤口唤醒,变得更加钻心。他不动声色地把袖口往下拽了拽,金南俊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腕上的伤疤,跟跳水台有关系?”
一直默不作声看戏的闵玧其上前一步,挡在金硕珍面前:“你该回去了。”
夕阳终于沉到了海平面以下,晚风卷着潮汐声和海腥味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扑。闵玧其看着金南俊的背影消失在道路转角,回头拍拍金硕珍胳膊:“走吧,回家。”
金硕珍点点头,沉默着转身。单薄的身子在风中佝偻着,空荡荡的衣襟鼓得像快要断线的风筝一样。闵玧其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岛上看外婆时遇到的金硕珍,黑黑胖胖的,天真又热情,蹦蹦跳跳地领着他看海看山看花看狗看他数不清地秘密基地和狐朋狗友。闵玧其跟着他学会了捉知了掏鸟蛋挖泥鳅,交到了吵完架扭头就和好的朋友,喜欢上了做饭遛狗讲笑话。长辈们打趣着叫他们没头脑和不高兴,好奇没心没肺的金家大宝和认生孤僻的闵家老二怎么能玩到一块儿去。
“因为光明和黑暗总是在一起,”阿寅专心致志地玩着泥巴,黑乎乎的手指头一边指一下,“大宝哥哥是光明,松月哥哥是黑暗。”
“哈哈哈哈哈太精准了哈哈哈哈哈……”
闵玧其离得远远的,看着阿寅和金硕珍糊来抹去地玩得兴致勃勃。阿寅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据说出生时磕到了脑袋,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孩子晚,长大了也神神叨叨的,所以经常被欺负。某个冬天被金硕珍从野狗包围圈里救出来后便成了他的小跟班,腆着脸皮混吃混喝,干瘦的小身板日新月异地皮实起来,很快就成为同龄人里最高最壮的一个。但他还是把金硕珍当成保护伞,习惯性地躲在大宝哥哥身后,被介绍给闵玧其的时候涨红了脸差点哭出来,大得吓人的眼睛眨巴了很久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声“松月哥哥”。
闵玧其向来不太愿意把本就少得可怜的爱心和耐心浪费在人类身上,但是假期结束时还是被捧着一堆石头来送行的阿寅弄得哭笑不得。他挑了最小的一块鹅卵石塞进兜里,和金硕珍拉钩约定明年见,然后上了离岛的船。阿寅沿着码头跟着船跑了很久,最后爬上跳水台,冲着船离开的方向用力挥舞胳膊。
闵玧其对阿寅的印象,便停留在了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那一团跳跃着的红色身影。第二年他再去岛上,外婆说阿寅溺水死了。
“大宝说是他从跳水台上推下去的,但是大伙儿捞了一整晚也没捞到那孩子。没人相信他是故意的,但是那死心眼儿的娃竟然自己打了110,第二天市里就来人把他带走了。”
消失的孩子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孤儿,唯一的嫌疑人主动自首态度良好,村民们又签了请愿书保证这只是一次过失——调查很快结束,金硕珍被无罪释放,但是再也没有回到岛上。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年前大宝爷爷收到他寄来的信和钱,说是不要担心,时候到了自然会回来,”外婆说着说着忍不住叹气,“大宝命苦啊,那孩子也可怜。不知道他爷爷走之前还能不能见着孙子一面……”
“哥。”
金硕珍停住脚步,没有转身:“怎么了?”
“我们去找阿寅吧。”
金硕珍伸出胳膊,细细的一截手腕被刚刚亮起的路灯照得惨白:“找过了,还没找到就被你拉回来了。”
“他或许没有死,”闵玧其走到他跟前,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好像要把每个音节都砸进金硕珍脑子里,“谁都没找到他的尸体。”
“因为是溺死啊,傻瓜。海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出事的时候是傍晚,涨潮,他不可能被卷走,一定会被捕捞队找到……”
“玧其啊,”金硕珍看着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阿寅是我害死的,我知道。”
闵玧其认识这个表情。他大二那年搬出学校宿舍,找房子的时候遇到金硕珍,成了他的新室友。他们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也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相处模式,但闵玧其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深刻地意识到,金硕珍身上吸引自己的那些东西,那些被老人们用“没心没肺”来形容的活泼,温柔,天真,和任性,通通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平静。金硕珍竭尽全力维持着这份平静,像肥皂泡一样包裹住他摇摇欲坠的生活。
头顶上的路灯闪了两下,金硕珍眨了眨眼睛,笑起来:“好饿啊,今天晚上烤肉吃吧。”
“烤肉架在号锡家。”
“那正好,直接去他那儿吃得了。”
“包饭酱在我家,”闵玧其吸吸鼻子,“你狗也在我那儿。”
“那先去你……哎呀烦死了,你俩什么时候能同居,不然住近点儿也行,不然来回一次都跟越野似的……”
闵玧其扭头就走,金硕珍赶紧跟上去:“上回摘的葡萄还有吗,吃完烤肉当甜点……”
“没了,都被你喝醉喂狗了。”
“……哦。”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慢慢拉长,然后一起消失在山路尽头。月亮终于升到了半空,和伫立在海边的跳水台一起,俯视着静谧的岛屿和村庄。
第二章
“没想到我这辈子能这么近距离见到真人版的金泰亨……”
“以前见的都是3D打印版的吗?”
田柾国在金硕珍胳膊上用力锤了一拳,视线仍然黏在三米开外那位高鼻深目蓝发白衣仿佛行走的希腊雕塑般自体发光的大明星身上:“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还有电影院里……”
“这个RM老板好有钱,开工仪式竟然能请到金泰亨来站台,”郑号锡摸着下巴感叹,“听说他广告费起步价是八位数哎。”
“没那么夸张,六位数而已,这次应该是第一个七位数,”田柾国举起相机开始调参数,“而且也不是给钱就接的,还得看符不符合他本人要求。”
“什么要求?”
“不知道,没人摸得清规律,”田柾国耸耸肩,“两块钱一根的冰棒和两百万一台的豪车他都接,自己从来不护肤但是接面膜广告,明明养狗但是不接宠物用品,去年主动帮他上的美术学院拍了宣传片,导致学院人满为患没法正常上课,只好请他退学……”
金硕珍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是他事业粉。”
“……啥粉?”
“就是主要关注他的作品成绩代言数量身价涨幅等等,事业粉,”田柾国指指自己,又指指郑号锡,“哥这种略有好感但消息来源都是道听途说的呢,属于路人粉。”
郑号锡指着金硕珍:“那他呢?”
“……”
“红薯粉,”金硕珍说完自己拍着大腿乐得满脸通红,“干嘛,不觉得很好笑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金南俊出现的瞬间金硕珍一秒收声,忽然对礼堂天花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似的,昂着脑袋不看他。金南俊无奈地笑笑,冲郑号锡和田柾国颔首:“初次见面,我是……”
“一年前凭借RM集团并购案扬名业界的全亚洲最年轻的上市公司总裁金南俊,”田柾国握住金南俊的手热情洋溢地晃了又晃,“久仰大名。”
金南俊不动声色地抽回被田柾国攥疼的手:“过誉了,您是……”
“村长的弟弟,叫我小国就行,”田柾国举起相机对准金南俊,“请问金先生对上周爆出的XX集团偷税漏税案有何看法?众所周知XX是RM的最大竞争对手,很多人怀疑……”
“老板老板,区长找你……”朴智旻左躲右闪穿过人群挤过来,从怀里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两张纸,“该致辞了。”
“小旻?!”
“号锡哥!你怎么在这儿?”
郑号锡噎了两秒钟,扭头瞪着金硕珍:“你说的那个秘书就是小旻??!!”
“哥,哥听我说,我以米奇的名义发誓,我跟老板绝对没有……他对我完全是……反正没有!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相信我!”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郑号锡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还在美国呢。”
朴智旻坐在礼堂后门的台阶上,抬起小腿晃了晃:“肌腱断裂,跳不动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毕业签了舞团没多久吧,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朴智旻低头凑到郑号锡面前,眯着眼睛笑,“哥是不是要哭了?”
郑号锡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臭小子太绝情了。”
“一个人的话还能骗骗自己,告诉你可能就崩溃了,”朴智旻把脑袋搁在郑号锡肩膀上,“哥比谁都了解我,所以……”
“我知道,”郑号锡拍拍他脑袋,“没事了,回来就好。”
“嗯,对不起,瞒你到现在……”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郑号锡抽了抽鼻子,忽然掰过他肩膀,“撞你的那家伙被抓起来没?叫什么名字?我飞过去收拾他……”
朴智旻支吾着看天:“就一美国人啊,叫什么来着,啊,杰克还是马克……”
郑号锡忽然福至心灵:“是金南俊吧?”
朴智旻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听我解释……”
“哇珍哥看人太准了那装逼犯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郑号锡卷起袖子就要往里冲,“以为有钱就能买太平吗我今天就要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正义虽迟但到……“
朴智旻抱住他胳膊:“哥我求求你了真的不是他!”
“你放开……”
“真的不是他,”田柾国从台阶底下钻出来,“肇事车辆是金南俊名下的,但开车的不是他。”
“……”郑号锡权衡了一下,决定先不追究这兔崽子为什么会躲在台阶下面,“你怎么知道……”
田柾国把手机递到郑号锡面前,屏幕上是一个亚洲男孩的收监照,正面侧面一共三张。男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举着英文姓名牌站在身高线前面,眼睛红红的,满脸泪痕。
“开车的是金泰亨,”田柾国咧开嘴,露出两颗兔牙,“没想到吧?”
“照片哪来的?”朴智旻伸手去夺手机,被田柾国躲开了,“谁给你的?”
“我自己找到的。”
“不可能,我们明明已经删除了所有……”
“数字时代嘛,没有什么能完全删除,”田柾国举起手机,“我猜他给了一大笔钱,让你签了保密协议,对不对?”
“跟你没关系。”
“拿了钱离开不就行了,为什么还留在他们身边呢?该不会……”
朴智旻挣扎着去够田柾国的手机,一不小心脚下踩空,被田柾国拦腰抱住,好险没滚下台阶。
“你们干嘛呢?”金硕珍端着一碟牛排站在门口,神情复杂地瞅着他们,“这是要打架啊还是打啵儿啊?”
朴智旻推开田柾国,整了整衣襟:“村长好……里面结束了吗?”
“没呢,你老板废话可多,我听着头疼,出来透透气,”金硕珍低头咬了口牛排,瞥见脚边有个手机,捡起来看了看,“这谁的……”
“啊,我的,”朴智旻眼疾手快接过去揣进兜里,“那我先进去啦,村长回头见。”
田柾国看着朴智旻消失在门后,走到金硕珍旁边把剩下的牛排塞进嘴里:“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那个手机里的照片……那个男孩子……”金硕珍眨了眨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当然见过,”田柾国乐了,“那是金泰亨啊。”
“什么?”
“十年前的金泰亨,好像还没出道吧,跟现在长得不太一样……”金硕珍还愣着,田柾国伸手捏了捏他后颈,“怎么啦?哥?珍哥?金大宝!”
“啊?”金硕珍终于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笑笑,“最近怎么老是想起那孩子……”
“阿寅吗?”
“嗯,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我们家搬走的时候我才四岁,我连你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了,”眼看着金硕珍胳膊抬起来了,田柾国连忙补充,“但是大哥您帮我泡奶粉换尿布的恩情我一刻都不敢忘!这辈子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少了您老人家的大鱼大肉!”
“乖,”金硕珍摸摸他圆溜溜的后脑勺,“去给哥再端一碟烤肉来,我刚刚端太多餐桌那边的小哥好像开始提防我了。”
田柾国乖乖接过空盘子,走到半路忽然回头:“对了,金泰亨是金南俊的弟弟,也就是金社长那个传说中定居国外从来没有露过脸的小公子,也就是RM集团的继承人,也就是说他不是阿寅。”
“哦……”金硕珍点了点头,猛地瞪大眼睛,“等等,他们俩是兄弟?”
“你是不是想问怎么半点都不像?”田柾国笑笑,“因为金南俊是被收养的。”
“我发现良心这个东西挺碍事的,”金硕珍躺在院子里的凉床上, 左手摇着蒲扇右手从闵玧其手里接剥好的葡萄,“知道那个装逼犯是孤儿之后,我就没法儿理直气壮地讨厌他了,唉,烦人。”
“不管他是不是孤儿你都不应该理直气壮地讨厌他吧,人家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
金硕珍扭头把葡萄籽吐到地上:“他对不对得起我跟我讨不讨厌他没有必然联系,okay?他哪怕是天字第一号慈善家,给咱村投资一千万架桥修路栽果园,每家每户送空调冰箱洗衣机,也挡不住我讨厌他。”
“但是他是孤儿就不行。”
“嗯。”
“为什么?”闵玧其抬头瞥了他一眼,“因为阿寅?”
金硕珍没说话,忽然坐起来,愣了两秒又躺回去,叹了口气。闵玧其擦干手,躺下和他并肩看着黑沉沉的夜空。
“阿寅没有酒窝。”
“但是他让你想起阿寅了。”
金硕珍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如果活着,现在就应该是金南俊那个样子。热情,蓬勃,横冲直撞,像一团火一样。”
闵玧其扭头看着他。
“看我干嘛?”
“我以为只有小学鸡会用讨厌掩饰喜欢。”
金硕珍眨了两下眼睛,血瞬间从脖子蹿到头顶:“才!不!!是!!!”
“什么不是?”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田柾国三两步蹦跶进来,后面跟着左张右望的金氏两兄弟。
金硕珍红成番茄的脸瞬间白下去,在凉床上正襟危坐,抬着下巴扫了他们一眼:“什么情况?”
“晚上回市里的船因为大风取消了,他们只能待在岛上,”田柾国宾至如归地盘腿坐下,拿起碟子把刚剥好的葡萄一股脑儿倒进嘴里,“玧其哥你这儿不是有间空房吗,能不能借他们住一晚?”
“招待所呢?”
“满啦,区政府也有一批人没能回去,住那儿了。”
“郑老师家也有……”
“给朴秘书了。”
“你家……”
“我妈在我房间晾鱿鱼干呢,我自己都得睡沙发,”田柾国嬉皮笑脸地央求,“帮帮忙呗。”
闵玧其叹了口气,拿胳膊肘捅了捅在旁边屏气凝神假装不存在的金硕珍:“咱俩一人一个。”
“我家又没有空房!”金硕珍嗷的一嗓子差点破音,略尴尬地低头干咳两声,“而且还有猫和狗呢,他们会不会过敏啊?”
“你们猫狗过敏吗?”
兄弟俩齐刷刷摇头,金南俊还补充说明道:“我们自己也养狗的。”
“那正好,”闵玧其拍拍手,“你们自己决定吧,一个睡我这儿,一个睡村长家。”
金泰亨和金南俊对视一眼:“石头剪刀布吗?”
金南俊看了眼一脸紧张佯作镇定的金硕珍,笑道:“你睡这儿吧,我跟村长回去。”
“好,”金泰亨乐呵呵地跑到凉床上坐下,抬手挥了挥,“哥哥明天见。”
“等等,就这么决定了?我没有选择权的吗?”
闵玧其耸耸肩:“你要换也行啊,我无所谓。”
金泰亨咧着一嘴小白牙:“哇,村长要跟我睡吗?”
“友情提醒,我家泰泰睡相不太好,”金南俊气定神闲地看着金硕珍,歪着头笑笑,“当然了,选择权在您手上。”
啊,好想揍他。金硕珍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起身走过去:“那就委屈金老板了。”
回家的路上田柾国一直绕着金硕珍叽叽喳喳地讲他又去哪儿拍了什么视频参加了什么比赛破了什么记录拿了多少奖金,金硕珍嗯嗯啊啊地应着,左耳进右耳出,全副心思都集中在身后跟着的另一个人身上。
真的是孤儿吗?是被抛弃了还是亲人都不在了?故乡是哪里?原来的名字就叫南俊吗?直接问他的话会不会失礼?
“哎,”金硕珍扯扯田柾国的袖子,把声音压到最低,“他被收养之前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查得到吗?”
田柾国摇摇头:“他的出生证明是被收养之后才补办的,之前什么记录都没有。”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金家收养他之前肯定会把所有的痕迹都抹掉。”
“你不是说网上的东西不可能完全清除吗?”
“那时候网络哪有现在普及啊,多少东西没等到数字化就消失了。”
“也是,”金硕珍沉吟片刻,忽然警醒道,“你为什么查他?该不会想敲诈吧?”
田柾国竖起大拇指:“果然,哥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准。”
“……举报你信不信。”
“还没实施呢,暂处于谋划阶段。”
“什么意思?”
田柾国回头瞥了一眼,凑近道:“他对头公司雇我查他们家的黑历史。”
金硕珍一脸期待:“多少钱?”
“……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人家有没有黑历史。”
“人生在世谁还没点儿黑历史了,”金硕珍伸了个懒腰,“你在外面当黑客我也没不把你当弟啊。”
“黑客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了好嘛……”
“这么光辉怎么不敢告诉你妈?”
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巷子口传来田婶中气十足的吼声:“田狗蛋!死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一年到头不着家!回来一趟就满岛乱窜!不知道帮你爸把三轮车修了!啊?!”
金硕珍拍怕田柾国肩膀:“去吧狗蛋,迎接命运的试炼吧。”
“明天见,哥,”田柾国叹了口气,“如果我还能活到明天的话。”
目送田柾国被他妈揪着耳朵拽回家,金硕珍慢悠悠地踱到自家门口,转身看着金南俊不紧不慢地跟上来。
“到了?”
“嗯,”金硕珍掏出钥匙,“做好心理准备。”
金南俊后退一步摆出个冲锋的姿势,面色凝重道:“准备好了,开门吧。”
“神经病,”金硕珍忍不住笑,打开门接住迎面冲出来的狗,“去,跟客人问个好。”
狗绕着金南俊闻了两圈,抬头盯了他一会儿,趴下翻身晾出肚皮。
“节操被你拌屎吃了吗,”金硕珍把狗捞起来扛在肩上往里走,头也不回道,“进来,把门关上。”
金硕珍的房子是整个村里最小的,一室一厅一卫一院子,使用面积恐怕不到闵玧其那个豪宅的一半。至于家具和装修么,用郑希望的话说叫聊胜于无,用闵玧其的话说叫家徒四壁。他自己一直觉得无所谓,单身汉么,够用就行,但此刻看着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的金南俊,金硕珍忽然觉得局促起来。
“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金硕珍倒了杯水递给他,“跟一般人住的地方不太一样吧。”
“你又不是一般人,”金南俊喝了口水,冲蹲在饭桌中央跟他对峙着的猫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猫。”
“猫?”
“猫,”金硕珍指指他脚边仍旧晾着肚皮的狗,“那个叫狗。”
“啊……”金南俊低着头笑了,酒窝明晃晃的,“猫,和狗。”
“外面还有鸡,要看吗?”金硕珍想起来,“啊对了,明天凌晨会有鸡叫把你惊醒,等它叫完就能继续睡了。”
“好的,谢谢提醒。”
“不客气。”
金南俊还在笑,金硕珍看着他,忽然觉得心浮气躁起来:“没什么事的话就洗洗睡吧,挺晚的了。”
“好。我睡哪儿?”
“地板啊,不然呢,以为我会把床让给你吗?”
“不敢,”金南俊摆摆手,“哪里的地板?”
客厅地方虽然大,但是半夜怪冷的。金硕珍瞅了眼他身上那件颇具设计感一看就比自己所有衣服加起来还贵但是明显不保暖的衬衫,在良心和恶趣味之间短暂地徘徊了一下。
“随你,睡房间里也行,但是半夜可能会被我踩到。”
“没关系,被泰泰踩习惯了,再说你肯定比他轻……”
“不一定吧……”金硕珍把备用的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回头发现金南俊的视线落在自己腰上,“喂,看哪儿呢?”
“啊,就,目测一下。”
不能脸红,脸红你就输了。金硕珍警告自己,然后深吸一口气,把被褥扔给他:“自己铺吧,我先去洗了。”
往常不到十分钟的睡前洗漱环节因为心不在焉拖长了两倍,中间还错把洗发膏当成了沐浴露,好不容易洗完又吭哧吭哧把地板水池镜子瓶瓶罐罐都擦了一遍,然后才顶着毛巾慢吞吞地出去。
金南俊抱着猫坐在书架旁边翻漫画,狗晾着肚皮躺在一旁,已经在打呼噜了。“我以为你泡澡睡着了呢,想再过十分钟就去叫你,”金南俊合上漫画,把猫挪到地上,站起身,“那我去洗了?”
“哦,”金硕珍打开衣柜翻出旧的短裤和T恤给他,“都是干净的。”
金南俊接过去:“谢谢。”
“牙刷给你放杯子里了,也是新的。”
“好。”
“热水器有时候不太灵,中间关掉再开的话会很烫,你小心点。”
“嗯,”金南俊点点头,“还有要交代的吗?”
“没了,”金硕珍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金南俊摩挲着手里的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洗的时候你能待在旁边跟我聊天吗?”
“……聊天?”金硕珍以为自己耳朵进水了,用毛巾擦了擦,“为,咳,为什么?”
“我小时候游泳抽筋差点淹死,之后就有点怕水,洗澡的时候旁边得有人陪我说话才行。”
怕水。头发上没擦干的水滴在脖子上,金硕珍抬手擦了一下。阿寅怕水是因为什么来着?
“是吗?”金硕珍抱着胳膊,“怕水的人怎么敢开游艇的?”
“身体接触的时候才害怕,隔着距离就没关系。”
“你这怕得还挺有选择性。”
金南俊没说话,坦然地看着他。衬衫前襟皱皱巴巴地塞在腰带里,裤子上粘满了猫毛,白天精致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皮囊,终于在夜晚来临后出现了细小的裂缝。金硕珍忽然想起来他其实比自己小两岁,再过一个多月才满二十八。
“你也有害怕的东西。”
“我也是人啊。”
金硕珍看着他:“待在旁边跟你说话就行了?”
“嗯。可以吗?”
“你都搬出童年阴影来了,我哪好意思残忍拒绝……”
“拒绝也没关系啊,我用手机放音乐就行,”金南俊终于绷不住似的扑哧笑出声来,“田柾国说你好骗,我还不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哈哈哈……”
看着他前仰后合开心得原地蹦跶,金硕珍佯装愤怒骂了两句,很快沉默着转过身整理衣橱。
金南俊也安静下来:“对不起。”
“……”
“我错了,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所以小时候没溺水过?其实根本不怕水?”
“怕,但是没有怕到需要人陪的地步,”金南俊声音近了些,停在金硕珍身后,“小时候心脏不好,不能游泳,应该没机会溺水。”
“心脏不好?”
“嗯,先天不足,据说还挺严重,跑两步就上不来气的那种,”金南俊歪着脑袋笑笑,“熬到八岁才换上新的,可惜无缘无故开始怕水,所以现在还是不会游泳。”
金硕珍转过身,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而对方并无半分后退的意思。
“不去洗澡吗?”
金南俊抬手把落在他锁骨上的一根头发拂开,答非所问道:“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一个?”
“我又没求你告诉我。”
“话是这么说,但是为了避免你把我的秘密卖给田柾国,我需要你交换同等价值的信息,作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金南俊眯了眯眼,“某种担保?”
“……你听见啦?”
“你们俩那个音量,海里的鱼都听得一清二楚。”
“哦,”金硕珍挠挠鼻子,“行吧,那我也告诉你一个。”
其实他可以编出两百个所谓的“秘密”来蒙混过关——我喜欢巧克力牛奶但不喜欢巧克力,我可以下腰让头顶碰到脚后跟,我全身共有七颗痣——不管说什么金南俊都会被逗笑,他便可以顺势从对方越来越潮湿粘稠的凝视中脱身。
但金南俊又靠近了一步。他握住金硕珍的手腕,拇指有意无意地覆在内侧疤痕上:“我在听。”
金硕珍没有甩开他的手。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他能听见对方胸腔里过快的心跳,也知道自己的冷淡早就被脉搏戳穿。他看见映在金南俊眼睛里的自己,头发散乱,面色潮红,像无处可逃的困兽。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期待什么。
裸露。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我想睡你。”他听见自己说。
他们手忙脚乱地在客厅就扒光了衣服,磕磕绊绊地挤进雾气还没散去的浴室,把门踢上时发出震天响,吓得外面的猫狗一连串叫。
“慢点……”金硕珍被摁在玻璃门上一顿毫无章法的乱亲,手拽着金南俊头发忍不住笑,“急什么……”
“这叫劫后余生的狂喜,”金南俊埋在他肩窝里,沿着锁骨一点点咬上喉结,“刚刚以为你要把我踢出去了。”
“先睡一下,睡完再踢。”
金南俊笑了,低沉的声音被狭窄的空间放大,沿着水蒸气附着在金硕珍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颤栗。金硕珍环住他的腰,手指在后背上不轻不重地划着:“你预谋好的对不对?故意……啊……拖到晚上不回去……然后……”
“冤枉,”金南俊掌心贴着他腰侧一路往下,满意地看着怀里的人闭上眼睛,显然丧失了思考能力,“巧合而已。”
“哎,”金硕珍夸张地叹气,“我还以为你也想睡我呢……”
“想啊,从第一次见你就在想了,”金南俊跟他接了个你追我赶难舍难分的吻,在他明显肿起来的嘴唇上咬了一下,“你亲起来是葡萄味还是水蜜桃味,这么瘦的身板抱起来会不会硌人,被弄疼的话也会凶巴巴训我吗,眼睛这么漂亮哭着求饶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请问你是变态吗?”
金南俊没有笑,认真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屈膝跪下去。
“等等……”
“……可以吗?”
谁家的变态会说完下流话又跪着用那种小狗眼神看人啊?金硕珍想嘲笑他,开口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在抖,鼻子忽然就酸了。
“所以呢?没做成?”闵玧其咬着牙刷一脸震惊,白沫喷得到处都是,“就抱着睡了一晚上?!”
“嘘!”金硕珍探头看了眼金泰亨的房门,确认没动静后躺回地板上,拿冰袋按着眼睛,“我跟中了邪似的,他越安慰我哭得越厉害。他洗澡的时候我坐在马桶上哭,他洗完把我抱到床上我还在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凌晨被鸡吵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给我留了字条,说是公司有事,得赶第一班船回去。”
“牛逼,”闵玧其漱完口出来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这不走寻常路的等级又刷新了,出于人道主义是不是得给人家补贴点精神损失费啥的?要是我跟人搞到一半对方忽然开始痛哭,我可能会有心理阴影哎,说不定就此不举或者……”
金硕珍顺手把冰袋砸过去,闵玧其好险躲开了,捡起来溜达到他旁边坐下:“吃早饭了吗?”
“你看我像吃得下饭的样子吗?”
旁边房门开了,金泰亨顶着鸟窝头晃悠悠出来,揉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两个人:“早上好。”
金硕珍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内疚,翻身坐起来冲他招招手:“过来。”
金泰亨乖乖走过去坐下,金硕珍捏住他腮帮子左右瞧了瞧:“肿成小猪崽了,昨天吃了几袋拉面睡的?”
“三袋,”金泰亨举起四根手指,“还加了两根火腿肠呢。”
“真厉害。”
郑号锡进门的时候闵玧其在厨房做早饭,听见他声音头也不回:“来了?”
“嗯!哥早!”郑号锡脱了鞋爬到金硕珍身边瞅着他,“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暂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而已,”金硕珍挪开冰袋看了看,“那谁,朴秘书呢?”
“凌晨就走了,说是公司有事。他老板没一起走吗?”
“走了。”
金泰亨正好洗完出来,郑号锡走过去拍拍他脑袋:“睡得好吗?”
“不太好,旁边没有人可以抱……”
“呀,我不是给了你抱枕吗,”闵玧其端着锅出来,“怎么着,非得是活人才行啊?”
“不是……抱枕太小了……”金泰亨委委屈屈地嘟囔,“我在家用的都跟我哥差不多大……”
“这儿是你家吗?”
郑号锡开始和稀泥:“哎呀哥你也真是,让孩子抱着睡一觉怎么了……”
“孩子?他二十七了都!”
“我生日晚所以严格来说只有二十五……”
“二十五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啊?”
两个人都一时语塞,尴尬的沉默中金硕珍缓缓坐起,淡淡开口道:“正常,他哥快三十了还不敢一个人洗澡。”
“……”
“……”
“是真的,”金泰亨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不要告诉别人哦。”
吃完早饭后金泰亨跟郑号锡去学校参观,金硕珍决定在上班之前先去度假村工地溜达一圈。
“睹物思人吗?”
“思个屁,走了的人我就当他死了。”
“他不是留号码给你了吗?打过去问一下呗。”
“……问什么?”
“公司的事情怎么样啦有没有顺利解决啊什么时候回来啊要不要过去看你啊之类的。”
“您好像误会了,”金硕珍抱着胳膊,“我们并没有在谈恋爱。”
“合作伙伴也可以关心一下嘛。”
金硕珍掏出手机盯了一会儿,又放回去,再掏出来,再放回去,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烦死了。”
闵玧其忽然笑了,弯着眼睛看着他,肩膀一抖一抖的。
“笑什么?”
“我都忘了你谈恋爱的时候有多可爱了。”
话音刚落他便后悔了,但是金硕珍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前男友是被你害死的吗?”金硕珍凑过去,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喂,开玩笑啦。”
“我知道。”
“那还不赶紧给大爷笑一个?”
闵玧其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我一直没告诉你,阿灿葬礼那天我偷偷去了,他妈妈说,车祸的撞伤其实并不致命,但是一个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股动脉,死因其实是失血过多。我还记得她特别平静地看着我说,你能想象得出他当时的感受吗?我想象不出,所以回来就试了一下,”金硕珍低着头笑笑,“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担心我再自杀,因为我已经没有那个勇气了……”
“你还是觉得那场事故是你的责任吗?”
“如果不是我求他查那个人贩子,他不会深更半夜地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他会,因为他是个好警察,”闵玧其顿了顿,“所以你不想我找阿寅,是怕……”
金硕珍点点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那我就真的不用活了。”
他们打包了喝剩下的绿豆汤带去工地,在那儿发现混在工人堆里伸着脖子听八卦的田柾国。金硕珍分完绿豆汤,跟工头打过招呼,揪着田柾国耳朵把人拽离现场,三个人散着步往村头走。
“我在电脑前坐一天都没有跟他们聊半小时的收获大,”田柾国掏出藏在裤兜里的录音笔,珍而重之地摸了摸,“你们知道金泰亨有个双胞胎吗?”
“谁?”闵玧其眼睛瞪得比金硕珍还大,突然拔高的嗓门吓得两个人后退了半步,“不是,咳咳,你从哪儿听来的?”
“一个好的侦探是不会出卖他的线人的,”田柾国灌下半瓶绿豆汤,擦了擦嘴,“据说啊,他妈当年难产,金泰亨没事,后面那个呢供氧不足,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夭折了。”
闵玧其沉默半晌:“他抱人睡觉的习惯原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他爸妈要收养金南俊,”金硕珍叹了口气,“一种补偿心理吗?”
“嗯?”田柾国愣了一下,“不是不是,他们收养金南俊是因为金泰亨小时候有自闭症,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特别偶然地在医院遇到了金南俊,竟然开始好转了,反正只要在他旁边情绪就很稳定,也能跟人正常交流。两家人一琢磨,就搬到一块儿当了邻居,后来金南俊爸妈飞机失事去世,他就被金泰亨家收养了。”
“他俩是上辈子失散的爱人吧,就算前世无缘今生终将与你相遇,”闵玧其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花,“好感人哦。”
田柾国一个箭步从路边树上摘下一颗桃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哎,你们说金南俊会不会是那个夭折的双胞胎弟弟重新投的胎?”
“你这个思路很清奇啊,”金硕珍就着他递过来的手咬了口桃子,“不过金南俊比金泰亨大。”
“哦,”田柾国看着他,“甜吗?”
金硕珍比了个大拇指。田柾国拿过桃子张嘴就咬,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好酸!”
“真甜的话还能有你的份儿,”闵玧其翻了个白眼,“不愧是大傻子带出来的小傻子。”
“我不傻!也不小!”
金硕珍呵呵了两声,吐干净嘴里的桃肉,转身往前走。闵玧其正要跟上去,胳膊忽然被拽住。他扭头看着田柾国:“怎么了?”
“嘘,等会儿,”田柾国看着金硕珍走远了,才松了口气,“呼,吓死了。”
“怎么了?”
“刚刚撒了个谎,珍哥竟然没看出来……”
“他今天不在状态,”闵玧其叹了口气,“说吧,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还得扯谎?”
田柾国一脸掩不住的兴奋:“金泰亨那个双胞胎,对外宣称是夭折了,其实是被偷偷送走了。”
“为什么?”
“因为他爸妈不想养智障,”田柾国耸耸肩,“可能觉得丢人吧,或者不想浪费那个钱?”
“所以呢?被送到了哪里?”
田柾国笑着挑了挑眉:“你说呢?”
闵玧其扭头看向金硕珍的背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对,这事儿先别告诉他。”
“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闵玧其转身,望向防洪坝尽头的跳水台,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第三章
开春后天亮得越来越早,金硕珍被鸡吵醒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感应灯已经灭了,打开窗户后能听到度假村方向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这么早就开工,”金硕珍看着灰白的天空愣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在想金南俊之后猛地打了个寒颤,“啧,万恶的资本主义。”
洗漱完毕后金硕珍给猫和狗喂了饭,拿起手机发现屏幕不亮,按了两下才发现充电线另一端和插座处于分离状态。他跟吃饱喝足蹲在窗台上洗脸的猫对视了一会儿,把手机扔回床上,决定不给自己主动联系金南俊的机会。
狗吭哧吭哧吃完饭,自己叼了绳子蹲在门口等着。金硕珍掰了根香蕉揣进兜里,牵着狗出门。天亮后气温升得很快,一人一狗绕着村子跑了不到半圈都出了汗,金硕珍解开棉服趴在防洪坝上吹风,看着狗跑进沙滩,和涨潮的浪花你追我赶玩得全身湿透。
“早知道把你的沐浴露带来了,”金硕珍吹了个口哨,“走啦,去喂牛。”
隔壁李大爷的儿子结婚,把二老接去济州岛家族旅行,这几天帮大爷照看牛棚的任务便光荣地落在了村长金大宝的身上。刚回乡上任那会儿,村里的长辈没几个信得过他——“长得就像从来没下过地的!”——包头村首富兼农民协会会长李大爷领着他一家一家打招呼,拍着胸脯保证这娃能干好。金硕珍自然也没让他失望,花了一年在村里的渔场果园猪圈牛棚都见习了一轮,现在谁家的伙计请假或者老板出差,都先来找金硕珍帮忙。
“你说我光靠那点工资,什么时候才能存够盖房子的钱,”金硕珍打开牛棚,取下架子上的毛巾扔到狗身上,“要不我也养点什么?猪?羊?鸡?啊鸡不行鸡太吵了……不然还是种地?种什么呢……玉米?地瓜?”
听到最爱的零食名字,狗连忙从缠成一团的毛巾里爬出来,摇头晃脑地跑到他面前蹲下,口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金硕珍瞅了它一眼,从牛饲料桶里抓了一把递过去,狗闻了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识货的玩意儿,人家的饭比你的贵多了。”
喂完一轮饲料又打扫完一栏牛屎,金硕珍从棚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了头顶。他走到水池边洗了把脸,听见院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村长早啊!一猜你就在这儿,”送快递的师傅从包里掏出个信封扬了扬,“闵主任不在家,你帮他签一下来!”
金硕珍擦干手走过去签了名,看见信封上的地址愣了一下:“医院寄过来的……他生病了?”
“……问我吗?”师傅眨了眨眼,“应该没有吧,昨天看见他的时候挺活蹦乱跳的……啊,也不能说活蹦乱跳,毕竟是闵主任……不过脸色挺好的,你甭担心。”
金硕珍点点头:“谢谢您。”
“嗨,客气什么。闵主任这两天遇到我就问有没有他的挂号信,好像等得挺着急的样子,这不,我一收到就给他送来了,没想到人不在……”
“他陪郑老师去市里参加比赛了,”金硕珍笑笑,“回头我转交给他。”
“行,那你接着忙。”
金硕珍目送摩托车远去,低头看着信封上的医院名字,想打电话给闵玧其才发现手机没带。狗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蹲在脚边忧心忡忡地瞅着他。金硕珍弯腰摸了摸狗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走吧,上班去。”
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小芳正坐在门外晒太阳,看见他来挥了挥手。金硕珍停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一脸警惕:“你怎么来了?产假还没结束吧?”
“再休下去我就要抑郁了,”小芳扶着腰慢腾腾地起身,“还是工作好,工作使人快乐。”
“辛苦辛苦,”金硕珍赶紧开门,把她扶进屋里,“那孩子呢?大哥带?”
“送去他爹娘家了。这人跟我一样,比起泡奶粉更愿意赚奶粉钱,”小芳坐到办公桌前,心满意足地扫视了一圈,“很好,都没变,都还是原样。”
“怎么没变?我趁你不在做了大扫除呢!没发现窗户变干净了吗?”
“嗯嗯干净了,”小芳敷衍着点头,左手开电脑右手翻日历,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全村体检的日子定了没?”
“这个月底吧,趁地还冻着,天一暖大家就要忙了。”
“老船长去年是不是查出来肝硬化来着?你找他聊过没?什么时候退休?”
“快了,这次出海说是最后一次,答应我下船了直接去医院。”
“那就好,”小芳看了眼屏幕,“开网店的培训开始了吧?”
“嗯,已经上了两节课了,不过老人家们学得比较慢,而且也不太有耐心。我在想要不干脆把线上零售这块儿外包出去……“
“可是咱们地方偏,产量又不大,不知道有没有……”小芳顿了顿,忽然拍了下桌子,“哎!投资度假村的那公司!他们肯定有负责营销的部门吧?”
“吓我一跳,”金硕珍揉了揉鼻子,“应该有吧……”
“那不就得了,你去找那老板聊一聊先。”
“不聊。”
“为啥?”
“不为啥,”金硕珍扭头看着窗外,“不想搭理他。”
“是人家不搭理你吧?”
金硕珍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一回来就对我施加事实暴力。”
小芳也跟着叹气:“说吧,怎么得罪咱村的金主大人了?”
上床上到一半精神崩溃痛哭流涕把人吓得连夜跑路了——这话金硕珍自然没法说出口,只能再次长叹一口气:“说来话长。”
小芳敏锐地闻到了八卦的味道,正要摆出循循善诱的架势,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谁?!”她没好气地接起来,瞅了眼金硕珍,“嗯,他在。好吧,知道了。”
“谁啊?”
“我老公。”
金硕珍眨了眨眼:“……找我?”
小芳放下电话,慢悠悠地走到金硕珍桌前,和他大眼瞪小眼沉默片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抄起桌上的信封。
“骗你的,闵主任让我把他的信拿走,怕你偷看,”小芳嘿嘿一笑,瞥了眼信封,得意的神色瞬间僵在脸上,“安泰医院?安泰医院怎么……“
“你认识?”金硕珍坐直身子,“这个医院怎么了?”
“安泰医院是去年被收购整改之后才改名叫安泰的,之前叫仁爱,是一座私人疗养院。大概十年前吧,我大学刚毕业在检察院当助理的时候,带我的检察官因为举报仁爱医院倒卖人体器官,收了几十封恐吓信,家人也差点被绑架,”小芳打了个冷战,把信封扔回桌上,“结果还没立案调查,检察官就被调走了,之后虽然陆续有匿名的举报信寄过来,但是没有人敢碰。我辞职那年,就是因为听说有警察私下追查的时候被撞死了,才下定决心回老家结婚。去年看到收购的新闻我还松了口气……可是闵主任怎么会跟安泰有关系……村长?村长?”
金硕珍回过神来:“那个警察……叫什么名字?”
“李灿星,”小芳看了他一眼,“你认识啊?”
金硕珍笑了笑,没说什么,拿起信封准备撕开,被小芳抓住胳膊:“万一是恐吓信呢?”
“不会的。”
“你怎么知……”
金硕珍抬头看了她一眼,小芳被他的神情吓到了,咬住舌头把话吞回肚子里,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松开手,从抽屉里拿出美工刀递给他:“用这个吧,完了我还能贴回去,假装你没拆过。”
金硕珍忍不住乐了:“你认真的吗?”
“嗯,你又不是不知道闵主任生起气来有多可怕。”
“我就不可怕?”
小芳默默地把美工刀收回来:“行吧,要死一起死。”
所幸信封里面没有血迹,没有刀片,没有不明粉末,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小芳把悬在嗓子眼的心脏按回肚子里,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谁家的小孩儿啊?长得真好看……”
照片里的小男孩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坐在床上,怀里抱着毛绒小熊,手里捧着草莓蛋糕,笑得见牙不见眼。“零二年六月十三日,”小芳示意照片背后的一行小字,“什么意思?他的生日吗?”
“他没有生日,这应该是拍照片的日子吧……”六月十三,阿寅失踪的十天之后。数千个日夜里耿耿于怀的猜测终于被证实,金硕珍低下头,用冰凉的手掌按住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脑海中那个初夏傍晚被晚霞烧红的天空从未褪色,甚至在日复一日的回想中越发灿烂夺目。他和阿寅并肩坐在跳水台上看落日一点点被海平面吞没,阿寅问他太阳去哪里了,他说沉到海里去了,你看,海水是金色的。阿寅便笑了,说,水里有太阳,我就不害怕了。金硕珍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阿寅便跳了下去,和最后一缕夕阳一起消失在了翻涌的浪花里。
“我以为阿寅溺水死了,直到遇见追查贩卖人口案的李警官,才发现那天有一艘偷渡船在老码头停靠过。他不会游泳,可能是呛水昏迷后被捞上了船……”
“然后被卖到仁爱……”小芳顿了顿,“你说他还活着吗?”
“还有可能活着吗?”
小芳犹豫了一下:“得看医院取走的是什么器官了。”
金硕珍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活着的话……万一活着的话,应该跟金泰亨差不多……”
“金泰亨?”小芳愣了一下,猛地一拍桌子,“哈!我说这孩子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跟金泰亨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等会儿啊我手机里应该有他小时候的照片……找到了!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金硕珍看着屏幕里跟阿寅有着相似眉眼但神情漠然的金泰亨,忽然想起来之前田柾国打听来的八卦。
“双胞胎……”金硕珍抬头看着小芳,“你知道金泰亨有个双胞胎吗?”
“听说过,但据说早夭了?”小芳看着手里的照片,猛然回过神来似的抖了一下,“你是说,这个阿寅,他……”
照片从她手里晃晃悠悠地飘落,覆在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小芳拽过自己的椅子坐下,手撑着脑袋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我虽然热爱八卦,但是这种级别的也太难消化了。不是,阿寅为什么会在我们岛上啊?也是人贩子拐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金硕珍顿了顿,“但是,假如说啊,如果你的孩子智力有问题,或者身体残疾,你会怎么办?”
“照顾他一辈子呗,能怎么办?”小芳耸了耸肩,“我生出来的我就得负责到底啊。”
“你是个好妈妈,”金硕珍笑笑,“可惜不是每个父母都跟你一样。”
他们各有所思的沉默被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小芳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才拿起座机听筒:“喂你好村长办公室……啊,你好你好!”
金硕珍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小芳眨眨眼睛,保持着热情洋溢的语调嗯嗯啊啊了一会儿,用手捂住电话小声道:“金主大人!问你在不在!”
“不在不在!”金硕珍着急忙慌地跳起来,一个箭步躲到距离电话最远的角落,“说我请假了!生病了!不对不对出差了!”
小芳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哎呀不好意思村长他今天不在,要不您打他手机……啊关机了啊……没事没事不用担心可能在睡觉呢……行,行,不客气,好嘞,再见!喂,你手机关机了?”
“昨晚忘了充电了,没带出门,”金硕珍耷拉着脑袋走出墙角,“说什么了?”
“联系不上你挺担心的,”小芳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干什么了让人家这么担心?”
“六十年之后吧,等我快咽气的时候再告诉你,”金硕珍把照片塞回信封,揣进兜里,“我回去一趟,下午没回来的话你就早点下班,回去陪陪孩子。啊,玧其问起来你就说我把信烧了,让他别想背着我搞小动作……”
“好的……等等!”小芳犹豫着喊住他,“阿寅在仁爱医院的事情……或许我可以帮忙查……”
“不用,”金硕珍打断她,歪着头笑笑,“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呢?”
回家的半路上遇到田柾国,狗隔着老远便急速飞奔过去一脑袋撞进他怀里,两个小东西在地上滚得人狗不分。
“我爸妈去镇上赶集了,让我来你家蹭饭,”田柾国把狗扛在肩膀上,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我记得前天从玧其哥家打包的萝卜泡菜还没吃完吧?和鸡蛋一起做炒饭怎么样?加点火腿和芝士……“
“我家没火腿。”
“有的,我这次特地带回来藏在你放猫粮的橱柜里了,从德国海淘的呢。”
“就不怕我发现了举报给你爸妈啊?”
“哎,不可能的,哥在我小学一年级不及格的卷子上签字的时候,就注定要成为我一辈子的共犯,哥对我来说就是爱的港湾心的靠山宇宙的法则数学的公式……”
“当真?”金硕珍站在原地看着他,“你就这么信任我?”
田柾国心虚起来,蹲下身子把狗放到地上:“当然啦,我怎么可能不信哥……”
“信任我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阿寅就是金泰亨的双胞胎兄弟?为什么瞒着我偷偷摸摸地调查仁爱医院?”
“哥怎么……”田柾国一脸惊恐地抬头,“玧其哥明明保证不会被你发现的……”
“啧,还真被我猜中了。”
“猜……?”田柾国反应过来的时候金硕珍已经走出去老远,他牵起狗气呼呼地追上去,“哥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试探我!”
“谁让你这么不经试探,”金硕珍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说吧,闵玧其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啦,我自己主动要查的,只不过答应他在拿到确实的证据之前先对你保密而已。”
“为什么?”金硕珍似笑非笑道,“怕我承受不了阿寅可能还活着的事实?”
田柾国忽然停下脚步, 走在前面的狗也只好站住,抬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着金硕珍。
“怎么了?”
“那个孩子,他……”
肆虐的海风从敞开的棉服灌进来,把阳光留下的微弱暖意吹得一干二净。金硕珍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死了,早就死了,是吗?”
田柾国叹了口气:“我们联系上的那个护士说,阿寅的心脏,角膜,肾脏都被移植掉了,整个人都……”
金硕珍跑到路边,扶着膝盖把上午吃的唯一一根香蕉和胆汁一起吐得干干净净。狗被吓得大叫起来,跑到金硕珍脚边左右乱转。
“没事,别怕,”他慢慢蹲坐在地上,把狗抱进怀里,“死不了的。”
闵玧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金硕珍正抱着猫坐在客厅沙发上,远程指挥田柾国淘米煮饭切泡菜。猫粮柜子里果然藏着一根硕大的火腿和两盒午餐肉,田柾国坚持要展示一下自主研发的独门炒饭配方,金硕珍正好没什么食欲,便让出厨房给他自由发挥。
“田柾国你在哪儿我跟你说你珍哥可能收到安泰寄来的照片了你赶紧去他办公室……”
“我就是你珍哥,”金硕珍懒洋洋地打断他的速射炮,“我收到了,打开看了,怎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没有了,”电话那头的闵玧其沉默片刻后恭敬道,“哥有什么想问的吗?”
其实肚子里酝酿着的问题少说也有几百个——拐走阿寅的人贩子现在在哪儿?撞死阿灿的卡车司机跟仁爱有没有关系?接受移植的那些孩子知道阿寅的存在吗?除了他还有多少条这样莫名消失的生命?——金硕珍看见扒着厨房门一脸紧张偷看他的田柾国,无奈地摇摇头:“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干嘛,想面对面审问我啊?”
“想吃你做的饺子汤了。”
“……还有一个多钟头呢,刚上船,”闵玧其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吐了?”
金硕珍笑了,刚想夸他聪明,一开口鼻子却酸了。“我好难受啊,”他蜷起身子,把脸埋进猫肚子里,“你难受吗?”
“不知道,应该没你难受,”闵玧其自嘲地笑笑,“我没你那么重感情。”
“骗谁呢,他送给你的小石头你不还放在钱包里随身带着吗?”
“……挺好看的其实,不知道的以为是琥珀呢,”闵玧其笑笑,“啊,老郑来了……”
“珍哥!”郑号锡的大嗓门伴着海浪和风声一起传过来,“我们学校赢啦!高不高兴!”
金硕珍勾起嘴角:“高兴,祝贺你啊。”
“怎么有气无力的哥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肚子饿了而已……”
“行了,换田柾国接吧,”闵玧其拿回手机,“我教他做饺子汤。”
猫躺在怀里打着呼噜,金硕珍便也在厨房传来的叮叮当当劈里啪啦催眠曲里滑进了梦乡。醒来后阳光已经从窗台挪到了沙发上,田柾国也不见了人影。静悄悄的客厅里只听得到一猫一狗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金硕珍盯着天花板,在午觉后的时空错乱感中发了会儿呆,瞥到墙上的挂钟时猛地抬起头。
“几点?”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我睡了多久??”
“将近三个小时吧。”
“啊啊啊啊——”惊吓太过严重,金硕珍跳到一半脚一滑直接从沙发上栽了下去,抱着腿在地板上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质问对方,“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金南俊从书架旁边站起来,走到金硕珍跟前坐下,捞过他的膝盖揉了揉:“还疼吗?”
“不疼了,”金硕珍抬头瞅着他:“问你话呢,你怎么在这儿?”
“想见你了。”
被惊醒的狗打了个呵欠,走到金南俊身边转悠了一圈,躺在地上晾出肚皮。金南俊伸手摸了摸,和蹲在沙发上观望的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上次因为公司的事半夜走掉,对不起。本来以为半天就能处理好回来跟你解释的,没想到临时又出了很多状况,耽搁了这么久,对不起。昨天晚上一结束就联系你来着,但是你电话一直关机,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事,但是脑子里一直在想你,每隔五分钟就要打一次电话,光信息就发了一百多条了,我……”
身体比大脑先作出了反应,金硕珍倾身过去吻住他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并没有生气。
“我也很想你,”金硕珍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又补偿似的亲了一口,“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金南俊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好,手顺势摸进衣服里,沿着脊背一路轻揉到后颈。金硕珍被亲得浑身发热,按着他胳膊把人推开:“等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待会儿……”金南俊抱着他起身,把人放倒在地板上,身子压上去,头埋在他颈窝里用力蹭了蹭,“我今天晚上绝对不走,你想聊多久都行……”
金硕珍用仅存的理智思考了一下,勉强同意了这个观点。他拽住金南俊后脑勺的头发晃了晃:“那你把我弄到床上去,地板太硬了。”
“没问题。”金南俊麻利地爬起来,一手拽胳膊一手抱腿,把金硕珍扛到肩膀上往卧室走。
“呀呀呀呀呀——”世界在眼前被翻了个个儿,金硕珍头晕目眩地拽住他裤腰,“要死啊你!放我下来!金南俊!!”
惨叫声在金硕珍脑袋磕到门框上的瞬间戛然而止,“咚”的一声脆响在一片寂静中回荡开来。
“……对不……”
“放。我。下。来。”
胃里空空的倒不觉得饿,一个饺子下肚后反而被唤醒了似的,怎么都填不饱。金硕珍干完一锅饺子汤后又下了两包拉面,吃完后才想起来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咬着筷子头也不抬地问:“你饿不饿?”
“不饿不饿,”金南俊跪在角落里的猫窝上,猫趴在他肩膀上,“我带了你喜欢的巧克力牛奶,放在冰箱里了……”
“哦,”金硕珍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咬着吸管走到他跟前,“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牌子?”
“上次来的时候看见垃圾桶里有好多这个盒子,”金南俊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能起来了吗?腿好麻……”
“起来吧,”金硕珍抬抬下巴,“去把碗洗了。”
金南俊连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走:“对了,柾国说他把火腿和泡菜拿回家了,反正他爸妈不在,他自己炒饭吃。玧其哥给你买了新版的游戏机,放你书桌上了,说是郑老师比赛赢的奖金,算作今年他俩给你的生日礼物……”
“这才几月份,”金硕珍嘬着牛奶嘀咕,“而且怎么就忽然变成柾国和玧其哥了?你们什么时候这么亲了?”
金南俊没吱声,低着头聚精会神把爪子往橡胶手套里塞。
“反了反了,”金硕珍放下牛奶,帮他把手套翻过来戴好,“摔一个勺子一千块,盘子一万块,听见没?”
金南俊看了眼水池,又看了眼金硕珍:“请问你是强盗吗?”
“少废话,”金硕珍笑眯眯地叼起吸管,“一个都没摔的话奖励一个亲亲,怎么样?”
“十个。”
“三个。”
“五个。”
“一个,不要拉倒。”
金南俊横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一个就一个。可以预付吗?”
金硕珍抿着嘴忍住笑,捏着他的下巴在酒窝上啵了一下:“行了吧?”
“不行。”
“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金南俊叹了口气,用胳膊搂住金硕珍,垂着脑袋在他耳边闷哼了一声:“怎么办,心脏疼。”
“……不要以为撒个娇就不用洗碗了哦我告诉你我可不会被这种小伎俩给……”
“真的疼,”金南俊搂紧他,“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疼,你笑的话还好一点,哭的话就感觉心脏在被针扎一样。但是疼也想一直看着,看不见就跳不动一样,呼吸都很费劲……”
“呀,你这台词,”金硕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闲着没事少看点电视剧……“
“我没开玩笑,”金南俊松开他,皱着眉头戳了戳自己胸口,“虽然不是我自己的心脏,但是跟我相处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这么不听话过……”
金硕珍愣了一下:“什么叫不是你自己的……”
“我没说过吗?我有先天性心脏病,八岁做了移植手术才活到现在……”
金硕珍后退半步,低头看着他手上花花绿绿的手套,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怪诞失真起来。他说过的,没错,他说过。自己为什么会忘了呢?
“你……”金硕珍清了清发哑的嗓子,“你在哪个医院做的手术?”
“仁爱。现在叫安泰了,”金南俊看着金硕珍的表情,“你听说过?”
“手术日期还记得吗?”
“零二年六月十三号,”金南俊不安起来,“你到底想问什么?”
金硕珍张了张嘴,又放弃似的摇摇头,伸手帮他把袖子卷到手肘:“先洗碗吧,洗完再说。”
金南俊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金硕珍刚刚打开充好电的手机,正在翻看他发来的一百多条信息。除了五十多条对不起之外,剩下的基本上是日常报告,吃了多少饭开了多久的会换了哪件衣服买了几点的船票……金硕珍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扭头看见金南俊双手捧着摔成两半的碟子走过来,笑出来的瞬间眼泪也一起掉了下来。
“扔掉不就行了,还给我看干嘛?骄傲啊?”金硕珍抬手胡乱擦了下脸,“一个碟子五千,去,拿钱来。”
“哎,你看这个碎片的形状,像不像个鲸鱼?”金南俊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不像算了,我去扔掉……”
“像,留着吧。”
金南俊把碎片放到桌上,走到他面前坐下:“怎么又哭了?”
“什么叫又哭了,我经常哭吗?”金硕珍理不直气不壮地哼了一声,“再说了,哭又怎么样,难过还不能哭了?憋出病来你负责啊?”
金南俊挪近了一点,伸手擦掉他下巴上的泪痕:“要抱抱吗?难过的话抱抱会好一点。”
“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没有。”
金硕珍叹了口气,把身子缩进他怀里:“好奇怪,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都特别有说服力……是长得帅的原因吗?”
“应该不是,”金南俊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你比我帅,但是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感觉在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不是我,是你自己,”金南俊低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幸福呢?“
“怎么好好的突然开始叩问灵魂了,”金硕珍叹了口气,直起身子,“不是没有能力,是没有资格而已。”
“为什么?”
金硕珍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抽出照片递到金南俊手里。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金硕珍拿过桌上那块鲸鱼形状的碎片,捏在手里来回摆弄着,“这孩子叫阿寅,有可能是你心脏的原主人。照片是仁爱医院的护士保存下来的,背后的日期跟你的手术是同一天。我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巧合,但是…… ”
“不是巧合,”金南俊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这个小熊,是我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