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行

明日方舟 | Arknights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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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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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狼短篇集,清水/剧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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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诗

 

 

 

起先,拉普兰德说这会很有趣。她躲在花坛里将小石子砸在德克萨斯家的窗玻璃上,像栗子壳掉在地上,一颗,两颗,三颗,然后大门的缝隙里闪出一个人影。夜里一片漆黑,她根本看不清那是老德克萨斯还是管家之类的任何人,她的瞳孔缩小,尾巴上的毛炸起一点点,从XXL号的外套里滑出来,落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

 

 

起先,德克萨斯说“不”,在博士的办公桌前——

 

拉普兰德站在货车前看她,脚边蹲着个矮矮的行李箱,既像无家可归,又像准备去公路旅行。德克萨斯把喇叭按的震天响,车前的人一动不动,她松开喇叭,脚在油门上微微用力。

 

 

德克萨斯第一次跟随族人去做祷告时五岁,丝带勒着的领口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似乎太紧了,她不得不一直用手去扯,来避免崭新磨人的布料贴在脖子上。当主教路过时母亲打掉了她的手,她立马低头垂手地站好,族人吟唱出一段段迷离模糊的祷词,主教犀利的眼神在她的领口停留了一瞬间,德克萨斯忍不住握紧了发疼的手。

第二年家里开始安排她上学,那时候还没有私立和公立学校的区分,可选择的只有教会学校和家教,德克萨斯站在阳台上打量满是枯枝败叶的花园,说她想呆在家里。

族里同意了,并和临近几个大家族商量了之后,决定将年龄相仿的孩子放在一起教学,他们不请老师而是自己教,这族教礼仪,那族教人体学和冷兵器学,还有一族教做生意打交道……很久以来德克萨斯都以为全泰拉的课程表都是这样的,她一行一行念课表,念道“解剖”时停顿了一下,旁边另一个声音替她念了下去。

德克萨斯转头——

 

 

拉普兰德一只在打哈欠,到加油站时她先下了车,五分钟后她带着两份烤肠和可乐回来,德克萨斯付完油费往回走时见她坐在副驾驶,吃她自己的那一份,车门大敞着,好像在说“欢迎回来”。

“你是有多不想见到我。”当几个小时后德克萨斯那一份已经凉透时,拉普兰德这样说,她很无辜,从各个角度来说她都很无辜,“我是被安排来的。”她说。自始至终不讲道理的只有德克萨斯而已。

德克萨斯不想回答,但凭当年这个人如此不告而别她就有理由这样对待对方。她庆幸冷掉的烤肠不会再散发任何气味,一路上她已咽了很多次口水,她的意志并不渴望食物,可她的身体说“天呐,我很需要”。其实冷掉的烤肠还是有味道的,只是被纸袋掩住了,大概是沉默的味道。

“原谅我,”拉普兰德说,并不是看着德克萨斯,而是看着货车的车顶。她的手里还拿着那杯没喝完的可乐,冰已经化了,说不好那是用什么水做的,现在又混进了可乐里。“原谅我啦。”拉普兰德说,她握着可乐杯好像那是个十字架。

“安静。”德克萨斯说,于是拉普兰德耸肩,她说:“我只说这么一次。”然后她将可乐放回两人之间的凹槽里,代表祷告结束。

 

 

起先,拉普兰德说这会很有意思。

 

这就像个私会,不成功的那种。德克萨斯穿了一条薄睡裙,裙摆堪堪盖过脚踝,光着脚踩在地上,拉普兰德嘲笑她急得把鞋都丢了,实则知道是为了走路没声音。她将自己的外套借给德克萨斯。那是一件深蓝的飞行员夹克,宽松的版型加夸张的尺码,她自己穿连手指头都伸不出来,内衬丝滑滑地贴在胳膊上,有点凉,拉普兰德喜欢这个。她觉得德克萨斯也会喜欢,只要是鲁珀都会喜欢这种东西。

德克萨斯没要她的夹克,因为拉普兰德自己也只穿了条睡裙,踩着不那么回事儿的拖鞋。她抱着胳膊跟着拉普兰德穿过自家的花园,大门,一段灌木丛和一截根本不认识的路。鬼知道拉普兰德是怎么知道这些路,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正常少女,正常少女不会穿着蕾丝边睡裙走在森冷的丛林里还不吱哇一声。德克萨斯几乎没怎么抬过头。

(后来事实证明,这一段全然是德克萨斯脑补出来的,叙拉古经济发展良好,马路铺得到处都是,每一条都劈开了什么森林河流高山,直冲进首都。哪有什么丛林都小孩子做梦。她们那晚走的道只是马路旁边的小草丛,离路灯能照到的范围不过几米。)

“走快点。”拉普兰德说,她的外套垂在膝盖那里,随着她的半跑半走发出“扑扑”的声音。德克萨斯心中萦绕着但凡她稍慢一点,就会被丢在原地的恐惧。

 

拉普兰德就是那种人,喜欢和人开混蛋黑色玩笑,小时候对同龄人说“没人要你了”,长大了之后说“我会下手轻一点”。她脸上的微笑几乎无时无刻都存在于那,没人拿得准她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就像大家普遍理解的,人并不总把情绪都显在脸上,何况她只是一只稍微聪明点的狼,也就是说,当她和你说那些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话时,没人拿得准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真那么想。

“如果你因为和我被安排着跟来而生气,那算是无可厚非。“拉普兰德说,“而且我不负一点责任。”

德克萨斯正在想办法阻止蛋黄酱从三明治的边缘滴落出来,裹着食物的纸被沾得黏糊糊的,她的手指也黏糊糊的,她看都没看拉普兰德一眼:“闭嘴,不然我就在你身上揩手。”

拉普兰德不在意,这个无良组织的散发着花几十块龙门币网购的衣服会有的味道的破烂制服,才几天德克萨斯的袖子还在她抽烟时被自己给烫了个洞,拉普兰德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停止说话:“你在生气。”她说,故意让声音压低的同时抬高了语调,听起来透露着洞察人心的智慧。

“我没生气,不然你就是在那。”德克萨斯说,她指向左边,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立着她的剑,它们插在一个没有脑袋的身体上面,血一直流到她们坐的台阶边。

拉普兰德皱了皱鼻子:“能天使怎么还不来。”她们的车撞毁了,火在汽油的助长下烧到半空好几米的高度,火星飘飘拉拉,拉普兰德敢肯定里面有一部分是她的行李箱和可乐杯。

“她说要给你充足的‘领略德克萨斯无聊本性’的时间。”德克萨斯面无表情地说,她终于吃完了三明治,昨天下班太晚她在回去路上的便利店买的半价玩意儿,如果待会儿她的胃开始乱响并揪成一团的话,她一定会后悔昨天拿了两个三明治只因为买一送一的决定。

“她失败了。”拉普兰德说,递过来一瓶水,德克萨斯喝了两口,小声地叹气,然后拉普兰德说:“这是我喝过的水。”

德克萨斯没有被呛到,不然她还有把水喷出去的机会,她在听见这个消息之前咽下了水,抬头哀怨地看了拉普兰德一眼,差不多像是在看一棵扭腰的仙人掌。

“你那么看着我,说明,”拉普兰德转了转眼珠,“你恐同。”

德克萨斯收回眼神:“我们没好到那份儿上。”

“你恐同。”拉普兰德坚持。

“我没有。”德克萨斯坚持。

“那你喝过能天使喝过的水吗?”

“喝过。”

“那看来你们关系挺好。”拉普兰德哼哼着说,“那你和她上《《《《床吗?”

“操你的。”德克萨斯恶狠狠地回道。

“啥?”能天使说。

两只狼转过头,天使摘掉头盔,从摩托车上跨下来,她看起来很干净,就像个小孩子玩具箱里的娃娃那么干净,而两只狼就……就像在下雨天的草地里追了松鼠并摔了跤的狗。德克萨斯瞪着能天使,又回过头瞪拉普兰德,后者耸了耸肩,喝了口水。

“我想我应该晚点来。”能天使好奇地说。

“你来得刚好。”德克萨斯立即说。

能天使并不回答,她把头盔递给拉普兰德。“我猜我的耳朵被祝福了,你知道吗?”她看起来像恨不得能回放一遍,“我他妈第一次听见德克萨斯说脏话。”

“主会诅咒你的。”德克萨斯闷声闷气地说。

能天使作势要将一只脚收回车上,德克萨斯马上不说话了,拉普兰德笑了一声:“所以我们怎么回去?三个人挤一辆车?”

“你俩骑车回去。”能天使对摩托抬了抬下巴。

“那你呢?”

“用飞的。”能天使回答,唰地立起身后的发光小碎片,表情介于不以为然与跃跃欲试之间。

两只狼沉默了一会儿。

“拜托下次让可颂来接人。”德克萨斯说。

 

 

德克萨斯花了点工夫来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她真正看清后,她有花了点工夫来让自己别叫出声,她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隔着夹克抓住拉普兰德的胳膊,从这个身体相连中,她感觉到拉普兰德也在发抖。

“哇哦,”拉普兰德磕磕巴巴地说,德克萨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抓着她,这个人已经要转身跑掉了,“那真是……”

“该死。”德克萨斯从指缝里蹦出这两个音节。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就像全世界最傻的傻瓜,傻傻地听信了朋友的谎话或吹牛,以为对方是真要和自己分享什么“秘密宝藏”,而真相总是会敲碎傻瓜的心,敲不碎全部,也至少能敲掉一个小角。

但凭拉普兰德发抖的频率,德克萨斯还愿意相信这个人没完全骗自己,她等着对方编出一连串理由和她解释,而她所剩的那部分心就还会相信她。其实那具鹿尸还说得上是美的,它硕大,寂静,歇斯底里,鹿角和脖颈上的箭矢仍保持着完美的弧度,皮毛也还存有生的光泽。事实上不讲道理的人一直都是德克萨斯,是她以为对方要给她看的“秘密”是一枝花啊一把刀啊什么粉扑扑的东西,才会在见到鹿时感觉自己被骗了。

拉普兰德挣开了德克萨斯抓着她的手,后者因这断掉的联系差点感到恐慌。她看着拉普兰德大着胆子走过去,驱散蚊蝇和臭味,在鹿尸的一旁慢慢蹲下,好像那是什么足以评鉴的瓷器。

“祖先就是吃着这个长大的。”拉普兰德说。

“这是尸体。”德克萨斯远远地说。

“不然你以为我们学了几年的东西是为了什么?”拉普兰德说,语气带着点嘲笑,她指着鹿尸,“不就是为了这个?”

德克萨斯一时间没说话,她怀疑地看着几米外的鹿,她不想走近,因为她该死的没穿鞋,她担心再往前的土地都浸着血。她的成绩打一年级就很好,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很有天赋的学生,而现在她有点动摇了。

“我们应该回去。”她说,她觉得同伴离鹿尸有点太近了。

“不。”拉普兰德说,她重复道,“不,如果你要走就先走吧,但我可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德克萨斯想起一路上的树枝,残根,落叶,跳来跳去的虫子和突然闪过的鸟,她走了这么远居然最后只是为了来看几秒这东西。她梗着脖子说:“那么,再见。”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拉普兰德在开车,戴着能天使的玫红与白色的头盔,这样她的头发就不会随风呼啦啦地扇在德克萨斯的脸上。德克萨斯没有头盔,狼耳被吹得东倒西歪,她的耳边全是“扑扑啪啪呼呼”的声音。她不知道该是用手去撩头发还是捂住耳朵还是搂住骑车的人的腰,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龙卷风来临时来不及回窝的眼镜蛇。

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拉普兰德在说话,她费力凑上去听,但对方的声音被头盔捂得只剩“唔唔唔”。于是德克萨斯开始假装自己根本没发现对方在说话,她一只手搂着拉普兰德,一只手把头发握成一把再盖住耳朵。开了二十分钟之后她觉得自己很想睡觉,十分钟后她被身下突突突的颠动搞得瞌睡全无。

在德克萨斯开口之前摩托车停了下来,她一脸迷茫地看着拉普兰德跨下车,摘下头盔,露出那张无辜又坦然的脸——

“没油了。”狼说,环顾一圈,然后好像才看见似的指了一下前方两百米开外的目标。另一只狼看见了大大的“MOTOR LODGE”

“我想这应该不是能天使‘帮拉普兰德领略德克萨斯的无聊’的计划的一部分。”拉普兰德皱着眉,实则语气欢欣。

德克萨斯不想说话,她想对着天上放两梭子弹,但铳只有萨科塔才有,她突然有点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你的表情很危险。”拉普兰德指出,“别担心,我又不是什么变态。”

“建议你闭嘴。”德克萨斯说,没好气地抓了抓自己被吹得乱七八糟地头发。

 

拉普兰德向旅店老板问好的样子像极了一位贵族小姐,如果她旁边没有跟着一个沾着血拖着剑的德克萨斯的话,她几乎可以就地去参加舞会。老板对拉普兰德的问好十分受用,一边和她调情一边将有点发黑的钥匙交在她手上,拉普兰德把钥匙抛起来又接住,回头冲德克萨斯笑。

其实时间还不算晚,德克萨斯指出了这一点:“为什么不去找加油的地方而是住旅店?摩托今天没油,休息一晚,明天也还是没油。”拉普兰德仰面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她的脸被枕头盖住了,底下传来闷闷的声音:“不急嘛,今天太累了。”德克萨斯无语地在另一张床坐下,不知道该干什么,而拉普兰德看起来像是快要睡着了。过了半天,躺着的人又小声说:“或者你要不要和我搞?”

德克萨斯疑惑地“啊?”了一声,不是她不理解这句话,而是她觉得这话从拉普兰德嘴里说出来很怪异。下一秒拉普兰德已经从床上翻起来,往她这扑,她一下被扑在床上,拉普兰德压在她身上。德克萨斯脑袋直接宕机,身体比脑子更先做出反应,一膝盖把身上的人给顶下去了。拉普兰德被顶到肚子,闷哼一声,疼得想吐,差点掉在地板上。

“变态。”德克萨斯脱口而出,但她看起来并不是真的在骂人,而是有点无主了,有点惊慌失措了。她刚说完就后悔了,但情况不允许她撤回这句话,于是她只是往后缩,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拉普兰德,这让她显得很像个被侮辱的良家妇女,德克萨斯讨厌这样的感觉。她也讨厌自己的胃开始莫名其妙揪成一团的感觉。

拉普兰德垂着头,还在嘶气,好像刚刚那一下确实太狠了,她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德克萨斯很怕她吐在床上,直到拉普兰德抬起头,扯了扯嘴角,皱着眉露出一个笑。这让德克萨斯感觉更难受了。

“现在我是知道你真恐同了。”拉普兰德说。

德克萨斯哑口无言,过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不该突然扑过来……”

“应激反应,蛤?”拉普兰德说着慢慢躺下。

“……抱歉。”

“你居然给我道歉。”拉普兰德感叹似的说,闭着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德克萨斯看着她,还想说点什么,但一时间又找不到话,或者说心里那点想法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就变成了她张口又闭上,但因为拉普兰德闭着眼,所以没有人看见。

 

 

起先,拉普兰德说这会很有趣——

 

天地在眼前旋转了一下,德克萨斯在巨大的扯力下后背着地,擦在地面上火燎地疼。手可能脱臼了,还有睡裙肯定脏了,完蛋,完蛋。拉普兰德看起来像是被吓傻了,好像她才是那个被拽倒在地的人,她慌张地结巴地说“对不起”,手足无措地看着德克萨斯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她说出了最没用的一句话。

德克萨斯不吭声,她的表情介于委屈和恼羞成怒之间。当拉普兰德伸手去扶她时她拍开了对方,就像小时候母亲将她的手从领结上拍开一样。这一刻的她发自内心地讨厌拉普兰德,下一刻的她却为对方冷下脸离开的可能性感到后悔和恐惧,她身体里的小细胞开始嘶鸣,马上就要从各个角落喷涌而出——

“先离开这里。”拉普兰德说,脱下外套搭在德克萨斯肩上,这次她没有拒绝,尽管摔跤和搭外套看上去并没有实际的关联,这就单纯像是一个照顾伤号的行为。

 

拉普兰德找了一片湖,她让德克萨斯脱下睡裙,好清洗背后的污垢以免被发现偷溜的事实,或许她可以撒谎这是在花园里摔的,但也没理由解释她为什么半夜要去那枯枝败叶的地方,若是说梦游或许还会被拖去看医生。德克萨斯在树后脱下睡裙,只穿着拉普兰德借她的夹克走出来,拉链一直拉到下巴的位置。出于愧疚拉普兰德替她洗了衣服,而德克萨斯在一旁默默地担心明早睡裙也干不了,她不能忍受那种紧贴着皮肤的湿润感。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拉普兰德一边搓洗一边说,耳朵耷拉着,湖水很冰,她的手指被冻得通红。

“明天还要上课。”德克萨斯干巴巴地说。

“对不起。”拉普兰德又说。

德克萨斯摇摇头,她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她在拉普兰德旁边蹲下,静静地看对方搓洗的动作是如何将水中的月亮搅碎。“你是个杀手。”她轻声说。

“还不是,至少再过两年。”拉普兰德心不在焉地说。

“你是。”

“那你是什么?”拉普兰德顿了顿,她转头的动作很慢,她的唇贴着德克萨斯的缓缓擦过,“另一个杀手?”她垂下眼,用气声说,湿热的气流撒在两人的唇间。

“我是剑。”德克萨斯说,闭上眼睛,因为原子之间的引力,她们的唇相贴了。

 

草地湿漉漉,在两只狼的嬉戏中露水纷纷落下,沾湿了她们一身。

 

 

刚开始,谁也没法保证——

 

第二天凌晨分手时,德克萨斯的睡裙依旧没有干,拉普兰德将它带走了,并保证会在弄干之后带会给德克萨斯,而后者则穿着过大的飞行员夹克从窗户偷偷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时天刚刚放亮,德克萨斯手忙脚乱地脱下夹克,将它藏在衣柜的最下层,用自己的一套又一套的礼服盖住它,并随便又找了件睡裙给自己套上,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盖好被子(床架在承受她的重量时还是吱呀响了一声,令她好一会儿让不敢动弹),等着半个小时后母亲来叫她起床。做完这些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离谱,几乎快赶上昨晚做那些荒谬事的匆促心跳,她大脑发白地盯着天花板,那些湿漉漉的发热的碎片在眼前打旋,令她脸颊发烫。

两个小时,她们又见面了,只是这时旁边还有同学和族人,拉普兰德挎着挎包,看起来困得要死,德克萨斯也没好到哪去。在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困兮兮的拉普兰德将她拉到厕所里,从挎包里掏出干燥的睡裙还给她。鬼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东西弄干的,德克萨斯只能点头把那东西塞进自己的包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把拉普兰德的夹克带过来。

 

 

起先,拉普兰德说就这样也没什么。

 

 

她们匆匆回到了教室,正赶上另一个家族的老头子走上讲桌,这几课是礼仪,但讲的却是些别的东西,诗歌?谁需要这东西,除了那些在交际时需要显摆自己的人。德克萨斯听得昏昏欲睡,老头子的嘴巴像慢动作时的一开一闭——

 

 

起先德克萨斯在床上翻来翻去,但当她意识到拉普兰德也没睡着后,她便不再动弹,房间里安静得能让麻雀在这不受惊吓地筑巢,她太熟悉这样的戏码,只要两个人都没睡着,并且察觉到对方也没睡着后,便总会出现这样令人难以应付的一幕,德克萨斯在心中祈祷别发生,别发生——

“睡不着?”拉普兰德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来,轻小,且带着点可笑的犹豫,德克萨斯背对着她瞪着墙,花了几秒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回应。在这几秒里她错过了最佳应答的机会,于是是否睡着的问题便永久地失去了答案。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头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德克萨斯判断是拉普兰德坐了起来,但并没有下床,几秒后,那头传来了翻书的声音。德克萨斯实在没忍住翻身,看见拉普兰德将被子团在腿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摆在被子上的书,德克萨斯翻身时她抬头看了过来,无辜地挥了挥手里的书。

 

一个小纸团打在德克萨斯的头上,又滚落到地上,德克萨斯不满地朝拉普兰德看过去,却在抬头的瞬间发现老头子正盯着自己,瞌睡顿时醒得一干二净,勉强端正地坐好。老者点头,继续朗诵,他的声音粗哑,像粗粝的木头在火中焚烧——

 

“希望不是我吵醒的你。”拉普兰德说,德克萨斯觉得她实际想说我知道你在装睡。

“你能看清?”德克萨斯问。

“你小时候一定没在夜里偷偷看过书。”拉普兰德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书上,她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你能在黑暗里精准无误地割破敌人的喉咙,又为什么不能在月光下看清这几行字呢?”

“我记得——”德克萨斯说,她打住了。

“什么?”

“没什么。”

“好吧。”拉普兰德耸肩,动了动指尖,翻书的声音在房间里意外得清晰。

“你在看什么?”德克萨斯问。

拉普兰德看了她一眼,悠长又缓慢,她轻念出声:

 

“恰似常见的情景,灿烂的太阳

把苍白而不情愿的月亮

赶回她幽暗的洞穴,她还不曾

从夜莺那儿赢得一首歌谣,

美也同样让我的双唇失效,

我所有甜美的歌唱尽数跑调。”

 

“什么意思?”德克萨斯问。

“这是一首诗。”

“我知道,我说这诗的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德克萨斯慢慢眨眼,“月亮,夜莺之类的,一些堆砌的意象,只有老叙拉古人才好这一口。”

拉普兰德轻笑:“当然,这并不是这首诗最精彩的地方。”

“怎么不念完?”

“怕你觉得无聊。”

德克萨斯耸耸肩,因为躺着的姿势,她看起来更像是半边抽搐。拉普兰德友好地看着她,像她是个什么病人。这让德克萨斯有点烦躁,但她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她只是说:“继续念吧。”

于是拉普兰德有清了清嗓子,她的声音清亮:

 

“恰似黎明有风疾驰,

举着翅膀,鲁莽地越过平坦的草地,

以它粗鲁的亲吻击碎了芦笛,

这歌唱时唯一的乐器,”

 

思绪被拉得长长的,长长的,像一根颤动的蛛丝——

她抿嘴,笑着放下书。

 

“然后呢?”德克萨斯问。

 

“我过于狂暴的激情令我反常,

爱的过多让我的爱变成哑巴。”

 

“然后狼睡着了。”拉普兰德说,“你也是。”

德克萨斯皱了皱眉,而拉普兰德已经收好了书,重新躺下了。

“念完并花不了几十秒。”德克萨斯有点不满地说。

“是呀,你也可以明天自己看嘛,”拉普兰德说,她仰躺着,既不偏向月光,也不偏向德克萨斯,“反正是跟老板借的书啦,退房前还能看。”

德克萨斯便不再说话,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可能自己才是打断这一切的元凶,若是她不翻身,拉普兰德便不会开口,那么她可能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读完那一整首诗,还有更多,更多的诗,但德克萨斯打断了她,让她只读了半截诗便匆匆放下。

 

 

起先,德克萨斯以为自己会记得,直到秋冬换季时她清理衣柜,才从那底下翻出了皱巴巴的飞行员夹克,她在衣橱前愣了好一会儿都没想起这衣服是从哪来的,这个款式怎么看也不像是叙拉古当地制作的,这只有黑色西装,白色西装,红色西装,像这样随性的东西(上面还刺绣着流行的标语和贴着几个布制徽章)更像是哥伦比亚才会有的,而那个地方德克萨斯从没去过,大海的另一端土地,她知道自己出生在那里,但全是因为父母去那旅游时母亲突然临盆而已,全不配被称为“去过”。

她没把这事和任何人讲,这件夹克就像一个小小的秘密,它这样大,是个男人的也说不定,也或许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德克萨斯将脸埋进夹克光滑冰凉的内衬细细嗅闻,但它早已染上了她衣柜里的气息,混淆了鼻子,仅留的只是一点淡淡的汗味。

这曾穿在谁的身上,德克萨斯不知道,她总是可以轻易忘掉很多事,就像忘记这件夹克,先是忘记它的来源,后来又忘了它的存在,她将它收在另一只箱子里,而那只箱子她再也没打开过。

 

 

她们问老板买了那种临时急用的汽油,只有一小桶,但给摩托车用也绰绰有余。在退房时老板还恋恋不舍地试图和拉普兰德多聊几句,后者很慷慨地满足了对方的小心思,德克萨斯全程只是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不说,她总觉得是漏了什么,但在离开房间之前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过了,该带的都带起了,这样空落落的不安感一直伴随着她回到公司,那时她已经和拉普兰德分开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忘了看诗的事。不过很快,新的快递单发下来,她又忘了自己曾忘了一件事,过去对她如此慷慨,连重压也难以形成。

 

 

 

 

————————————

 

诗歌引用于王尔德的Silentium Amoris(《爱的沉默》)

全诗如下:

As oftentimes the too resplendent sun

恰似常见的情景,灿烂的太阳

 

Hurries the pallid and reluctant moon

把苍白而不情愿的月亮

 

Back to her sombre cave, ere she hath won

赶回她幽暗的洞穴,她还不曾

 

A single ballad from the nightingale,

从夜莺那儿赢得一首歌谣,

 

So doth thy Beauty make my lips to fail,

美也同样让我的双唇失效,

 

And all my sweetest singing out of tune.

我所有甜美的歌唱尽数跑调。

 

the level mead

恰似黎明有风疾驰,

 

On wings impetuous some wind will come,

举着翅膀,鲁莽地越过平坦的草地,

 

And with its too harsh kisses break the reed

以它粗鲁的亲吻击碎了芦笛,

 

Which was its only instrument of song,

这歌唱时唯一的乐器,

 

So my too stormy passions work me wrong,

我过于狂暴的激情令我反常,

 

And for excess of Love my Love is dumb.

爱的过多让我的爱变成哑巴。

 

But surely unto Thee mine eyes did show

但我的眼睛必定已向你表明,

 

Why I am silent, and my lute unstrung;

我为何沉默,琴弦为何松弛;

 

Else it were better we should part, and go,

否则我们宁可就分手,作别

 

Thou to some lips of sweeter melody,

你另找嘴唇吟唱甜美的旋律,

 

And I to nurse the barren memory

我就去照看荒芜的记忆

 

Of unkissed kisses, and songs never sung.

那未吻之吻,无歌之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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