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春节连休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金硕珍从早上开始坐立不安看啥啥不顺眼,中午和客户吃完饭回来就以每十分钟一次的频率瞄向办公桌正对面的挂钟,眼瞅着时针慢慢吞吞地挪到六,他蹦起来抄起大衣和公文包冲向门口,和正推门进来的闵玧其撞了个满怀。
“上哪儿去?”
金硕珍撸起袖口,把他银光闪闪的劳力士凑到闵玧其眼前:“下班了老板!”
“哦,”闵玧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绕过他走到沙发旁坐下,“跟你说个事儿。”
虽然闵玧其常年臊眉搭眼面无表情,饭桌上巴结客户和法庭上盘问被告用的是同一副爱搭不理的调子,金硕珍还是能从他细微的眼神和语气中察觉出异常。
比如现在,金硕珍有七成的把握,这老贼肯定又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了。
他手插进兜里靠在门框上:“讲。”
“你坐下。”
“坐一天了屁股疼,”金硕珍皱眉,“我先说清楚啊S集团二公子酒驾逃逸那破案子我可不接,他再找你就说我生病了,喉癌,发不出声音那种……”
“扯这种谎你也不怕应验啊?”
“应验也比伺候那倒霉催的公子哥强,”金硕珍顿了顿,“给郑号锡呗,他好像挺闲的。”
“你就欺负老实人吧,啥烫手山芋都往他头上扔。”
“哇你这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手上能赚钱的案子一半都是我送的好吗,不然光接那些只出不进的慈善项目,早就被踢出去喝西北风了……”
“知道了知道了,”闵玧其掏了掏耳朵,“今天找你不是为这事儿……”
“那是为了啥,”金硕珍警觉起来,“药监局受贿那案子你别想分给别人哦,我磨破嘴皮子才说服金科长上诉,跑釜山花的油钱都快几十万了,中途换人他肯定又得缩头……“
“又不是不给你报销了,”闵玧其瞪了他一眼,“没说换,让你和小朴合作而已,他釜山出来的对当地情况熟,对付金科长也比你容易一些……”
“哦,那就行。”
闵玧其没事找事戳了两下茶几上的盆栽:“长得挺好啊,叫什么名字?”
“富贵竹,”金硕珍走过去拍开他的手,把被戳歪的竹子扶正,“中午吃坏肚子啦你,有屁放不出来?”
“他让我先别告诉你来着,但是我觉得必须跟你商量一下,”闵玧其看了他一眼,“金南俊今年要竞选国会议员……”
金硕珍皱了皱眉:“这我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法在听到金南俊名字的瞬间做到不动声色,只能低下头假装摆弄手机。
“……问我能不能进他的参谋团。”
金硕珍在他对面坐下,一言不发,闵玧其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我说要考虑考虑,假期结束再给他答复……”
“有什么好考虑的,去年民意调查他的支持率接近百分之六十,今年当选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上位了你的大法官名额不就十拿九稳了么。”
“你同意?”
金硕珍笑笑:“老板作决定什么时候需要下属同意了。”
“哥……“
“你能主动来找我说这事儿,我就知足了,真的,”金硕珍捏了捏他肩膀,“好好干吧。”
“知道了,”闵玧其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后天还去钓鱼吗?”
“去啊,干嘛不去。”
“那我明天直接带装备去你家了。”
“行。对了去年你送的那药酒我爸挺喜欢,今年再带一瓶吧。”
“早就备上了,还有老师之前问过的两本书,也都找到了。”
“哎,今年又要被我爸唠叨了,‘你看看人家玧其……’”
“也就过节说那么一次,被你念叨一整年,”闵玧其摆摆手,“那我回去加班咯。”
“去吧,明天见。”
道理都能想清楚,情绪也能管理住,但进了电梯金硕珍还是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他慢慢松开咬紧的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停车场的按钮。
2.
准点下班还是被晚高峰堵了半路,到达城北老宅的时候电台正好播到晚间新闻。
“青瓦台首席行政官金南俊日前在接受我台记者采访时透露,今年议员换届选举的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对他是否会参加选举这一问题,首席行政官表示,目前他的职责所在和工作重心仍是全力辅佐总统应对……”
金硕珍拔掉钥匙熄火下车,刚进家门就听见了爸爸自带扩音器似的大嗓门从厨房里传出来,咋咋呼呼地指挥妈妈给他切葱捣蒜。
“我回来了!”
“舅舅回来啦!”
金硕珍扎好马步,稳稳接住炮仗似的猛冲过来的金小爱,顺手抱起来举高高:“哎哟又重了,姥爷又给你喂啥好吃的啦?”
“肉丸子,芝士年糕,炸酱饭……”金小爱伸着沾满面粉的小肉手煞有介事地数着,一边数一遍咽口水,“我没有全吃光哦,给舅舅和爸爸留了好多呢!”
“真棒,谢谢小爱!”
“金硕珍过来洗菜!”妈妈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护目镜还挂在脖子上,“让你早点回来又拖到这会儿……”
爸爸在后面端着锅头也不回:“哎呀你让孩子先换个衣服去嘛,我又不是忙不过来……”
金硕珍跟金小爱相视一笑,做了个鬼脸,小跑进房间换了衣服出来,接过妈妈的围裙:“还剩啥没做?”
“泡菜汤再熬会儿就能盛了,你做个鸡蛋卷就行,小爱钦点的。”
“得令。”
爸爸功成身退,洗了手去客厅陪金小爱捏面团。金硕珍拿勺子尝了口泡菜汤,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呀啊,爸爸这手艺,呀啊,又精进了。”
“是吧,我说了多少年了,你爸生来就是当厨子的,吃饱了撑的学什么法啊,”妈妈一边盛饭一边念叨,“当初惹了事被贬到济州的时候我就劝他,别给公家卖命了,吃力不讨好,辞职出来咱一起开个餐馆,最多吃上一年的苦,房子车子就都全了……”
“就是!他要早听你的我现在也是个富二代了呢!都怪爸爸!”
妈妈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少跟我油嘴滑舌的。”
“嘿嘿,还不都跟爸爸学的嘛,要不怎么哄得你死心塌地跟他吃这么多年苦。”
“我倒没觉得苦,”妈妈叹了口气,“哎,就是可怜了你姐姐。”
金硕珍关了火,走过去搂住妈妈:“别哭,姐姐看着呢,你哭了她也难受。”
“谁哭了,洋葱辣眼睛而已,”妈妈抽了抽鼻子,把刀递给他,“你赶紧的,我去盛汤。”
小爱钦点的舅舅牌鸡蛋饼很快煎好,客厅里爸爸已经摆好了桌子。金硕珍把妈妈盛好的饭菜端过去,然后进房间换了黑色正装。妈妈和小爱还没出来,爸爸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柜子上的黑白遗照出神。金硕珍走过去,把香点好,递到他手里。
“四十岁,”爸爸笑了笑,“书珍也到不惑之年了。”
妈妈和小爱换好衣服出来,小爱先走到饭桌前磕了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香插进炉子里,插好后松了口气,昂起头冲金硕珍笑了一下。
“小爱是大姑娘了,”金硕珍摸摸她的脑袋,“过完年就该上小学了,对不对?”
“嗯!”小爱用力点头,伸手摸了摸遗像,“妈妈,我会好好学习的,明年拿奖状来给你看好不好?”
金硕珍想起金书珍那满满一箱被乱七八糟塞在一起的证书奖状,仿佛能听见她煞有介事的说教:“不要满足于过去的成果!你的未来才是最值得炫耀的!”他看着遗像里笑容温柔的姐姐,心想,你当妈妈会是什么样子呢?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金小爱瞬间跳起来:“爸爸回来啦!”
金硕珍扭头,看着金南俊推门进来,扔下包抱起小爱一顿猛亲,把她逗得咯咯大笑:“胡子!爸爸胡子!”
妈妈走过去接过他的大衣挂起来:“饿不饿?吃了没?”
“不饿不饿,待会儿一起吃,”金南俊放下小爱,冲客厅弯了弯腰,“父亲。”
“嗯。今天不用加班?”
“吃完饭再去一趟,”金南俊冲金硕珍点点头,“前辈。”
金硕珍看了他一眼:“姐夫。”
他知道金南俊不爱听这个称呼,但他今天心里不舒服,也就不想让金南俊舒服。金南俊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径直走到祭桌前磕了头上了香,起身的时候眼眶有些红,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收拾桌子的时候妈妈拽住他袖子小声埋怨:“脸都块拉到地下室去了!态度好点儿,安安生生一起吃顿饭,不许找茬听见没?”
“我没找茬,我哪儿找茬了,我那叫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能怪我吗,还不都是你们教的……”
“不许嘴硬,”妈妈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去把烤箱里的蜂蜜南瓜糕拿出来。”
“特地给女婿做的?”金硕珍哼了一声,“这家里就我一个不是亲生的。”
“你三天两头回来蹭饭,他多久才回来一趟?”
“这就是你们区别对待的理由吗?”
“你什么时候领个女朋友回来我也给你做满满一桌你爱吃的……”
烤盘一角在扶手上磕了一下,两个饼接连掉在地上。
“小心点儿!”
“我来捡吧,”金南俊出现在身后,绕过他把糕捡起来,顺手塞进嘴里,“哇,好吃。”
“属狗的吗地上的东西随便吃?”金硕珍说完才想起来这人的确属狗,只好不耐烦地转身,“出去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3.
吃饭的时候爸爸一如既往逮着金南俊讨论国家大事,谈到立法问题的时候金硕珍忍不住又要插嘴,被妈妈在桌子底下一脚踩了回去。金硕珍叹了口气,扭头专心致志给小爱喂青菜。
“吃一口奖励一个笑话,好不好?”
金小爱挣扎许久,视死如归地张开嘴巴,勉强嚼了两下硬吞下去,伸出舌头给金硕珍看:“好啦,讲吧!”
“唔,小爱圣诞节去美国玩了对不对,那我考考你英文怎么样,”金硕珍故弄玄虚地拖长语气,“小鹿视力很好的话怎么说?”
“嗯……deer……good……”小爱支吾着向金南俊投去求助的目光,“……视力……”
“别看他,他也不知道。”
“Good idea,好主意,”金南俊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下字母,看着金小爱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抬头冲金硕珍眨眨眼,“前辈以前讲过的。”
“是吗,不记得了。”
“研修院开学那天,新生们跟前辈要手机号,前辈就问了这个问题,说只给答对的人号码……”
爸爸很感兴趣:“有人答对吗?”
“有,不过也没拿到号码。”
妈妈乐了:“金硕珍说话不算数啊?”
“不,是我拦着没让给。”
金小爱看了一圈突然沉默的大人们,视线落在碗里的西兰花上:“那,还有笑话吗?”
“有啊,”金硕珍想了想,“问你啊,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几步?”
“这个我知道!打开门,放进去,关上门,三步!爸爸讲过的!”
“真聪明,”金硕珍喂给她一口西兰花,“那把长颈鹿放进去要几步呢?”
金小爱谨慎地思考了一下,瞄到金南俊伸出的四根手指,信心满满道:“打开门,把大象拿出来,把长颈鹿放进去,关上门!”
金硕珍假装没看到父女俩明目张胆的作弊行为,夹了块鸡蛋卷送进她嘴里:“小爱越来越聪明啦!”
金小爱兴奋地左摇右晃,鼓着腮帮子催他:“还有吗还有吗?”
“我想想,啊,这个你肯定不知道。草原之王狮子过生日,邀请所有动物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大家都去了,只有一个动物没去,猜猜是谁?”
四个人轮流猜了一圈都没猜到,金硕珍一脸惊讶:“长颈鹿啊!它在冰箱里关着呢!”
金小爱和金硕珍面对面笑得此起彼伏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金硕珍夹了块西红柿喂给小爱:“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小羊想去湖边喝水,但是又害怕湖里的鳄鱼,请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安全喝到水呢?”
小爱举起胳膊:“我不怕鳄鱼!我去舀给它喝!”
“不行,小爱那个时候不在草原上。”
妈妈试探道:“扔个石头进去把鳄鱼引开?”
“鳄鱼又不傻……”
爸爸想了想:“跟鳄鱼谈谈条件,做个交易,比如说用一斤羊毛换五分钟喝水的时间……”
“呀,不愧是法学教授法务部长,思路太专业了,”金硕珍拍了拍巴掌,“但是请问您老人家,鳄鱼换羊毛回来能干啥啊?织毛衣穿吗?”
“可以当硬通货嘛,它用不上总有别的动物用得上……”
“错错错!”金硕珍打断他,转向小爱,“只剩最后一次机会……”
“我知道了,”金南俊举起手,“小羊直接去喝就可以了,因为鳄鱼去参加狮子的生日派对,不在湖里。”
金小爱看着一脸震惊的金硕珍,开心地跳起来:“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教授金部长小声问夫人:“鳄鱼在陆地上的存活时间……”
“你闭嘴。”
金硕珍起身收拾碗筷:“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等等,”金小爱连忙拽住他,“爸爸答对啦,舅舅得奖励爸爸一口青菜呀!”
“那什么,他是大人了,自己会吃。”
“自己定的规则不遵守怎么行?”妈妈把筷子塞进金硕珍手里,“赶紧的,喂南俊一口。”
金硕珍僵着胳膊一动不动,金南俊笑笑:“算了算了,我也该走……”
“你不吃海鲜是吧,”金硕珍扔了筷子,拿起一只龙虾三两下剥干净,举着白生生的虾肉递到他嘴边,“奖励你的,啊——”
金南俊平静地看着他,嘴边挂着似隐似现的酒窝,眼里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是他作为政客最迷人的样子,没有人不会被这种游刃有余俘获。但金硕珍恨极了他这个样子。
“不吃算……”
金南俊攥住他的手腕,把指间的虾肉一口吞下,然后舔了舔嘴唇:“谢谢前辈。”
吃完饭金南俊要帮忙洗碗,被妈妈连推带拽送出了门。爸爸把金硕珍从沙发上拎起来扔出去:“你送送他,太晚了打车不安全。”
“你是什么弱女子吗,人家司机才应该害怕好吧,”金硕珍嘀嘀咕咕地启动车子,瞥了眼副驾,“安全带。”
金南俊迅速扣好,又调整了一下座椅:“把我放到附近的地铁站吧。”
“那哪行,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这尊大佛我可得诚心护送,路上要是磕了碰了我爸还不得把我撕碎了拌饭。”
“那麻烦前辈了。”
“一家人么,应该的,”金硕珍皮笑肉不笑,“姐夫。”
金南俊叹了口气:“我哪儿做错了你直说行吗,这么夹枪带棒的我躲都没地方躲。”
金硕珍没说话,车开到高架上才认命似的开口:“你拉拢闵玧其是不是想给我添堵?”
“也不是没有这个意思。”金南俊耸耸肩,“添上堵了吗?”
“跟现在的路况差不多。”
金南俊看着前方闪烁的红色尾灯:“那还不算严重。”
“既然是存心的,为什么不让他告诉我?”
“因为想自己当面跟你说,”金南俊扭头看着他,“亲眼欣赏你的反应。”
金硕珍被气笑了:“恭喜你啊,把我的人全部收进囊中了,就等着选举开始俘获全国人民的心了吧。”
“但就算全国人民都站在我这边,前辈也不会变成我的人,是不是?”
经过维修路段后车速终于上到两位数,金硕珍慢慢踩下油门,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所说的“我的人”到底是指什么。
“什么事情还得劳驾你这么晚去加班?”金硕珍下了高架,转移方向和话题,“青瓦台离了你就瘫痪了?”
“总统的新年贺辞还没完稿,”金南俊揉揉眼睛,“怎么改都不满意。”
“不满意让他自己写好咯。”
“不是他不满意,是我自己不满意,”金南俊看向窗外,“今年事情太多了,沉船,地震,矿难,南北会谈……说什么都感觉太浅。”
饶是金南俊也会有害怕词不达意的时候。等红灯的时候金硕珍看向他,忍不住想帮他把揉乱的刘海抚平。金南俊与文字的缠斗总会外化成对头发的蹂躏,金硕珍知道只要自己伸手去按一按,梳一梳,他眉间的疙瘩就会消失,紧绷的下巴也会放松下来。他做过太多次,帮金南俊熬过无数篇报告,论文和诉状。
所幸倒计时很快结束,绿灯亮起,金硕珍回过神来,转身扶住方向盘。
“不要怕人们不明白,”金硕珍最终还是在停车后惯性般的短暂寂静里轻声道,“你想表达的,一定会有人懂。”
5.
被手机震动惊醒的时候金硕珍正梦到彩票开奖,最后一个数字刚要出来的瞬间被硬生生拽回现实。他唉声叹气地爬起来,从地板上捞起手机,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后条件反射地开始头疼。
“我有没有说过除非有人死了否则别给我打电话?啊?谁死了?”
电话里传来的并不是金泰亨厚脸皮的笑声,而是一个略感陌生的年轻声线:“不好意思……请问是金硕珍金律师吗?”
金硕珍迅速坐直身子,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假装自己精力充沛正在办公而不是昏昏沉沉刚从床上爬起来:“对,是我。请问您是……?”
“啊,我是江南警察署刑侦科的田柾国,您的客户金泰亨记者因私闯案发现场被我们暂时拘留了,您看什么时候能过来……”
金泰亨在背景音里扯着嗓子狡辩:“我那不叫私闯!我正大光明溜达进去的!你们警察眼神不好没拦着能怪我吗!”
金硕珍把手机挪远了一点,揉了揉太阳穴:“好的田警官,我这就过去。”
客厅里爸爸正和闵玧其对坐在沙发上下棋,看见金硕珍一脸死相地出来,痛心疾首地感叹:“哎哟我家这个讨债鬼哦,放假就知道睡懒觉,你看看人家玧其,早早地上门帮你妈买菜,送小爱去舞蹈班,你呢,哎哟脸都不洗就吃上了……”
“闵玧其又不用深更半夜的帮你们接送宝贝女婿,”金硕珍面无表情咀嚼麦片,“这么喜欢人家玧其我娶回来给你们当儿媳妇怎么样?”
闵玧其不为所动,慢悠悠地拈起个棋子放到棋盘上:“老师输咯。”
爸爸看了眼棋盘,拍着腿笑起来:“不错啊小子,连赢三局了也不知道让我一次。”
“让的话老师自尊心会受伤的。”
“被学生打得落花流水就不受伤了?”
“公平公正的对战下竭尽了全力,”闵玧其竖起大拇指,“老师虽败犹荣。”
“哈哈哈就你嘴皮子利索,”爸爸掏出钱包,“来,说话算数,给你两张大的。”
闵玧其双手接过,起身弯腰:“谢谢老师!”
金硕珍抱着水杯经过:“小心我举报你们私设赌局。”
“给你买的新鱼竿放门口了。”
金硕珍原地转身九十度鞠躬:“谢谢老板!”
洗漱完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正碰上一帮前后辈来给爸爸拜年,金硕珍懒得跟他们寒暄,拿闵玧其当挡箭牌,偷偷挪到玄关出了门。
车上积了一层薄雪,挡风玻璃上的已经被扫干净了,车头立着个拳头大小的小雪人,不知道是附近哪家小孩子的手艺。金硕珍心情愉快地载着小雪人开车上路,全程畅通无阻开到江南署,哼着小曲儿下车,结果一眼就看到了正从出租里下来的金南俊。
两人看到对方都是一脸惊讶,金南俊小跑过来,扫了眼奔驰车标旁边的小雪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怎么也在这儿?”
“有份档案要用,休息日没法传公函,只能自己来查,”金南俊笑笑,“前辈是……”
“你弟又出幺蛾子了。”
“泰亨?”金南俊掏出手机看了看,“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怕被你教训呗。”
“我?我哪敢教训他啊,顶多说两句而已……”
在认识金书珍之前,金泰亨顶多算不走寻常路,但有了嫂子这把超强保护伞之后,就开始上天入地无所不为,惹了多大的事金南俊都拿他没办法,毕竟一开口就会被夫人顶回去:“我教的!有本事冲我来!”
现在这把保护伞变成了金硕珍,虽然伞本人并不很心甘情愿。
“那你去忙吧。”
“结束了可以一起吃个午饭吗?”
“没空。”
“下午有事?”
“嗯,”金硕珍转身迈上台阶,“回家补觉。”
“那好吧,”金南俊上前一步帮他推开玻璃门,低头笑了笑,“前辈晚上见。”
6.
金硕珍找到刑侦科,一眼就看见金泰亨盘腿坐在号子里跟狱友打牌,铁栏杆外面蹲着个小警察,正语重心长地跟他解释因为对方出了个对子所以他不能只出一张。
“但是2最大啊!”金泰亨瞪大眼睛,“你刚刚说的,2比3大。”
“单张的话2比3大,但是一对儿的话不行,你想压他就得出两张2……”
“可是我只有一张……”
小警察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出来怎么行!”
狱友露出憨厚的笑容:“没关系,我耳朵不好。”
金硕珍摸着良心克制住了转身离开的冲动,走过去拍拍小警察的肩膀:“您就是田警官吧?”
田柾国起身跟他握了握手:“金律师好。”
“哥你来啦!”金泰亨跳起来,隔着栏杆抓住金硕珍胳膊,生怕他跑掉似的,“带吃的没?这儿警察抠死了连块面包都不给……”
田柾国瞪着他:“不是刚分你半个汉堡吗?”
“哪有半个啊就两口都不够塞牙缝儿的……”
“你牙缝是有多大?”
金硕珍干咳两声,打断他们的斗嘴:“请问当时情况是……”
“啊,您先坐,”田柾国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给金硕珍倒了杯水,“是这样,今天早上大概八点半左右,金泰亨记者呢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套勘察科的制服,大摇大摆地混进案发现场拍照,被我们发现后还试图逃跑,也不肯删除照片……”
“记者有取材权和报道权!你这是侵犯公民人身自由和舆论自主!”金泰亨脑袋挤在栏杆中间,被金硕珍瞪得缩了回去,“知道了,我闭嘴。”
“所以警方的要求是删除照片?”金硕珍顿了顿,“但是据我所知昨晚的那桩煤气自杀案已经有好几家媒体报道出去了,遗书和指纹齐全,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秘而不宣的隐情吧?”
“哥!哥!”金泰亨一脸神秘地招手,“过来!”
金硕珍走过去,压低声音:“你到底拍到什么了?”
“其实什么都没拍到,”金泰亨凑到他耳边,“但是我找到死者的身份证了。”
“什么意思?”
“新闻里只说是独居女性,姓名年龄一概不详,但是!哥你还记得去年国防部长官接受性招待的案子吗?”
金硕珍差点没跟上他的话题转换速度:“记得啊,检方抄了半个首尔的夜总会才找到那个小姐,带回去审了半天就莫名其妙失踪了,没了关键证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自杀的这姑娘就是那个失踪的小姐,”金泰亨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个未成年。”
金硕珍盯着他:“当时检方掘地三尺都没找到能证明她年龄的文件,你怎么能确定这个身份证一定是真的?”
“不确定啊,不然我就直接亮出来了。但是一起找到的信封里还有一张孤儿院的信,我按照寄信地址去查,说不定能找到当初收养她……”
“或者,”金硕珍打断他,“我们可以把线索交给警察,让他们去解决幕后黑手。”
“我的哥哎,请问你是怎么做到从业这么多年还对警察留有信任的?”
“因为我不希望你落到跟那个姑娘一样的下场。”
金泰亨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必须去查。这是我的义务。”
“不,你的义务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他们的事,”金泰亨指了指身后忙碌着的值班警察们,“东西给我。”
金泰亨后退一步,低头看着地面,嘴巴紧紧地抿着。
“犯起倔来跟你哥一个德行,”金硕珍转身,“那就在里边儿待着吧,想通了再给我打电话。”
“嫂子就不会拦我,”金泰亨看着他的背影,“书珍姐说过,记者的存在价值就是寻找真相,放弃真相就等同于放弃了生命。”
金硕珍能清晰地感觉到力气像指缝间的沙子一样迅速从身体里流失。他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因为金泰亨是对的,为了真相付出生命是记者金书珍的抉择,他们没有权力干预,也没有办法挽回。他们只能作为幸存者留在世间,与浸透了悲伤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搏斗。
金南俊出现在视线尽头的瞬间,金硕珍又听到了从身体里最阴暗的角落传来的低语:那你就去死吧。你死了他会很难过吧。比我更难过就好了。
五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消防员刚把姐姐的尸体从支离破碎的车下面拖出来,旁边的金南俊满身满脸都是血,抱起金书珍软绵绵的身子不肯松手。金硕珍听见那个声音说,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前辈?”金南俊已经走到了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前辈没事吧?”
“没事,”金硕珍笑笑,“小兔崽子不听劝,你自己想办法吧。”
“哦,好。”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房间,在大厅的等候区坐下。屏幕上正在重播总统的新年贺辞,金硕珍呆呆地看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看你这脸色马上就要晕过去了,”田柾国在他旁边坐下,递过来一杯热咖啡,“金泰亨说什么了?是不是告诉你他就是杀人凶手,威胁你不把他保出去就要你的命……”
“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当作家?”
“不瞒你说我最近的确在写小说……”
“等等,”金硕珍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们也知道她其实是被谋杀……”
田柾国捂住他的嘴:“嘘!”
金硕珍掰开他的手,压低声音:“有证据吗?”
田柾国扭头看电视:“哇总统讲得好棒,后面那个就是金南俊行政官吧,哇刚刚头一次看到真人,比电视里还要帅哎……”
“给你金南俊的手机号,你告诉我有什么证据。”
“我一大男人要他的手机号干嘛……”
“废话,刺探情报啊,通讯录里有个国会议员,办案升官不都用得上,”金硕珍眯着眼打量他,“不然你想干嘛?”
“哦,”田柾国挠挠头,“不过我一新人还不够资格接触证据,就是吃饭的时候听前辈们聊过而已。”
金硕珍掏出名片塞进他口袋:“不管什么样的小道消息,请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通知你什么?”金南俊忽然出现在身后,拿过金硕珍的纸杯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算了你喝吧,”金硕珍摆摆手,“处理好了?”
“嗯,”金南俊把相机的记忆卡递给田柾国,“就这一份,没有复制。”
田柾国瞪大眼睛:“哇,不愧是议员大人……”
“我不是……”
“两位稍等我给他做个笔录就放人哈!”
目送田柾国离开后金硕珍转身就走,金南俊赶紧拉住他:“对不起。”
“先松手。”
金南俊松开他胳膊:“他不应该提书珍姐的,我替他道歉。”
“没必要,”金硕珍冷笑了一声,“又不是我亲弟弟。”
“那当成亲生的怎么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老实了再说,就像书……”金南俊不说话了,咬着嘴唇看向一旁。
“继续啊,就像什么?”
“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揍我的是她又不是你,”金硕珍眯着眼睛笑笑,“说实话我以前还吃过金泰亨的醋呢,姐姐宠他宠成那样,我碰都不敢碰的相机,金泰亨想要她二话不说就送了……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比我可爱,这一点认证。”
“你也很可爱。”
金硕珍眨了眨眼睛:“你知道过去我会因为你夸我一下就高兴一整天吗?”
“知道。”
“但是现在不会了,因为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姐姐。”
金南俊没说什么,抬起头笑了一下。金硕珍知道他特别难过但是不想表现出来的时候就会这样,拼命地挺直脊背,昂起脖子,酒窝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但笑意不达眼底。第一次看见金南俊这样笑是在他的毕业典礼上,那时候金硕珍才知道,他除了金泰亨,一个亲人都没有。
“我答应过她一辈子当你的亲人,爱你,照顾你,支持你,维护你。但是金南俊,”金硕珍也学着他弯起眼睛,露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7.
晚上的团圆饭由闵玧其掌勺,金硕珍辅助,金教授金部长和夫人一起领着小爱去隔壁小区的棋友家里拜年讨红包了,只剩下金泰亨一个乖乖地守在厨房门口等着打下手。
“帮我洗生菜,”闵玧其把盆递给他,瞅了眼专心致志切肉的金硕珍,“金南俊什么时候回来?”
“我哪儿知道。”
“说是不回来吃饭了,在单位和值班的同事一起吃,”金泰亨揪着菜叶子给闵玧其检查,“洗好了。”
“行,放着吧,从冰箱里拿几个蛋出来。”
“几个?”
闵玧其思考了一会儿,扭头问金硕珍:“几个?”
“五个打成蛋液煎鸡蛋卷,五个做荷包蛋一人一个,”金硕珍头也不抬,“加起来几个?”
“十一个,”金泰亨咧嘴一笑,“再煮一个给煤炭吃。”
金硕珍把刀往案板上一磕:“你把狗也带来了?”
“小爱让我带来的!他们兄妹分隔大半年了,不得团圆一下啊……”
“哎呀轻微过敏而已,给小丫头喂点药不就行了。”
“敢情不是你女儿你不心疼……”
闵玧其乐了:“难不成是你女儿?”
金硕珍愣了一下,耳朵迅速红了:“外甥女不也是女儿吗!”
“行行行你说是就是吧,急什么,”闵玧其用筷子沾了刚拌好的酱料递到他嘴边,“尝尝咸不咸。”
外面院子里煤炭忽然闹腾起来,紧接着传来小爱兴奋的尖叫。
“回来了!”金泰亨跑去开门,把爸爸妈妈迎进屋,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难解难分的兄妹俩,“煤炭!不许舔妹妹!煤炭!”
“那狗什么时候听他话才有鬼了,”金硕珍咂了咂嘴,“不咸,正好。”
饭桌很快摆好,小爱惦记着玩狗,积极主动地扒完饭吃了药,抱着煤炭的狗粮跑到院子里。金南俊不在,爸爸没了指点江山的伙伴,只好退而求其次,把提问的矛头对准了金泰亨。
“最近工作怎么样?”爸爸把鸡腿夹到他碗里,“没碰上什么麻烦事儿?”
金泰亨瞄了眼金硕珍,摇了摇头:“都挺顺利的……”
“是吗?那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吃饭?”
“啊,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临时有个,嗯,有份稿子要修改,我……”
“这孩子是真不会撒谎,”妈妈笑着捏了捏金泰亨下巴,“难得有个地方不像你哥。”
“白天老李打电话来,说你被他署里一小警察给逮回去了,还惊动了金律师和金首席一起去捞人,”爸爸笑眯眯地看着金硕珍,“有没有这回事?”
“呀啊,父亲大人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在庐中心系天下……“
“你闭嘴,”爸爸转向金泰亨,“什么案子,跟我说说。”
金泰亨便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你哥的意见呢?”
“他让我听珍哥的,”金泰亨扁扁嘴,“但是我……唉,算了。”
爸爸喝了口汤,没说话,过了会儿问闵玧其:“你怎么看?”
“我?”闵玧其放下手里的鸡翅,擦了擦嘴,“我选择放弃。”
“为什么?”
“比起对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世人的期待啊这种道德层面的问题,我更在意身边的人是否会因为我而痛苦,”闵玧其自嘲地笑笑,“我力气很小,只够保护好我在乎的那几个人。”
各怀心事的沉默被烤箱的提示声打破,妈妈起身走进厨房,端出刚烤好的曲奇。香味很快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里,刺激大脑重新开始分泌幸福的多巴胺。
“对了玧其,你嫂子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来着?”妈妈把装好曲奇的篮子放到桌上,不到两秒就被扫荡一空,“小爱好几套小衣服都没穿过,我到时候整理了给寄到美国去。”
爸爸咬了口饼干:“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男孩儿女孩儿?”
“小爱的衣服不都是中性的嘛,男女都能穿。”
“谢谢师母,”闵玧其笑笑,“还有半个多月呢,我爸妈元旦就飞过去了,生怕宝宝提前出来。”
“哈哈,闵老头眼红我孙女这么多年,这下好了,回来不知道怎么跟我炫耀呢……”
“你就等着他每天几百张的给你发照片吧,”妈妈又端上来一盘曲奇,“你呢,是不是也该谈个对象了?”
“我有啊,谈着呢。”
金硕珍直觉不妙,立刻向叛徒投去愤怒的目光:“你哪来的……”
但是爸爸的叹气声已经响彻耳际:“哎,你看看人家玧其,人家不也忙吗,怎么就知道规划人生大事呢?你再看看你……”
“他骗你们呢!真有对象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谁啊?”埋头啃鸡腿的金泰亨忽然开口道,“是我上次去律所碰见的那个检察官吗?还是圣诞那天一起吃饭的调查员?”
金硕珍千百个问题一齐涌到嘴边,但是桌上闵玧其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立马凑过去,瞥到屏幕上显示的“对象”两个字,一口饼干差点呛进气管里。
“你真有对象?!”
闵玧其推开他脑袋,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回头正对上满桌关切的眼神。
“啊,他好像被人打了,现在在医院,”闵玧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可能得过去一趟。”
“去去去赶紧去,”妈妈猛地起身,“对象吃饭了没?要不给打包点菜带过去?”
“装两块饼干给我就行,谢谢师母。”
“我和你一起去吧!”金泰亨不等他回答就跑到玄关穿上外套,打开门冲外面招招手,“小爱过来跟叔叔说再见!”
小爱用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金泰亨的脸用力亲了一大口:“叔叔再见!”
闵玧其叹了口气,看着金硕珍:“那什么,你要是……”
金硕珍冷眼看着这个叛徒:“好走不送。”
“放屁,你也陪玧其一块儿去,”爸爸把打包好的饼干塞到金硕珍怀里,“不是打架了吗,你去帮着撑撑场面,人多显得威风。”
小爱抱着煤炭在门口目送他们依次上车:“舅舅再见!玧其叔叔再见!”
“是玧其舅舅不是玧其叔叔!”金硕珍摇摇头,“教这么多遍了还是改不过来。”
“有什么区别吗?”金泰亨在后座发问。
闵玧其耐心解释:“叫舅舅呢我就是他这边儿的,叫叔叔我就是你哥那边儿的。”
“哦,”金泰亨想了想,“可是我哥不也是珍哥这边的吗?”
闵玧其看了眼副驾上一言不发的金硕珍:“是吗?”
“对啊,我哥现在还是叫珍哥前辈啊。”
车里好一会儿没人说话,闵玧其打开音响,让柔和的钢琴声中和掉刺耳的寂静。车平稳地滑出小区,在十字路口停下,闵玧其看着红灯的倒计时发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他以前是叫我哥的。”
金硕珍的声音太低太模糊,太像自言自语的梦呓。闵玧其没有出声,也没有看他,慢慢启动车子,把路口和这句话一起抛在了身后。
8.
“所以,你的对象,是他?”
闵玧其点点头。金硕珍看了眼病床上昏迷着的郑号锡,又瞅了眼闵玧其,迅速地组织了一下措辞:“那,请问,他,我的意思是,他知道吗?”
“不知道。”
金硕珍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们俩谈恋爱把我蒙在鼓里呢。”
“怎么可能,蒙谁也蒙不住你啊。”
“就是,我对自己的观察力还是有信心的,”金硕珍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在骗人。”
“扯两句谎哄长辈开心呗,又没什么损失。”
“你跟你亲爹亲娘也扯谎吗?”
闵玧其转身就走:“我去找个医生看看情况。”
“切,胆小鬼,”金硕珍看了眼金泰亨,“你去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是谁打的,在哪儿打的,有没有报警。”
金泰亨点点头:“明白。”
据医生解释,头上的伤口并不深,昏迷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醒来之后打完点滴就可以出院。闵玧其松了口气,从郑号锡兜里掏出他手机摆弄了一会儿,递到金硕珍面前:“看最新照片,一个小时之前刚拍的。”
金硕珍接过来扫了一眼:“你怎么知道他密码?”
“之前偷看到的,”闵玧其凑过来指着照片里的门牌号,“眼熟不?”
“好像在哪儿见过,”金硕珍眯起眼睛想了想,“啊,金泰亨混进去的案发现场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闵玧其坐回椅子里:“Bingo.”
“可是郑号锡为什么会去那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最近在查那个失学儿童资助项目的捐款被挪用的案子,好像扯出了几个以前打过交道的皮包公司,那些个老板一直看他不太顺眼,”闵玧其皱了皱眉,“但是公司一般不会开在这种交通不便的老城区吧……”
“要不怎么叫皮包公司呢,”金硕珍放大照片看了看,“这房子外面一个垃圾袋都没有,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会不会是仓库?或者非法交易的据点什么的……”
“有可能,”金硕珍起身拍拍屁股,“我去一趟吧,眼见为实。”
“别别别,你也被打晕了回来怎么办,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我和你一起去!”金泰亨突然出现,手里还攥着笔和本子,“号锡哥在谋杀现场附近被攻击绝对不是偶然,我有预感那儿肯定能找到证据证明……”
“金泰亨。”
金硕珍看着他垂下脑袋,指甲抠进笔盖里,被压出惨白色。算了,金硕珍心想,试试看吧,说不定你的运气会比她好一点。
“你得保证不乱跑,不私自行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先跟我商量。”
“我保证!”
“走吧,”金硕珍揽过他肩膀,“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动我们的人。”
9.
在去现场的路上两个人做了十几种预案,覆盖到了进门方式,角色分配和逃生路线。唯一没想到的是,翻窗进屋后举着棒球棍冲过来的,不是满身纹身的彪形大汉,而是小脸哇白的田柾国。
“哇啊啊啊吓死我了!”田小警官扶着球棍坐在地上,“我以为我要光荣殉职了。”
金硕珍摸索着找到开关,按下后灯没亮:“没电吗?”
“嗯,没水没电没暖气,”田柾国指了指周围,“不过家具上没有灰尘,地上也还算干净,不像是长期空置的样子。”
“没人住,但是有人定期出入,”金泰亨转了一圈,“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对了,这还得归功于你呢!”田柾国兴高采烈地爬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你早上拍的,你看这儿,墙上,是不是有个光斑?当时房间里没有光源,显然是从外面反射进来的。”
“所以……”
“我根据日照角度和光斑的位置确定了反射点的范围,就在这栋房子的西墙上。我一开始以为是窗户玻璃或者不锈钢栏杆……”
“但是没有,西面是一整个水泥墙。”
“没错。我怎么都想不通光斑是哪来的,就半夜跑过来看,结果发现……”田柾国掏出手机给他们看刚刚拍的照片,“是摄像头。”
金泰亨仔细看了看:“这是私人装的吧?”
“这你都看得出来?”
“之前为了取材研究过各种监控设备,”金泰亨瞄了金硕珍一眼,往田柾国身后躲了躲,“而且这一片是老城区,公安的摄像头要么年久失修要么被人为损坏,没几个好用的了。”
“嗯,死者住的那房子就是,周围的监控都坏了好几年了。”
“有摄像头的话这里应该有监控显示屏才对,”金硕珍打量了一圈周围打开的房门,“你有什么发现吗?”
田柾国摇摇头:“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搜过一遍了,除了好几箱瓷器什么也没有,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密室之类的……”
“看来的确是仓库,”金硕珍想了想,“房主的信息能查到吗?”
“应该可以。我现在回署里吧,你们一起吗?”
金硕珍拍拍金泰亨肩膀:“你跟着去吧,查到了立即通知我。”
“那你呢?”
“我再找找看监控。”
“好吧,”金泰亨犹豫了一下,“没有的话就算了,别耽搁太久哦。”
“小屁孩还担心起哥来了,”金硕珍摸摸他脑袋,“去吧,待会儿见。”
10.
好久没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金硕珍用力眨了眨眼睛,可以感受到皮肤绷紧时的细微刺痛。
梦里的金书珍还很年轻,染成蓝灰色的短发还没有留长,正眉飞色舞地跟他讲最近带的家教小孩有多不听话,明明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哥哥就那么聪明礼貌又帅气。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啊?”同样年少的金硕珍在梦里逗她,“最近开口闭口都是他。”
“才没有!”金书珍故作严肃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眼里的笑意却满得快溢出来,“倒是你,追的那个后辈进展如何?拉上小手了没?”
“我们又不是什么女高中生……“
“不是女高中生也可以拉小手啊!拉小手多美好,成年人就不配拉小手了吗?”
金硕珍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想象和那个哥哥拉小手了?”
“是,”金书珍老老实实点头,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一天。”
“我还留着咱俩小时候写的赌约呢,‘金书珍发誓,永远不结婚,如果结婚就付给金硕珍一百万。’”金硕珍拍拍巴掌,“这下我可以坐等收钱咯。”
“滚,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怎么就扯到结婚了。”
“怎么八字没一撇,你又不是我,想追的人肯定能追到。”
姐姐握住他的手指捏了捏。这是他们俩的暗号,想说我爱你但是觉得太肉麻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式替代。
“话说回来,你不也食言了吗?‘金硕珍发誓,绝对不学法,如果学法就付给金书珍一百万。’”金书珍耸耸肩,“扯平了哟。”
“那倒也是。”
“后悔吗?”
金硕珍摇摇头:“你呢?你后悔吗?”
金书珍困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后悔和他结婚吗?”
但是姐姐没有回答,只是迷茫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消失在迷雾中。他起身追上去,却只听见迷雾深处传来金南俊急切的呼喊。
“哥!哥!你在哪儿?听得到我吗?哥!”
金硕珍慢慢躺倒在地上,任由冰冷的雾气迅速渗透进身体。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一点点变凉,心跳在一点点变慢。
好久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金硕珍闭上眼睛,心想,不要醒,不要醒,一直睡下去,一直睡下去就好。
11.
醒过来的瞬间金硕珍打了个寒颤,想蜷缩身体却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嘴巴也被胶带反复缠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四周空荡荡的,他左右张望,看到背后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一台显示器,正处于睡眠状态,五彩斑斓的泡泡在屏幕上慢悠悠地上下弹跳。
啊,仓库,地下室。金硕珍在一片昏暗中眨了眨眼睛,等着记忆一点点浮现。台阶,电脑,监控录像,照片……手机!
他伸长脖子,看到自己的手机完好无损地躺在桌子上。
等等,犯人为什么没有把手机毁掉?是看到他已经把证据发出去了知道毁掉也没用了吗?但是不带走就放在这儿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他想办法联系外面?
金硕珍的胜负欲忽然熊熊燃烧起来。
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今天就给你上演一出教科书版的越狱。
以蚕宝宝前进的姿态在地上艰难挪动了不到半米过后,金硕珍翻了个身,原地躺平。
算了,不越了,累死在半路上不划算。
呼吸平复下来之后,金硕珍听见外面传来水泥板摩擦的声响,过了会儿一个带着鸭舌帽和口罩的黑衣男子出现在视野里。金硕珍努力地地想看清这人的样貌,可惜注意力很快就被他手里拎着的外卖袋子吸引过去。
金硕珍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没想到对方蹲下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刀。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悲鸣。
“别动。”男子掰过他后脑勺把胶带割断,然后用力一撕。
“啊啊啊痛痛痛痛痛……你轻点啊朴智旻!”
胶带撕到一半僵住了,金硕珍呼了口气,把胳膊伸到他面前:“先解绳子吧,胶带我自己撕。”
朴智旻乖乖帮他把绳子解开,然后摘下口罩:“你怎么知道?”
“香水味,”金硕珍转了转手腕,一咬牙把剩下半截胶带扯掉,然后揉了揉脸,“这是金泰亨送你的生日礼物吧?猜猜是谁帮他买的?”
“你,”朴智旻叹了口气,“我说呢,他压根不用香水一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小众的牌子。”
“公司聚餐的时候听你提过一次。再说了,就你走路那姿势,坐着高铁经过都能一眼看出来是朴智旻,”金硕珍麻利地打开饭盒,“呀啊,竟然是牛排!我这人质的待遇也太好了吧?”
朴智旻把叉子递给他,金硕珍接过去戳起牛排咬了一口:“呀啊,是我最喜欢的七分熟!”
“我没让他们用大蒜,所以味道可能差点。”
“知道我过敏?”
朴智旻点点头。
金硕珍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个牛排,用袖子擦了擦嘴:“有可乐吗?”
朴智旻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没有拉倒,”金硕珍撇撇嘴,抱着膝盖靠在墙上,“就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看在我们同事这么……半年之久的份上,你老实回答我。”
“好。”
“那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朴智旻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
“那就行,”金硕珍舒了口气,“我就说嘛,我亲自面试通过的人,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但是现在是绑架犯了。”
“害,人生在世谁还没犯过法啊,你只要不打算弄死我就行,”金硕珍拿后脑勺轻轻磕了磕墙,沉吟片刻,“金泰亨找到的身份证和信,是你交给他的?”
“嗯,”朴智旻点点头,把空饭盒收拾好放到一边,“我查到年龄证明后一直在和她交涉,想劝她起诉翻案,但是她不肯。出事那天晚上,我本来想送点礼物过去,陪她吃个年夜饭什么的,但是到达的时候人已经凉了,手边是空安眠药瓶和遗书。”
“自杀?”
“不可能,她前一周还跟我说过了年想换份工作。”
“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不想就这么结束,”朴智旻皱了皱眉,“现场伪造得太过完美,警方人手又不够,很有可能就以自杀结案。”
“所以你让煤气泄露,吸引邻居报案?”
“是,最起码这样会勾起警察的疑心,因为一般人就算自杀也不会同时开煤气和吃药,不是吗?”朴智旻叹了口气,“但是他们没有尸检,没有复勘现场,没有追查监控,什么都没有做。如果只到此为止,或许有可能是警察无能。但是他们竟然编了个悲惨又无聊的报道糊弄记者,把舆论吸引到所谓的独居女性精神状况上来……”
“明显是上层有人在施压,”金硕珍点点头,“所以你就示意金泰亨去找证据,让他曝光?”
“没想到被警察抓了个现行,”朴智旻苦笑着摇摇头,“这小子从小就是个黑洞,偷零花钱啊逃课啊整蛊同学啊考试作弊啊都是他出的点子,结果也都是他最先被抓。不过好在脸皮厚讲义气,自己挨揍也不出卖同伙。”
金硕珍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忽然笑起来:“哎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入职第一年报道的那个赌场洗钱案,是你搞出来的吧?当时一听说我就觉得不对,你说他一斗地主都玩不赢的笨蛋跑赌场去干嘛……”
“嘿嘿没错,”朴智旻捂住脸,“我放假去玩的时候看出来有猫腻,但是回来一查发现里面牵扯的权势太多,检方估计也有分一杯羹。我觉得自己肯定搞不赢,只能动用舆论作武器了。”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金硕珍看着他,“为什么要辞掉检察官?以你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升职……”
“不可能的,”朴智旻打断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他,“国防部长性招待案件,因玩忽职守导致关键证人失踪的那个新人检察官,是我。”
金硕珍沉默了好一会儿,自己动手解开脚腕上的绳子,把僵硬的腿伸直。朴智旻挪到他身边坐下,帮他揉了揉。
“第二天我就被一纸调令发配回了釜山支厅,案子也很快被撤掉,但是撤诉报告里并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新闻里也只简单提了一句‘证据不足,免予起诉。’”
“所以你决定自己查?”
“嗯。我辞掉工作,跑到首尔进了前辈的律所,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找到证据,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抢先一步……“
“你确定凶手是他们的人?”
朴智旻皱了皱眉。
“有没有可能,凶手跟你那个案子并没有关系?可能是受害人有别的仇家,或者她不小心发现了这个房子是走私仓库,因此被杀人灭口……“金硕珍看着朴智旻停下动作,“你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不想把凶手交给警察,对不对?“
朴智旻点了点头:“万一真是你说的这样,那我的案子就彻底完了。”
金硕珍叹了口气:“所以你把我绑在这儿,是有别的主意?”
“暂时没想到。”
“那你可得抓紧,田警官他们找到这儿来是迟早的事。”
朴智旻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对了,说到这儿我还想问呢,你昨晚在这儿找到凶手袭击女孩的监控录像,拍完照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报警,而是发给金南俊,请问是怎么个思路?”
“可能我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警察吧,”金硕珍把腿缩回来,“我发给金南俊了?”
“嗯,你在晕过去之前按了发送,我没能拦住。”
金硕珍看了眼手机:“他报警没?”
“没有,我拍了你昏迷的照片发过去,威胁他不想你死就别轻举妄动……“
“他就真没动啊?”
“没有,不过自己找过来了,和金泰亨一块儿,”朴智旻歪着脑袋想了想,“在这儿搜了得有三四个小时吧,没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这么难找吗?我怎么记得还挺明显的……”
“那是因为郑前辈在搜查的时候被吓到,跑出去的路上摔了一跤,撞到了书架,正好把藏在里面的手动开关露出来了。现在我把开关拆了,只有从地下通道才能进来。”
“这破房子还有地下通道?”
“嗯,房主自己挖的,说是以防万一用来逃命,一直通到附近的废弃工厂,”朴智旻笑笑,“对了,房主这会儿被田柾国押着问话呢,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
金硕珍警觉起来:“你是做好了我不配合就杀人灭口的准备吗?”
“哎,前辈把我当什么人了,”朴智旻起身拍拍屁股,“我的意思是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直到我们达成共识为止。”
“要是我拒不配合呢?”
“那就报警吧,”朴智旻从桌上拿起手机递给他,“毕竟是法务部长的儿子,警察肯定会全力营救的。”
金硕珍正要伸手去接,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来自金南俊的短信出现在屏幕上。
“第四十一条了,”朴智旻把手机对准他的脸,解了锁点开短信界面,“都是小爱的照片。这哥到底在干嘛啊?”
“在说我爱你,”金硕珍接过手机,一张一张划过去,“我们家人之间的暗号,想说我爱你但是说不出口的话,就一次性发十张小爱的照片代替。”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爱你,很难吗?”
“对某些人来说很难吧。”
朴智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前辈知道当年研修院开过一个秘密赌局吗?”
“什么赌局?”
“从高年级流传下来的,赌金硕珍和金南俊两位前辈谁先向对方表白,”朴智旻想了想,“我记得赌你先表白的赔率一度高达一比二十来着,可惜直到毕业也没分出个输赢……”
“我看你们就是作业太少了,”金硕珍忍不住好奇,“你赌的谁?”
“我那时候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南俊前辈会先表白来着,真的,我看到他情书都写好了,用粉红色的信封装着,结果竟然没送出去……”
“哦,”金硕珍摩挲着手机,“应该是写给我姐姐的吧。”
“给你的,开头写的是哥。”
手机震了一下,又是一张小爱的照片。朴智旻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那你慢慢考虑吧,决定好了给我……”
“有没有办法让房主自己指认凶手?”金硕珍忽然开口,“让他主动自首,上交录像,这样就可以证明女孩的死跟他的走私生意没有关系,指使凶手作案的另有其人。”
朴智旻停下步子:“前辈的意思是,做交易?”
“没错。”
“但是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跟谋杀案有关,他只要一直赖着不认,我们也没有办法,”朴智旻走到他面前,垂头丧气地坐下,“而且目前查获的走私数量还不够判刑,郑前辈虽然在努力搜集证据,但是你也知道,这种大规模地挪用善款背后肯定有政府撑腰,官商勾结起来对付法律系统,还不跟打扫蜘蛛网一样简单。”
“害,要不怎么说你厉害呢,”金硕珍笑了,“把绑架我的罪名安在他头上呗!绑架不够的话我还可以装个死,你问问他,是想为法务部长的儿子偿命呢,还是用录像换个减刑,收拾铺盖回家养老?”
朴智旻握住他的手,神情肃穆,目光虔诚:“传说中绝命律师金辩的风采,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闭嘴,”金硕珍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赶紧给我买可乐去。”
12.
“……本台最新消息,江南署对上周发生的律师绑架案主要嫌疑人的审理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为了隐瞒走私行为,故意藏匿其私设监控拍下的谋杀案证据,并妄图绑架律师阻碍调查……”
“瞧瞧咱珍哥这演技,”闵玧其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欣赏着电视屏幕上金硕珍被抬出地下室的画面。失踪的三天内牵动着无数群众心弦的英勇金辩躺在救护车上,苍白又虚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镜头抛出一个颤颤巍巍的飞吻,“瞧这眼神处理,不拿个奥斯卡说得过去吗?啊?说不过去!”
朴智旻起立鼓掌:“从前辈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什么叫一专多能全面发展,在提升法律素养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修炼演艺技能,不愧是……”
“闭嘴,”金硕珍抄起个抱枕扔过去,“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工作啊?再躺要长胖了。”
“你在地下室的时候已经长胖了,”闵玧其掰了个香蕉扔给他,“大家都是专业的,不知道做戏要做全套吗?你刚出来那副鬼样子怎么看都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金硕珍委屈巴巴地扒开香蕉咬了一口。
“……目前警方已对录像中的凶案嫌疑人展开追捕,此前被草率认定为自杀的受害者身份也浮出水面。据匿名举报者提供的线索,该女子正是去年性招待案件中离奇失踪的关键证人,而且正如检方所说,被当作贡品献给高官的这名女性,当时尚未成年。截至首尔时间下午一点,国防部仍未就此事件给出官方声明,但相关人士表示,总统已下令检察院彻查与该案有关的大小官员和企业。以下是我台记者从青瓦台发布会现场传来的消息……”
“南俊前辈怎么瘦这么多,”朴智旻看了眼屏幕上接受采访的首席行政官,又瞄了眼金硕珍,“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绑架的是他呢。”
“……我怀疑你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不敢不敢,”朴智旻嘿嘿一笑,“对了,待会儿两点田警官的表彰大会,你们去吗?”
“去,必须得去,”金硕珍咬着香蕉爬起来,“呀,这小子,救我的时候那个表情,那个语气,呀,奥斯卡得有他一份,可造之才啊这小子。”
13.
到达江南署后,为了不被拍到自己过于容光焕发的帅脸,金硕珍戴上朴智旻友情赠送的鸭舌帽和口罩,裹成个粽子躲在俩人背后,从停车场一溜小跑进报告厅。
离表彰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摸进后台,一眼就看到了被同事们围在中间接受祝贺的田柾国。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金硕珍感叹,“小屁孩穿上制服瞬间变精英了,怎么办,我有些心动。”
“人家比你小五岁。”
“看不出来就行,我可以的。”
“看得出来,特别明显。”
“你给我闭嘴。”
“你们俩都闭嘴吧,”朴智旻举起胳膊挥了挥,“泰亨!金泰亨!”
金记者举着相机穿过人群,把镜头对准他们:“茄子!”
“茄你个头啊,”闵玧其伸手挡住脸,“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金泰亨昂着脑袋,“我在营救珍哥的行动中和小田警官培养出了战友般深厚的革命情谊,来见证他的第一个升官仪式不是天经地义吗?”
“行吧,”闵玧其扭头张望了一圈,“郑号锡人呢?”
“出去接电话了,他在银监会的线人好像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神神秘秘的,”金泰亨凑到闵玧其跟前,盯着他眼睛,“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给他的备注是对象。”
闵玧其扭头就走,金泰亨立即跟上去:“你不解释清楚我就告诉郑号锡你把他……”
金硕珍看着金泰亨被闵玧其捂住嘴拖进电梯,拿胳膊肘捅了捅朴智旻:“我不在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朴智旻仰天长叹一口气:“这我该从何说起呢……”
“律师哥!智旻西!”田柾国喜气洋洋地跑过来,“这花是给我的吗?”
“不,给你们署长的,”金硕珍面无表情,“感谢他领导有方。”
“啊,这样……”
“逗你玩呢,特地买给你的,”朴智旻把花束递给他闻了闻,“待会儿结束了合影的时候一起送。”
“嘿嘿,谢谢你们。”
金硕珍看了眼手表:“是不是快开始了?”
“要再等会儿,推迟了十五分钟,”田柾国皱着鼻子笑笑,“我们署长说待会儿首席行政官大人也会来!好期待啊,一般只有部长以上级别的表彰仪式才有青瓦台的人参加呢,首席大人是律师哥你帮忙请的吗?”
“不是,”金硕珍顿了顿,“我出来之后都没见过他人影。”
“啊,我还以为……不管怎么样都很感激啦!”
“都是你应得的,”金硕珍帮他把领带扶正,“我该谢谢你才对。”
14.
离仪式开始只剩两分钟的时候,金南俊终于出现在礼堂入口。
“是为了等他推迟的吗?”金硕珍哼了一声,“耍大牌。”
“你没跟他联系?”闵玧其压低声音问他,“金南俊每天给我发几十个信息问你怎么样了。我还以为你把他拉黑了呢。”
“没有,不知道该说啥,”金硕珍耸耸肩,“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吃喝拉撒一切正常,就是睡觉不太安稳,老是做噩梦。”
“我做噩梦?”
“对啊,”闵玧其眨眨眼睛,“你不知道?”
金硕珍没说话,扭头看着金南俊被工作人员簇拥着走到舞台前,但没有立即上台,而是径直朝观众席走过来。金硕珍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金南俊,十分后悔没有选择最后一排。
记者们迅速涌过来,闪光灯亮成一片。金硕珍拉高口罩,从帽檐下面向他投去警惕的目光:你想干嘛?
“金辩的身体怎么样?没有大碍吧?”金南俊的语气微妙地介于领导的刻板与朋友的体贴之间,礼貌又不失真诚,可以说是慰问伤员的极佳范例了。
金硕珍低头翻了个白眼,挤出受宠若惊的微笑:“挺好的,多谢关心。”
金南俊点点头,转过身子,迈出两步后又折回来。“谢谢你,”他伸出手,“为你骄傲。”
省略掉的主语让这句话听起来过分亲密,并不适合在陌生人的注视下被宣之于口,更何况被记录进影像,写成文字。但是金南俊的表情平静又坦荡,金硕珍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忽然想问清楚他到底指的是谁。爸爸妈妈,小爱,姐姐,同事甚至全国人民都会为我骄傲,那你呢?
你不会,对不对,你会恨我。金硕珍看着他的眼睛,心想,因为如果我是你,如果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囹圄,如果我差点失去跟你告别的机会,我会恨你。
金硕珍勾起嘴角,迎着众人的视线,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我知道。”
15.
结束后的聚餐定在附近的烤肉店,金南俊象征性地跟他们碰了个杯就撤了,吃到一半郑号锡又接到线人的电话,拉上闵玧其火急火燎地走了。金硕珍打定主意不醉不归,从金泰亨包里翻出扑克牌:“来来来,小田小朴,过来跟哥斗地主,输的人买单!”
“哥已经买过单了,”金泰亨十分钟前尝了一口闵玧其特制的烧啤,目光渐渐开始朦胧,“哥买完单,就走了,还交代我,嗯,说什么来着,啊,让我看着你,让你少喝点……“
“太平洋警察管得都没他宽,”金硕珍三下五除二洗好了牌,“来,不买单的话就玩游戏,赢的人可以提一个要求,输的人无条件服从,不然就得喝酒,怎么样?”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告诫过我们,枪打出头鸟,玩游戏不要主动提惩罚,否则极有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三十分钟后,金硕珍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我腰要断啦!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刚出院的病人的嘛?大韩民族尊敬长辈的优良品质被你们拌饭吃啦?”
“起来起来,还有十五个蹲起,”田柾国乐得见牙不见眼,“剩下的不用抱着智旻西做了,你自己做,行了吧?”
“再做明天就没法直立行走了,”金硕珍爬到凳子上坐下,“我还是喝酒吧。”
两杯烧酒下肚,热气瞬间从胃里一路烧到脸上。金硕珍脱下外套盖在旁边睡着的金泰亨身上:“这小子酒量也随他哥……”
“是吗?我怎么从来没见南俊前辈喝醉过,”朴智旻给他夹了块肉,又把酒杯满上,“我们都以为他千杯不醉呢。”
“他?离千杯不醉远得很呢,”金硕珍嚼着肉想了想,“这么说吧,他跟我之间,差了一百个你。”
田柾国拿起夹子给肉翻面儿:“是吗?行政官大人喝醉是什么样子啊?我想象不出来哎。”
“特别可爱,”金硕珍笑了,“你不管他他就安安静静待着,也不说话,你去搭理他一下吧,他就忽然开始跟你讨论一些特别哲学的问题,像幸福是什么啊,人有没有可能获得自由啊,结果正义和过程正义要如何取舍啊,之类的……”
“跟清醒的时候没两样嘛。”
“嗯,不过醉了更听话一点,让他撒娇就撒娇,让他睡觉就睡觉,比清醒的金南俊好对付多了,”金硕珍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有一次趁他喝醉了让他帮我写作业,结果拿到了全年级最高分哈哈哈哈哈哈哈……”
“欸咦,没想到律师哥是这种人。”
“呀,你小子,呀,他也就帮我写写作业而已,我帮他干了多少活儿啊,呀,”金硕珍红着脸比划,“饭是我做的吧,衣服是我洗的吧,他手腕骨折那段时间连鞋带都是我给他系的!”
“知道知道……”
金硕珍扭头冲着田柾国:“还有你,你别看他今天人模鬼样的给你颁奖,当年自己领年度学员奖的时候,连法袍都忘了带,上台之前才想起来,最后还是穿着我的上去的……”
“真的吗?”
朴智旻点点头:“真的,我看过研修院年度学员的照片,南俊前辈法袍胸口绣的是金硕珍。”
“气死我了,”金硕珍抄起酒杯一口饮尽,“我自己都没得过年度学员……”
“别喝了别喝了,”朴智旻拦住他拿酒瓶的手,“前辈醉了……”
“没醉,这才哪到哪儿,”金硕珍一脸严肃,“小趴,怎么回事!胆敢小看本前辈!”
“喝醉的一大特征就是坚称自己没醉,”朴智旻挪走他的酒杯,“不许再喝了。”
“啊啊,再喝一口,就一口,”金硕珍双手合十,眼睛水汪汪地眨了眨,“最后一口。”
田柾国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是怎么了?”
“有人喝醉了睡觉,有人喝醉了撒娇,”朴智旻叹着气掏出手机,“都是酒疯,习惯就好。”
16.
金南俊到达烤肉店门口的时候,朴智旻和田柾国刚刚把金泰亨塞进出租车里,看到他来一同松了口气,指了指坐在台阶上发呆的金硕珍。金南俊点点头,目送他们钻进出租车离开后,走到金硕珍面前蹲下,抬头看着他红彤彤的脸:“喝了多少?”
金硕珍伸出拳头,慢慢数出三根手指。
“三杯?”
“三瓶,”金硕珍一脸骄傲,“厉害吧?”
“厉害,”金南俊鼓了鼓掌,“能走路吗?”
金硕珍苦着脸摇头:“做了四十……五十多个蹲起,腿疼,屁股也疼。”
“给你揉揉好不好?”
“不行,”金硕珍捂住屁股,“南俊知道了要生气的。”
金南俊忍不住笑:“那怎么办?得回家呀。我背你好不好?”
“不要,你走开,”金硕珍摸摸索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我让南俊来接我。”
手机铃响,金南俊按了接通,看着金硕珍垂下脑袋低声嘟囔:“喂……金南俊……我喝醉了你来接我好不好……我屁股疼……你在哪儿啊怎么不说话……在图书馆吗……你吃饭了没有……我带糖饼回去给你吃好不好……”
金南俊拿过金硕珍的手机按下挂断,塞回兜里,然后拉着他胳膊把人拽到自己背上。
“干嘛啊你,”金硕珍挣扎了两下,很快安静下来,“你是谁啊,身上怎么有南俊的味道……”
“我吗?”金南俊叹了口气,“金南俊的朋友。他拜托我来接你。”
“他很忙吗?是不是在准备考试?”
“嗯。”
金硕珍不说话了,呼吸温温热热地扫在金南俊的颈窝里。冬夜的街头人影萧条,潮湿的道路在脚下无限延伸开去,好像能一直通往世界的尽头。
“我真的好喜欢他啊,”金硕珍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吗?”
金硕珍摇摇头:“都怪他读书太用功把眼睛读坏了,眼镜比酒瓶底还厚!唉,我都那么明显了,他还是看不出来……”
“他可能看出来了,只是……”
金硕珍拽了拽他的耳朵:“只是什么?”
“只是下不定决心,”金南俊扭头看了他一眼,“怕以后会伤害到你。”
“不会的,他不过是偶尔笨手笨脚打到我罢了,绝对不会故意……”
“就算不是故意,”金南俊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你们的关系迟早会变成你们事业道路上的阻碍,到时候……”
金硕珍在他后脑勺上用力一拍:“呀,你干嘛帮他说话?”
“对不起,”金南俊扭头看了他一眼,“生气了?”
“没有,”金硕珍搂紧他的脖子,“你帮朋友说话应该的。”
金南俊把他往上托了托,重新迈开步子:“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金硕珍沉默了好久,才叹了口气小声道:“因为就算他不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我还是想一直待在他身边。”
“你担心表白之后你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嗯,”金硕珍点点头,“我不想让他觉得对不起我。”
17.
如果让金硕珍列一个人生最丢脸时刻清单的话,在前任单恋对象现任姐夫的怀里醒来后发现自己满身酒味而且因为喝太多记忆一片空白这件事,应该能排进TOP3。
当然了,初二那年化学考了4分被爸爸举着拖鞋满小区追打,摔进人工湖被保安大爷用鱼竿救上来之后怒而离家出走,四个小时之后因为肚子饿又没带钱而返回,发现家人正在吃饭无人好奇儿子去向,他只能默默坐到餐桌边的时刻,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
“醒了?”金南俊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我都听见你大脑高速运转的声音了。”
金硕珍确认过两人都穿着衣服,松了口气,扶着脑袋爬起来:“怎么感觉好像有只老鼠死在我嘴里了……”
“我去煮咖啡,”金南俊跳下床,拉开窗帘,“早餐想吃什么?”
金硕珍跪在床上揉了揉肚子:“吃东西之前我可能得把胃掏出来用去污粉冲一下。”
“前辈昨天晚上吐过了,现在胃里应该挺干净的,”金南俊笑笑,“喝点解酒汤就好了。”
两个番茄,几粒蓝莓,一勺蜂蜜,一瓶乳酸菌饮料,加冰块打成汁——金硕珍蹲在料理台边上等着榨汁机完成工作,掀开盖子抱着桶直接灌了一大口。
金南俊把拿出来的水杯默默放回去:“慢点,别呛了。”
洗脸池上放着崭新的水杯和牙刷,金硕珍瞅了眼亲亲热热靠在一块儿的一粉一蓝两块毛巾,刚舒服一点的肠胃又打起结来。
“啊,对了,粉色毛巾是新的,不过有点小,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用蓝色那块,旧是旧了点,因为用消毒水泡过……”
“知道了,”金硕珍打断他紧张的碎碎念,“那你的毛巾呢?”
“在垃圾桶里呢,昨晚哥吐完顺手拿来擦马桶了。”
“哦,不好意思,”金硕珍摸了摸发热的耳垂,“给你添麻烦了。”
金南俊没说什么,靠在卫生间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要洗澡了,”金硕珍走过去关门,“介意回避一下么?”
“不介意,”金南俊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不过前辈是不是忘了现在身上穿的睡衣是谁帮你换的……”
门“哐当”一声被拍上,过了会儿又被打开一条缝。金硕珍从门缝里盯着金南俊:“我自己换的吧?我刚想起来昨天晚上脱裤子的时候因为腿疼差点摔了一跤……”
“没错,”金南俊笑弯了眼睛,“前辈慢慢洗,我去买早饭。”
金南俊拎着豆芽汤进门的时候金硕珍刚刚吹完头发,正坐在客厅地板上欣赏墙上的金小爱画作。
“咱家可能要诞生一位后现代抽象主义大师了,”金硕珍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会儿,“那是个猪啊还是熊啊?这么看又像个电饭锅……”
“不知道,没敢问,可能还没画完吧,”金南俊把袋子放在桌上,“要倒出来吗?”
“直接吃呗,不然还得洗碗,”金硕珍头也不回,“你这屋子挺干净啊,有人帮你收拾?”
“请的阿姨,昨天刚来过。小爱有时候也会帮忙扫地叠衣服什么的,”金南俊走过来把饭盒递给他,“我现在会洗碗了,平均五次才打碎一个盘子,已经算进步很大了好吧。”
“哦,真棒。”
“切,毫无灵魂。”
两人一时无话,安静的客厅里只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咀嚼声。金硕珍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单独一起吃过早饭了,久到身旁落地窗里透进来的阳光和餐桌旁金南俊的身影,都像是从记忆里复刻出来的幻像。
“你不是不爱吃麦片吗?”
“方便嘛,”金南俊笑笑,“而且小爱喜欢,我也就潜移默化了。”
金硕珍起身把吃完的餐盒拿到洗碗池里冲干净,放到门口准备待会儿带走扔掉。转身的时候发现金南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金硕珍不自在地转移视线:“我的衣服你放哪儿了?”
“送干洗店了,你着急穿的话我现在去拿。”
“不用不用,”金硕珍回到餐桌旁坐下,“你先吃。”
金南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麦片,长长的刘海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该剪头发了你。”
金南俊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叹气似的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没那么想你的……”
金硕珍看着窗外过分晴朗的天空,觉察到自己心里冒出来嫩芽般的一丝愉悦,却很快又被浓重的悲伤扼杀掉了。
“……我以为没有你我也能过得很好。”
突兀的手机铃声把密不透风的沉默撕开了一个口子,金硕珍吐出不知何时屏住的呼吸,走到沙发边接通电话。
“嗯,嗯,知道了,我这就过去,”金硕珍放下手机,看了眼金南俊,“凶手找到了,我得去……”
“我和你一起。”
“你不用上班吗?”
“今天休假。”
“哦,”金硕珍犹豫了一下,“那,难得休假,你要不还是去陪陪小爱……”
金南俊站着没动,用那种被主人丢在家里的狗狗眼神瞅着他。金硕珍曾经花费将近一年才对他这个模样免疫,但是时间过去太久,免疫系统好像已经不起作用了。
“好吧,”他允许自己心软一下,看在醒酒汤的份上,“谢谢你。”
18.
“……线人给的资产清单看着倒也挺正常的,但是你仔细研究就会发现,这位部长名下的房子几乎都买在各大城市的中心地带,交通便利商业发达房价贼高,只有这栋别墅,位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临港开发区。我就打开谷歌地图一看,果不其然,所谓的碧云公馆就是一大片荒地,估计是和哪个房地产商串通好,把善款洗成工程投资然后中饱私囊了吧,”闵玧其摊了摊手,接过田柾国泡好的咖啡抿了一口,“唔,不错,小家伙手艺可以。”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去实地考察啦,发现不光那块地荒着,附近的村子也在拆迁,到处都是空房子,只剩十几家还住着人,”郑号锡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地图,“以这条河为界,西边的都划成了别墅区,当地政府说是年底之前搬走的话就全额发放拆迁款,但是据村民们说,大部分都只收到了三分之一不到,很多人连个钱影子都没看见。”
“搬走的村民再想搬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房子已经被毁得没法儿住了,剩下的人也只能干耗着,”闵玧其叹了口气,“万恶的资本主义。”
“我们去政府大楼查拆迁合同,结果连门都不让进,哇,那个保安,比青瓦台的警卫还凶,指着我们俩的鼻子骂娘,”郑号锡摇着头感叹,“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玧其哥被单方面压制……”
“我那不叫被压制,是被对方的野蛮程度给震惊了,同属于人类,是吧,怎么能粗鲁到那个地步……”
“打住,”金硕珍敲敲桌子,“你们怎么知道凶手躲在村子里的?”
“不知道啊,知道的话怎么可能单枪匹马地找过去……”
“那是……就正好碰到了?”
“没错。啊,这里要着重表扬一下我们细心机警的郑号锡郑律师,”闵玧其坐直身子,摆开说书的架势,“我们虽然吃了闭门羹,但是不服气,准备养精蓄锐一晚第二天再去接着斗。晚上我们找了个面馆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个男的过来问我们有没有打火机,我们没有,旁边大叔听见了,说他有,就给他点了个烟。他一边抽一边就跟大叔聊天,抽完之后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那种装口香糖的小盒子,把烟头放了进去。”
闵玧其忽然停顿了一下,视线从他们脸上依次扫过,最后看向田柾国:“小家伙,你说这男的哪里不太对?”
“嗯,普通烟民都会自己带打火机吧,他没有打火机……”
“叮,不小心丢了也是有可能的嘛,”闵玧其瞥了眼忙着整理照片没空插话的金泰亨,“金记者,你说呢?”
“收集烟头是很多犯罪分子长期保持的习惯,”金泰亨抬头推了推眼镜,“为了避免一时疏忽在犯罪现场留下自己的DNA。”
“Bingo.”闵玧其笑笑,“我当时受不了烟味只想快点吃完走人,没想到郑号锡偷偷发短信问我说,记不记得警方在死者的衣服里收集出了少量烟灰,但是检测出来和烟灰缸里的烟头并不是同一个牌子?”
“不开玩笑,我当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郑号锡摸摸胳膊,“和杀人凶手在同一间屋子里哎!我是怎么忍住没有逃跑的,简直奇迹。”
“但是监控录像里没拍到正脸,我们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一定是他。郑号锡劝我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但是我觉得吧,万一他连夜跑了,我们肯定没这个运气再碰上他一次……”
金硕珍感觉宿醉导致的头痛更剧烈了:“所以呢?”
“还记得朴智旻用在你身上的迷药吗?走之前他支援了我一点,说是以备不时之需,”闵玧其感慨万千地拍拍朴智旻肩膀,“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朴智旻骄傲地挺了挺胸,对上金硕珍的目光后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扭头帮金泰亨整理照片。
“那他现在人在哪儿?别告诉我塞在你后备箱里。”
闵玧其起身伸了个懒腰:“哎哟忙了一宿累死我了,你们聊着哈我去上个厕所。"
“回来。”
闵玧其老老实实坐下:“不然你说怎么办,放着不管人就跑了!”
“但你绑回来能有什么用?”金硕珍扶着额头,“烟灰就算能对上,抽这个牌子的少说也有几千万人吧,你怎么证明……”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横空拍在桌上,把金硕珍吓了一跳。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见田柾国咧嘴一笑,缓缓移开胳膊。
桌上赫然是一只打火机。
“查摄像头的时候在附近下水道盖子的缝里捡到的,”田柾国在众人灼热的注视下抬了抬下巴,“你们说会不会是犯人袭击受害者的时候不小心……”
“这么重要的物证你到现在才拿出来!”郑号锡跳起来勾住他脑袋一通乱揉,“你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快让我亲亲……”
金硕珍头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拍着闵玧其的肩膀欣慰道:“不愧是我相中的警察之光栋梁之材,呀,小五岁又怎么样,我可以……”
“你可以怎么?”金南俊拎着刚买的药出现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相中的谁?”
19.
“你要帮我辩护?”
醒来之后便一直在行使沉默权的凶手终于对他们的话有了反应,三分惊讶七分嘲笑的眼神斜斜地瞥过来,刀子似的戳在金硕珍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田柾国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推到他面前:“你母亲住了一辈子的老宅被划进了拆迁区,她不肯搬,便三天两头有人来骚扰,硬生生给气进了医院。但是你出不起住院费,又讨不到拆迁款,这时候有人找到你,承诺只要你帮他们解决一个麻烦,你母亲的命和房子就都能保住。”
“三次入室行窃,两次聚众斗殴,一次过失伤人,”金硕珍看着他的履历表,“呀,人才啊,我要是有买凶杀人的需求,肯定也第一个找你。”
耳机里传来署长的干咳声,金硕珍冲单面镜尴尬地笑笑,扭头清了清嗓子:“证据呢咱们已经找得差不多了,不管你交不交待,检方都会倾尽全力把你往死刑上推,为什么?因为他们迫切需要给民众一个交代,把你当靶子推出去,幕后的真凶就安全了。”
“当然,这些道理你肯定都明白。不把买家名字报出来的原因,”田柾国顿了顿,“是想拿自己的命换你母亲安度晚年吧?”
凶手看了眼文件夹里母亲的照片,用力眨了眨眼睛。
“先不谈你嗝屁之后那帮人渣有没有可能花一分钱在你母亲身上,”金硕珍拿笔敲敲桌子,“你想想她那么要强的性子,全国上下都知道自己儿子因为杀害小姑娘被枪决了,她还怎么活得下去?”
凶手弯下腰,额头抵着桌子边缘,身子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你们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身份信息上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却瞬间苍老得像五十岁,“给我打电话的号码我查过,是一次性手机,钱是用信封装的旧钞放在我家垃圾桶里的,我住的地方没有监控,你们找不到证据的。”
“没关系,只要你主张是买凶杀人,你自己跟死者素昧平生,我就有立场帮你争取不死,”金硕珍想了想,“那天晚上你动手的过程,跟我们仔细说一遍。”
凶手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我把她打晕,拖到她家里,抽了根烟等她醒。那丫头可能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挺冷静的,没哭也没叫。我给她两个选择,吃药,或者割喉,她选了吃药。我挺满意的,毕竟动刀子的话血了吧唧了不太好收拾。她写完遗书就吃药了,就是这样。”
“遗书是她自己写的?”金硕珍愣了一下,“不是你事先准备好的?”
“是准备好的,和钱一起给我的。但是我琢磨着,他们伪造的字迹肯定不一样啊,我就让那丫头照着抄了一份……“
“你还挺聪明,”田柾国笑笑,“伪造的那份你还留着吗?”
“撕碎冲马桶了,”凶手挑了挑眉,“干嘛,想查指纹啊?”
金硕珍不说话了。田柾国看了他一眼,凑近了小声问:“怎么了?”
“遗书你检查过吗?有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没有……吧?其实内容特别简单,我都背下来了。‘对不起,活着太辛苦了,还是死比较容易。爱过我的人们,祝你们幸福安宁。’就这么多。”
凶手忽然开口:“啊,最后两个字本来应该是平安来着,但是小丫头说她比较喜欢安宁这个词儿,因为她妈妈名字里有宁字。我觉着吧,平安安宁都一样,就没让她改。”
金硕珍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收拾好东西起身往外走。田柾国赶紧跟上去:“怎么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受害人没有妈妈,安宁是她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的名字,”金硕珍一溜小跑冲进旁边的观察室,“朴智旻!人呢?”
“刚刚和金泰亨一块儿出去了,”闵玧其一脸迷茫,“怎么了?哎你们去哪儿?等等我!”
20.
春节连休结束,首尔方向的高速被返程的大小车辆挤得水泄不通,衬托得道路另一侧的出城高速格外空旷。
“哇你们看对面堵的,”金泰亨趴在窗户上感叹,“咱们多待几天再回来吧。”
“小朴和小田一起去是分内之事,老郑和我老板陪着吧也算是情理之中,”金硕珍叹了口气,从后视镜里看向窝窝囊囊挤在SUV最后面的金氏兄弟,“你们俩跟过来干嘛?”
金泰亨示意手里的相机,言简意赅:“取材。”
金南俊沉吟片刻,一脸严肃:“精神支持。”
副驾上的朴智旻打开音响,摇下车窗,在缓缓流淌的吉他旋律中放声疾呼:“世界啊!这就是!!你说的!!!青春吗!!!!”
金硕珍伸手揪住他衣领把人拽回来,关车窗落锁调音量一气呵成。
“我找到能住七个人的民宿了!”田柾国从后座探过身子,把手机伸到金硕珍面前,“环境还挺好的,免费提供三餐呢!”
“知道了你看着订……”
“没有欢快一点的音乐嘛,”闵玧其插嘴,“朴智旻搜一下公路歌单。”
“好的大哥!”
金硕珍强忍住停车揍人的欲望:“我再强调一次,咱们这不是春游,是去工作,追查线索……“
“哎这是啥,”郑号锡从包里翻出一盒鸡蛋,“哈哈前天在路上买的还没吃完,来肚子饿的人举手!”
“我我我!”
朴智旻剥开一个递到金硕珍嘴边:“前辈开车辛苦了!”
“没变质吧?”
“没有!”田柾国鼓着腮帮子,“律师哥不吃的话给我!”
金硕珍立刻咬了一口。
“好吃吧?”
金硕珍点点头,在后视镜里对上金南俊盛满笑意的眼睛,慌忙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天气真好啊。”
21.
说是去工作,一行人到了地方直奔超市,采购完酒水零食和泡面之后天果然黑了,于是顺理成章先去民宿落脚,第二天再赶赴孤儿院。
民宿大妈热情周到地给准备好了自助烤肉和游戏道具,金硕珍填饱肚子之后便独自回房整理案卷,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忽然觉得格外心安。过去出差通常是独自行动,金硕珍不是害怕孤单的人,但是结束一天的颠簸回到住处,在夜色的陪伴下面对未知的丑恶现实时,他还是会怀念来自熟悉的人的气味和声音。
“前辈!前辈!”朴智旻推开房门,“南俊前辈又又又输了,你要不要当黑骑士啊?”
“我吃药了,不能喝酒,”金硕珍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他喝了多少了?”
“两杯主人大叔自制的果酒,两杯烧啤,不过好像还没醉,刚刚泰亨问他下个月总统访美的日程安排,他捂着嘴不肯说……”
“看来还残存一丝理智,”院子里一堆人围着火桶东倒西歪地坐着,金硕珍走到金南俊旁边低头瞅着他,“还认识我吗?”
金南俊看着他笑了:“哥。”
“不喝酒的话要大冒险哦,”朴智旻回到自己座位,“轮到谁提问了?”
“我,”闵玧其眯着眼睛想了想,“我的问题是,你当发言人这么多年,有没有在民众面前说过谎?”
金南俊摇摇头:“没有。”
“你确定?不是只有说假话才叫说谎,隐瞒真相也是一种说谎……”
“闵玧其,”金硕珍打断他,“一次只能提一个问题。”
但是闵玧其脸红红的,貌似也醉得不轻。他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
“你刚刚已经……”
“你最爱的人是谁?”
所有人一同安静了下来,只有眼前的火苗仍在欢快地跳跃着。
“我最爱的人……”金南俊笑着抬头,握住金硕珍的手,“不就在这儿吗?”
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沉默被房主夫妻俩的招呼声打破,他们连忙站起来鞠躬,互道晚安,目送两人消失在门后。
“小爱该伤心了,”金泰亨夸张地叹气,“当然了我这个弟弟从一开始就不配拥有姓名……”
朴智旻嘿嘿笑着去揉他的脸,田柾国探过头来小声提问:“你说,他们俩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啊?”
“少年,你出类拔萃的观察力和求知若渴的精神最好还是不要用在这个方面……”
“为什么?”
“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不是你这个年纪能够理解的。”
但是观察力和好奇心显然不是田柾国的最大优势——胜负欲才是。他默默扫视一圈,找了个取暖的借口和郑号锡交换座位,凑到闵玧其身边,把刚泡好的咖啡递给他。
“可爱的小家伙,”闵玧其懒洋洋地接过去,“有对象没?哥给你介绍介绍?”
“暂时不用,”田柾国摆摆手,“哥,你刚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以前说过谎啊?”
闵玧其看了他一眼:“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不着急。”
“行吧,”闵玧其眯起眼睛,“金南俊被破格提拔到青瓦台行政处的那年,我想想啊,你应该是十八岁,高中还没毕业吧?”
田柾国点点头:“那年怎么了?”
“他被拍到和秘密恋爱对象在夜店接吻,照片在热搜上飘了半个多月,”闵玧其吹了吹咖啡,“有印象吗?”
“听我们班女生讨论过。照片特别模糊,但是有人说对方好像是男性,”田柾国皱了皱眉,“他后来不是发表声明了吗,对方是法务部长的女儿,身份特殊所以一直保密。公开之后没过半年就结婚了吧?”
闵玧其点点头:“那是他唯一一个没有找我讨论过的公开声明。‘我有责任保护我所爱之人的隐私,也有义务以端正的工作和生活态度赢取民众的信任。因此,我郑重承诺,我会践行法律所赋予的权利,和我最爱的人组成家庭,努力成为不辜负各位期待的社会成员和公众之仆。”
“写得真好。”
“他最擅长用文字蛊惑人心,”闵玧其笑笑,“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能想象珍哥看到这篇声明是什么心情吗?”
田柾国看向坐在对面剥着地瓜的金硕珍。金南俊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月亮对于诗歌的重要地位,金硕珍一边点头一边见缝插针往他嘴里塞地瓜,看着他被烫得哈气,自己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明亮又温暖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两个人眼睛里都只有彼此。
“我第一次看见珍哥哭成那样。你说他哪怕否认呢,哪怕说是朋友间的玩笑,或者随便找个政治话题出来转移视线,不都能保全体面吗?你一个公务员,又不是总统,对象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有什么关系……“闵玧其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把纸杯扔进火里,“是我眼花了还是你在动?地震了吗?”
“哥醉了。”
“哦。”
闵玧其躺回椅子里,闭上眼睛。田柾国看着纸杯一点点被火苗吞噬,轻声开口道:“他其实没有说谎啊。”
“嗯?你说啥?”
“没什么,”田柾国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月亮,“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22.
安宁孤儿院坐落在仁川海边的一个旧教堂里,桌椅和书本都是新的,墙面和门窗似乎也刚刚刷过漆。接待他们的是位瘦小的老婆婆,听完来意后还没开口眼眶先红了:“看到新闻的时候我心里就一抖,每天祈祷不是她不是她,没想到真的是她。”
金硕珍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您有预感吗?”
婆婆点点头:“那丫头去年忽然寄了一大笔钱和一个日记本回来,说是给院里孩子们当压岁钱。我总感觉是出什么事儿了,写信去问,她也没回复。”
“那本日记本,您还留着吧?”
“当然了,搁在我床头柜里呢,我这就去取。”
旁边屋子的窗台上冒出一排小脑袋,害羞又好奇地看着院子里的不速之客。金硕珍冲他们招招手:“过来,哥哥给你们软糖吃。”
小脑袋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不为所动。
金硕珍略感尴尬:“呀,现在的小孩儿,呀,警惕性也太强了……”
“可能是知道自称哥哥的怪大叔都不是好人吧,”闵玧其转身往外走,“你们忙着,我去海边溜达溜达。”
金泰亨犹豫了一下,拔脚跟上去。金硕珍看着朴智旻用自己的软糖借花献佛跟小孩迅速打成一片,认命地挥挥手:“我去看看日记本,你们……”
田柾国积极表态:“我跟你一起。”
“我……”金南俊刚准备跟上,被一个刚过他膝盖的小男孩扯住了袖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无奈地笑笑:“那你们先去吧。”
日记本里记着女孩儿被送去性招待的所有日期,场所,服务对象和报酬。金硕珍一页页翻过去,扫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恶心。
“我一看到这个就明白她那些钱是哪来的了,我不想用,但是,唉,”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金硕珍犹豫了一下:“她为什么会把这个寄给你呢?难道不怕给孤儿院带来麻烦吗?”
“那些人查不到这里的,她在安宁没有记录,”婆婆摇了摇头,“她是从收养的亲戚家里跑出来的,被我捡到的时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脏得像个小猫一样。她不想被找到,我就没给她办登记,混在一堆孩子里面养到大。结果十年前的夏天吧,特别热的一个晚上,她躲在出海的渔船里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来是这样。”
“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金硕珍掏出信纸递给她,婆婆接过去,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我还以为她没收到呢……唉,这孩子……”
衣服忽然被谁扯了一下,金硕珍低头,看见刚刚拽住金南俊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站着他旁边,双手捧着一张水彩画。
“给妹妹的礼物,”他把画放到金硕珍膝盖上,“帮我送给她好不好?”
“妹妹?”金硕珍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婆婆,“他的妹妹是……?”
“可能是在之前的福利院里认识的吧,”婆婆蹲到小毛头的身边,“还记得妹妹在哪儿吗?”
小男孩摇摇头,着急起来,拽着金硕珍的衣服指着外面:“叔叔认识的,叔叔接走的,叔叔知道……”
外面院子里闹哄哄的,金南俊正被小毛头们围在中间,一脸慌张地分着软糖。金硕珍蹲到小男孩面前看着他:“那个叔叔认识你的妹妹?”
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妹妹叫什么名字吗?”
小男孩点点头:“小爱。金小爱。”
23.
金硕珍蜷着身子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椅上,刚刚吐空的胃仍然绞痛着。他接过金南俊递过来的热水,头也不抬地问:“不告诉我是怕我知道真相对她不好?”
“怎么可能。知道她是领养的话,你只会加倍地对她好吧。”
“爸爸妈妈知道吗?”
金南俊点点头,在他旁边坐下:“是他们提议领养小爱的。”
“我怎么忽然感觉自己活在楚门的世界里,”金硕珍左右看了看,“老实交代,你把摄像机藏在哪儿了?嗯?”
“书珍姐说,她走之后,我随时可以跟你解释清楚。但是这是她的故事,我还是希望你能从她那里听到。”
“她人都已经不在了,”金硕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准备瞒我一辈子吗?”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总有一天,哈哈,多么绝妙的一个时间点……”
“……但是不是以这种方式,”金南俊转过身,看向金硕珍手腕上的链子,“这是她的遗物吧?”
金硕珍点点头。
“她在遗嘱里给我们每个人都写了一封长信,唯独只留给你一条手链,”金南俊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碰了碰链子,露出金属吊坠上刻着的数字,“你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这是小爱的生日啊……难道还有别的……”
“小爱的出生年月没有人知道,现在的生日是我们领养她的日子,”金南俊掏出手机,在网址栏里输入那串数字,然后递给金硕珍,“这才是她留给你的遗物。”
屏幕上是一个视频。金硕珍点了播放,看着穿着婚纱的姐姐慢慢出现在画面里。
“怎么样?好不好看?你个小气鬼都不来参加姐姐的婚礼,我只好单独穿给你看了,”金书珍捞起裙摆,别别扭扭地转了一圈,然后在镜头前坐下,“呀啊,心情好奇怪。你第一次穿法袍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金硕珍眨了眨眼睛,泪水落在屏幕上,模糊的视线又重新变得清晰。
“对不起。想来想去除了这三个字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些什么。我不是个称职的好姐姐。如果我少加点班,少出趟差,多和你吃顿饭聊聊天,最起码能亲耳听到你告诉我你喜欢的人的名字,而不是后知后觉地从新闻里发现。这样一想我作为记者好像也不太称职,明明有那么多所谓的巧合,都被我心存侥幸地无视掉了……甚至在看到照片之后,我还在想,不会吧,怎么可能,你们明明只是好朋友而已,”金书珍低下头笑笑,“爸爸妈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还劝他们,不可能的,你们难道不了解自己儿子吗?”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每天装模做样地在外面为别人的苦难发声,为别人争取权利,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弟弟承受了多少压力,经历了多少挣扎。甚至在看到新闻后我都没有问你,而是去找了金南俊,想听他亲口给个说法。他承认了对你的感情,然后,你猜怎么着,”金书珍抬起头,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我晕过去了!倒在地上的瞬间我还在想,原来电视里演的是真的,人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真的会晕过去哎……”
“醒来之后就在医院了,医生一脸的沉痛,说,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我当时还笑呢,心想人晕完还能再晕吗,除非你的消息比我弟弟的消息还要惊人。结果,”金书珍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医生说,我被确诊为肌萎缩侧索硬化。我以为我听错了,问他,什么玩意儿?什么厕所?他说,肌萎缩侧索硬化是渐冻症的学名。换句话说,一两年后我就会生活不能自理,四五年后大概率因为呼吸衰竭死亡。我当时就想,呀,没想到啊,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因果报应……“
“当时金南俊就在旁边。呀,平时看着挺牛逼一男的,遇事比我还慌,话没说两句眼泪先出来了。我就劝他,哥们儿,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这样,咱们做个交易。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医生知,一年内不能有其他人知道,你帮我瞒着家里,我帮你解决绯闻,怎么样?金南俊问我,那一年后呢?”金书珍歪着头笑笑,“我当时还没想好,不过现在已经决定了。结婚是给爸爸妈妈一个交代,也让金南俊成为你法定的亲属。我知道这不是你理想的方式,但是没有办法,人类社会奇奇怪怪的框架太多,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跟二老说我身体不好不想生孩子,他们也没说什么,最近好像在打听合适的领养机构。有了女婿,有了孙辈,你的压力会小一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弟弟……哎呀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叫过你弟弟,好肉麻呀。嗯,大概半年后吧,等事情都安顿好,我会申请外派,去随便哪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爬到山顶上把自己往下一扔,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们会收到消息,会痛苦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金书珍红着眼睛笑笑,“我没有给你写信,盼着南俊也能尽可能久地保守秘密……是不是很自私?但是我宁愿你怨我恨我,也不希望你觉得对不起我。”
“我虽然走得比预想的早了些,但是这一世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没什么遗憾的。啊,只有一件事,”金书珍凑近了一点,“呀,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亲口说出这三个字呢,哈哈,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金硕珍屏住呼吸,看着屏幕里认真又害羞的姐姐。
“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再见啦。”
24.
朴智旻捧着从海边捡回来的一堆贝壳,和金泰亨你追我赶地跑到停车的路边,刚打开车门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压抑气息。他缓缓收回跨进车里的腿,迅速关上车门:“啊我外套好像落院子里了泰亨你和我去找找……”
“胡说什么呢你外套不穿在身上……”
金南俊看着被捂住嘴拖走的弟弟,扭头瞥了眼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的金硕珍:“那什么,你饿不饿,后面有吃的我去拿……”
“坐下。”
“好的。”
金硕珍睁眼看着窗外,冷冷开口:“也就是说,害死姐姐的那场车祸,的确是单纯的意外?”
“嗯。你回国那天,她开车和我去机场,半路上发现腿没有知觉了,想踩刹车踩不了,只能撞进栏杆里停下来,”金南俊低着头不敢看他,“虽然之前医生警告过,但是我们都没想到症状会恶化得那么快。”
“我不该赌气出国的,”金硕珍叹了口气,“哪怕留在这儿天天和她吵架呢,也比错过她最后一面好。”
金南俊没说什么,伸手过来捏了捏他的指尖。
“朴智旻说你给我写过情书,”金硕珍看着他,“有这回事吗?”
“嗯!”金南俊用力点头,“在我的保险柜里呢,回去拿给你看!”
“谁说要看了……”金硕珍摸了摸耳朵,瞥了他一眼,“你还有保险柜?放的啥?金子?”
“哎,我一公务员哪来的金子,”金南俊想了想,“就是一些工作上的机要文件,结婚证,房产证,小爱的收养证明,书珍姐的遗书,还有关于你的所有东西。”
“关于我的?除了情书还有什么?”
“好多呢。你每年送我的生日礼物,写着你电话号码的餐巾纸,团建的拍立得合照,被我弄坏又被你粘好的眼镜,夹在我的书里还回来的树叶,一起看的电影票根,分着吃的棉花糖木棒,还有……”
“还有什么?”
金南俊看着他笑了笑:“还有酒吧聚会那天,你亲手写的游戏惩罚。”
“啊……”金硕珍扭头打开车门,“这帮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太阳都快下山了……”
“输的人被金南俊亲一下……”
“喂!金泰亨!别拍了我们该走……”
金南俊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拉回车里:“前辈怎么还是这样,害羞了就耍赖?”
“谁害羞了……呀!你小子!呀!那天是你喝醉了我不想占你便宜好不好,”金硕珍梗着脖子不看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这么体贴绅士的前辈上哪儿找去?”
“是吗?那我亲你的时候你怎么不绅士到底呢?”金南俊靠近他,鼻尖抵着鼻尖轻轻蹭了蹭,“前辈知道我没醉,是不是?”
金硕珍认输似的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你还要叫我前辈吗?”
“哥,”金南俊笑了,声音软软闷闷的,好像受了很久很久的委屈一样,“哥,你抱我一下。”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属狗……”金硕珍摸了摸他的脑袋,双手捧着他的脸飞快地亲了一下,“行了吧?”
夕阳从云层后面慢悠悠地露出来,宽宏大量地把金色光线洒在每个人身上。海边响起一连串的快门声,金泰亨捧着相机吸了吸鼻子:“还有多久才能回去啊?”
闵玧其瞥了眼照片,又扭头看着天边:“发信息给你哥,告诉他再不上路就要失去他的竞选律师了。”
“对了,你不是讨厌我哥吗,为什么同意帮他?“
“我没讨厌你哥,讨厌你而已。”
“……”
“开玩笑开玩笑,你别别别哭啊……”
“我没哭!!风太大了!!!”
25.
“……今年国会议员换届选举的参选名单于上周公布之后,各位候选人已陆续发表自己的竞选宣言。与诸多分析员所预测的结果不同,首周民意调查显示,前青年政治活动家、青瓦台首席行政官金南俊候选人,在提交少数群体权益保护法案引发大型网络论战之后,支持率不降反升。此前有报道称,金南俊候选人在参加平权法案游行活动时受到了严重侮辱和威胁,对此,闵玧其律师表示,他们正在收集相关证据准备起诉,绝对不会纵容这种侵犯公民安全和尊严的行为。”
“下面是本台记者从最高法院现场发回的消息。春节期间发生的性招待证人被杀一案,已于今日上午十一时结束终审,被告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同时,随本案曝光的政府高官收受贿赂和性招待丑闻,日前已被提交到中央检察院直属的特殊案件部门,并由法务部派出监察小组协同调查。画面中可以看到,本案犯罪嫌疑人的辩护律师刚刚走出法庭……“
“糟糕,早上出门太急忘记涂脸了,”朴智旻举起文件包挡住闪光灯,瞄了眼落落大方挥手微笑的金硕珍,“前辈带口罩了吗?”
“你看我这张帅脸像是需要那种东西的吗?”
朴智旻点点头表示服气。两个人一前一后宛如风中落叶一般被挤到法院门口,发现视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金硕珍眯起眼睛,看清台阶最下面的车和车旁边一排人拉着的横幅之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扭头就跑的冲动。
“国际帅哥金硕珍……可爱性感朴智旻……”朴智旻捂着脸嘿嘿笑,“谁出的主意啊哈哈哈……”
“收起来收起来赶紧收起来!”金硕珍一溜小跑下了台阶,扫视一圈,“谁搞的?赶紧自首。”
“田柾国出的主意,郑号锡想的词儿,小爱亲手描的字,金泰亨订制的横幅,金南俊提供的精神支持,”闵玧其摊了摊手,“我啥都没干,清清白白。”
“舅舅舅舅!爸爸给你买的花!”小爱趴在车窗上,手里举着一朵玫瑰,“他让我告诉你……嗯……”
金泰亨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了一会儿。
“啊,爸爸说,他今天要加班,晚上回去的时候给你带糖饼,还有,还有……”
闵玧其指着横幅上的小红心,冲她眨眨眼睛。
“啊!还有!爸爸说他像小爱喜欢巧克力一样喜欢你!像妈妈喜欢软糖一样喜欢你!像……”
金硕珍红着脸,强作泰然地走上前接过玫瑰花:“像什么?”
“像你喜欢他一样喜欢你!”
金硕珍低下头,看着花笑了笑。案子输掉了,坏人还没有抓到,但是没关系,他们还在一起。
“上车!聚餐走起,今天闵玧其买单!”
“……为什么我买?”
“我买完不也得找你报销吗?”
“……行吧。”
“牛奶皮肤闵玧其!撒浪嘿哟闵玧……”
“闭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