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英X我】伤痕开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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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英X我】伤痕开出花

窗台上放着一株仙人掌,是学期初搬进这个公寓时买的,我时不时给它浇一点水,想让它开出花来,可都快学期末了,也没点动静。

 

“你手机在响。”趴在我床上的凯指着正在震动的手机对我说。

 

“谁打来的?”我正对着电脑写作业。

 

“不知道,没有来电显示。”

 

我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是彤彤吗?”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她,她怎么会突然打来。

 

“是的,是那英、那英阿姨吗?”我下意识起身走到阳台。

 

“是我,你现在是在温哥华上大学吗?”

 

“对啊,我在温哥华,怎么了,你也在吗?”

 

“我这周六在温哥华的伊丽莎白女王剧院开演唱会,你有空来看吗?”

 

“啊,有空有空,我一定去。”我满口答应着。

 

“太好了,你一定要来,票一会儿发给你,一张够吗?”

 

“够,我一个人来。”

 

挂掉电话后才发现自己穿得单薄站在铺满雪的阳台上,一哆嗦后赶紧进了屋,躺在床上的凯正刷着手机,听见我进屋问是谁打来的,我说是国内的邻居打来的。她换了个姿势接着刷手机,我接着看电脑上的作业,心里却在庆幸凯是个加拿大人听不懂中文,那我刚刚何必到外面接电话呢,冷死了。

 

“对了宝贝,这周六我不能陪你了,刚才想起要去给一个朋友的话剧演出做服装师,对不起。”

 

“这样啊,没事,我本来也打算周日再来找你。”她对我甜甜一笑,伸了个懒腰缩进被窝里睡了起来。

 

何必说谎呢,我不知道,也懒得琢磨,因为脑子已经不自觉地回忆起有关那英的往事了。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家,当时我才四年级,晚饭前总被家里的保姆打发去喊一年级的弟弟回家吃饭,而弟弟每次都在他的死党磊磊家玩,那英就是磊磊的妈妈,只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她只是磊磊的妈妈。

 

“彤彤啊,吃饭了吗?来吃点水果。”我还记得她刚认识我就这么招呼我,像是早就认识了我似的。像她这样大大咧咧的大人,十岁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于是本来只是打算去叫弟弟回家吃饭的我坐在那英家的沙发上吃着水果,开始了和她的相识。

 

去多几次后,我和她熟悉了起来,发现她简直是个话痨,什么都聊,连还是小学生的我都总被她拉着唠家常,还对我在学校的生活特别感兴趣。神奇的是我并不反感,反而对她渐渐产生了好感,因为她一点都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敷衍小孩,她有啥说啥,也会说错话,对我也从不吝啬她的放声大笑。

 

“阿姨你为什么对我在学校里的生活这么感兴趣啊?磊磊不也在我们学校上学,你可以问他啊。”一天,我吃着她给我们做的意面,突然好奇地问她。

 

“他呀,话痨一个,用不着我问,每天一回来就和我得吧得他在学校干了啥。”她笑着往我碗里夹了点蔬菜,又往磊磊和弟弟碗里各夹了些菜。磊磊瘪了瘪嘴:“你也是话唠。”她听后翻了个白眼敲了敲磊磊的碗:“你说的对,快吃吧。”

 

“那为啥你还总问我班里发生了啥?”

 

“因为我有个女儿,只比你大两岁,我想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平时都想啥做啥。”

 

“妈妈,这周末我去爸爸那玩,姐姐能不能留在那和我一起玩啊,每次我去爸爸那她就要来这,我们俩都不能一起玩了。”磊磊打断她道,那英对他点了点头。

 

“阿姨别忘了和我妈说一声我们在你家吃了饭了,不然回去吃不下又要挨骂。”我没再追问她女儿的事,因为我想起班里的一个同学每周末也要去她爸爸家住,原因是她爸妈离婚了。

 

“好,我一会儿发,我就说是我硬要留你们吃饭,保证不让你们挨骂。”

 

于是我发现了她不只是个大大咧咧爱说话的大人,她也有自己难过的事,就像每个家长一样,就像我妈一样,都有“大人的烦恼”。而这之后我也更主动和她分享我在学校发生的事了,甚至是自己的心事,而她总是用专注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认真地听我说。

 

可是刚觉得熟络起来,我再去接弟弟时却发现她好几次都不在家,问了她家的保姆,才知道她出差工作去了。

 

而正好,那段时间班里几个爱追星的同学都在讨论一个很红的歌唱节目里的明星,我觉得她们特时髦,因为当时的我还只知道家有儿女和快乐星球。

 

我的同桌就特别迷恋节目里的一个男歌手,一下课就从抽屉里拿出闪亮亮的小卡片跟我分享她喜欢的明星有多帅,我配合地称赞着,只不过心里很不明白到底哪里帅。

 

然而我意外发现其中一张小卡片是那个男明星和一个人的合照,这个人长得很像磊磊的妈妈。我问同桌这是谁?她说是节目里另外一个歌手,叫那英。

 

我大为震惊,这名字正是磊磊在家时常叫喊的名字。接着我一整天都听不进课,一下课我就冲回家用电脑搜索那英两个字,结果不言而喻,惊讶得我一晚上没睡。

 

原来那英是大明星!

 

第二天下了课我就逮着我弟逼着他去磊磊家玩顺便带上我,我忍不住要一探究竟。

 

她果然还是不在家,但是不要紧,从她家里的照片来看,她就是那个歌手那英无疑了。

 

我可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于是接着装作不知道她是谁,并且也开始看那个节目,才发现她舞台上和私下完全不一样,舞台上完全就是巨星风范,私下就只是个爱唠嗑、时不时给我们做饭吃的漂亮阿姨。

 

那段时间每到周五我都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她唱歌。追完节目后,我简直不敢把她和那个给我夹菜的阿姨联系起来,直到再在她家见到她本人后,发现她完全还是两个月前那样,依然随和亲切。

 

后来上五年级那会儿,有段时间去那英家里我发现她情绪不高,不那么爱唠嗑了,问了磊磊才知道是他姐姐被送出国读初中了。

 

没过多久正赶上母亲节,放学回家的路边多了很多卖花的,同学们都买了回家送给妈妈,我也买了一朵,可一回家就听见长期不在家的爸爸刚回来就在和妈妈吵架,我对保姆阿姨说去找弟弟,转身走了。到那英家才发现自己把花也带来了,于是突发奇想就送给她当母亲节礼物了。

 

她家的保姆给我开门后我小声地问我弟弟在吗,保姆朝磊磊房间指了指,我又问那英阿姨在吗,保姆说她在阳台。

 

我放下书包拿着花走到阳台,她正倚着栏杆抽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抽烟,心里浮起困惑和陌生感。我安静地拉开阳台门,她听见动静后回头见是我,急忙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挂上熟悉的笑脸。我微妙又尴尬地沉默了两秒后,不好意思地把花递给她,说是送她的。

 

“谢谢彤彤,这花儿真漂亮,我闻闻,嗯,没味儿,但真漂亮,怎么突然送我花儿啊?”她惊喜地拿着那支花,鼻尖凑近闻了闻,眼睛呈笑眼形状。

 

“今天是母亲节,回家路上很多卖花的,我就买了。”我被她闪亮亮的笑眼盯得烧红了脸。

 

“那我不能要,母亲节这花儿应该送给你妈。”她将花塞回我手里。

 

我连忙撒了个谎:“我多买了一支,我妈那支已经给她了。”这才让她收下了。

 

她是个精致又热爱生活的人,家里养了不少植物,客厅的桌上就有一花瓶的精致插花,眼睛瞟到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支路边摊买来的百合花,比起她屋里各式各样的花简直相形见绌,更不要说她作为一个歌手在舞台上收到的各种华丽的花。

 

“不过这花没有你家里的好看,也不香,你平时收到的花都比这漂亮吧…”我找补着,脸红地笑着。

 

“那可不一样,这是你送的母亲节礼物,和那些不一样,等着。”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脸红,忙活着找些什么。只见她从客厅的大橱柜里翻出一个细长的紫砂花瓶,装上半满的水,将那朵可怜又瘦弱的百合插进去,然后摆弄好放在电视机边上的大理石置物基座上。

 

“快来看,好看吗?这可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个母亲节礼物,来让阿姨亲一下,我的宝贝儿彤彤。”她近乎夸张地把我拉到怀里喜开颜笑地亲我的脸蛋。

 

该死,她不会以为我和我弟一样是个二年级的小屁孩吧。但随着她亲切又温柔的吻落在我脸上,带着淡淡香气的拥抱包裹着我,本想矜持地捍卫身为五年级的我立马老实就范,享受着她慷慨的温暖。

 

“磊磊没送你礼物吗?”我在她怀里看着她近在眼前的脸,不由自主地数着她眼角处细小的皱纹,还有浅浅的卧蝉,同时我还有意识地呼吸着她呼出来的气味,是隐约的茶香中透出一丝烟味,我本不喜欢烟味,但却莫名用力地吸了口气。

 

“你看那俩男孩儿在屋里玩的,像是记得节日的样子吗?所以说还是女儿好。”说着她起身拉起我的手走向沙发。“你的手怎么这么糙,跟男孩儿的手一样,来擦点手油。”她转身从沙发边上的杂物箱里摸出一个护手霜,叫我伸出手,我老老实实照做,她挤出一截护手霜,双手搓匀,然后用沾满了护手霜的两只修长的手抓起我的手,就这么揉擦我的手指和手掌。

 

我向来不喜欢擦香香,总觉得擦香香是大人的专利,我只觉得那玩意黏糊糊的不痛快,可她这么给我擦香香简直是人生新体验,还从来没有过的温热和舒服呢。

 

“那你女儿没送礼物给你吗?”才说完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人啊还是不能太过享受,过头了容易得意忘形,导致说错话。

 

“她在国外读书,没法儿送。”她倒不介意,起身去了厨房,“说,你今天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炸酱面!”我大声说,我知道她拿手的菜其实就几样,所以特意点了她最会做的,心里为挽回一点刚刚说错话的形象而得意不已。

 

于是她便开始在厨房里阵仗大摆,做起了炸酱面,我则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写作业,时不时听见厨房里传来一惊一乍的动静便忍不住笑。

 

吃完饭安排两个小祖宗写作业后,她下楼丢垃圾,我跟着下来了。

 

“着急回家吗?要不要散会儿步?”丢完垃圾她的惯例是散步。我很乐意和她散会步,哪怕错过当时在播的快乐星球。

 

一路上她心情愉悦地哼着歌,时不时和小区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我走在她身边,感到舒服又自在,手不由自主地摸路边的灌木丛摸了一路。

 

她突然哼起了前段时间节目了唱过的一首歌,我惊讶地发现比电视上的还要好听,于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她唱,结果不料她没唱几句又因和人打招呼中断了,转而另唱了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怎么不唱刚刚那首?”

 

“啊?哪首?”

 

“我不是天使。”

 

“哦好。”她又唱回了我不是天使,可刚开口她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歌儿的名字?”

 

“你不是最近才在电视上唱过吗?”我明白她才发现我知道她是歌手的事了。

 

“你看了那个节目!那你知道我是谁了?”她提高音调,低头看我。

 

“你是那英,是个大明星哈哈哈哈。”我终于忍不住朝她做了个得意的鬼脸笑了起来,她看我得意的劲儿就要挠我痒痒。在路上玩闹一阵后她接着唱我不是天使给我听。

 

“这歌为啥叫我不是天使啊,是你的歌吗?”

 

“对啊,是我年轻时候发的唱片里的歌。当时我为啥要取一这名儿啊,我想想哈,不记得了。”

 

“年轻时候?你现在不年轻吗?”我皱皱眉头抬头看着她,手停止了摸灌木丛的动作。

 

“当然不年轻了,我女儿都上初中了。”她没瞧见我皱眉头的样子。

 

“不年轻又怎样,你还是很好看啊,而且你就是天使啊,取的什么破名儿。”我嘟囔道。

 

“你小子说什么呢,过来点儿,有车。”一辆飞快的外卖电动车从我身边飞过,她一把把我拽到靠里面的一侧。

 

她接着说:“老咯老咯,女儿都谈恋爱了,还不愿意告诉我。”她一只手放松地搭在我肩上,为了让她搭的舒服点,我挺直腰板,靠着她走。

 

“那你咋知道她谈恋爱了。”

 

“她爸告诉我的,她爸也是悄悄发现的,你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不愿意和父母讲。”她说着说着竟像个孩子一样着急起来,低头看看我,顺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摸了摸脑门,不回话,因为说实话要是我谈恋爱了也绝不会告诉我爸妈,绝不!”

 

“你说要是你谈恋爱了,会告诉你爸妈吗?”

 

她怎么还追问上了。“额——,说实话不会。”我只好回答,她一听立马停住脚步,站定看着我,我赶紧补充道:“但要是你是我妈,我肯定告诉你。”

 

“像什么话,竟然不告诉爸妈。”还好我补充的及时,她语气放缓,又搭着我的肩膀继续走。“唉,不过也正常,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隐私,我总不能逼问她吧。”语气里流露出一些无奈和悲伤。

 

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的我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想要转移话题不至落得过于沉默而尴尬:“阿姨,其实我撒谎了,今天我只买了一枝花,我没送花给我妈。”说完我突然有点后悔同时又矛盾地想要告诉她。

 

“怎么回事!为啥撒谎?一会儿上楼把花拿回去。”她霎时语气严肃起来。

 

“你听我说,我今天放学回到家就看到我爸妈在吵架,我不想待在家所以就跑来你家了。”我赶紧解释道,她听完没说什么轻轻地牵过我的手。

 

“而且我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收我送你的花的。”我不甘心地小声补充道,但是左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让我满足极了。

 

“你说对了,我不能收你的花,母亲节要送花也是送给自己的妈妈。”她见我低下头去,捏了捏紧我的小手,接着说:“等下次别的日子你再送我礼物我一定收,好吗?不过不能是很贵的礼物哦,最好是你自己做的小东西。”她语气温柔多了,我低着头偷偷地笑。

 

围着楼下的小花园又转了两圈后她就牵着我回去了,走到她家楼下,她对我说:“以后什么时候想来阿姨家就来,随时欢迎你。”

 

“可你不是有时要出差都不在家吗?”

 

“那你让保姆阿姨给你开门就好啦。”

 

她可真傻,我能不知道让别人给我开门吗,我是想看见她。

 

上楼后她让我连带花瓶一块把花拿回家送给妈妈,我带着弟弟回家后,瞬间感受到了那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气氛,我让弟弟赶紧进屋免得被莫名迁怒,可正当我回屋时,看着手里的花瓶,纠结了一下,还是敲了敲紧闭的主卧门,我知道每次他们吵完架我妈都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爸则闷在书房里。

 

“妈妈,今天是母亲节,我买了一朵花送给你,祝你母亲节快乐。”我小心地对着她悲伤的背影说。

 

她转过身来,接过我的花,眼睛还红肿着。我进屋前把花瓶留在了我房间,私心想留给自己,因为我知道反正给妈妈她也不会在意,只会随手放在一边。她通了通喉咙对我说:“谢谢女儿,怎么才回来,浩浩呢?”

 

“他回屋写作业去了。”我低下头不想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我想走。

 

“你们吃饭了没,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似乎从悲伤中很快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吃过了,在那英阿姨家吃的。”我小声地说,生怕这话会激怒她。

 

果不其然,她确实有点生气:“怎么又麻烦人家啊,说了多少次,这样很没有家教,你知不知道你吃完了就没事了,我们大人还得想着怎么谢谢人照顾你们,怎么还人家人情,唉说了就是不听。”

 

“她说没关系,每次都是她要留我们吃饭的。”我小声又倔强地回她。

 

“还狡辩,我看是你为了在那可以尽情看电视不舍得回家吧,今天看饱了吗,作业做完了吗?”

 

我直视她硬气地说:“做完了。”

 

 

小学的日子总是过得慢悠悠又懒洋洋,在小学的最后一年我也总是放学了就去那英家,弟弟一如既往地和磊磊在房间里玩游戏写作业,而我则在客厅里时而写作业时而围着到处忙活的那英转。我和她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有时我甚至会故意学磊磊调皮的样子叫她全名,这时她总是洋装生气但又拿我没办法,看她这样我心里总是生出一种奇妙的欣喜。

 

六年级的时光因为有她似乎回忆也变得阳光明媚,尽管偶尔穿插着几阵来自我爸妈的阵雨,但总的来说都是暖洋洋甜滋滋的,除了那一次的暴风雨。

 

自从她拒绝收我送她的花后,我就一直琢磨着要送什么给她,上了六年级的我终于想到可以发挥我的才华了,而我的才华说来也有段历史了。三年级开始我们班上风靡4399小游戏,我和好朋友下了课就讨论游戏,而我最喜欢的就是换装小游戏,百玩不厌,乐此不疲,后来这种兴趣从游戏发展到了现实,四年级开始每周二、四下午的兴趣课我都选针织课,于是我学会织各种各样的小布块。

 

聪明的我想到织一条围巾送给她,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几乎用所有的课余时间来织围巾,而因为第一次织大件,开头都开了好几次才成功。为了织围巾,我放学去她家的次数少了很多,一心想赶在冬天来临之前给她一个惊喜。

 

由于太心急,我甚至在除了语数英的课堂上偷偷织,终于在一次科学课上被老师抓包了。

 

“廖雨彤站起来!”顶着新烫的爆炸奶奶卷的科学老师怒吼道。我立马把围巾往抽屉深处塞,然后站起来低下头,等着挨骂。

 

“你的盆栽呢,上周就说了每人带一个盆栽来。”她怒气冲冲地瞪圆了眼睛。

 

“我忘带了老师对不起。”

 

“明天能记得带吗?”

 

“能。”

 

“坐下,所有人坐正!我跟你们说,有些同学对科学课的态度很有问题,别以为语数英才是正课,说了多少遍,科学有多重要,一到初中科学就是150分,比英语分都多,现在再不重视就晚了。廖雨彤记得明天把盆栽带来我办公室检查。”

 

晚上我和好朋友在小区里写完作业后才灰头土脸地回家,然而祸不单行,碰上我爸回家的日子,这就又免不了他和我妈的吵架惯例。我蹑手蹑脚地跑到阳台从一片半死不活的盆栽中想找到一个像样的,结果还是被正在气头上的妈妈逮到了。

 

“廖雨彤,不写作业在这磨磨蹭蹭干嘛!”一听我就知道她心情很不好。

 

“科学课要观察植物和土壤,我在找一个…”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气冲冲地说:“那就去厨房找阿姨要两粒黄豆啊,在这磨蹭,这么晚回来还偷想看电视吗?”

 

“我没有!”我气不打一处地顶嘴道,转身跑回屋,保姆见状赶紧上前拉我进厨房对我说:“彤彤你别惹你妈,她刚和你爸吵完架呢,呐,给你两粒黄豆,够吗还要不要。”

 

我接过两粒黄豆,委屈瞬间酸了我的鼻子湿透了我的眼眶,我握着两粒黄豆摇了摇头径直走向二楼的房间。怒气和委屈堵满了我小小的胸腔,在关房门前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吼了句:“自己和他吵架了就会找我发火。”说完我用力将门一砸,不过恐惧还是让我在门砸响的一瞬间拉住了,我不敢这么放肆。

 

关上门后,我赌气坐在窗台角落里织围巾,心里突突地跳着,耳朵仔细听门外的动静。果然听到我妈被我的话激怒后要来骂我,保姆也没拦住,门还是开了,重重地砸开了,响得我心颤。

 

“你说什么廖雨彤,你再说一遍,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我无动于衷,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我倔强地不停止手上织围巾的动作,但又不敢抬头。

 

“你说啊,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他他他的,那是你爸!还有什么叫我找你发火,作业不做作业,我说你说错了吗?好啊,现在还会阴阳怪气了,问你话,怎么不说了,你不是很会顶嘴吗?”

 

“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写完了,写完了就有理了吗?天天在这织织织,写完了不用复习吗?你成绩很好吗现在?”

 

“你本来也不管我的成绩。”我恶狠狠地低声说道,她从不对我的学习上心,只知道惯性地让我写作业学习,好像说了这话就代表她做了当母亲的本分。

 

没想到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围巾,用力摔到床上,毛线球被我牢牢卡在窗台角落里,于是我眼睁睁看着织了好久的围巾从开线处一寸寸地脱了线,只剩半截,我盯着散乱在床上的围巾,眼泪夺眶而出。

 

我愤然起身抓起围巾和地上的书包往外走。

 

“你想怎么样,我说你说的不对吗,为了你和你弟,我天天在家忙前忙后,你们就知道给我气受,还会干啥,你去哪,好,有本事今晚别回家。”我身后传来她的咆哮,然而我毅然决然地下楼穿鞋去。

 

路过弟弟的房间,他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问我:“姐姐你要去哪?”

 

“我出去一下,晚点回来。”我缓和语气对他说,他回以我焦虑不安的眼神,于是我安慰他道:“没事,你一会儿早点洗澡睡觉,他们不会骂你的。”

 

随即楼上传来熟悉的对话。

 

“你骂她干嘛,你有什么不爽和我说,骂她干嘛。”这是我爸低沉的怒吼,也令我恐惧和恶心。

 

“我骂她了吗?你没看她现在都什么样了,口不择言,你不管小孩就算了,我自己管还不行了…”说着就传来我妈哽咽的哭声,我实在厌恶又害怕她的哭声于是关上了大门,抱着书包下了楼。

 

小区昏暗的路灯下,我走到了那英家楼下,犹豫着要不要上楼打扰她,毕竟已经不早了。

 

“彤彤,你咋站在这儿。”我一惊,转身看到刚丢完垃圾的那英吃惊地看着我抱着凌乱的毛线团和没拉拉链书包站在路口。“你怎么了,怎么还不回家。”她蹲在我跟前问我。

 

我看着她温柔又担忧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见我突如其来是爆哭,她连忙帮我拿过手里的一堆东西,然后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没事儿没事儿,哭吧。”

 

我埋在她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哭累了,她才轻轻松开我:“舒服点了吗?”

 

我害羞地点点头,然而此刻折腾了一晚上还没吃饭的我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恼怒地在心里诅咒自己不争气的肚子。

 

“你不会还没吃晚饭吧。”她缓慢站起身来,似乎一边脚麻了。

 

“嗯。”我低下头去,心里渴望她能把我带回家。

 

“走,上楼给你做饭吃。”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给我做的意面,她则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还不忘给呛到的我递水。吃完后,她似乎没有急着问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示意要我回家,只是一个劲儿地又是洗水果给我吃又是洗碗。我平静下来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你是说这个围巾是织给我的?”她有些诧异。

 

“对啊,我织了好久才织那么多,结果现在又要从头再来。”我沮丧地说。

 

她坐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脑袋亲了一下:“彤彤,阿姨要怎么谢谢你啊,我没想到你会织围巾给我,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送礼物了,你这样太让我心疼了。”说完又亲了我的脑袋一下。

 

“这不关你事,是我自己顶嘴被骂的,只是现在又要重新再织了。”我失落地拿过乱成一团不成样的围巾。

 

她摊开围巾,余下完整的部分只剩下正方形大小的一片,她用手抚平那一片织布,突然抬起头用闪着光的眼睛对我说:“你看这像不像一块儿头巾!”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将织布披在头上,“你瞧,只要在这儿封个口,然后留出一条线来,就可以这样绑起来,这不就是一块儿完美的头巾吗?我正缺一块儿头巾呢!”她高兴地像个孩子,眯着笑眼比划着。

 

我知道她在想办法安慰我,但是她的提议也确实是个好办法,我也不由得高兴起来:“你真的需要一块头巾吗?”

 

“当然,我还没尝试过带头巾的造型呢,下次得试试。”她骄傲地说。

 

“好那我今晚就能把它织完。”说着我兴奋地拿起剩下的毛线球就要开始收尾工作,这时磊磊突然穿着睡衣走出来,我才意识到已经到了要睡觉的点,可我不想回家面对爸妈,心情立马又跌入谷底。

 

“诶彤彤姐姐你怎么来了。”

 

“儿子,刷牙没,刷完牙快去床上躺着,妈一会儿就来。”听完那英对磊磊说,我沮丧地想着是时候回家面对现实了。

 

“你今晚想回家还是在我这儿睡?”

 

我简直像是听到救命稻草一样,唰地抬起头满怀期望地看着她,眨了眨眼。

 

“你要是在我这儿我就给你妈发个短信告诉她免得她担心。”

 

“好啊!”我立马答应。

 

“你平时一个人睡还是和你妈一块儿睡啊?要一个人睡的话房间倒是有,但你得等等,要先擦擦灰然后铺个床单套个被子,不然的话你跟我睡…”

 

“我跟你睡就好了,搞卫生太麻烦了。”我压抑着心里莫名其妙的兴奋即刻说。

 

就这样,我拿着她给我的干净睡衣,说是原来她女儿的,洗澡去了。

 

“要洗的校服放门口,一会儿我给你扔洗衣机里洗了,晚点烘干明儿早还能穿,你先洗我去哄那小子睡觉先。”

 

洗完澡后她还在磊磊房间讲故事,于是我轻手轻脚地坐在客厅里织起头巾来,按照她说的,只需要收个尾再拉条线出来,就能变成一个方头巾了,我想立刻完成。正当我快收完尾,她从磊磊房间出来见我还坐在客厅:“怎么还坐在这儿,快去房间被子里别着凉了。”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清爽又柔软的香气,她让我在床上先睡,她去洗澡,说着她拿起我的校服,摸着口袋以免有纸巾,结果摸到那两粒黄豆。

 

“这是什么,两粒黄豆?”

 

我告诉她缘由后她问我:“你们科学课的盆栽要多大的?”我给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她转身走开,不一会儿拿进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盆栽,是一个仙人掌,而且开着花!我第一次知道仙人掌会开花!

 

“这个行吗?”

 

“行!谢谢阿姨,我明天下午放学还给你。”

 

“不用,送你了,快睡吧,我给你放到门口鞋柜上,明天早上记得拿。”

 

我窝在她的软弱又温暖的大床上织完头巾的最后一点,然后躺着享受着房间里的整个环境, 简直舒服得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拥有这一切,可想到现实我的心就又被刺痛一下。

 

“哎呀妈呀你怎么还没睡。”她披着刚吹干的过肩长发进屋见我还睁着眼睛。

 

“有点不熟悉,一个人睡不着。”我又偷偷地撒了个谎,其实我是特意等她。

 

“你早说我就先陪你睡着再去烘干衣服了,看看这都几点了。”她竟自责起来,赶紧关掉大灯打开床头灯,坐进被窝里忙手忙脚地做护肤。

 

等她做完护肤打算关掉灯睡觉时我让她等等,然后从被子里摸出刚织好的头巾,让她坐好别动,小心翼翼地帮她带上,她瞧着我细心又认真的样子笑出了声,带好后她对着床头的化妆镜照了照,喜开颜笑地对我张开双臂:“太好看了,过来让阿姨抱抱。”我拥入她的怀抱,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奢望这一刻就是永远。

 

关灯后,她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后躺在我身边伸手可及的位置,然后我们互道晚安,我在漆黑的夜里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妈,心里顿时涌起复杂又内疚的心痛来。

 

我知道我妈过的很憋屈,虽然我有很多东西不理解,但是我总能感受到她的焦虑和压抑,特别是我爸回家的时候,她总是先表现出无限殷勤,随后而来的就是压抑已久进而爆发的抱怨和哭诉,紧接着自然就是无休止的争吵,这样的循环我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而我对此的感受早已从最初的懵懂害怕到现在的无奈和厌恶了,然而这厌恶里又夹杂着对我妈的愧疚,仿佛我本该是那个唯一可以体谅她,帮她的人,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

 

“还睡不着吗?”身边响起她的轻声细语。

 

“嗯。”

 

“在想妈妈吗?”

 

“对。”

 

我感到她轻轻靠过来试图把我揽进怀里:“要我抱着你睡吗,小宝贝儿。”我无声地钻进她的怀里,舒服极了,她的呼吸就在我脸上挠痒痒般轻轻地划过,身体柔软又温暖,但我不敢再贴近了,生怕习惯了这样的美妙,明天就要去适应从天堂跌进地狱的现实。

 

“阿姨,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你和叔叔离婚是因为吵架吗?”

 

“嗯——不是因为吵架,但我们以前确实老吵架,怎么这么问?”

 

“我爸妈老吵架,可为什么他们不离婚呢?”

 

“也许是因为他们还相爱,也许是因为他们想给你和浩浩一个完整的家吧,你希望他们离婚吗?”

 

“我不知道,可是他们见面就吵还不如离婚呢,而且你离婚一个人带磊磊他不也挺好的。”

 

“离婚也有好有坏,比如磊磊就要等到周末才能见到他爸爸,我也只有周末才能见到磊磊的姐姐,现在她出国读书了就更见不到了。”她用手摸着我的头发,接着说:“彤彤,你爸妈也许有自己的考虑,但我相信他们一定都是为你们着想的,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而你要记住的就是最爱你的一定是你的爸爸妈妈,知道吗?”我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阿姨,你给我妈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在你这儿吗?”

 

“发了,我让她不用担心,睡吧,晚安。”

 

就这样我在她怀里沉睡过去,一觉睡到天亮,等她叫醒我时已经帮我拿来烘干的校服,已经到了的保姆也把早饭做好了。

 

我和磊磊吃完早餐后便背起书包准备飞奔下楼赶校车,结果听她喊道:“别忘了仙人掌。”好在她提醒,我差点又忘了。

 

原来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是真的,那天上学路上我真的看见彩虹了,只是风雨是我独自经历的。

 

沉醉在回忆中的我突然将视线一对焦,发现此时此刻在温哥华市区的一个公寓里,我正呆望着窗台上的那株仙人掌,竟然和那英当年送我的那株一样!只是没有开花。

 

从回忆里抽身,我摇了摇满载的脑袋,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的经济作业,再回头看看正熟睡的凯,仿佛那段童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如今我身在异乡,课本上的内容从中文变成英文,身边的朋友换了又换,似乎经历了很多,但都流水般抓不住。

 

周六这天我莫名紧张,为了这天的到来我提前清理了所有障碍:周末的作业提前写完,小组讨论改期,社团活动推掉,还有我的凯也已提前打好招呼了。不过凯不该被当作障碍。早上开始我就为演唱会准备着,从本就不丰富的衣柜里找出最体面又不过分的衣服。换衣服的时候我竟着急地差点摔跤,奇怪,时间明明很充裕,我在急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按照计划的时间出门了,开上我的小车,伊丽莎白女王剧院离我的公寓有一个小时车程,一路上我竟然忘记放音乐,要知道开车听歌是我恒古不变的习惯。

 

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剧院,还没开始检票呢,我只好在门口兜兜转转,莫名紧张的心在等待中逐渐爬升,我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回车上找我的电子烟,该死,我本在戒烟中。

 

抽烟是跟着大学同时开始的,这东西不用学,多来两口就会了。其实我从小就不喜欢烟味,特别是我爸身上的烟味,几度难闻得让我不想和他同台吃饭,可现在倒好,电子烟什么口味都有,闻起来还挺好闻的,不过我变成烟民倒不是因为它不臭了,只是上大学后,不得不面对一次次的会计课、经济科、统计课时,我就变得不是咖啡就是烟了,难不成我还能不读书了?难不成我还能换专业?

 

吸着烟,我看见人流逐渐增多,大多都是华人面孔,我猜检票开始了,于是赶紧对着后视镜照了照就下车了。

 

出示完电子票后我被指引到了人流较少的方向,进入剧院后才发现我的票是二楼包厢的VIP位置,我坐下时包厢里只有几个人,都是中年人,看起来衣衫端正,休闲里不乏精致,我猜都是那英的朋友或是主办方的人。

 

我有些拘谨地落座后,不自在地到处张望,然后一眼就看见了舞台两侧的大荧幕上放着此次演唱会的海报,占据了整个荧幕,离包厢不远。真的是她!已经好久没见的她,如今在大荧幕上,硕大的海报里,我入神地观察,发现海报上的她一如我印象中的年轻,不知道是不是修图的缘故,竟然更美了。

 

“不好意思,可以借过一下吗?”一个声音打断了我入迷的观察。我才注意到是一对年轻男女正要经过过我的位置,我不好意思地道歉后便收脚给他们让了位。女生对我表示感谢。

 

他们落座在我旁边三个位子之外的座位,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一眼:刚刚对我说英文的女生是华人面孔,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男生是个白人,年纪看着也不大。他们落座后,男生也立刻注意到荧幕上的海报了,于是指给女生看,女生边放挎包边微笑回应。

 

那个微笑!怎么有几分神似那英!

 

“宝贝,你妈看起来真棒,我想今晚一定会很精彩的。”男生一开口就应证了我的猜测,那个女生真的是那英的女儿。我还从没见过她女儿呢,只有小时候在那英家里见过她的几张照片,都是年纪很小的照片了。第一次见她女儿,眉目间确实像她,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冒昧问一下,你是那英的女儿吗?”说完我就觉得自己也太冒昧了。

 

“你好,是的,请问你是?”女生有些惊讶但礼貌地问我。

 

“我爸妈算是她的邻居吧,住在一个小区,我叫彤,小时候经常去她家玩,你弟弟叫磊磊对吗?”

 

“啊对,你好啊,我叫莉莉。”她突然切换成中文,这中文说的和那英太像了。“你特意从国内飞来?”

 

“哦没有,我在这边读书,离这不远。”

 

“哇哦,你是温哥华A大吗?”尽管中文说的很标准,甚至有点东北腔,但还是不免有英语惯用语。

 

“不是哈哈哈,是B大,在南边,离A大不算远。”

 

“哦,是吗,我在A大,以为是校友呢哈哈,你在读本科还是研究生?”她和她妈一样可爱又自然。

 

“我现在大三,经济和会计双专业,你呢?”

 

“哇哦,听起来真不简单,我学导演,但是目前在gap year。”她微笑着说,似乎突然意识到一旁的男生手足无措,于是又切换回英文介绍起来:“这是我男朋友,史蒂夫,这是我妈妈的朋友,彤,你叫彤对不对?”

 

“对,我叫彤,你好史蒂夫,很高兴认识你。”我礼貌地对他微笑。简单认识之后,莉莉告诉我史蒂夫和她在一个学校上学,是摄影专业的研二。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看我妈妈的演唱会吗?”

 

“是的,我高中就过来这边了,一直没机会,你呢,你一定看过很多次她的演唱会吧。”

 

“哈哈哈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她的演出。”她笑起来,但是回答却让我觉得自己愚蠢又冒昧。“我很小就不和她一起生活,初中就来加拿大了。”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不致太尴尬时,剧院的广播响了起来,演出马上要开始了。于是我们相视一笑后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开演。

 

随着场地灯光变暗,现场乐队准备就绪,在鼓手的带领下观众席响起一遍高过一遍的“那英”呼喊声,我也不由自主加入其中,这样几千上万人呼喊同一个名字的感觉很奇妙,似乎一瞬间和在座的陌生人拉近了关系。我喊得越来越大声,呐喊似乎克制不住从胸腔发出的,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放肆的快感似乎来自这直呼其名的越界感——不用叫她阿姨!

 

出现了,她从台侧边唱边走出来,第一首就是我不是天使,音响离包厢很近,震耳欲聋,她的歌声在我脑袋里炸开,炸得我呆滞地坐在位置上。紧接着她的脸出现在大荧幕上,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似的,就这么看着她真实且动态的脸。

 

她在老去。即使大荧幕的像素实在不高,即使她的浓妆艳抹让她依旧靓丽,即使多年保养也颇有成效,我还是肉眼可见地发现她的衰老,然而这并不影响她那震撼我的美。我对美总有一种异样的认知,和其他人认为的不一样,和年龄没关系,和时尚没关系,甚至和所谓美丽也无关,而这种异样的认知似乎就是从她开始的,从小时候认识她以后,这种认知就生了出来,如今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的她又证实了这认知。

 

我时而盯着大荧幕上放大的她,时而望着舞台中央小小的她,哪个她都不肯放过,一种油然而生的渴望占据了我的感官——渴望她的声音充满我的听觉,她的面容占据我的视觉,她的气息充盈我的嗅觉,甚至是触觉…如果可以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莉莉,然后舒了口气,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平静的看着屏幕。

 

当演出接近尾声时,我惊奇又可耻地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一种春梦乍醒的感觉,整个演唱会都像是我那蜿蜒深处不可告人的欲望在梦中绽放,压抑已久的欲望在满是她的脑子里蔓延,深知这里面的罪恶和不轨,却控制不住胸膛里振聋发聩的跳动和发烫的脸颊。

 

随着肾上腺素回落,我渐渐找回理智,告诉自己无需多想,毕竟春梦谁都有,梦是不讲逻辑,不看对象的,所以不用深究。

 

当场地灯光再次亮起时,我也整理好内心风起云涌后的残状。自然免不了和莉莉以及史蒂夫简单交换一下观后感,对话间,我发现莉莉似乎很是平静,仿佛史蒂夫都比她激动,贯穿她的还是得体的礼貌,似乎话里话外说的可以是任何一个歌手,只不过这个是她妈罢了。不过这也轮不到我来审视,毕竟这是她妈,一切都可以是习以为常的。

 

“怎么样,你打算去后台和她打个招呼再走吗?”莉莉拎起挎包,“我和史蒂夫现在去,你要一起吗?”

 

“好啊。”

 

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就在后台见到她了,她刚换上一身休闲装在和各种工作人员合影,见我们来了,赶紧上前。

 

“朵朵!你来了,怎么样。”她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

 

原来莉莉是中文名叫朵朵,同时我发现那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这让我加速的心跳暂时安定一点。

 

从她们的寒暄中,我发现莉莉和那英似乎也有距离感,而且这是那英和史蒂夫初次相识。莉莉还是那样的有礼,只是在这种身份和场合下,刻意的有礼变得近乎冷酷。果然没聊几句,她就把话题转开:“妈妈,彤也来了,她在那,你还记得她吗?”她指向站在一旁的我。

 

“彤彤!你在这儿啊,怎么样,听得开心吗?”她来到我面前,上身微微前倾着和我说话,这样的短距离让我猝不及防,她那清晰的脸,连带着熟悉的笑容,眼角的细纹,扑鼻的香水,甚至沙哑的嗓音一霎那撞在了我对她朦胧的记忆上,撞破了记忆中的印象,只留下眼前冲击力十足的真实的她。

 

“阿,阿姨,好久不见,刚刚的演出太棒了。”我艰难地叫出对她的称呼,然后不忘在脸上挂上适度的微笑。

 

“你都长这么大了,不过样子倒没怎么变。诶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刚刚看演出前认识的。”我答道。

 

“对啊,原来她是你的邻居,我们的学校离的还挺近的,好巧啊。”莉莉也附和道。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对那英低声说:“那姐,要去和主办方的领导拍照了,那边在等。”

 

“好马上来。”她回复道,然后又转向我们:“一会儿有庆功宴,你们来吗,还有史蒂夫,一起来啊。”她对史蒂夫招了招手。

 

“我们得回去了,史蒂夫晚上有个线上会议,我们就是特意来和你打个招呼,一会儿开车回去了,妈,祝贺你演出圆满成功,为你骄傲。”莉莉一口气说下来,没给人反应的机会她就张开双臂给了那英一个稍显僵硬的拥抱。

 

容不得那英多说什么,莉莉和史蒂夫就走了,我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失落和沮丧,可不到半秒,她又轻快热切地对我说:“彤彤,你来庆功宴吗,阿姨好久没见你了。”说着她拉过我的手臂,往一间房间里走,里面来来往往几个工作人员。

 

“好啊,我今晚没事儿。”

 

“那我太开心了,这样,你一会儿跟着她,晓旭一会儿去庆功宴带着彤彤一块儿去。我得去应付领导了,彤彤,晚点见。”她把我交给一个工作人员后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你是她女儿?”这个叫晓旭的工作人员问我。

 

“不是,我是她邻居。”

 

“哦,我一直听说那姐女儿在加拿大读大学,以为是你呢。”说完就拿着一个大箱子往外走,我正想帮忙,她摆摆手:“不用,你就在这坐会儿,我忙完来找你一起去庆功宴。”

 

庆功宴的场地定在唐人街的一个火锅店,两个对门大包厢,我跟着晓旭到的时候人来的七七八八了,火锅也都吃上了。晓旭安排我和几个年轻的合声一起坐,说是那英特意嘱咐的,怕我和年纪大的工作人员一起尴尬。

 

“不用等她来了再吃吗?”和几个合声打过招呼后我发现大家都已经开吃了,便小声地问坐我旁边的小姐姐。

 

“谁?”

 

“那英阿姨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这么叫她,感觉隐私被曝光了一样。

 

“噗哈哈,你好可爱啊,那英阿姨,这个称呼太可爱了,她啊不用等她,我们很随意的,来了就吃。”果然被嘲笑了,可不叫她阿姨我还能直呼其名吗。

 

边吃边陆陆续续进来更多工作人员,过了没多久,她也来了,还是老样子,嗓门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先是去到对面的包厢和招呼大家,听起来还不断地被人敬酒,自她进那屋动静就没小过,我静静地听传来的对话,数着她被敬了多少杯酒。

 

好不容易在被敬了大概十杯酒后,她终于来到我们这边,一进门就见到她亢奋的样子,而且酒明显已经开始上头脸红了。她进来后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并满上自己杯里的酒,而我才发现自己的杯子竟然是桌上唯一一个塑料杯,里面一直装的是橙汁,这大概也是那英特意嘱咐的吧,我心想。她先是对所有人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但嘴笨的她说的颠三倒四,断断续续,还经常被别人的打趣说笑给的打断,不过总的来说这样随性的气氛倒很符合她的作风。集体干过一杯后大家便继续各自吃饭说笑。

 

接着她逐个招呼敬酒,她时而满脸微笑时而放声大笑,并且只要敬酒就全干了。我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和一杯接一杯被续上的酒,有些出乎意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彤彤,你都认识这些哥哥姐姐了吗?”她终于走到我身边,大概是因为酒精上头,她一来就揽过我的肩膀,重量几乎靠在我身上。

 

“都认识了。”我扶着她的腰,好让她站直一点。

 

“好,吃了吗,多吃点,美琪,啊对,这是我的邻居,从小看着她长大,我的小宝贝儿。”她热情地回应着坐我旁边的合声小姐姐,向她又一遍介绍了我,并且说到“小宝贝儿”的时候还捏了一把我的脸,好像我还是当年那个小学没毕业的小孩。

 

“来走一个,给我倒点儿。”合声的几个一起向她敬酒,我见状也让美琪给我的空茶杯里倒一点,结果立即被那英制止了:“别给她倒,你喝橙汁儿。”她的语气不容反驳。

 

干完之后,她正要移步到下一个人边上,我拉住她:“你吃两口再走。”我也学她不容反驳的语气。

 

她竟温顺地用我的筷子夹了两口米饭就着我给她盛的青菜吃了起来。“你住的远吗?晚上怎么回去。”吃完她问我,眼神里是一半醉意一半温柔。

 

“我开车回去,一个半小时。”我下意识故意说长时间,有点居心不良。

 

“你刚刚没喝酒吧。”她指的是她来之前。

 

“喝了两杯。”我再次撒谎,实在居心叵测啊。

 

“那你还开车,不行,你今晚和我住酒店,明天再回去,听见没。”她睁大闪亮的眼睛告诉我,正合我意,然后又低头吃了两口便起身走开。

 

当她在和桌对面的一个工作人员交谈的时候,突然隔着桌子对我招手让我过去。

 

“…她是我邻居的小孩儿,也在这边读大学,来彤彤,这是我们的服装师,麦克,特别牛,我今晚的衣服好看吧,就是他设计的,他还给好多大牌设计过衣服,我是其中一个。”她乐呵呵地给我介绍着,最后还不忘自夸一下。

 

“那姐过奖了,你好,你叫彤彤对吧,听那姐说你还会钩织呢,你是学服装设计的吗?”麦克热情地和我握手。

 

“你好麦克,我是学经济和会计的,那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不过我对服装设计很感兴趣。”谈到这个话题我有些羞耻,因为这几乎是我的痛处。

 

“你学会计啊!哦。”那英对此倒是好像很意外。

 

这略微尴尬的对话就在那英和麦克再次喝酒中糊弄过去了,我有些失落,但更多是对自己的失望。

 

逐个和这边的人聊完之后,她又回到了对面房间,那边的气氛随着她的出现再次沸腾,我已经数不清她喝了多少杯了。而我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周围的几个人聊着。

 

“那姐这次除了在温哥华开演唱会还会去哪儿开吗?”我问美琪。

 

“接下来就是去澳洲,然后新加坡马来西亚。”

 

“哦…不去多伦多,或者美国?”

 

“北美已经结束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飞走啊?”

 

“大部队是大后天,那姐我不知道,她不是有女儿在这吗?也许待一段时间吧。”

 

火锅还在煮着,只是伸进去的筷子少了,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席,我有些纠结,想要和麦克交换联系方式,但又怕自己太突兀,人家会拒绝,不过看到他起身准备离开时,我只好抛开纠结和犹豫,赶紧上前找他要了微信,很幸运,他欣然答应了,还客气地说很期待我和他交流设计相关的东西。

 

之后,我盯着对面包厢的门口,看着一个个人离开,我在等她出来。

 

“彤彤,走了。”晓旭突然从对门出来冲我招招手,又转身回去,我拿上手机跟她进去才发现她在扶醉得不省人事的那英,我立刻上前帮忙。

 

“詹总,不麻烦你了,我们会送她回去的,谢谢,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谢谢詹总。”晓旭边扶起那英边对着包厢里的另一个人说,语气里是今晚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的客气和抱歉。

 

“那行,辛苦你们了,我先走了。”男的转身离去,我只捕捉到他是个中年男子,和那英一个年龄段,肚子应该和他的成就一样不小,而且走起路来腰间的钥匙铃铃打架。

 

我和晓旭一人扛着一边,就这样架着那英上了车。我俩将她安坐在车后座上,晓旭帮她系好安全带,坐在她左侧,我坐在她右侧。

 

司机出发后,连续两个拐弯,她的脑袋就倒在了我的肩上,我赶紧扶着她的脸,免得她往前倒下去。就这样我一路用手扶着她的脸,感受她脸颊传来的炙热和细嫩光滑的皮肤,鼻息间是她散发出的浓郁酒气和淡淡清香,同时还有紧靠着我的上半身传来呼吸的浅浅起伏。

 

“你跟我一个房间还是和她一起睡?”将那英好不容易架回酒店放倒在床上后晓旭问我。

 

“我和她睡吧,顺便照顾她,万一有需要的话。”

 

“行,那你睡你的,不用理她,让她睡就好,她要喝水就给她,要半夜起来上厕所你扶她一下别摔跤就行,不过半夜应该也醒酒了。”

 

晓旭走后我对着醉迷糊的那英有些手足无措,于是给她拉过被子盖上然后自己去洗漱,可当我洗漱完刚要躺下,她却突然掀开被子试图起来。

 

“你要干嘛?”我赶紧起身。

 

“妆没卸,卸妆。”她迷迷糊糊地回答,然后站起来往厕所走,可走两步又一屁股坐在床沿,晕乎乎的。

 

我只好扶着她到厕所,她双手撑着洗手台,可依旧有些东倒西歪的。“卸啊。”她对我说。

 

我有些懵,作为完全不会化妆的我,每天的基本护肤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面对一桌的护肤品和化妆品,我只好一个个拿起来找哪个是卸妆水。

 

她闭着眼睛脑袋摇摇晃晃,见我半天没动静,于是抬起右眼眼皮看我在干嘛:“那瓶蓝色的,对就是那瓶,倒在卸妆棉上,对就是旁边白色的圆的。”

 

就这样我在她的指挥下帮她卸起了妆。一会儿她撑着的手臂累了,就靠在我身上仰着头让我卸,一会儿她被困意缠绕,不知觉往后倒下去,吓得我赶紧揽过她的后腰。

 

当卸妆棉擦去她脸上的妆,原本的皮肤就显现出来,柔软细腻,几乎没有瑕疵,每一根皱纹都如此自然美丽,她仰头对着我,闭着双眼,似乎任由我摆布,我没想到早些时候在观众席上遥望她时暗暗生出的愿望——希望她充盈我的感官,竟然在今晚就变成现实,可当愿望变成现实,这现实就变成对我的考验,考验猝不及防的我如何才能坐怀不乱。

 

“她是阿姨,比我妈还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声音越来越小,这话简直没什么力量。

 

“好了,回去睡吧。”好不容易卸完了妆我摇了摇她让她回床上睡觉。靠在我身上的她睁开朦胧的眼睛看着我突然笑起来:“卸好啦,彤彤。”然后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太过分了,我忍了半天,结果反倒是她主动亲了我,我倒是偶尔看她在节目里高兴了亲其他艺人,可醉了也要亲人吗!

 

还没等我缓过来她就转身跨进了身后的浴室。我赶紧拉过她:“走错了,这边。”

 

“我要洗澡,还没洗澡呢。”她挣开我就要脱衣服。

 

我一把拽住她的上衣:“明天再洗吧,一晚没关系的。”

 

“那你别嫌我臭。”她睁着略带醉意和笑意盈盈的双眼看着我,像个小女孩。

 

“不嫌弃你,你很香。”

 

折腾半天终于躺回床上,我也是累了,大字躺平,长舒一口气。关掉灯后她突然蹭过来胡乱帮我把被子拉了拉,说:“睡吧睡吧。”

 

“搞得好像一晚上是你在照顾我似的。”我刚在心里嘟囔着,却感到额头又落下一吻。

 

她真是醉得很吧,或者她还把我当成当年的小孩,我希望是前者。

 

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可我却清醒的很,脑子里还在回忆刚刚的情景,帮她卸妆时的各种肢体接触,近得她呼出来的酒气都能闻到,闻多了好像我也醉了。然后是她的吻,我知道这是她表达亲切和高兴的方式。可对我来说吻不只是亲切和高兴。我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凑近她的脸,借着窗帘透过来微弱到近乎没有的光,亲了她的脸。

 

第二天早上很早,我被她洗澡的声音吵醒。

 

“醒了,是我洗澡给你吵醒了吗?”她换上了睡衣,头发湿哒哒地从浴室里出来。

 

“没有,我平时也这个时候醒,你昨晚睡得还好吗?”我揉着眼睛从床上起来,看见她的睡衣,“昨晚你喝醉了,我没想起给你换睡衣,穿着牛仔裤睡不舒服吧。”我哪是没想起,我是不敢。

 

“哦,没事,我昨晚没折腾你吧。”她显然断片了,我放下心来,看了一眼手机,看到凯发来的信息,点开看,说她脚扭伤了,没法来找我,让我晚点去她家找她。

 

“没有,你倒头就睡,乖的很。”我边读凯的信息边回答她,嘴上没把住门。

 

她笑了笑,还在做护肤。

 

“你什么时候回国啊,听美琪说他们后天就走了,你也是吗?”我语气随意地想打听她的行程,同时起身去洗漱。

 

“我也后天回。”她护完肤也进来厕所开始吹头发。“你今天要忙吗?我们上午弄完演唱会收尾的事儿,下午去市中心逛街,晚上聚餐,你一起吗?”

 

“我今天要回去了,学校还有事。”我想起凯来,只好回答。

 

“好吧。”她在镜子里冲我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会在温哥华多留几天呢,因为朵朵姐也在这。”我洗了把脸,不甘心地想到今天要去找凯,明天一天的课,后天她就走了。

 

“前几天就见过面了。”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我立即明白不应该提她女儿的。“我还得回去录节目。”她补充一句。

 

“别动,来,让我瞧瞧,昨天晚上都没好好看你。”我还没擦干脸上的水珠就被她一把把住肩膀转向了她,她盯着我的脸观察起来,刹时我的脸发起热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观察起她的脸来。“长这么大了,嗯,比小时候瘦了不少,眼睛大了,黑眼圈怎么这么重,老熬夜吧,皮肤还行。”她边看边说。

 

“天天熬夜写作业。”我咧嘴笑笑。

 

“得了吧,有这么认真?”她转身走开。

 

“哈哈哈,真的那…阿姨。”本来想叫她那英的,结果没敢叫出口。

 

“你叫阿姨叫的我都有点恍惚,平时没人叫我阿姨,就你和你弟叫我阿姨,诶你弟在美国还好吗?也上大学了吧。”

 

“还没,今年下半年才上。”不由得想起我都好久没找我弟了。

 

“那我直接叫你那英?”我脱口而出,心跳慢一步才跟上。

 

“我看你人长大了,胆儿也长大了!”她拿起运动衣,“转过去,我换衣服。”

 

我退回了厕所,心突突地跳,不明白她怎么能随便在人面前换衣服。“美琪他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不也叫你那姐吗?”我不甘心地说。

 

“行,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听声音她还在穿。“诶,你多久没回家了?我上次见你都好多年前了吧。”

 

“大学以来没怎么回过了。”

 

“怎么都不爱回家,好走了,去健身,跟我一块儿去。”她已经换好衣服走到门口来。

 

我可是从不爱运动的,但是想着能和她多待一会,就屁颠颠地跟着去了健身房,在健身房里见她挥汗如雨地大练特练,我却没跑两步就已经呼哧带喘了,瞬间觉得叫她姐都叫老了。健完身后,我们在酒店吃了早餐,边吃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各种近况,我只管边吃边回答她,眼睛却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看不够似的。

 

“你在这边谈恋爱了吗?”

 

本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可她突然这么一问,让我猝不及防:“没有。”我的视线离开她的脸,语气轻松实则心虚地低下头去,她大概还记得我初中时候告诉过她我的初恋吧。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开车对吧。”大概是感觉到我的回避,她转移话题道。

 

“嗯我开车回去,不远。”

 

吃完早餐和她拥抱道别后,我打了个车回到了昨晚停车的停车场,钻进了我的车,开始往回开。

 

一路上我的大脑由于信息过载,想对发生的一切理出个头绪却又简直无从下手。脑子不受控地在各个画面中横跳。一会儿想起梦境般的演唱会和台下祟念翻腾的我,简直羞耻到不可理喻,一会儿又想起在后台见到她起,心跳速率就再没放缓过,还有昨晚喝酒时对我的勾肩搭背,以及喝醉后在车里依靠了我一路,我都心思思地贪恋着和她的肉体亲近。更离谱的是昨晚帮她卸妆时她那醉酒后依赖着我的可爱模样,简直让我用尽了所有理智让自己不亲她,可终究在床上躺下后还是渴望难耐地亲了她。

 

“我不会爱上她了吧!”这几个字在我脑袋里震耳欲聋地蹦出来,我立即将车停在路边,好让混沌的脑子冷静下来。

 

“可这怎么可能?”我问自己。对啊,怎么可能,她是我的长辈,看着我长大,甚至比我妈都大两岁,总不能因为今天她允许我直呼其名就忽略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吧…可无论如何身体很诚实,现在对她无法控制的冲动和当初我刚爱上凯时的感觉有过之无不及,诚实的荷尔蒙和多巴胺每分每秒都在言说一个事实,我就是爱上她了。

 

“怎么会这样,太突然了。”自从高中来加拿大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平时甚至可以说很少想起她,对她定义一直是童年的美好回忆,怎么会在昨天再次见面后突然发生了质变呢。

 

该死!我突然想起一个时常被我忽略的细节:尽管多年没见,可她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情节几乎都是在我被什么事情伤透了心或者被吓坏了之后她就带着无限的温柔安慰我,这样的梦有时在醒后完全记不起来,有时则会隐约记得然后让我怅然若失。

 

“难道我从小就喜欢她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我面红耳赤。怎么会这样,这样难以言说又如此强烈的爱欲让我怎么处置?她和我之间无法逾越的身份以及差距,还有我爸妈会怎么看,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我喜欢女人,更不要说喜欢一个比他们都大的女人,想到这我心里一颤。当然还有凯,我这算精神出轨吗?可如果我小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按照时间顺序也不能叫出轨吧。

 

“铃铃铃…”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平时上早十的课的闹钟。我将泛滥的思绪收回,可笑地觉得什么都还没发生自己就已经开始担心如何面对凯和爸妈了。我继续开车。

 

我径直开到了凯家楼下,想看看她的脚有没有什么事。

 

“你怎么那么早!”她开门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屋里还没布置好的气球以及地上的一大束玫瑰,我瞬间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立马愧疚于自己完全没有准备。

 

“你平时周末不都睡到下午两点吗?今天怎么这么早,惊喜都被你看光了。”她无处可挡只好给我看身后还未准备完成的惊喜。

 

“我早上起来上厕所看到你的信息就过来了,你的脚没事吧。”我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竟如此自然地说起了假话。

 

“那当然是骗你的,让你来我家然后给你惊喜。昨晚顺利吗?”她俏皮一笑,穿着睡衣捡起地上的一个气球。

 

“啊?昨晚,昨晚顺利啊。”我厚颜无耻地说,差点忘了自己骗她说昨晚去给剧组做服装师了,我转身关上了门。

 

“呐,给你,情人节快乐,失败的惊喜。”她将气球递给我,上面写着情人节快乐的字样。

 

我接过气球,熟练地揽过她亲了亲她的嘴:“惊喜会失败,但爱可不会,我爱你。”这些话我早已信手拈来了,可亲完她,我的脑子竟然克制不住地冒出昨晚亲那英的画面来,我立刻心虚地转身,看到地上的花,弯腰拾起。“这花真美,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是送给历史课上追我的那个杰克的。”她调皮地开玩笑道,然后顺势坐到了我怀里。“你今天一整天都是我的了吧?”她摆弄着我的头发。

 

“那可不行,我还得去学校揭发那个杰克骚扰我女朋友。”我顺着她说,再次亲了亲她,下意识想要找回亲她的激情和感觉,不算失败吧,因为她也热烈地回应着我。

 

“我本来计划等你来了给你个惊喜,然后我们一起去买家具,接着去买菜回来一起煮晚饭,现在被你打乱了。”她瘪着嘴说。

 

“怎么会,现在你去洗漱,我来把这里布置起来,然后按你的计划接着进行,来吧开始。”我推她进厕所,然后开始在客厅里布置那一大堆气球。

 

我第一次见到凯是在大二的通识课上,当时的她是大一新生,坐在我旁边,课题交流时积极地和我说话,我立刻被她的美貌和可爱吸引了,当即就交换了联系方式,约了课后一起写作业,就这样你来我往,第三次通识课那天晚上就确定了关系,然后便热恋到现在。

 

将一个个气球贴在墙上后,她也化完妆换好衣服了,然后兴致勃勃地勾着我的手出门。

 

我们开着车往家具市场去,她为了住的离我近一点,从学校宿舍搬来了现在住的月租公寓,刚住进去不久,因此还需要添置些家具。

 

“宝,我们去吃最爱的越南海鲜炒饭吧,不去买家具了。”我突然脑袋一热打转了方向盘,对她说。

 

“好啊,那吃完再去买家具?”

 

“不,不买家具了,你搬来和我住吧。”我知道她早就想和我一起住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始终不愿和别人一起住,现在突然脑子一热做了这个决定,我承认有很大程度是出于忘记情人节的愧疚以及昨天开始的精神出轨。

 

“真的吗!”她激动地摇着我的手臂。

 

“怎么你不想吗,那我们还是去买家具吧。”我逗她。

 

“我想!走吃饭去。”她咧着嘴笑。“不过你得赔偿我的损失,我已经交了这个月的房租了,才住了不到一周。”她佯装生气。

 

“那怎么办呢,只好今晚我和你一起在你那把它睡回本咯。”

 

她听了咯咯笑:“哈哈哈你个坏蛋,还好我租的是按月结的公寓,不然我就真的亏死了,还有你明天要来帮我收拾东西。”

 

接下来的一切都充满了温馨和愉悦,吃了越南菜后我们路过杂货店买了晚上看电影的零食就回到了她家。

 

晚上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卡罗尔,讲的是一对相差十岁左右的女同忘年恋。

 

“如果是你,你接受这样的年龄差吗?”我问她。

 

“她们差了十多岁吧,一个是四岁小孩的妈,一个才二十左右,不过卡罗尔太迷人了,我想我是女主应该也会喜欢她。”她认真地看着电影。

 

是啊,她太迷人了,我在心里附和道,不过想的却是那英。“那如果差了三十多岁呢?你接受吗?”我假装不在意地问。

 

“三十多岁?那不比我妈还大,都五十了吧。”

 

“对,五十多了。”我喃喃道。

 

“那不行,她要有小孩说不定比我都大了,这是在干嘛?”她毅然拒绝。

 

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脑子却再也跟不上电影里的剧情了,想着凯说的话,似乎挺有道理。

 

电影还是太保守又过于美好了,卡罗尔和女主最终还是在一起了。

 

周一下午凯便搬进了我的公寓,我看着自己的小公寓就这么被逐渐塞满,之前凯也时常在我这过夜,我本以为不会有太大差别,可当行李占据了物理上的空间后,我似乎感觉心里某些极端私密的空间也被侵占了,不自觉地削减了同住的信心。但看着信誓旦旦又兴奋不已的凯,我知道我得积极点,不能辜负她的热情。

 

周一晚上我还是没忍住发微信问那英她第二天的航班几点,我想去送机。

 

“特别早,你别来了,在家睡觉吧,下次你回国再见,记得放假了就多回家看看,你妈特想你。”她发语音回我。

 

终归还是梦一场,我的生活回归了老样子,无趣地忙碌着,唯一有点变化的就是大四的开学也意味着研究生的申请要提上日程了。

 

“别让妈妈老生常谈了,研究生是肯定要读的,这是我和你爸早就达成的共识了,也早和你说过了,大学经济会计双专业不就是为了研究生MBA做铺垫吗?MBA毕业后再在那边上两年班积攒些经验,回国后直接就是企业高层了,这你爸都给你想好了的。”

 

“我爸给我想好的,这是他的路还是我的路啊,为什么他给我想好了我就要按照他的来?”

 

“那你想干嘛?有这样的条件给你安排好还不知足,多少人想要都没机会,你有意见早不说?你自己和你爸说吧,别来烦我,嘟嘟嘟…”

 

我承认我根本不敢和我爸沟通,这么多年爸爸两个字对我来说抽象得如一个概念、权威。我知道申请MBA的意思是我爸让我妈传达的,好笑的是我爸似乎也不怎么敢和我直接沟通,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

 

在加拿大读高中时,他们就让我提前修大学的数学,到了大学,该选专业时,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容思考地选了经济和会计,但这能怪谁呢,还不都是自己的逆来顺受。我一直都喜欢服装设计不假,可我却从没在这上面真正开始过,永远都仅限于乱涂乱画,织织钩钩,缝缝补补,家里连多一本时尚杂志都很难得,更不要说上兴趣班培养了。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从没觉得自己有资格去研究这些“乱七八糟,浪费时间”的东西,在我心里,爸妈的认可大概远超我对服装设计的热爱吧。

 

我一直以为大学读了经济和会计他们就满意了,我眼巴巴地想着毕业后可以脱离他们的期望和无形的束缚,开始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靠着这个单纯又愚蠢的想法,我每天做着自己讨厌的功课,参加无意义的社团,还有实习,现如今告诉我,研究生还要读工商管理,当头一棒。我紧绷的心弦终于绷不住了,感到这一切永远没个头,我的生活永远没有真正开始的一天。

 

我讨厌就知道做我爸传声筒的妈妈,讨厌从来不屑于直接说出对我的要求的爸爸,其实还是最讨厌这个无能又懦弱的自己。

 

看着某校MBA申请页面,心如死灰的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申请了,但是被拒了就说明我能力不够,这总不能怪我了对吧。心中燃起的一丝希望让我反复咀嚼这个念头,逐渐在脑中发展成一个计划,我激动地想要立马付诸实践,甚至来不及思考它有多愚蠢。

 

我心惊胆战地开始了这个计划,一切都很顺利,没人知道,没有障碍,要搞砸一件事情简直轻而易举。连凯也不知道我的计划,她只是有时会好奇我的微小变化。

 

“你为什么不继续那个实习?”比如她会问我。

 

“因为这学期要申请研究生,太忙了兼顾不了。”

 

“你在申请研究生吗?什么学校什么专业?”

 

“温大的MBA。”

 

“有难度,不过你肯定行。”

 

“你怎么这么肯定?”我敏感地反问。

 

“因为只有你申请上了才能留在加拿大,我们才能天天在一起啊,不然的话你就得找工作了,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这可牵涉到以后我们俩怎么办,你不会要回去吧?”她说着说着严肃起来。

 

“要是没书读了,也找不到工作,我就只能靠你了。”我对她撒娇道,希望糊弄过关。

 

“那你最好努力点,申到MBA。”她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脑袋,以示警告。“不然我就真的要和你结婚你才能留在这了。”

 

我在她怀里傻笑着糊弄她,心里却被焦虑侵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些什么。

 

在我变得开始不愿和外界接触的时候,凯总是拉着我出门,她总能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我从没和她说过原因,她也没有追问,这样挺好的,因为说了她也不一定明白,我们自始至终都不一样,我是来自东亚的乖乖女,她是天生自由的加拿大人。

 

我以为我就要在自己绘制的故事线上遥无止尽地走下去时,她突然又出现了,又是一个电话。

 

“彤彤,你现在还在温哥华吗?”她听起来似乎欲言又止。

 

“阿姨,还在呢,在上大四。”我自动自觉叫起了阿姨,一段时间没联系让我只能礼貌。

 

“那儿的天冷吗?最近还好吗?”我听得出她在绕弯子。

 

“还好,但是比北京冷。”我边回答边将手机切换到北京的天气预报界面,故意没有回答后半句话。

 

“你住在温哥华南边对吗?”

 

“对。”

 

“你周末有空吗?我想你去我女儿家一趟。”她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我在长沙录节目,这段时间都走不开。”

 

“有空啊,你把她的地址发给我,我这周末去可以吗?”

 

“好,我其实就是想你去帮我看她一眼,因为她爸爸说她突然要结婚,我找她她只跟我说是的,其他不愿和我多说,可我感觉她应该遇到什么事儿了,所以想你去帮我看一眼。”她声音有些紧。

 

“嗯我去看看她,就说我主动找你要的地址,行吗?”

 

“嗯好,谢谢你彤彤,就帮我看看她有没有不开心,情绪好不好,录完这个节目我就飞去找她。”

 

周末我驾车前往住在市中心的莉莉家,敲门前我深吸了口气。

 

“你好,莉莉,还记得我吗?”是她给我开的门,一身居家服,似乎今天还没出过门。

 

“嘿,彤!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她赶紧用手拢了拢头发,精神起来,但我觉着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消瘦了些。

 

“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你,方便吗?我给你带了些家里寄的腊肠。”我抱歉道,将手里的腊肠拎起来给她看:“我妈寄来的,一大箱,想说给你也拿一点尝尝。”其实这是我在附近的华人超市买的,把包装扒了套上自己带的塑料袋。

 

“哇,快进来,你也太sweet了。”她赶紧让我进屋坐。

 

“我妈是江西人,江西的腊肠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挺好吃的。”我边说边扫视了一下屋里,是个一室两厅,东西很多但还算整齐。她忙着给我倒水,我在客厅落座。

 

“谢谢你,你也太贴心了,你怎么找到我的地址的?”她将果汁放到我面前的桌上,坐在旁边的一个沙发上。

 

“我问你妈妈要的,突然拜访打扰你了吧。”我注意观察她的反应,但她没有特别的反应。

 

寒暄几句后,我接着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哦对,谢谢你。”她有些惊讶。

 

然后奇怪的沉默持续了几秒,我喝了口果汁,她起身将腊肠准备放到厨房去,可正当她拿起腊肠时,突然反胃似的丢下腊肠冲进厕所,门都没关就对着水池开始干呕,我手足无措地跟上去,在厕所门口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紧,同时注意到明明比之前瘦了的她小腹却有较明显的隆起。

 

我转身去客厅倒了杯水给她,她缓过来后对我说了声谢谢。

 

“你最近都这样吗?”我知道不该问。

 

她点了点头:“最近已经好多了。”慢慢走回客厅坐下。

 

“那你平时一个人可以吗?”

 

“史蒂夫这段时间回多伦多了,下个月回来。”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可屋里显然是只有一个人长住的痕迹,其中一个房间的床上堆满了日用杂物。

 

我又坐了一会儿,我们聊了聊正在英国读书的磊磊,最后我问她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她说两个月后。而后我明显感觉到她需要休息于是没多久就起身离开,她送我到公寓电梯,我让她快回去休息。

 

“告诉我妈我挺好的,不用担心。”电梯门快关的时候她说。

 

我开车回到家楼下,顺便去百货店买了止痛药,凯马上来月经了。

 

家楼下我拨通了那英的微信电话:“喂,阿姨,是不是吵醒你了。”接通才想起她那儿才早上七点。

 

“没事,我已经醒了,你去了朵朵家吗?”

 

“对,刚回来,她应该是怀孕了。”我直截了当,然后在沉默里等待她再开口。

 

“嗯,我猜到了…她情绪还好吗?”过了一会她说。我也猜到她猜到了。

 

“她看起来还算正常,她说婚礼在两个月之后,你到时候能来吗?”

 

“我下个月就去。”

 

之后的每个周五下午没课我都会去莉莉家看看她,确保她状态良好。我感觉到她算是个很慢热且心防较重的人,去过几次后,她依然是贯穿始终的礼貌和得体。不过从我们俩的闲聊中,我也一点点知道,目前是她gap year的第二年了,而怀孕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不过好在史蒂夫和她都欣然接受宝宝的到来,因此决定结婚。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语气有些刻意的轻松和愉悦。她还提到自己偶尔会去校内外的一些剧组实习和帮忙,以免落下学业。

 

我们很少提到那英,因为我从几次无意间提到那英的时候发现她虽不强烈反感,但总少言少语。

 

“你最近每周五都不在家,在忙什么吗?”该死,我忘了和凯报备这段时间过度的单独外出了。

 

“我打算参加设计院的一个时装秀,最近和一个设计院的朋友一起准备作品呢。”这话不全假,我确实从一个学设计的朋友那儿知道了设计院学期末将举办时装秀,这是全校范围的活动,谁都可以参加,只是我还并没有报名。

 

“哇哦,我还不知道你要参加这个呢,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凯很高兴我愿意参加活动,要知道大四以来我退出了大部分社团活动。

 

“说到这个,我正需要你的帮忙呢,我缺一个身材完美的模特,到时穿上我的作品走秀。”

 

“这不是巧了嘛,我正好有个好身材,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她傲娇道。

 

“我还在画稿呢,做出来的时候你可就要来帮我试穿了。”我简直张嘴就来,名都没报呢。

 

大概是不想让自己对凯说太多假话吧,我找到了设计院的朋友帮忙报了名。

 

那英如期而至,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到酒店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叫我去接机,她说已经有人接她了,我语塞,一时想起她是个明星,出门自然会有助理等等。

 

“好了不和你说了,我先倒时差,明天去找朵朵,你后天有空吗,我俩一起吃饭。”

 

“有空,我去找你。”

 

我那一如加拿大的冬天那般乏味又冷冰冰的日子突然被一阵春风吹过,有了些生机。

 

可第二天我的心态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化,对于明天的见面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由刚听到的兴奋转变成莫名的烦躁甚至抵触,简直突然希望她能打来取消见面。晚上躺在床上,凯在睡梦中抱着我的胳膊均匀地呼吸着,我对自己的厌恶情绪瞬间爬升,脑袋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我明天要带凯一起去见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倔强地想带凯一起去,这里面的动机我不想深究。出现这念头后,对自己的厌恶就舒缓一点了。我在黑夜里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脑袋里的回忆又跑了出来。

 

我的初恋也只告诉了那英。那是初一的时候,我被送去寄宿学校。住宿的好处就是谈恋爱不会被家里人发现。

 

初恋是初二的学姐,在学校的文艺节上认识的。我是宣传委员,负责把班级的节目名单交给学生会的人,也就是她。遇到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什么叫心动了,她长得干干净净,接过我的名单,问我哪个班的,我回答之后,她大概是看到我脸红了,于是冲我挑逗地笑了笑。

 

后来我特意打听她的名字和消息,有人说她是初二的风云人物,不好惹;有人以自己和她攀得上关系为荣;有人说她心眼坏,钓着好几个男生却都不和他们在一起。我最后决定报名参加学生会主动出击。

 

多亏了我长得算高,零花钱也不少,很轻易就混进了她的圈子。原来从任何人嘴里打听到的消息都构不成她的万分之一。她是倔强的,在这样一个国际初中,她家境不算好,但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有了自己的圈子;她是细腻的,不然也不会在第一次见我就注意到我的脸红;她是可爱的,尽管在大家面前一副无所畏惧,敢做敢当的样子,却时常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和活泼;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她是喜欢我的,因为在我无意间撞见她一个人在学校人工湖边上哭时,她并没有躲开,而是拥入我的怀抱默默哭泣。

 

仗着这个不得了的发现,搭配着我看似早熟的思想,我们成功在一起了。

 

我们的故事在暗地里进行,只有几个好朋友知情,我俩极力保护着珍贵的感情。可好景不长,她突然转学走了。我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为什么?”我周末约她出来问她。

 

“我爸妈好像发现我在谈恋爱了,所以逼我转学。”她比我还委屈。

 

她转走后我们靠着周末艰难地维持了一段时间,可没多久她连周末的自由都被限制了,在还没能有自己手机的那个时候,我从她的一次次被迫爽约中接受了我们的结局。

 

初中时期的敏感和荷尔蒙同时起作用,让初尝失恋的我变得惆怅又忧郁,只想单独待着,加上刚得知高中就要去加拿大读书了,逃课也变得无所谓了。

 

一个人游荡在偌大的北京,我居然不知道要去哪好,晃晃悠悠路过一家音像店,正好瞧见橱窗上那英的专辑,我走进去,在CD试听机前带上了耳机播放起那英的专辑。不知道是耳机音质太好,还是那英的声音太美了,我听得入神,让初尝失恋苦果的孤独内心得到了慰藉。放下耳机后,我感到内心无尽的孤独此刻渴望一个拥抱。

 

不自觉间,我走回了小区,在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坐下,突然注意到墙上的一行字:我爱NY。

 

回忆涌现,那是六年级的我写下的。当时我和朋友在此地边写作业边玩,其中一个正在墙上写字,我们围着她要偷看,她死死地挡住不给看。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她才松口:“你们看了不许说出去!”我们答应后她松开手,原来写的是她暗恋的男生的名字缩写。看完之后,她要求我们都得写自己喜欢的人,以示公平。

 

她们有的写暗恋对象,有的写喜欢的明星,我拿起笔犹豫着,脑子却冒出了那英,大概是因为前两天在看她的节目时发现她竟然真的带了我送她的头巾,我原以为她只是哄小孩的,却说到做到了。当然在小伙伴的逼问下,我只说写的是:我爱你丫。差点没被群殴。

 

被回忆逗笑后,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她家楼下,却犹豫着没上去。打算离开时,她却正好下来散步,叫住了我。她一如既往地和我亲切地打招呼,因失恋而持续低沉的心突然在见到她时有了波澜。

 

我提出要和她一起散步,她欣然同意了。

 

她知道我住校,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我扯谎说回来拿东西。接着她并没有追问,而是开启了一贯的家长里短式唠嗑。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觉得听着她的声音,安稳又舒心。

 

“阿姨,我失恋了。”我恍惚中突然开口,差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她大吃一惊,看着我,等我解释。

 

我抱着说都说了的心态一股脑把我和初恋的事告诉了她,然后在沉默中等待她的回应。不过我隐瞒了对象的性别,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无法启齿的。

 

“你一定很难过对么?”只听她温柔地说,步伐也慢下来。

 

我点点头,随后感觉到她摸了摸我后脑勺的头发。

 

“我猜你没告诉你爸妈。”

 

我又点点头。

 

“那为啥告诉我?”

 

“我以前答应过你如果谈了恋爱会和你说的。”我指的是五年级时安慰她因女儿谈恋爱不告诉她而难过时说过的话。

 

“你能告诉我是因为你相信我,那我能做些什么安慰你呢?”她牵起我的一只手。

 

“我能抱你吗?”我犹豫地小声说。

 

她随即给我了一个扎实的拥抱。我在她的怀里瞬间湿了眼眶,是释然、温暖的眼泪,我尽情地搂着她的腰,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感受着她的体香和温度,还有我背后传来的一下下的抚摸。我又一次奢望这一刻即永远。

 

我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她看着我微笑,昏黄的路灯之下,她的眼睛闪着暖色的光,睫毛的影子在脸上拉长。她用手捋顺我额前的头发:“会好的,以后会有更多爱等着你。”

 

“可我以后都见不到她了。”我本想说的是‘可我很爱她’,可看着眼前的她话一出口却变了。

 

“等你长大了,想见谁都能见到。”

 

我再次将头埋进她锁骨里,她又拍了拍我的背。

 

“好了,你该回学校了,以后再难过也不能逃课,知道吗?”过了一会她轻声说道。当晚她开车送我回了学校。

 

那晚的夜空在我记忆中是北京难得一见的晴朗,甚至可以看见几颗星星,我微微抬头,此刻窗外温哥华的夜空飘着细雨,天要降温了。

 

当初我在失恋的阴郁的驱使下,把自己的初恋告诉了她,如今我又出于什么心理要带着对象去见她呢,简直不敢相信,真是危险又迷人的冲动。我似乎想将决定自己对她越轨之爱的去向的权力交给她,交给这个坦然的现实,哪怕就此惨然破裂,也不允许阴暗生长!

 

“你是说我们要去见你的一个很重要的长辈?”凯诧异地望着我,她一直知道我没有完全出柜,现在听到我要带她去见如家人般的长辈,她惊讶又紧张。

 

“没错,而且下午就去,没能早点告诉你,对不起宝贝。”我看着她兴奋又紧张的样子,不免因为自己在巧妙地利用她而感到可耻,然而为了逃避内心的谴责,我只好安慰自己,论迹不论心。

 

“下次你必须早点告诉我,好让我有心理准备,这么急我都不知道要穿什么衣服了,她是喜欢活泼的还是沉稳的风格?”她开始在衣柜里翻找衣服。

 

“都可以,她不在意这些。”

 

“等等,她知道我们的关系吗?她知道我是女的吗?”她突然严肃地问我。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那你打算当面告诉她?不给她一点时间消化?”凯严辞说道,她显然觉得我的做法很不靠谱,“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这是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

 

“我之前就想告诉她的,但是没说出口。”

 

“所以现在直接当面出柜吗?”她厉声接道。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她缓和语气说:“希望她能接受得了吧,这是你第一次对家里人出柜,我也希望我能在你身边支持你。”

 

到了约定的餐厅,我和凯一进门便看见那英坐在里面的一张桌子上。

 

“那姐,不好意思久等了,路上有点塞车。”我在路上就想好了必须我先开口叫她那姐,不然等她张口叫了我彤彤,我就很难叫出那姐两个字了。

 

“没事儿,我也才刚到,这是?”她倒挺自然地接受了那姐这个称呼,我松口气。

 

“她叫凯,也在B大读书,学历史的,她是我女朋友。”我尽力说得语调平平,然后快速地切换成英文对凯说:“我和她介绍了你,你要打个招呼吗?”

 

“你好,那姐。我叫凯,很高兴认识你。”那姐这两个字凯练了一路。

 

“你好,凯,坐吧。”她因语言不通而有些不知所措,和凯说话时连连求助地看向我,反倒对凯和我的关系没有什么反应。“你给她翻译翻译,说她长得真漂亮,眼睛大大的。”说完她对着凯甜甜地笑。

 

我翻译给凯听后,凯高兴地道谢并说她也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我示意服务员拿过菜单点菜。

 

“时差倒过来了吗?昨晚几点睡的?”我点完菜后问她。来的路上我和凯达成共识,为了谈话通畅,我不会句句都给她俩翻译,而是一段段总结地翻译。

 

“昨晚6点就困的不行,今早3点醒的。”

 

“昨天去看了朵朵姐吗?”

 

“去了,她知道你会和我说她怀孕的事儿。”她没有强烈反感,倒是担心我俩说话凯会听不懂,“你问问她要不要点甜点,我刚看到他们这儿有芝士蛋糕。”说完又冲凯笑。

 

“不用了谢谢,你和她说你们尽管聊,我不介意,还能随便学学中文呢。”凯开玩笑地让她不用拘谨。

 

“我这段时间偶尔去看一下她,她状态看起来还行,但还是会孕吐对吧。”我接着前面的说。

 

“对,她之前孕吐反应大,吃不下饭,瘦了好多。”她瘪了瘪嘴,无奈又心疼。

 

“你会留在这边照顾她吗?她说史蒂夫还得过两周才回来。”

 

“恩,史蒂夫下周回来。”她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对了,你俩咋认识的?”她转而笑盈盈地看看我又看看凯。我对这突然的问题愣住了。

 

“我们在一节课上认识的,她大二我大一的时候。”我翻译给凯后,她积极地说。

 

“哦,那你们怎么在一起的?”那英八卦地笑起来。

 

我原以为她刚刚的没反应是误以为我说的女朋友只是普通朋友,结果看来她不仅没误会,还八卦起来了。看到她如此自然地接受,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就是一起上课,学习,慢慢就在一起了。”

 

“她是不是问我们怎么在一起的?”凯看到她八卦的表情也猜到了。“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一起上着课顺其自然就在一起了。”我用英文回答凯。

 

“你可太狡猾了,明明就是你追的我,怎么就顺其自然了,当时你可是拿着花在我宿舍门口等了我好久呢,正巧我那天去朋友家聚会,搞得你等到半夜我才回来哈哈哈。”凯打趣道,“你快告诉那姐,你当时冻坏了,冬天零下十度呢。”

 

我只好翻译给那英,她听完也附和着凯笑我:“你可太逗了,就不会到里面等吗,大冬天的哈哈哈,不过这做法很像你,你可是从小就会用送花这招儿来讨人喜欢的,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知道我母亲节没收到礼物,就想把本来送给妈妈的花送给我。”

 

“我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她竟然还记得这件小事,我的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

 

一旁的凯闹着要我翻译给她我们说了什么,我只好给她翻译。

 

“没想到你从小就会撩人了,不过现在倒没什么长进,每次节日来来回回还是花,没点新意,今年情人节倒好,连礼物都没有,直接忘了。”凯佯装生气吐槽起我来。

 

“她说啥了,咋还说生气了。”那英急着要我翻译。

 

“她说我小时候送花,现在也只会这招,撒娇生气呢。”我特意不翻译后半句,不想让今年情人节前一天我和那英在一块儿的事被揭发。

 

话题在我和凯身上又进行了一阵后,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我看那英一人来赴约,于是问道:“这次来加拿大就你一个人吗?”

 

“对,因为是私事儿,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来干嘛。”

 

“那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找我。”我莫名高兴起来。

 

“好啊,谢谢你彤彤,我尽量不麻烦你,但我英语不好你也知道,所以有时候还真可能需要你帮帮我。”她竟然流露出一丝窘迫来,看来她此次真是只身一人,和上次演唱会时风风光光的大姐大模样完全两样。

 

“一点儿都不麻烦,我可愿意帮你了。”

 

吃完饭后,我和凯送她回了酒店,顺便知道了她的地址。

 

“看来她是个难得的开明的长辈。”回来路上凯心情愉悦地对我说。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样自然,没有一丝惊讶地接受了我的性向,说实话让我有些不得劲,总觉得不该是这样。我本期待着看她尴尬的样子,或是私下和我说些什么,可都没有。不过也是,我都在她面前出柜了,没给她一丝反应的空间,还指望她怎么样,我到底什么心肠竟想看她出糗!

 

接下来的一周,我都若有若无地等着手机消息,生怕错过她的信息。从刚开始两天的满怀信心于她会主动找我,结果到周末都没有消息,我竟有些无名火。这无名火烧得我心痒痒,只好主动去找她。可到了她酒店附近,我却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可笑,尽管她是只身一人来加拿大,可别忘了她女儿在这,关系再不好也是母女,更何况她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照顾她女儿的,能来和我这个邻居家的小孩吃餐饭已经是礼貌了。

 

正当我在她酒店的停车场犹豫要用什么借口去找她时,就看到她从一辆刚停稳的特斯拉里出来,紧接着,副驾驶出来一位中年男士,远远看起来,着装是个典型的在当地混得风生水起的早期移民。

 

“那我上去了,谢谢你詹总,这车…”我摇下车窗听到那英对他说。詹总这个称呼瞬间让我回忆起庆功宴那天晚上,最后一个走的也叫詹总,我的目光锁定他的肚子,没错,就是同一个詹总,挺着个不小的啤酒肚,还有腰带上铃铃作响的钥匙串。

 

“老那,我说老那,还叫我詹总啊,叫老詹。车你尽管用,我有的是,有什么事就找我,千万别怕麻烦,我闲着也是闲着。”詹总笑眼盈盈地挥了挥手,又客套了两句才离开。

 

我看着他上了辆优步车离开后,我才下车追上已经在大堂等电梯的那英。

 

“那姐!”我叫住差点关上电梯门的她。

 

“诶彤彤,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她惊喜地将电梯门打开,拉着我进了电梯。

 

“我周末没事就来看看你,这周过得怎么样,还好吗?”我接过她手里拎的两袋杂物,大多是水果和瓶装水。

 

“倒了三天的时差才缓过来,每天去看一下朵朵。”

 

“朵朵姐还好吗?”

 

“还行吧,孕吐基本没有了,哦对了史蒂夫回来了,他们婚礼这个月底举行。”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她让我把东西都放冰箱里,她脱掉外套,全身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我明天让朵朵给你写邀请函,下次带给你。”她懒懒地将脖子上的围巾和帽子脱下随手搭在靠椅后背上,我坐在另一个沙发上。

 

“好啊,婚礼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不用,他们说他们自己弄就成。”她的语气平淡,“你要喝水吃东西就从冰箱里拿。”

 

我见她不愿再继续婚礼的话题,于是问她:“我刚刚停车的时候见你从一辆特斯拉里出来,刚买的吗?”我明知故问。

 

“不是,是这儿的一个朋友借给我开的。”

 

“是刚刚一起下车的那个人吗?我见他有点眼熟,是不是也去了你上次的演唱会?”

 

“对,他是我上次演唱会的主办方老板,詹总,我本来想租车,但没有加拿大驾照只有翻译件,就问他能不能帮忙看看怎么在这边车行租车,结果他直接把车借我了。”

 

“那他人还挺好的,车都借你了,还送你到楼下。”我承认这句多少带点幼稚的赌气成分。

 

“我没怎么开过电车,他陪我开回来熟悉熟悉。”

 

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开给她,自己也拿一瓶喝:“你平时怎么吃饭?不会就吃水果吧?”我看到冰箱里的水果问她。

 

“点外卖啊,有时候去朵朵那儿做饭给她吃就一块儿吃了。”她接过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你这次会待多久?”我总觉得她状态不对。

 

“多久不知道,他们马上要办婚礼,我总得在,而且朵朵的肚子越来越大,没几个月就要生的,要人照顾。”她在手机上回着消息,眉眼间有些疲惫。

 

我沉默了一会后开口:“我们一会一起吃晚饭吧。”

 

晚上我带着她去了唐人街的一家东北铁锅炖,她总算有些兴致。边吃边聊间,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在她家唠家常的样子。她一会儿说着这家铁锅炖的排骨如何如何没有肉味,一会儿又说锅包肉完全不是东北做法,最后总结起来,这家餐厅除了设计成炕的座位最有东北味儿,其他和东北没啥关系。

 

“我看你在综艺里还真不是装的,不好吃真就说不好吃。”我饶有趣味地听她唠里唠叨,故意揶揄她。

 

“不好吃当然直说啊,录节目我也直说,之前那个向往的生活你知道吧,黄磊做饭啊,也就那样。”她竟然还有点小得意,“和我差不了多少。”

“你拿什么比?番茄牛肉意面?炸酱面?”

 

“我还会红酒炖牛腩,你别小瞧我。”

 

“不放红酒的是吧,哈哈哈。”

 

“我说廖雨彤,合着你以前演给我看呢,你不挺爱吃我做的饭吗?怎么现在嘲笑我。”

 

“我是喜欢啊,但来来回回就那两样,我都学会了。”我给她夹菜,就像我小时候她给我夹菜一样。

 

说笑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收敛语气:“凯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我愣了一下:“她有事要忙。”我扒拉了两口饭,“而且我喜欢单独和你一起…吃饭。”我喃喃道,“不然还要做临时翻译哈哈哈。”我干巴巴地笑着给自己圆场,她也应和了两声笑。

 

“诶,我想起你初中有一次不是可怜巴巴地跑来和我说你失恋了吗?那也是女生?”她故作随意。

 

“是啊。”我也故作轻松。

 

她给我碗里夹了青菜:“你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我弟也不知道,就你知道。”我低头吃饭,却十分想瞥一眼她的表情。

 

“就我知道!”她按耐不住的吃惊,不过很快恢复正常,“那你是想我帮你保密?”

 

“嗯。”

 

吃完饭,我开车送她回酒店,她让我到家说一声。

 

“下次遇到租车之类的事,可以找我,我也能帮你。”她进电梯时我对她说。

 

第二天,那英在微信上问我凯的全名是什么,她正让朵朵写邀请函给我们,我想了想说:“写我名字就行,我刚刚问了她,她月底要回家,去不了。”

 

我的谎话越来越多,虽然看起来都小而无碍,甚至自己都要被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话糊弄过去了,可每当凯对我展现出无限信任时,我便开始下意识地回避,我已经没有底气去享受这样的坦诚和信赖了。

 

可懦弱者自有其借口和活法,他既不会放弃让他节节脱险的小伎俩,更不愿亲手打破其虚伪的面具。

 

重复的生活是一剂吗啡,让人麻木地沉沦在自己的罪过中,我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拥抱着麻木,想着自己平日可以享受凯那温暖如旧的安乐窝,周末还能在那英那儿感受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的飙升。

 

然而还没到周末,这天晚上就收到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是彤吗?我是莉莉,你现在方便吗?”

 

“莉莉,你说,怎么了?”

 

“你现在能去找一下我妈吗?我打她电话没人接。”

 

原来是今天早些时候,那英去莉莉家时,她们起了点争执,那英回家后,莉莉试图联系她但没联系上,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一直联系不上,莉莉大着肚子,史蒂夫不放心她这个点出门。

 

我赶到她酒店楼下,见那辆詹总借给她的特斯拉还停在那儿,猜她应该在酒店,于是上楼找她。给我开门后,我感觉到她身上的酒气和明显的低气压。

 

“你怎么这个点来?明天不用上课?”她尽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异样。

 

“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我在沙发上坐下,看到桌上有瓶酒,“你喝酒了?”

 

“恩,你要吗?”她笑笑,然后意识到我开车来的,“别了,你要开车。”

 

“你怎么了,一直不回微信,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我给她的空杯子倒上一点。

 

她拿过手机:“从朵朵那儿回来后忘充电了,有啥事儿吗?”她起身给手机充上电。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我犹豫了一下,“你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和我说。”

 

她又喝了半杯:“彤彤还真是长大了,小时候都是你不高兴了我安慰你,现在已经可以反过来了。”

 

我默声笑了笑,又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夸奖。

 

“一把年纪了还要小孩儿担心我,安慰我,怕我一个人买醉。“她顿时像蔫掉的气球,自嘲道。

 

自知有些失态后,她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试图镇定自己。过了一会,她拿起一件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空烟盒,又蹲在行李箱前翻找,最后起身用手捋了捋散落的头发,努力整理好因焦躁而有些错位的五官:“你身上有烟吗?”我恍惚一下,摇了摇头,她瘫坐回沙发上。

 

“彤彤,我困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声线却有点哽咽。

 

我默默走开,走到门口时,听到她轻轻的抽泣声,而后慢慢变成低声痛哭。我给门留了条缝,转身下楼卖烟。拿着烟回来时,我注意听里面的动静,已经没有声音了,于是推开门进去。她见我又回来了,慌忙擦着脸上的泪水,其实已经干了,只是眼睛还水汪汪地红着。

 

“给你买了烟。”我把烟递给她。

 

她接过烟,低声说了句谢谢,就走到窗前,在大开的窗前抽了起来。窗外正下着小雪,点点雪花飘落在她身上,她嘴里呼出的白气和烟混作一体。我也拿起一根烟,到另一边的窗户抽了起来,因第一次抽纸卷烟,不习惯猛烈的烟草味,呛了一下。

 

“你就别抽了,容易上瘾,想戒都戒不掉。”

 

“我已经上瘾了,不过是电子烟。”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把烟掐灭了。我冲着外面寒冷吐着白气:“你舒服点了吗?”仰头看着眩目而下的毛毛雪,像是天要砸下来。

 

又一口烟呼出,她坦然说:“好些了。”语气像是紧扣的齿轮终于松动了些。

 

“其实是朵朵姐让我来看你有没有事的。”

 

“我知道,刚刚看了手机。”沉默在微风中呼啸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今天我和她吵架了,她说不用我去她家给她做饭,说史蒂夫会照顾她。”她又抽一口烟。我边看雪边等她继续说。

 

“其实也不叫吵架,我们根本吵不起来,她比我会说,说尊重,说边界感,我反驳不了,我知道我没理儿。”她鼻头一红,眼泪就掉下来,她快速用手指揩掉,“我在她面前怎么都没理儿,这我知道,她压根儿用不着说什么,我就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正使劲儿地忍住眼泪,我走到她身边,想要拍拍她的背的手悬起又落下。

 

“我就是想在她需要我的时候能在她身边陪她,帮她,就当弥补我以前错过的,可她拒绝了我对她的弥补,我不知道…”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低着头不断喘气,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我拿走她指间的烟掐灭,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哭吧。”

 

她抽噎起来,回抱住我,脑袋抵在我的肩上,泪慢慢湿润我的肩膀。“我不知道怎么办,她好像不再需要我,不给我机会了…我伤害了自己的女儿,我无法再靠近她的心了。”她埋进我的锁骨,不想让人看到她的满脸泪水。

 

看着她因哭泣而抖动的脑袋,仿佛她躲进了一个只有我有钥匙的房间里,而我还不想放她走。我情不自禁地浅浅亲了亲她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耳语:“不会的,你有超能力。”

 

“啊?”她停住了哭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有能够进入任何一颗心的超能力,只要你想。”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并伸手擦去她落到半路的眼泪。她听了破涕为笑,松开了我,拿起纸巾擦去眼泪。我心想:钥匙给的还是太早了,可无奈她有的是我心房的钥匙。

 

“好啦,别搁这儿听我瞎说了,快回去,明天上课呢。”她脑袋里名为理智的齿轮又转动不休了起来。

 

“又赶我走。”我嘟囔道,后悔让她离开我的怀抱。

 

“快回去吧,我已经和朵朵发信息解释过了,都十点多了,快回去!”

 

我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又突然被她叫住:“这个,差点儿忘了,朵朵婚礼的邀请函,给。”她将邀请函递给我,“你女朋友不去是吧,没写她名字哦。”她和我再次确认,我点了点头。

 

“你女朋友”这四个字,刺耳的很。

 

大四的课不算多,实习也被我辞掉了,我施行着自己的隐秘计划,在学期中就把MBA的申请提交了,离截止时间早得多,是特意的,因为我得早点把这计划落实,断了说服自己去MBA的可能。这样一来,我闲了下来,于是,为了圆自己和凯快言快语说过的假话,也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事做,还为了分散一下自己心猿意马的注意力,我开始着手学期末的时装秀设计。

 

而大三的凯已经开始校外实习了,课业内外的双重忙碌让她和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集骤减,我对此感到窃然长叹,和她仅剩下早晚碰面时例行公事的互道早晚安和形式化的亲吻。

 

我早早打听好婚礼那天,凯会在实习的地方忙上一整天,我只要在她晚上回家前赶回来即可。

 

婚礼即正式又轻松,正式在于双方家属全数到齐,轻松在于其形式为派对式婚礼,相比于中式婚礼或西方传统教堂式婚礼,可以说是主打轻松和欢聚。

 

地点在离温哥华不远的鲍恩岛上,布景主题是沙滩式婚礼,一切从简却因自然风光更显美丽。新人为宾客租了几栋海边民宿,每个民宿里都有多个单独套房,供晚上赶不回去或是喝了酒开不了车的宾客留宿在岛上。我到场时已有部分宾客入场了。在迎宾处签了字送了礼后,我便到酒水点心自助区一边借着拿酒水,一边观察现场情况。

 

到场的宾客大多是莉莉和史蒂夫的家人和朋友,我张望着,并没有看到那英的影子。

 

“Hi,是彤彤姐姐吗?”我正拿起一杯香槟,身后突然响起陌生的声音,一转身,是个年轻男孩。

 

“是磊磊吗?!”我观察了几秒后才惊呼道,眼前的这个大高个儿竟然是磊磊,虽然眉眼间还是能看出当年的模样,但俨然已是个年轻自信的帅小伙了。

 

“是的,真是你,你都没怎么变。”他用开朗又阳光的笑容对我说。

 

我和他拿了点吃的,落座在附近的座椅上。原来他正在英国读大一,是计算机专业,这次专门来参加他姐的婚礼,显然他对莉莉突如其来的婚礼也感到意外,今天甚至是他第二次见准姐夫,而第一次是他昨天刚下飞机时。

 

“我妈正忙着张罗我姐呢,她昨晚兴奋得一宿没睡。”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民宿,“我爸也在里面。”

 

我才想到,她前夫也会来,这之前我只在她家的相册里见过她前夫。不晓得是因为久别重逢,还是他一如既往的话痨个性,磊磊没停地和我聊天,还时不时问我在加拿大的情况,我都一一作答。

 

可正当我应付着热情小弟弟的时候,我突然看到詹总也出现在了现场的座席里,正和几个华人交谈着。“怎么会邀请他也来?”我在心里嘀咕着,但很显然,这只可能是那英的主意,毕竟莉莉根本就不认识他。我边和磊磊说话,边下意识地留意着这个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中年男人。

 

“马上要开始了,今晚咱俩坐一桌儿吧,反正这儿的人我都不认识。“磊磊说着,我也注意到多数宾客已经入场。现场看来,西方面孔和华人面孔各占一半,其中八成是年轻人,仅有的中年人基本就是新人的近亲了。

 

随着音乐的变化,司仪开始主持大局,全场瞩目,然而当大家都被幽默的司仪逗乐时,我却再无心关注,因为那英出现了,她和她前夫从民宿出来,落座在家属席上。

 

“她好美!”我在心里感叹着。她穿一席朴素却不乏韵味的白色晚礼服,领口上绣了暗花,裙摆开衩到大腿三分之二处,韵味且优雅;一头直直的齐肩长发批着,随性又知性;银色耳坠若隐若现在乌黑的秀发中,大方而雅致。随着她撩头发的动作,还能看到她带着的装饰戒指,潇洒又魅惑;而坠在锁骨间的钻石项链,则低调不浮夸。

 

典礼进行得很快,在大家轻松的欢声笑语和齐声祝福中就来到了新人交换誓言的环节,我依旧瞩目着她,她一直略带苦涩地笑着,当莉莉交换誓言时,她的眼泪再也不理会脸上的笑容,自顾自地跌落,她手忙脚乱地从手提袋里拿出纸巾,微微别过头去低头擦泪,瞥见她的皱眉,我的心也难受了一下。

 

当她再次转过头来,眼框里依旧泛着光,笑容恢复到了欣慰又幸福的模样,我盯着她满溢深情的眼睛,那是对莉莉的爱、内疚、自责、不舍、心疼、担忧……那双眼睛像水灵灵的葡萄一样,极甜,因为全是我渴望的,又极酸,因为它们并不望向我。

 

“呜呼!”身边磊磊兴奋地欢呼起来,我才注意到是新人在接吻,众人起身为他们欢呼。我也起身鼓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英身上,她释然地笑着,所有情绪暂且都给欣慰和祝福让了位,长裙随着徐徐海风舒缓地拂动着,她的眼睛、睫毛、眉毛似乎因海浪的冲刷变得波光粼粼。

 

而后的晚宴和新人祝酒更是随意而欢快,宾客三两结伴,吃着新上的酒水和美食,新人则换了身衣服,到各桌交谈和接受祝福。我和磊磊一起用着餐,他依旧精力旺盛地谈天说地,还极力邀请我有机会去英国找他玩,硬要当我的导游。

 

“磊磊,我说你跑哪儿去了,原来和彤彤一块儿呢。”那英出现在我们俩中间,一手摸了摸磊磊的头发,一手亲昵地搭在我肩上。

 

“妈,你吃了吗?我俩聊着呢,好久没见了。”

 

“吃了,你们聊,晚点你要是困了就去那屋睡觉,你昨天才到,还在倒时差。”她接着亲切地对我说:“彤彤,今晚你不回去了吧,一会儿还有跳舞、篝火派对什么的,都是年轻人的活动,晚上你也住那屋,和我们家人一栋,里头有五个房间,一楼大的留给朵朵和史蒂夫,其他的随便选。”

 

“好。”我看着她,脸红到脖子,心震动着胸腔,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赶紧低头接着吃。热流在血管里喷张,为什么我会突然如此紧张,如此心跳过速,我早知道自己喜欢她,可今天这井喷式的爱欲也太过于热烈了,如火山爆发似的压不住。

 

“诶,我爸呢?”还好磊磊转移她的视线救了我。

 

“我也不知道,刚接了个电话,不知道去哪儿打电话了吧,你们吃吧。”她终于转身离开,我用余光扫到她去和几个华人女士说话去了。

 

“嘻嘻,你怎么啦,脸这么红。”磊磊忍俊不禁。

 

“啊?我喝了酒就容易上脸。”妈的,这小屁孩。

 

舞会随着夜色一起降临,新人跳起第一支舞。尽管莉莉已有六个月身孕,但因为瘦,依然轻盈,她和史蒂夫在众人围成圈的空地中央起舞,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爱意和幸福的红晕。随着DJ切换音乐,现场进入了自由庆祝时间,我退出人群,坐在外围看着一对对翩翩起舞的人们,仿佛大家都从日常的琐碎和烦恼中出逃,享受着当下珍贵的微醺。

 

我注意对面人群边缘处,詹总和那英并排坐着,而且他正给她点烟。从她红润的脸看来她喝了不少,因而身体似乎较为放松,她的纤纤双指夹着细烟,微微朝他曲身就火,而他竟然就这么不偏不倚地点着打火机,拙劣又故意地让那英靠近他就火,而不是火就烟,我能看见他脸上的潮红以及眼睛里盯着那英的放肆和恣睢,我恶狠狠地皱着眉。

 

此时磊磊在我附近和几个白人女生喝酒搭讪。“磊磊,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用英语对他说,语气里故意带着些占有欲。

 

“怎么了,彤彤姐。”他立刻结束了那边的对话,回到我身边。

 

“你妈妈好像醉了,你要不要让她回屋休息?”虽是疑问句,但语气几乎是命令。

 

“还好吧,她就爱喝酒。”真是该死的没眼力劲儿。

 

“你看她又抽烟了,快去让她别抽了,回屋休息吧。”我想起他从小就不爱那英抽烟。

 

“唉,那英,你别抽了。”他果然立即就冲过去制止,莽到吓我一跳,我赶紧转身走开,下意识不想让那个詹总眼熟我。在磊磊的帮忙下,那英终于醉呼呼地回去休息了,我盘算着过会儿也进去。

 

“彤姐,咱们去篝火那边玩儿呗。”可磊磊不一会儿又回到我身边,拉着我要去刚烧起的篝火那边社交。来不及拒绝,我只好在陌生人面前陪了会儿笑,再趁磊磊不注意,溜回了民宿。

 

“Hi,彤,你在找厕所吗?”民宿里莉莉叫住我,她笑容满面。

 

“噢我回来休息,你怎么也进来了,是累了吗?”

 

“我不累,我进来看看我妈,你要休息的话,楼上的房间随便住哦。”说着她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我跟在后面,屋里没开灯,就着走廊的灯能看见那英背着门侧躺着,绸缎白裙柔软地垂在身上,呈现出优美的曲线,裙摆开衩处更是几乎露出整双长腿。莉莉悄悄给她盖上被子,然后我俩出来关上了门。

 

“这个磊磊,也不知道给她盖个被子。”莉莉笑道,“你不再玩会儿吗?”我打哈哈回绝了,和她道过新婚祝福和晚安后,目送她下楼回到人群中去。

 

鬼使神差地,我又进了她的房间。走廊的暖光灯淡淡地打在她的侧脸上,轻柔地晕染着卷翘的睫毛。她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熟睡,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她的脸,却在即将触到时打住了,我怕弄醒她。可下一秒我已经弯下了腰,几乎和她脸贴脸,简直像被人夺舍般,我在她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紧接着身不由己地靠近她的唇,正当我快要犯下大错时,她微微地动了一下,我的脑袋才一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于是赶紧离开了房间。

 

二楼平台处,我迎着凉意袭袭的海风大吸两口,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楼下的人们还在欢歌笑语载歌载舞,远处的海浪依旧不厌其烦地拍打着沙滩,头顶上是晴朗的星空,美得难以置信。可我双眼望着天,脑袋里却全是她。

 

为什么今天自己会如此越界?甚至是失控地想要靠近她!明明上次带凯去见她就是为了向自己宣战,警告自己不能对她再有非分之想了,可这才过多久,我就已经差点控制不住要亲她的冲动了吗?难道是因为她今天的打扮格外散发着母性的美吗?

 

“母性!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词!”我在心里尖叫。她今天确实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可如果是这一点触发了我对她的痴狂的话,这岂不说明我有恋母情结!我极其羞耻地在心里挤出这几个字,如果不是没有同义词替换,我绝不会用这几个字形容自己,因为所谓母亲,是我的痛,是多年来极力掩盖的伤痕。

 

我突然联想到,过去几年来我每次梦到那英,她都像个天使一样抚慰着梦里受伤的我,可就这一刻,我才惊觉,梦里伤害我的,正是我妈!这么多年我都下意识忽略这部分的梦中情节,而这样的选择性忽略其实正是因为我无限渴望我妈的爱,以及得不到的自我保护。潜意识的我以为可以忽略掉这个沉痛的事实继续前行,可现如今,它竟默不作声地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在了我的情感世界———我爱上了那英,这个我心中理想的母亲形象。

 

不,不完全对!以我对理想的母亲形象的苛刻,那英并不完美。

 

她确实迷人,散发着成熟、母性、自信、耐心、温柔和包容。可却都不是十足的、完美的。她成熟的同时也孩子气,散发母爱的同时也渴望被爱,自信的同时也时而自我怀疑,有耐心得来也是个急性子,温柔更是需要了解她的人才懂得,还有包容的同时也爱憎分明。这些反差反而成就了她的魅力。

 

她足够像我理想中的母亲,但又不是我的母亲,所以我能原谅她的不完美,同时爱上她的好与不好。而我对我妈,是叠加的苛刻,是对她不完美的无法接受,所以哪怕她有爱,有好,我也一并否认。

 

“但如果是恋母情结,我为什么会想亲她、占有她,她为什么能勾起我如此强烈的性欲!”

 

她在我眼里的性感和迷人简直到了亵渎所谓母亲形象的程度。她怎么可以兼具作为女性的性吸引力还有作为母亲的母性魅力!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失德感,我们的文化几乎要求作为母亲的她们不可以流露过多的性吸引力,认为那是风尘和亵渎,使她落入不堪的罪名,然而这是多么荒谬!母亲和女人都是她们,母亲和女人她们都被要求同时做好。

 

可因为那英不是我妈,我可以从她身上同时感受到我内心最深处两种欲求:母爱和肉欲———精神需求和肉体需求,最圣洁的和最庸俗的,她都有。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一夜难眠的黑眼圈回了家。

 

“你昨晚去哪了。”正吃早餐的凯冷冷地问道。

 

昨天发生的一切让我完全忘了夜不归宿时至少得和凯说一声:“我昨晚一直在设计院的lab里面做设计,后来睡着了所以现在才回来。”

 

“你怎么进去的,设计院的lab要刷卡才能进。”她的语气和叉子碰到盘子发出的声音一样冷。

 

“我找设计院的朋友刷进去的。”我硬撑,但心里的疲惫爬上身来,于是瘫坐在沙发上。

 

“你累了,去床上睡吧。”她见出我的疲态,淡淡地说,并起身收拾碗筷,“今晚我不回来吃饭,有社团活动。”她落下一句,随后出了门。

 

自从她搬来一起住,我们一起吃饭的次数反而更少了,特别是最近。

 

我在床上大字躺下,虽然本应琢磨一下刚才对凯说的谎有没有漏洞,可脑子却懒得琢磨,我一直是个爱逃避的人。

 

“我今晚回蒙特利尔。”原来这周是感恩节,如果不是第二天凯提起我都忘了。

 

她听起来并不在意我感恩节去哪,也没有邀请我去她家的意思,大概还在气我夜不归宿还没交待吧,可我也懒得解释什么甚至哪怕哄哄她,我意识到我们之间微妙的变化,可因为微妙,我又可以自欺欺人假装毫无察觉。

 

就这样,今年的感恩节假期我落得孤身一人。我也不愿去找那英,因为心里对于自己有这样的恋母情结多少有点羞于面对,可一边又期望她能主动找我,似乎只要她开口错便不在我。

 

没等来那英,反而等来了磊磊。

 

“你怎么知道我的微信的。”

 

“我找我妈要的,上次都忘了加你了。”他告诉我他已经回到英国了,还问我感恩节有什么计划,我说没计划。

 

“一个人多无聊啊,实在不行你找我妈一起到处转转吃点东西也好啊,我去和她说。”

 

“别!我和朋友约了去蒙特利尔。”我赶紧拦住他,生怕他转眼就去找那英。我可不想让她觉得我没人陪才来找我。这个磊磊简直和小时候一样直肠子,不仅如此还和小时候一样话痨,自从加了他微信,他三天两头没事就找我唠两句。

 

一个人的感恩节实在无聊,于是我只好将仅有的几个朋友问了一圈,发现就剩下杰克一个人还在温哥华,他平时在市中心的一个清吧做调酒师兼职,感恩节有额外工资,所以他留下来打工,他让我去清吧找他玩,还说给我免费特调。

 

“你女朋友回蒙特利尔也不叫上你啊?”他守信地给我端上一杯特调鸡尾酒,下午的清吧再撞上节日,客人不多,他可以尽情和我说话。

 

“嗯。”我喝了口酒。虽然没有对家里人出柜,但是在学校的朋友圈我和凯是没有刻意遮掩的。

 

“你俩打算一直这样瞒着家人?”


“没办法,没有经济独立不能出柜。”这时来了两个客人,杰克去忙活了一阵,我则看起了手机,正巧磊磊又来找我聊天。

 

“和谁聊天呢,笑的这么开心。”杰克回来看我正低头回消息。不得不说磊磊虽然话多,但确实很幽默,经常逗我一笑。

 

“一个弟弟,小时候就认识,国内的邻居。”

 

“弟弟?”他八卦地俯过身来看我的手机,“不会是喜欢你吧?”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啊?不会吧。”杰克不这么说我都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他倒是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没有,这也不算假话吧,我确实没男朋友。”

 

“那没跑了,他肯定对你有意思,作为直男,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种情况下,他只要是直的,就一定是在撩你。”

 

“不会吧,我大他三岁诶。”

 

“三岁怎么了,又不是三十岁,而且这个年纪的男生,脑袋里除了这点事没别的了。”

 

回看和磊磊的聊天记录,虽然都是闲聊,但确实有隐晦的暧昧成分。我没想到会搞得这么复杂。

 

“实在不行你就和他出柜呗。”杰克劝我道。

 

“那不行。”我脱口而出。

 

我总不能直接拒绝,毕竟他还没有直接表白,不过再这样有问必答有话必回肯定是不行了,他已经以为我是单身了,我得慢慢让他淡掉这个念头。天啊,我喜欢他妈,他却喜欢我,这是个什么事啊!

 

此时马路对面停了一辆的跑车,车上出来一个人———詹总,他进了对面的建筑。

 

“看谁呢?”杰克忙完回来,见我弯腰窥视着对面。

 

“对面的club你去过吗?是干嘛的?”

 

“Stripper Club你没去过?想去吗?下了班我带你去。”他人不坏就是嘴欠。

 

“去你的,我刚看到一个熟人进去了。”

 

他沿着我的视线望过去:“那人又来了!每次都开这辆跑车来,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钱,不过有钱人就这样,你知道吗?他们可不只是看跳舞。”

 

“你认识那辆车的车主?”

 

“不认识,但每周都能见到他来至少两次,总开这辆跑车,有次停偏了,差点被交警拖车。”

 

“你说他们不只看stripper跳舞,啥意思?”

 

“一看你就是没去过Stripper Club,我去过两次,舞池就是给我们这些人过眼瘾,最多往你身上蹭两下,二楼就不一样了,有钱人带着喜欢的stripper上那里面去,难道能是单纯聊天?”

 

假期结束,凯回来了,彼此都给对方台阶下,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然而我却心猿意马地想着那英,她为什么还不找我?她和詹总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自己找上了门。她并不在酒店,于是我到酒店傍边的星巴克等她。

 

晚上她坐着詹总的那辆跑车回了酒店。我等了一下午,等来了的就是这个,愤怒燃上心来。即使理性上,这无可厚非,毕竟她不知道詹总是什么样的人,再者我也没有提前告知她我会来。可愤怒面前理性毫无作用,我憋着怨气,等他离开才上了楼。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对我的怨气一无所知。

 

“中午。”

 

“你不会一直在等我吧。”她赶紧拉我坐下,挽着我的胳膊,紧挨着我坐,生理上的愉快瞬间出卖了我的怒气,提前原谅了她。“我今天看了一天的房。”

 

“和詹总吗?”我切中要害。

 

“对啊,你咋知道。”

 

“我刚在星巴克看他载你回来,你咋突然要租房?”

 

“酒店没法儿做饭,史蒂夫现在和朵朵一起住,我总去不太方便,所以打算租个房子,有厨房可以做好了饭送去给她,她还是个中国胃,怀孕了更得好好补补。”她从包里取出几张租房传单,拿过一支笔在上面做着记录。

 

她认真专注得使我气不起来,她的感情总是单纯又直接,特别是对家人。“怎么不找我陪你去?”

 

“你要上课,我总不能打扰你学习吧,而且你不是去蒙特利尔了吗,啥时候回来的,本来感恩节还说找你和朵朵他们一起吃饭的。”

 

“谁跟你说我去蒙特利尔了?”

 

“磊磊和我视频时说的,他最近老打听你。”她想起什么似的,正襟危坐起来,“我跟你说,这小子可能有点儿喜欢你,我太了解他了,又是加微信,又是打听的,对了他有没有对你表达过这个意思?”

 

我一时窘态毕露,本来是我主动出击来探清楚她和詹总的关系,这下她反客为主,问起我和磊磊的事。“真的假的?我没发现诶。”我眼神躲闪道,拒绝给她留下一种我会和她小孩扯上关系的形象,似乎这样就能消除她心目中和我的年龄差。

 

“我猜他也还没敢表白,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有点儿害羞。我在他面前都装没看出来,也没和他说你喜欢女生的事儿,他要是烦着你了,你就少理他,他这个年纪就这样儿,如果要是他对你表白或者暗示,你就直接拒绝他,早点儿断了他这念头。”

 

“嗯好,我看他目前还没这个意思,你放心,他过段时间聊着聊着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诶,不过你要是喜欢男生,你俩在一起还真行,这样你也就真成了我的宝贝女儿咯,想想都开心。”这该死的设想肯定已经在她脑子里形成画面了,因为她边说边捏起我的脸来,好像我还是个小孩,我窘迫地被她捏着,她松手后,我脸烧红起来,只好起身到冰箱里拿冰水给自己降降温。

 

“我才不要当你女儿。”我还是不甘心地嘟哝一句。

 

“嗨!廖雨彤,当我女儿怎么还委屈你了,我不一直都把你当女儿一样疼!”她见风就是雨。

 

“这要是让朵朵姐听了可不得嫉妒我。”我就不该多嘴,这下还得编瞎话哄回来,总不能说真话吧,她非被我吓跑不可。“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好,所以下次看房必须让我陪你去,不然怎么报答你。”我抱着她的胳膊撒起娇来,顺势说回我的重点。

 

“好,要不是想赶紧把这房租了,我也不想老麻烦那个詹总。”她任由我抱着她的胳膊,还揽过我的肩,我一边大肆享受着美妙的肢体接触,一边发现她提到詹总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片刻后,她松开我,拿起桌上其中两张租房传单:“其实看的也差不多了,应该就这俩其中之一,主要是离朵朵家近,附近有华人超市,家具齐全就行。”

 

“好,看房签合同都可以找我陪你!”我拿过一张传单看,心里却在纠结如何再试探一下她对詹总的态度,“对了,上次婚礼,詹总也去了,你请的吗?”

 

“对啊,毕竟这次来加拿大,他一直帮忙。”

 

“我看他还替你点烟。”我语气随意,眼神却留意她是否反感我的探话,“他是不是喜欢你?”

 

“你咋看出来的?”她瞬间睁圆了眼看着我,仿佛这是什么我该老实交代的事情。

 

“太明显了,他给你点烟时故意让你凑那么近。”见她不反感,我接着说,“你不会对他有好感吧?”

 

“他倒也不差,事业有成,关键对我还挺好,上次来开演唱会就挺照顾我的,这次更是忙前忙后帮了不少忙。”她起身将烘干的衣服叠好。

 

“你还真在考虑啊!”我急切地打断她。

 

“这不是你提起我才想一下嘛,我之前一直不找,说实话也是因为朵朵和磊磊,现在他们都大了,也不是不能考虑再找个伴儿,不过主要还得合适。”

 

“那他合适吗?”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干嘛!我也就是说说,他合不合适我也不知道啊,总得多了解才知道。”大概是我逼问的有些明显,她提高了音调。

 

“那我来让你多了解了解,他每周都去看脱衣舞秀。”嘴巴比脑袋快,我还是没忍住。

 

“啥!你咋知道的?你跟踪他?”正在放衣服的她砰地关上了衣柜门眼神犀利地望着我。

 

“我没跟踪他,偶然看到的。”

 

“那你怎么说每周都去?”

 

“这是重点吗?”我近乎咄咄逼人。

 

“那啥是重点?”她也不甘示弱。

 

“是告诉你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不是好人我自己会分辨,你去看脱衣舞了吗?”她义正严辞道,目光死死地揪住我。

 

“我没去。”我被盯得心虚,可明明说的是实话。

 

“那就好,别让我知道你去那种地方,这种秘密我可不会帮你守。”她音调缓和了点语气却凌厉依旧。

 

那天的对话就这么局促地结束了,我实在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后,匆匆打过招呼走了。

 

后来几天磊磊和我的聊天中,字里行间已经有了明显的暧昧,然而本该划清界线将他晾在一旁的我突然改变主意,装作没看出其中的暧昧,继续和他搭茬。我别扭的内心,窃窃地渴望从他身上感受那份在他妈那儿得不到的掌控感。我不明白为什么告诉她詹总的为人竟会让整件事适得其反,更没想到她竟然似乎真在考虑这个男人,我绝不能让他碰她!

 

我本是个好面子的人,但为了不让那英有机会再以租房的理由找詹总,我接连两天死乞白赖地让她带我一起去看房。她终于向我的穷追不舍投降了,就这样在我陪她又看了一个房子后,她最终定下来了。第二天本来打算下了课就去帮她搬行李,结果她已经一个人搬过去了,让我不用忙活了。

 

尽管她这么说,我下课后还是去了趟她新租的地方,一方面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回家和凯面面相觑。感恩节后我和凯尽管都既往不问,可气氛却不知觉中变得“相敬如冰”,乃至有些若即若离了。只要是同在一个空间里,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各忙各的,以至于忽略屋子里无形的大象,而对于我频繁的外出,她也很少再追问。

 

那英的新家离我家开车十五分钟的距离,给我开门时,她正打电话,示意我先坐会儿。我将买来的厨房用品放到厨房里。

 

“老吴,都跟你说了我现在回不去,这节目只签了一期的合同对吧……”我挪步到客厅坐下,见她在阳台的小桌上拿起一根烟,想要找打火机。

 

“对啊,一期飞行嘉宾而已,不去不行吗?”我拿起客厅桌上的打火机,走到阳台就着她手里的烟给她点着。她吸了口烟,对我抿嘴一笑。

 

看着她抽烟,我的烟瘾也犯了,严格来说,我就没戒掉,特别是遇上最近和凯的些许不愉快,更是复抽得厉害,我摸出自己的电子烟,也吸了起来。

 

“什么时候回我也说不准,至少半年吧。”我几乎能听见她手机那边传来对方的惊呼。

 

“对啊,所以我回去之前别接活儿了。”她这才瞟见我也在抽烟,皱着眉头指了指我手上的烟,“湖南台那个节目,你找他们谈谈,录不了了……嗯,好好,先这样,挂了。”

 

“廖雨彤,你怎么回事儿,好的不学,怎么学会抽烟了。”她一把夺过我的电子烟,我无所谓,任由她拿走,只是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还笑。”她细细研究起我的电子烟,“这玩意儿好多小孩儿都用,啥味儿,草莓味儿?我试试。”她吸了一口,“妈呀,好甜。”她一脸被腻到的样子。

 

我咯咯地笑起来:“这不很适合你,甜甜的。”并趁机从她手里拿过她的烟,放嘴里抽了一口,“诶喂,真呛,还是抽不惯。”

 

“这就是代沟,你抽不惯我的,我抽不惯你的。”她笑我被呛到的样子,想要拿回她的纸卷烟,我手一摆,让开了她的手,不吭声地继续抽,连抽两口后便不呛了。

 

“你别老抽,真上瘾了戒不掉的,我就老反反复复。”她没再执着,由着我抽,我也不应她。“你吃饭没?我煮饺子给你吃?”她走到厨房整理桌上的杂物,“咋买这么多东西来。”

 

“你不是打算在这住半年吗?那不得买。”我有点阴阳怪气。

 

“咋啦,你不愿我待在这儿?不想见到我?”她极有耐心地说,这让我听起来像是在闹小孩子脾气。

 

“我巴不得天天见到你,可你真打算一直待在这,不回去工作啦?”我觉得她总待在加拿大也不是办法,虽然是为了照顾她女儿,可在这里的她不是完整的、真正的她,而是每天为女儿做菜送饭忙前忙后,因女儿的一句话一个表情郁郁寡欢或欣喜不已的她,一个缺少自我,没了自信的她。

 

“也不会一直,不过至少这半年得在这儿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她一个人怎么行。”她的温情中透着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和她聊过吗?她说过需要你一直在这帮她嘛?”

 

她用深沉的目光撞上我那急切却缺乏力量的目光:“你会对你妈说你真正的想法吗?”

 

我哑口无言。

 

“孩子总是天然地希望爸妈能了解自己的每个愿望和想法,可当父母没有做到时,你们就受伤,然后就不再信任父母。”她语气柔和地缓缓道来,用温柔似水的声音说出了对我来说冰冷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都是这样?”我像是被戳了一下。

 

“不然你小时候也不会宁愿跑来和我这个阿姨说你失恋不高兴了,也不愿意和你妈说。”她一语中的。

 

“这不一样。”我矢口否认,却有部分给她说中了。

 

她将几瓶调味料放进收纳盒里,温柔地接着说:“你可能觉得我在这儿吃力不讨好白忙活儿,也不问问对方是不是就需要我的帮忙。”她走到我身边,拉着我坐下,“你也许知道我在弥补朵朵,是的,我确实在弥补她,我很想也很努力想要弥补她,因为在她小的时候,我没做好,伤害了她,而她不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

 

她声音里传来细小的颤抖,我看到她眼眶已红,一滴泪悬挂在下眼睑上,我不由自主地抹去她的泪,她对我笑笑,拿过纸巾,擦了擦眼睛。

 

“我只是觉得,万一,万一她更希望你回去,不想耽误你的工作呢?”我谨慎地说,生怕碰伤了此刻这个脆弱的她。

 

“也许吧,但在她明确拒绝我之前,我就会坚持我认为自己该做的,因为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我知道无需再多说。

 

后来我心绪平平地回到家后,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今天的重头戏还在后头。一开门,凯坐在一桌的菜面前,脸色和桌上的菜一样冰冷。我的脑子飞速运转:今天不是她生日,不是纪念日,不是情人节,不是节假日,也没有提前约好。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漏了什么,只好战战兢兢地问:“是我忘了什么吗?”

 

“你没忘记什么。”她冷冰冰地说,“我只是觉得最近很少一起吃饭,所以今天做了饭打算和你一起吃。”

 

“对不起,我以为你今天下午有实习。”我愧疚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她则毫不留情地站起身来,开始收桌上的碗。我慌了,赶紧上前握住她收碗的手:“我下午去做设计了所以才回来,我还没吃晚饭,我们现在吃好吗?”带着内疚到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她。

 

“我问过你设计院的朋友,她说你没去找她。”她无动于衷,眼里对我熄了灯。

 

“对不起,我没去设计院,我去找朋友了。”应该是无力回天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没做声,大概在等我解释是什么朋友,但我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开口。她生硬地脱开我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要在猜疑和谎言中度过?什么时候开始一起吃饭都非得是重要日子或提前约好才行?”

 

“对不起。”负疚感几乎淹没了我。

 

“你甚至不愿意说去见了谁,也不打算发誓以后不再说谎。”她痛苦地呵了一声,“因为这不是你第一次说谎,也不会是你最后一次说谎。”她的声音因心痛和愤怒颤抖起来,我不敢直视她,她转过身去。

 

“上周感恩节前一晚你没回来,也说是去了设计院弄设计,可你知道吗,那天晚上设计院因为感恩节放假改了开放时间,晚上八点就关门了。”她极力镇定自己。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胶水紧紧粘住的两页纸,瞬间被狂躁地撕开,内页的文字赤裸地展露出来,破裂又丑陋。

 

这时门铃响了,我抓到救命稻草般开了门。

 

“你的烟落我那儿了。”那英左手递给我电子烟,右手拎一个塑料袋,“我包的饺子,和你女朋友一起吃。”她说完才觉出屋里气氛不对,尴尬地冲凯打了个招呼,凯礼貌地应了一声。

 

“你俩吵架了?”她低声问我。

 

“没事儿,你快回去吧。”我送她去坐电梯。

 

“那我走了,你俩好好聊,别吵架哦。”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屋,凯正在将碗筷放进洗碗机里,我将那英给的饺子迅速放进冰箱,生怕它引起凯的反感,随后默默地帮凯一起收拾碗筷。

 

“所以你是去找她了?”

 

“嗯。”

 

随后沉默支配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我主动示弱,凯虽仍旧有几分冷度,但总归也算冰释前嫌了。我松了口气,却也深知这并不意味着事情的解决,相反,凯大概率是因为知道我见的是那英,所以原谅我。可这原谅完全基于误解,她绝不会想到那英就是那个她该警惕的人。她以为是误会解开,实则却变成了一个藏得更深的谎言。这谎言给我俩的感情列车加了把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开向悬崖上的断桥。

 

接下来的几天,我自知理亏,下了课要么回家,要么去设计院做设计,没再去找那英了,我隐隐感觉到,如果自己再不收敛,天就该收我了。

 

泡在设计院的时间多了起来后,我的设计也步入最后阶段。当看着自己的设计跃出纸张,初步呈现在试衣人台上,当一块块布料在我的指尖上留下有质感的触觉时,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沐浴着我。这物我两忘,酣畅淋漓的满足感似乎在告诉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给这个世界带来垃圾和废料之外,我还能有所创造,尽管它并不起眼,也还未完成,却是我此刻全部存在感的来源。

 

一直以来,由于爸妈的不认可,性取向与社会主流的格格不入,还有学业的平庸等等,自我厌恶的情绪积水成渊,近期更是因为研究生申请这个自导自演的巨大骗局以及对凯的伤害而喷薄而出。即使知道自爱的重要性,可各种努力后只有更深的深渊,讨厌自己的人又怎么学得会自爱呢。

 

可眼前这件出自自己手的普普通通的服装设计,竟让我有点喜欢自己!

 

我兴奋地让凯来帮我试穿,好做进一步裁剪。在设计院的lab里,我帮她试穿,量尺寸,做裁剪记录,问她建议,与她积极地交流…我和她都清楚,这样看似回到过去的殷切和亲近,是挽回彼此关系的最后努力。不过借由做她私人裁缝的努力是否还能缝补回做她女朋友的资格,我也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人还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和凯过上几天老实日子后,我满以为自己稳住了局面,又鬼迷心窍地跑去找那英了。

 

“吃了吗?要不炒个饭给你,你要不嫌弃,把这点儿剩菜炒进去可香了。”那英面前是一桌子的饭菜,有些菜几乎只动了几筷子。她吃剩的我倒是不嫌弃,可我的重点却不在这:“刚刚来客人了?”

 

“请詹总来吃了个饭,才走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大早上就开始准备食材累死了,怎么样,看起来不错吧,全是我做的。”她洋洋得意道。

 

我顿时生起无言怒火,都已经告诉她詹总是什么德性了,她还和他来往,不仅来往,居然还请到家里来,生怕人家不知道这暗示着关系更近一步。我竭力按压住自己的怒火,为了不让彼此难堪,也因为自己说到底没有发火的资格。

 

“咋啦,愣在那儿干嘛,我给你炒个饭吧,等着。”

 

“不用麻烦了,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儿。”再不离开我很可能就要对她阴阳怪气起来,“给你顺便买了点水果,放这儿了。”我放下水果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车上,耳边响起她之前说过的“也不是不能考虑”詹总的话,脑子里就开始浮现他俩单独在她家吃饭的情景。他一方面用着男凝的视角舔舐着那英,一方面又在她面前装绅士风度,这场景使我更加怒不可遏,于是一脚油门将车启动。

 

受潜意识的差遣,我来到了杰克打工的清吧,脑子受愤怒的影响,只有一个模糊的冲动,就是要让詹总彻底离开那英。

 

“杰克,那个跑车男一般周几来Stripper Club啊?”

 

“上次那个吗?不一定,一般周二、三、四,周五也有可能。”他简直说了句废话。

 

我看了眼手机,今天是周二:“那他一般几点来?”

 

“一般下午四五点吧,咋啦,这么着急的样子。”

 

“没事儿,你忙,顺便给我来杯蓝色夏威夷。”我决定今天在这蹲詹总。等待的过程中,怒火逐渐退去,理智回归大脑,我有了思路:我要想办法记录下他在里面做的脏事。

 

终于在天快黑时,那辆跑车出现了,我将今天点的第四杯酒一口干掉后,起身就走。过马路时,隐隐感到酒精开始有点上头,又急转身回到清吧。

 

“杰克,如果我十点半还没出来,你就去找我,舞池找不到就去二楼。”我趁脑袋还算清醒告诉杰克。

 

“啥情况,要不要叫凯来?”他疑惑不安地问我。

 

“别叫她来,没事,只要我十点半前出来就行。”

 

查完ID后,我进了Stripper Club,空气中缭绕着刺鼻的香水和酒精味。杰克所说的大舞池就在眼前,由四个小舞池组成,都被客座区围着,十几个客人零散地坐着,我注意到角落有个不起眼的门,出入的人不像是服务员,便猜到是通往二楼的门。

 

在眼花缭乱的脱衣舞秀和炫目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詹总落座在靠里面的小舞池,他正将一沓钞票夹在一个白人stripper的腿带上,这是小费,用来点人跳舞。只见那个女生谄媚地跳起舞来。我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她扭着娴熟却别扭的舞姿,一件件地揭下身上本就不多的布块,而坐在客座上的詹总面色红润,表面泰然自若,眼神里却是明显的猥亵,总在不经意间精准地瞟着女生的隐私部位。

 

两分钟后,他又往女生的腿带里塞钱,而女生像是被触发了开关,扭着赤裸又干瘦的身体老练地坐在他身上。更多的小费意味着“贴身热舞”,只是要注意,顾客得坐着不动,以示合法性。一曲之后,女生穿回内衣裤,回到舞池中去。而詹总似乎不太满意,正放长双眼搜寻下一个猎物。我看了眼时间,深吸口气,开始录音,然后镇定自若地向他走去。

 

“是詹总吗?”我假装惊喜偶遇的口气。他狐疑地打量着我,似乎在这里穿着齐全的女人就不该和他打招呼:“你是?”

 

“真是你啊,年初那英的演唱会还记得吗?我当时是现场后勤,还去了庆功宴,你不记得我啦?”见他的反应,我笃定他不认识我。

 

“哦是吗?这么巧。”他犹豫地微笑,仍有设防。

 

“可以坐吗?”我乘势说,并在他犹豫默许时就一屁股坐下了。因为干坐着会引起怀疑,于是有样学样,我对一个害羞的印度裔stripper招了招手,我一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紧张地走来,我比她还紧张地往她的腿带里快速地塞钱,心蹦到了嗓子眼。她自觉地按照程序跳起舞来,我拘束万分地将视线锁在她脸上,尴尬微笑着。一支舞总共也就三分钟,对我俩都如酷刑般煎熬,我能感觉到詹总时不时盯着我。终于,她结束了舞蹈开始穿衣服,我帮她拾起地上的衣服,她回以我一个羞涩的微笑。

 

“你第一次来?”女生走后他对我说,刻意的礼貌中带着点嘲弄,防备心倒是少了。

 

“和前男友来过几次。”要知道夫妻一起来的也不在少数,“刚分手,所以自己来。”他听后饶有趣味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试探道:“詹总光坐着不玩?是我在这不方便吗,那不打扰你了。”我随即起身要走,就赌一个欲擒故纵。

 

“没事,你坐,难得在这儿遇到中国人,一起玩儿挺好。”他伸手招呼服务员,“不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吧。”依然是刻意的礼貌,不过放松了警惕。他又叫来一个stripper,开始新一轮的享受,我坐在一旁,时不时和他对上视线,只好礼貌笑笑。他显然对这个stripper更满意,加钱让她又跳了一曲。

 

“她跳的真不错。”等她离开后,我和他碰杯,留意到他脸上的意犹未尽,“可惜不够尽兴,也不让碰。”我试探着,心砰砰乱跳比现场的音乐还响。

 

“想尽兴一点?”他果然来劲儿了,眼睛发光。

 

“怎么?詹总还有更有意思的?”

 

“二楼去过吗?”我装作懵懂地摇摇头回答他,他绅士有礼的面具慢慢揭下,“高级餐厅有包房,这儿一样,要去么?”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猥琐的微笑。

 

我拿过酒杯一口干掉:“走。”他很满意我的爽快,邪魅一笑地示意刚刚那个令他满意的stripper一起上楼。跟在他身后,我的心脏几乎要冲出胸膛,酒精在血管里涌动,上楼时,我趁他不注意看了眼手机:还录着音,时间是十点十分。

 

“这儿,进去。”他在一个包厢门口冲我招了招手,抵着门让我进去,经过他时他突然搭上我的肩,语气随意地问我:“再来杯玛格丽特?”我差点惊愕失神,极力保持镇定后接受了。

 

包厢里是类似KTV的装修,长沙发搭配酒桌。这时一个男服务员进来,詹总要了两杯玛格丽特,服务员出去后,那名stripper随即进屋,她熟练地对我们微笑示意,并打开了音乐。

 

“在这儿干啥都行,来吧试试。”他紧挨着我坐,我知道他在试探我,但为了录到他更赤裸的“罪行”只得暂且任由他。我努力不那么生硬地说:“你先,我学习学习。”

 

他纯熟地在女生的腿带上塞钱,手顺势在她的大腿上游走,然后爬升到她的小腹、胸前。女生故作扭拧地配合着,我乱撞的心跳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为了强装镇定,我大口喝水。他突然抓起我的一只手,压在她身上,我的手被带着在她肉体上游走。我瞬间四肢僵硬,不知如何是好。正当他带着我的手往她那最私密处去时,门开了,服务员端着两杯玛格丽特进来,他松开了手,我迅速收回手。

 

我紧张兮兮地喝着酒,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脱身,他却突然一把揽过我的肩,我恐慌地放下酒杯,只觉得脖子上传来一股热流——他正亲我的脖子,而且迅速地移向我的耳朵,与此同时,他的手一下覆在我的胸上,我浑身一颤,奋力挣开了他,神色慌张地留下一句“我去上个厕所”,便冲出了门。

 

我一路冲到路边,喉咙紧得喘不过气,口干舌燥地撑着大腿大喘气,试图把提溜到嗓子眼的心脏放回去,就在这时背上又是一个手掌,我神经质地一闪,回头一看原来是杰克。“你干嘛,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我差点要进去捞人了,怎么才出来。”他焦急地叫道。

 

“没事没事,快走吧。”我拉着他走。

 

杰克开着我的车送我回家,一路上言语逼供,审问我都干了啥。“没事啦,就是去体验了一把,瞧你紧张的。”我只好敷衍他。安抚好他的情绪,叮嘱好不让他告诉凯后,到家已经十一点了,凯已经熟睡,我洗完澡后将有酒味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便蹑手蹑脚地上了床,精神紧绷的大脑才得以放松。

 

“你MBA的申请交了吗?”第二天凯坐在电脑桌前边吃饭边问我。

 

“交了。”我在睡梦中头痛欲裂,而后又跌回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起床,却见凯依旧坐在电脑桌前,桌上的碗已经干了,还没洗。“你交的文书是这个电脑上的那版吗?”我没有回她,而是拖着灌了铅的脚去洗漱,一阵沉默。

 

“你没给学校的writer’s workshop改过吧。”我的心咯噔一下,她必定是读过了,我默不作声。“你也没有找我看一眼,十月底就交了。”

 

“你看了我的申请记录?”

 

“对啊,不然也不会知道你交的是一坨什么东西。”她很少用脏字,“连语法错误都没改就交上去了。”

 

“你为什么要看!”我愤怒地将漱口杯砸在桌上。

 

“如果我是招生官,这种东西我一眼都不会多看。”她也咬牙切齿,“你根本没上心!”她不搭我的话。我一团怒火憋在胸里,恶狠狠地从柜子里拿面包。

 

“你也没申请别的学校对吧。”她追在我身后,质问我,“你到底在干嘛?你想怎么样?”任由她扯着,我默不作声地往面包片上涂果酱。

 

“实习也不去,申请又被你搞砸了,你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和我说就做了。”她气急败坏。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和你说。”我冷冰冰地说着,知道自己是在侮辱她对我的在意。

 

“你自己的事情?呵呵,我一直以为这是有关我们俩的未来,原来在你眼里这只是你自己的事。”她夺过我手中的面包片,“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上一秒还在想着怎么帮你留在加拿大,实在不行就和你结婚,可原来你根本不在乎。”她将面包片砸向我,一抹深红的莓果酱在我的白衬衫上抹开。

 

“我从没要求过让你帮我留在加拿大。”我话音刚落,她就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我火辣辣的脸倒像是疼在她身上,她瞬间就崩溃抽泣起来。

 

想过她再次揭穿我的谎言,想过她发现我去Stripper Club,甚至想过她发现了我对那英的移情别恋,但这样的分手原因是我断然想不到的。她当即就收拾行李,我则默不作声地帮她续租了她之前租过的月租公寓,这简直是在她胸口上补刀,不忍心也好,混蛋也罢,我认了,不想再骗自己了。

 

砰一声,窗台上的仙人掌被她不小心砸在地上,碎瓦片蹦了一地,她看都没看一眼,继续收拾东西。这株仙人掌,还是没开花,至今都没开过。

 

凯彻底离开后,眼前的公寓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我的心像是掉进河里被洪流吞噬,放弃了挣扎,由这失落和空虚侵袭我的心,我就该受着。我蹲在仙人掌前,滴答,一滴水滴在土块上,我摸了摸脸颊发现是自己的眼泪。花瓶碎得彻底,我随便找了个杯子将仙人掌转移进去,丢掉了碎瓦片。

 

我再没出门,让那发酵发酸的自我在空荡的房间里膨胀开来,挤压得我喘不过气。最致命的还不是对凯的想念,而是对自己的看清和厌恶。我深痛欲绝地意识到,把我困在房间里的,不是对凯的回忆和思念,不是失恋的孤单和寂寞,而是深藏心底多年的那个令人战栗的自己。

 

锁住自己的几天里,杰克先来找我,他得知我和凯分手后,像以往那样来做我们的和事佬,可当他见到我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那英也在微信上找过我一两次,我都搪塞了事,皆因我正疲于自我斗争,本打算向她揭露詹总的罪行之事也抛诸脑后。

 

然而救我于炼狱的竟是磊磊。他连着几天没找我,我差点忘了他,没成想他再出现就是一记重拳。

 

“彤彤,我喜欢你。”

 

“我是认真的,可以给我个机会吗?”他又发来。我将手机反盖在桌上,祈求理智给自己指路。

 

“廖雨彤,你总该做个人了。”历经了对凯的无声暴戾,对那英的暗中亵渎,对自己的无任放纵,这些统统都书写了我的罪状,让我背起沉重的枷锁。关于磊磊,我也早就明了其中滋长的暧昧,更是收到那英的明示,我却龌龊地任其生长,这无非出于扭曲病态的心理:对于我得不到的那英,我将自己无从宣泄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投射在她儿子身上,似乎这样就满足了我对那英的别样操控。

 

“磊磊,谢谢你的喜欢,但是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尽量快准狠,不留一点机会。

 

那边沉寂了半天,最终发来:“谢谢你告诉我,我会等你的,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当然,一直都是。”这个年纪的男生被拒绝第一反应必然还是心有不甘,言语上找回点存在感也无可厚非,我便不再纠结。

 

拒绝了磊磊后,我的心牢的大门打开了,对我宣告假释,我顿时轻松了一些,进入了假释考验期。

 

叮咚,假释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那英,我尚未理清对她的复杂思绪,她就找上门了。

 

“凯呢,你俩不会分了吧。”她进门后扫了一眼屋里,立即发现少了凯的痕迹,她向来嘴快,说完就露出后悔戳我痛处的尴尬笑容。

 

“嗯,分了。”我谈而无味地回答,尽可能不在这个话题上久留,原因不是提到心里会有多痛,而是不愿给自己机会,借口失恋向那英寻求安慰,以乘机对她得寸进尺。

 

“怪不得你这么久没来找我…”她自知尴尬,见我不愿多说,她改口,“我正好路过,来看看你这小妞。”她见我异常生冷,便热乎了她的语气。“今天有空吧,上我那儿吃火锅。”她近乎殷勤地望着我。

 

“今天不去了,有作业。”我说的很快,必须要快,不然心里的渴望就翻涌出来,抵挡不住。

 

“那你今晚吃啥,作业多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自己做。”然而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打开了空荡荡的冰箱:“你拿空气做饭啊?”说着就拉起我就往外走,“走,吃个饭不耽误你学习。”

 

去她家路上,我不主动开口,都是她主动找话说,可我短而精悍的回答却让对话变得有来无回,她只好不断变换话题试图让我提起兴致。

 

“对了,你是不是和磊磊直说了。”

 

“对,他前两天表白被我拒绝了,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吗?”

 

“他才不好意思和我说,是我猜到的,我前天找他视频他没接,昨天早上接的时候还在宿醉,被我发现他前天没去上课喝了一天的酒,我骂了他一顿。”她说得轻松,似乎磊磊就该骂,“你咋和他说的?”

 

“我就说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回我说会等我,我就没再回他了,他还跑去喝酒了啊。”我有些内疚,“要不我直接告诉他我喜欢女的,让他心里舒服点儿。”我违心地说,心里并不想对磊磊出柜。

 

“不用,他就是作,这个年纪让他作一下吧,用不了多久他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你别为了让他少难受点儿委屈了自己。”她爽快地断了磊磊的案子。

 

车停稳,我帮着她从后尾箱里拿东西,这才发现她开了辆新车。“你怎么换车了?”

 

“对啊,新买的,上午刚提的,所以这不是拉着你一块儿庆祝吗,有自己的车还是方便点儿。”这么说她把车还给詹总了,那他也就没什么理由再来找她了吧,我琢磨着。

 

到家后,她马不停蹄地张罗起火锅来,炒底料,洗菜,摆盘,我打着下手。她手不停嘴不停,和我说东说西东,我虽然不如往日那般积极,却也句句有回应。我的情绪也随着火锅热腾了起来,因为她的陪伴,久违了分手前的笑容。

 

“喂,老詹。”吃到七分饱时,她的一个电话让我逐渐回暖的心情瞬间沸腾,却是怒气蒸腾的。“车拿到了,今天刚开回来…嗯好没问题…谢谢你介绍的车行…靠谱!好,下次请你吃饭。”

 

原以为她不再借詹总的车,是少了和他来往的可能,结果买车的车行还是他介绍的,这下一来一回,又得请吃饭了…“为什么她还和他拉拉扯扯有来往!我都说过他是什么人了!”我在心里吼道,终于再也盖不住蹿升的愤怒。

 

“那英。”我用自己听了都惊讶的声音叫她。

 

“啊?咋还叫上大名儿了。”

 

我不顾她的疑惑,掏出手机就播放起詹总的“罪证”,并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她却是云里雾里的。

 

当录音播放到我和詹总去二楼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我不该播给她听!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听明白了录音里的场景,并先我一步抢走了我的手机,此刻怒火从我眼里转移到她眼里,我只剩犯错般的后悔,被她怒目切齿地盯着。

 

播到我被他性骚扰而弄出的动静时,我企图抢过手机,可被她狠狠地让开了:“让我听完!”她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厉和不容反驳。她来回拉动进度条,又听了一遍我被性骚扰的片段,她拿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我低下头去。

 

“他对你干了什么!”录音戛然而止,她凛若冰霜地呵斥道,“说话,廖雨彤!”

 

“没什么,就是让我摸了一下脱衣舞女的身体。”

 

“还有呢!”

 

“没有了。”我依然低着头。

 

“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她的声音也在战栗。

 

“没有!”我猛地抬头看着她,委屈的眼泪喷涌而出,话语是如此苍白。她的眼泪也应声落下,她将我抱在怀里,不住地拍着我的背。“真的没有?”她的声音不再严厉,只剩心疼。我在她怀里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推开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机,我知道她要去质问詹总,立刻阻止了她。我知道我错了,我就不该给她听录音,更不该冒那样的险,从根本上这出戏的唯一动机就是我企图让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以此来得到那英的爱和注意力!我本来只需要将了解到的告诉她就行了,她毕竟会信我的话,而不需要什么录音佐证,更不需要以身试毒地向她证明詹总的“罪行”。可意识到错误是一回事,承认并改正却是另一回事,人犯错后的第一反应都是反驳和死撑。

 

“把手机给我。”我抢走了她的手机,她对我吼道,“我要找他,他个禽兽!”她气愤得面目扭曲。

 

“我都说了他没对我做什么,就是让我摸了一下脱衣舞女,我不敢摸就借口上厕所走了,再说了是我故意暗示他带我上二楼的。”我说得跟真的一样。

 

“真的吗?”她近乎祈祷地问我。

 

“真的。”只要谎言重复多次就会变成事实,她信了,终于喘过气来,坐在沙发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那种地方…万一他对你做什么,万一你没逃掉。”她缓过来后,开始了对我的训斥。

 

“我这不是逃掉了吗。”我还在犟嘴。

 

“不知天高地厚!这次是侥幸,万一他对你动手动脚的,你怎么办,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她凛厉呵道,我却默不作声地受着她的呵斥。

 

“廖雨彤,你到底发什么疯,为什么这么做,他去那种地方你只管告诉我就好了,干什么要去冒这样的险,你简直不可理喻!”她气愤到心痛。

 

“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他的真面目,让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只管告诉你就好?我没告诉过你吗,可你还不是一如既往和他来往,不仅如此我看你甚至对他颇有好感,不然怎么会请到家里来呢?”我一股脑地疯狂输出,没了理智的把关,嫉妒和虚荣像乱剑般刺向那英。

 

“你说的什么屁话!你告诉过我的我记得,但如何看待他、和他来不来往这是我的事儿,怎么就成了你自作聪明把自己置于危险中的理由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面对她赤裸裸地拆穿我的面具,我脱口而出:“凭我喜欢你!凭我不想他那种人碰你!”屋子突然掉入黑洞般的寂静,我的心跳声接管了所有听觉。

 

“你在说什么。”她诧异又茫然,原本怒而严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退缩,被我捕捉到后,我突然奋然不顾地想用自己对她的滚烫爱意围堵她。

 

“我说我喜欢你!不想让他碰你,不想你们来往,因为他不配。”我坚定道,不让她逃避我的告白。

 

“我知道你为我好,怕我被他骗、受欺负,但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冒险啊。”她缓下声来,仍试图逃避我的告白,偷换概念地转移重点。

 

“我控制不住,这是我的冲动,我控制不住要拿自己的安全去冒险,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对,可这是因为我太希望得到你的爱和注意力了。”

 

“我…我当然爱你啊,是不是我最近忙着照顾朵朵,忽略了你,这是我的问题,我以后…”她显然开始打太极了,眼神已经躲开了我,身体也转向别处,几乎吃起了火锅。

 

“不,你没懂。”我破罐子破摔,要让她无处可逃,“我说的是我喜欢你,磊磊喜欢我的那种喜欢。”

 

“磊磊还是小孩儿,知道个啥喜欢…”

 

“我拒绝磊磊时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是真的,就是你。”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游击战术。

 

沉默像原子弹一样冲击了整个空间,我渐渐坐回沙发上,目光慢慢爬回火锅上,我们俩盯着依然在翻滚的火锅,愈煮愈浓稠的汤底涌动着,发出燥热又反复的滚水声,我的心却异常平静和释然,我知道需要焦虑和烦恼的变成了她。

 

那天晚上接下来的一切都被默契和沉默化解,我和那英默契又沉默地收拾了碗筷,她沉默地载我回家,最后我俩再沉默地道别。

 

回到家后,我突然注意到那株仙人掌,时隔多日,给它浇了点水。我的心归于怪异的死寂,对她说出深埋的爱后,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剩下的不是我能左右的。在这样怪异的平静之下,我度过了大四上的期末,也错过了期末后的时装秀,看着存放在设计院的半成品,我颓然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都将像这个做了一半的服装设计一样,永远止步不前,永远被人遗弃在角落,永远不起眼得无功无过、无人在意。我将裹着杂乱布块的试衣人台扛回了家,一路上重得仿佛扛着自己失败的人生。我没再找那英,她也没来找我,也许这便是成年人之间的默契——残忍的拒绝之意,我早该料到,现实罢了。

 

当我沉寂在顾影自怜的角落里时,她突然找上门来,像是无事发生过,自然地坐在我的沙发上。我无所适从地看着她。

 

“考完期末了吗?”她轻松道。“考完了。”我不敢多说,配合演着无事发生的戏码。

 

“寒假回家吗?”她走进厨房,东看看西看看,“你天天吃外卖啊。”垃圾桶里都是满出来的外卖盒。我木然答道:“不回。”她打开冰箱,扔掉里面放烂的蔬菜:“要不是去了几天英国,看我不天天盯着你吃饭,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你去英国了?”原来没她消息是因为去英国了而不是故意不找我。“嗯,去看一眼磊磊,他也期末。”

 

“他怎么样?”才想起来磊磊也算在失恋中。“就那样,嚷嚷了两天,考试忙起来就不乱想了。”不知是不是听者有意,总觉得她故意强调“乱想”二字。

 

“这是什么?”她走到试衣人台面前。“我的设计,没弄完。”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揭开了盖在上面的套子,打量着我的设计半成品,我像是被赤裸拷问的罪人。“怎么不接着弄!这不挺好的吗?”她好奇地观察着它。

 

“不弄了,秀已经过了。”我含糊其辞。“什么秀,过了不能接着弄吗?”她突然灵光一现,拿出手机,“诶记得麦克吗?之前介绍给你的服装师,我拍给他,让他帮你看看。”我一把罩住人台:“不用了。”我不想再让人看戏似的盯着我失败的人生了,“这个设计已经废弃了。”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怔住了:“好吧,那你寒假不回家,去哪儿玩吗?”她知趣地转移话题。“哪儿都不去。”对生活失去热情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对未来毫无规划。“你咋回事儿,大好时光不去玩儿?我要不是朵朵,我都到处去玩儿了。”见我没搭理她,她拉起我往外走:“走,出门吃饭去。”

 

和凯分手以来,这是第一次好好吃饭,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嘴里也一如既往地搭着话。吃完饭后,她又带着我去超市买东西,说是要把我的冰箱塞满,不许我不好好吃饭。

 

我算是看出来了,她这是打算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上次的表白她权当没有发生,我们之间会一如既往,也只能一如既往。我看着她极力扮演着关怀体贴的长辈,心里是自嘲和愤恨。

 

可笑的是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我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持续上演这样的戏码。为了让我好好吃饭,她三天两头找我吃饭,而我也配合着她,扮演着沮丧但听话的晚辈。然而这样的戏码对我却并不公平,首先我并没再沉溺在失恋的悲伤中了;其次丧气是我的日常,我的底色,要在她面前表现出积极向上是很费劲的;最后也是最为难的,就是要我天天对着她,却要表现得心思纯良毫无波澜,这简直是酷刑!要知道她大大咧咧地性格,时常有些肢体接触,可我根本无法无视她对我的魅惑力!于是我只好有意无意地和她保持距离,或是不经意脱开她牵着我的手,或是漫不经心地松开她挽着我的胳膊。

 

可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在一次逛超市买菜时,她又自然地搭着我肩膀,我却烦躁不安,没忍住生硬地推开了她的手,她茫然地看了看我,不过很快又自觉地装作若无其事,可就是这样的若无其事也很快被我戳破了。

 

回她家后,她准备着晚饭,我在一旁帮忙,洗玉米时,她说我脸上粘了根玉米须,我用手腕擦了擦却没擦掉,于是她上手帮我。可就在她的手指将要碰到我的脸时,我扭开头:“不用了,我自己来。”我转身进厕所洗了把冷水脸。

 

“你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我回来接着洗菜,她再也无法无视我接连的异常反应了。“没有啊。”我语气平平。“不可能,你今儿怪的很。”她嘀咕道。“你真想知道?”既然她要问,我就摊开来说吧。“有啥你就说。”她不痛快地瘪瘪嘴。

 

“我知道你一直装作没听过我对你的表白,可我没法儿假装,特别是每次你靠近我的时候。”她愕然,我接着说,“你认为是自然的肢体接触对我来说并不是,因为我时时刻刻要克制自己。”

 

“你说啥呢,我不就跟你妈一样吗。”她一口否认。我就知道她是这样,不相信我的表白,不承认我的喜欢,于是我再无话可说。

 

“彤彤,我不是假装没听过,而是这种事情,你还小,有些东西分辨不了,很容易把某些情感误以为那就是爱,这很正常,等你慢慢大一点儿自然就能分辨清楚了。”我已经闭口不谈了,她反倒苦口婆心说起她的谬论来,惹得我气不打一出来,偏要和她论论是非:“你觉得我分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对啊,比如和父母、朋友,都会有自然想要亲近欲望,这很正常,就好比磊磊这么大了,有时候也会抱我、冲我撒娇。”

 

“那他会想要亲你吗?”我强势地看着她。“亲…会啊,他会亲我的脸啊,这在国外不是很正常吗?”她已经开始强词夺理了。

 

“我是说亲你的嘴。“我步步紧逼。“嘴…亲嘴儿也不是没有啊,他俩小时候我们总亲嘴儿。”她还在诡辩,但显然已经下不来台了。我苦笑一下,觉得她既要继续狡辩,我也没法儿叫醒装睡的人了。“就像你小时候我也总抱你亲你,这是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你们长大了一点儿。”她坚持不懈将诡辩进行到底。

 

“是吗?那现在亲亲抱抱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咯,无非就是长大了点儿。”我无可奈何地笑笑。“对啊。”她还在强撑。看她如此嘴硬,我突然起了坏心思,势要灭灭她的锐气:“那好吧,是我想多了,那咱俩抱一个,亲一个就当这事儿过去了。”

 

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果真笑逐颜开地答应了,爽快地张开双臂。我顺理成章地抱她,她毫无防备,我一转攻势,捧起她的脸,强势地亲了上去,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我熟练地吸吮着她柔软的双唇,舌尖进攻她的唇齿之间。她激烈地推着我,可我蛮横地抱住她,更痴缠地深吻着她,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还是拼尽全力地推开了我,被吓得大喘着气,可我不知怎么的,控制不住地压上去,再次亲上她的唇,贪婪地想要更多,可这次她直接扇了我一巴掌,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你疯了。”她恶狠狠地吼道,气还没喘匀。

 

“磊磊他们会这样亲你吗?”我倔强地说。

 

“廖雨彤,你简直是非不分,你知道你在干嘛吗!”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不是我分辨不清,是你分辨不清,这就是我对你的喜欢,是我控制不住的。”

 

“我不想再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情,我只知道我是你阿姨,看着你长大,这种事情绝不可以发生!”

 

我不再争辩,拿起手机往外走:“刚刚对不起,希望没有弄疼你。”她惶然转身看我,似乎想起刚刚打我的一耳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内疚和歉意,但我已经关上门离开了。

 

终究是被我搞砸了,这样也好,得来清净。

 

这次之后她再不主动找我,直到年底的圣诞节,借着朵朵和史蒂夫的名义,给我发来聚餐邀请,字里行间已满是客气和距离感。

 

再次见面,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每一句看似亲切的交谈中都是互相回避的眼神。

 

“妈,前两天冬至你包的荠菜猪肉馅饺子拿给彤吃了吗?”朵朵当然对我们的微妙变化毫不知情,她对我说:“可好吃了。”

 

“啊,我…”那英有些尴尬,我立马接过话头:“吃了,特好吃。”

 

冷战也得中场休息,我们缓和了冷场,找了新的平衡——略带疏离感的友好。就这样,我们偶尔来往,时而问候,在新的平衡下,我迎来了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她也为朵朵即将到来的生产做准备。

 

最后一个学期我几乎无所事事,一节专业课加两节感兴趣的设计课,除此之外别无他事。在校园里,我尽量避开凯可能出现的地方,可还是不免撞见。

 

“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

 

“我也还好,你今年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还不知道,再说吧。”

 

“嗯,也许你可以试试服装设计,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它。”

 

随后她被朋友叫走,结束了短暂的对话。她的话让我鼻头一酸,大学以来,我的大部分美好回忆都是她给的,而如今也只落得擦肩而过的相视一笑。

 

平淡的日子里磊磊并没有就此消失,自从我拒绝他后,我俩的对话框仅沉默了两周,就又活跃起来。尽管他没再提起表白的事,我还是能读出随意的对话下一丝细微的求爱之意,他在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他真的在等我,可惜这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我和那英还是会隔三差五偶尔来往。这天我陪着她去给朵朵即将出生的宝宝买日用品,她心情格外的好,天气也是温哥华的冬天里难得的灿烂阳光。

 

可正当我在商场服务台处报销停车费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令我战栗:“是你!”我回头就迎上了詹总那双龌龊的眼睛,我神色慌张地回头搜寻着那英,幸好她在远处的商店里逛着,没注意这边,然而我的慌张反而让他起了兴致:“上次怎么不辞而别啊?”

 

“你认错人了。”我避开他的眼神,转而催促工作人员。“怎么可能认错,就是你,急着去干哪?又去Stripper Club吗?”他仗着工作人员听不懂中文,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最下流的话,“上次走这么急,还没让你见识到二楼真正的用处呢。”

 

我急不可耐地夺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停车报销单,转身就走,特意往那英所在的反方向走,心里祈祷着能赶紧甩开他。

 

“走这么急干嘛,加个微信也好啊,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再见识见识世面。”他紧追不舍,一只手试探性地按在我肩上。正当我要甩开他的手时,突然一股力量快我一步将他的手甩开了,一回头,只见那英一巴掌甩在詹总脸上,打得他一脸茫然。“拿开你的脏手,别tm动手动脚。”紧接着她把我拽到她身旁,“我警告你,别tm以为自己有两个钱就可以乱来,别再让我看到你骚扰她,什么玩意儿。”说完拉着我快步离开。

 

一直到车上,她才松开我的手:“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吓着?”她关切地看着我,我摇摇头,然后情不自禁地抱她,她也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安抚我。没多久,我有些尴尬地松开她,她也腼腆地对我笑笑,我们在避嫌。

 

“他有再纠缠过你吗?”她的担忧假不了。“没有,今天的偶遇是唯一一次。”我回答。她义正严辞道:“他要是再找你,你告诉我,我不会放过他的。”

 

“嗯。”想到她为了我得罪了曾经的主办方,“对不起,让你和他撕破脸了。”她毫不在意,依然是对詹总的愤愤不平:“那种人不骂留着干嘛,我都嫌自己骂晚了,之前还他车时还想着好聚好散,断也断得体面,没想到他这么恶心,早知道就该把钥匙扔他脸上。”

 

“啊?你之前还他车是打算和他断绝来往吗?”我记得她后来还到詹总介绍的车行买车。“对啊,我当时就不想和他过多来往了,只是碍于他帮了我不少忙,还一直追求我,我才请他吃个饭,就当体面的结束,现在想想,那餐饭真是喂了狗了。”

 

“我还以为你打算和他更进一步所以请他到家里吃饭呢,那后来怎么又找他帮忙买车?”

 

“怎么可能!我再瞎也不能看上他,是他死皮赖脸把他朋友的车行推荐给我,我不懂英文,他朋友正好是华人车行,我图方便就在他朋友那儿买了,他也就是顺水人情,没帮啥忙,提车时倒来邀功了。”

 

“那你还说什么下次请他吃饭,我以为你俩还在来往呢。”我闷闷不乐地抱怨道。“瞧你那样儿,你不会是因为这才去那种地方逮他吧。”我被她说中了,瘪瘪嘴翻了个白眼:“你还好意思笑,还不是因为在乎你。”我受气包的样子逗得她忍不住捏我的脸。不知是车里的空间太过亲密,还是我说的话太过直白,她突然意识到这动作对我来说有点暧昧,于是突兀地和我拉开距离,我也立马收起撒娇的表情。

 

再次见她就是大半个月后莉莉生完小孩后的一周了,我得知莉莉生产顺利,于是带上礼物去看望她。到她家时,那英给我开的门,史蒂夫去上班了,孩子在房间熟睡着。相比上次来莉莉家,这个两室一厅已经被各种婴儿用品占领了。我先到房间看了一眼宝宝,是个水灵灵的混血小公主,有着所有混血宝宝都有的美貌。

 

我回到客厅,莉莉正坐在电脑桌前看着剧本,她看上去精神抖擞,丝毫没有我想象中孕妇的虚弱。和她寒暄后,才知道她早在这个学期开学时回到了学校继续学业。

 

“啊?那你岂不是边上课边生孩子?”我有点吃惊。

 

“还好吧,请了两天假,其他都是网课,没耽误什么,而且我这周就回学校,有production要现场拍摄。”她说到自己的专业时是我没见过的认真模样。

 

“这周就回去?!”给我俩端来水果的那英叫道,“不行!你才出院几天就去上课,月子都没坐完。”她正言厉色,“生着小孩儿还上网课我就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才生完几天就回去上课啊。”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没事儿了,况且这边本来就没有坐月子一说,学校的项目不能等,而且我的实习月底也要开始了。“莉莉也据理不让,尽管我在场,她俩克制的语气中也暗里各持己见。“那宝宝怎么办,你和史蒂夫都这么忙。”那英尽可能避免和她针锋相对,可还是心有不甘。

 

“我们商量过了,会找个育婴保姆,然后谁在家就多照顾点儿。“莉莉总能用最平常的语气说出最寸丝不让、不容商量的话来,我瞥见那英的挫败和无奈爬上眉头,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个削好的人参果,我接过,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然后将人参果给了莉莉吃。

 

自古以来母女间的战火硝烟,母亲注定是落败的一方,她顶多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坚守着被时代遗弃的陈规和自己一直以来刻苦秉信的原则。“那能咋办,我也只能白天多去带带孩子。”晚上我和她离开莉莉家时,她这么说,犹如一笔壮烈的战败书。送她回家我才发现,她家也被婴儿用品占领了。

 

她真就每天早出晚归,几乎将自己睁眼的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做辅食,喂奶,遛弯,哄觉,把屎把尿…全都一手包办,最后竟弄得莉莉请的保姆身份尴尬,好像拿了钱不干事一样。

 

她的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带孩子上去了,似乎忘了自己的事业、身份、以及身在异乡的孤独,也顺便忘了和我之间微妙的尴尬。她给她的宝贝孙女报了室内婴儿游泳班,我被她叫去当翻译。她抱着宝宝的样子再次给了我深深的一击,她的头发扎得匆忙而凌乱,双颊因操劳而消瘦,眼窝也深邃了不少,衣着更是朴素到无以复加,抱宝宝的手臂瘦而精练,还有青筋凸起,可这平实又素朴的模样却透出惊心动魄的美,散发着最圣洁的光,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圣光容不得亵渎,我只能像个罪徒跪拜在圣母脚边献上饱含我全部心灵的吻脚礼,或是像个恶魔将她拉下神坛让她污秽满身我便可以肆无忌惮。

 

宝宝被带到了室内泳池,我和她坐在一旁等着,身旁的保姆包装满了婴儿出门的必需品,我盯着她,她盯着游着泳的宝宝。

 

“你瞧她那胖胖的脚丫,真可爱,你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不用学就会浮在水里呢。”她都不带瞧我一眼地,嘴里不停说着宝宝怎么怎么可爱,如何如何聪明,又或是哭起来多么多么难哄。她对宝宝的含情凝视让我的心被揪了一样的疼,我知道自己的嫉妒毫无道理,简直可笑,可一想到这世上有人能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就得到她最纯净的爱,而我还因此生出最荒诞的嫉妒,我就对自己鄙夷到了极点。

 

“那要是违约呢?他们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吗?”我给她买水回来,她在打电话。她记得带宝宝的各种东西,却忘了给自己带杯水出门。“老吴,我知道这节目好、难得,但我现在没办法,你还是帮我看怎么谈违约吧…”电话那头打断她,看来不止我一人想要将她从为儿女献身的神台上拉下来。“反正我的态度跟你说了,他们又不能推迟,就只能违约赔钱了。”她眼睛还盯着在玩水的宝宝。

 

“什么节目啊?还要赔钱。”等她挂掉电话后我问。“湖南台的音乐综艺,找我做常驻嘉宾,一录就是两三个月,年初签的合同,现在只能违约了。”她说得轻巧,上次推掉一个做飞行嘉宾的节目就算了,这次竟然是她最擅长的音乐节目,还是一整季!

 

“你不再考虑一下?”我试图旁敲侧击,“这个节目应该很重要吧,而且宝宝有保姆和朵朵他们。”说完我就知道自己多嘴了。“他们哪儿带得过来,那个保姆每天给她喂的啥啊,也不带她出门儿,就闷家里,哄睡了就搁那儿刷手机,朵朵现在又是学校又是实习的,我劝都劝不动,史蒂夫一男的天天上班,也不会带孩子。”她将我给她买的水放在脚边,拿着奶瓶去给中场休息的宝宝喂水喝了。

 

“你今年毕业对吧?”她回来,把奶瓶塞回包里,“研究生申请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她突然将话题转到我身上,我有些猝不及防:“你怎么知道我申了研究生?”我以为她有了孙女,都忘了我是谁了。

 

“你妈和我说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之前在忙申请啊,搞得我还老打扰你。”她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不打扰,我早就交了。”没想到她还会找我妈聊天,我顿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你经常和我妈聊天吗?都聊什么?”

 

“她偶尔问一下你在这边怎么样。对了,你是不是不想读工商管理啊?”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妈和你说的?她不会让你来劝我吧。放心我已经提交申请了。”我若有所失。

 

“我就这么容易受摆布?没点儿自己的见解?”她的视线终于落到我身上了,饶有趣味地对我笑着说:“那岂不辜负了你和我说过的秘密和真心话。”她霎时又收敛了笑容,“我说的是你小时候的事儿。”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对那事欲盖弥彰。

 

“和你说过的话,我从没考虑过你是否会说出去,想说就说了,因为我信任你。”我压着跳跃的喉咙看着她,她躲开我的注视,也绕开我的话:“你妈没和我说你不想读工商管理,是我猜的,以我对你的了解,看来猜对了。”我闷声闭气,她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你不喜欢也还是申请了,也许有你的原因,但是这原因一定让你很难受,因为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最难受的。”

 

“你说的对。”我情不自禁道。也许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委屈和压抑,她摸了摸我的脑袋:“都会过去的,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她说的对,我的整个青春像是一场漫长的难产,对生活的热爱和世界的憧憬难产于我的青春里,疼痛和麻木交替控制着我的情绪,能力赶不上欲望,魄力配不上野心,实力得不到修炼,精力没地方发泄,心力交瘁于内耗,体力透支于熬夜,以至于愿力匮乏,做不了喜欢的事,得不到喜欢的人。

 

我又在这场和那英的暗中较量中败下阵来,我们互相对准彼此最薄弱的地方暗戳戳地攻击,可我不比她,她清楚自己的目的,坚定自己的步伐,我却只会踌躇不决、观望不前。

 

真的都会过去吗?我真的会知道该怎么做吗?我有所保留,我没有信心。

 

后来我也时不时和那英出门遛娃,发现她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把宝宝接来带在身边,直到晚上才送回去,我几次陪她送宝宝回莉莉家时,似乎总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直到莉莉找我吃饭,才坐实了这感受。

 

她是来我学校借场地拍摄的,顺道约我吃个饭。点菜的当儿,她眉飞色舞地聊起近期的正在拍摄的影片,还邀请我期末去看她的作品公映。说起她的专业,我才意识到她也有那英话痨的基因,讲完学校的项目,又唠起了实习,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真实电影行业里的所见所闻。我看到了一个鲜活立体的她,不是以前从磊磊嘴里听说的叛逆姐姐,也不是从那英那儿感受到的受伤女儿,也不完全是最初认识的礼貌却有距离感的她,她有她的热爱、想法和敏感。

 

聊起宝宝时,她有些话吞吐在嘴边:“为了赶这学期毕业,加上还有实习,我确实没那么多时间照顾宝宝…”

 

“你也挺辛苦的,学校不能落下,工作也很重要,平时还要带孩子,幸好有你妈妈和保姆帮忙。”

 

“是的,我妈帮了不少…”她全然没了刚刚的能说会道和神采奕奕,“或者说几乎都是她在干…保姆前两天刚跟我说辞职不干了。”

 

“是因为你妈妈每天都把宝宝带走吗?”

 

她将目光放得远远的,眼里心疼和无奈交织:“我知道她是为了帮我,为我着想,但其实原本我们的打算就是我和史蒂夫加一个保姆,现在变成她一个人搞定。”

 

“你知道她很爱你。”

 

“我知道,她很爱我,还总觉得亏欠我,所以这次才一直花时间陪我,大概是想要补偿我吧,可她其实不需要这么做,她不欠我什么,而且这始终是我的孩子,始终都要我去负责。”

 

“你怎么不直接告诉她?说你不需要这样的帮忙。”

 

“这会伤害她。”

 

她远比我想得更爱那英,这让我更像个局外人,站在他人上演的恩爱纠葛的十字路口,做一个茫然等灯的路人。我又何尝能插上一句什么呢,自己的事都剪不断理还乱,和那英的关系,和爸妈的关系,和自己的关系…都让我无力面对。

 

唯一有点进展的是和磊磊的关系。他突然不再那么频繁地找我了,甚至几乎回到了加微信前互不打扰的状态。当我以为要么是他突然想通了,要么是他有了新目标时,一个电话让我知道了真相。

 

“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坦白?”一直和我各自为政的弟弟突然从纽约打来电话。

 

“什么事儿?你怎么回事,上来就质问我!”我还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你快给我坦白从宽,别装傻了,快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还是和女的!”他戏谑又兴奋地说,“好家伙,藏挺深啊,连我都不说。”

 

“什…什么玩意儿!你从哪听来的,我没谈。”我毫无防备,只能用无力的否定来防守。

 

“你啊,不会连我都不信吧,我又不会告诉爸妈,我可一直站你这边。”他仿佛得到了什么确凿证据,已经认定了他说的就是事实,“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磊磊都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我才是你亲弟吧…”

 

“啥?磊磊跟你说了啥?”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他。

 

“就,他突然来问我说,你姐是不是喜欢女的,他以为我知道,来探我口风,结果我比他还懵逼,姐,我暑假去温哥华找你,顺便见你女朋友哈哈哈。”他揶揄的语气惹得我恼火。

 

“行了哈你,说了没谈。”我烦躁地打断他,但也知道这只是欲盖弥彰了,“在纽约学没上几天,满嘴跑火车,怎么没给时代广场的卖碟小哥掳走啊。”和他扯了几句彼此的近况后,“好了挂了,在纽约小心点儿,等地铁小心别被人推下去,还有别碰weed,暑假别来找我,回家去,哎哎,没说完呢别挂,我的事儿嘴闭紧了,别乱说听到没!拜拜。”

 

磊磊怎么知道的!这几乎只能指向一个可能,尽管我不想承认,但知道我性向的人之中,又和磊磊认识的就只有那英了。可她明明还和我说过不用委屈自己和磊磊说实话,怎么会突然自己跑去告密呢。我脑子里的两方在争执,抵不住事实显露出来的逻辑指向,我不得不推导出一个可能的心理:她也许是看着自己儿子为情所困,又是宿醉又是失落,到头来反而“越战越勇”打算一直等我,于是她就于心不忍,想给她儿子来个快刀斩乱麻,干脆地斩断他的幻想,帮他及时止血。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她告诉了磊磊我的性向,然后磊磊为了确保信息的真实性去找我弟核实…她也许没想着我会发现她偷偷泄了我的密…也许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我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不想再让自己的臆想玷污心底那个皎洁的她,为了她在我心里的纯净,我宁可不去理会摆在眼前有迹可循的合理怀疑。无所谓,我本就擅长自欺欺人,为她更是心甘情愿。

 

可自欺欺人的恶业来得总是说时迟那时快。学期还没过半,研究生的申请结果出来了,一如我原先计划的,没有得到温大的offer,然而要面临的却是我计划之外的。

 

我是直接被我妈叫去接机才知道她来了,不容商量,她带着对我的责备、不满、失望,还带着我爸对我的管束、控制、强压一起来了温哥华。接她回我公寓的路上她就已经忍不住向我开炮了。

 

“你打算怎么办?”几年没见第一句话就充满愤怒。

 

“不知道。”我的自我防御系统起作用了。

 

“不知道?!你怎么还说得出这话,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啊,还要人跟在后面给你擦屁股,自己搞出来的事情怎么不知道自己解决呢?”

 

“我搞出来什么事,不就是没申上MBA吗,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你们要我申我也申了,申不上又来骂我,你们女儿就这能力!”我阴阳怪气的本领是家传绝学。

 

“呵!现在是在怪我们没把你生好?还是没给你好的读书环境?没申请上还有理了!”

 

“我可没这么说,反正已经这样了,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我也没办法。”

 

……我和她的架总也吵不到个头,语言来来去去都是互相攻击,内容八九不离十的“为我好”,核心是从没变过的爱的缺席。

 

“总之你爸说了,这学期毕业后,你就在这边找个实习,边上班边准备下半年的申请,温大申不到就多申几个别的学校的MBA。”她大老远飞来为的不过是将我爸的谕旨亲授给我,何必飞一趟呢,更可笑的是,我爸却连飞一趟都不愿意。

 

“如果我要是不申呢?”

 

“那你毕业了就收拾铺盖自己回去和你爸交代!”是啊,我何必逼她个传声筒呢。

 

对我妈的失望在她住在我公寓的几天里,再一次达到了清楚明了的心灰意冷,一言以蔽之,直到她飞回去,都没试图揭开过我放在客厅角落的那个试衣人台,她从不费心也不打算瞥一眼我的内心世界,只顾着对我言语攻击。于是我时时刻刻准备埋葬对她任何一丝的情感,哪怕是悲痛!

 

“你来多久了?”我妈回国前和那英约了一起吃饭,我如坐针毡在其中。“你女儿怎么样了?”

 

“不到半年吧,她现在忙着呢,学校忙,工作也忙,不过身体倒还好,年轻,恢复得就是快。”那英满脸堆笑,似乎特意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和我妈才是一辈人的分界感,“你专门儿来看彤彤啊,咋这么快就走?”

 

“害,就是来看她一眼,公司忙还得回去,再不来都管不了了,孩子大了说啥都不听,她爸要不是忙,也来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儿,也不是咱管得了的,他们自己的路也只能让他们自己走。”那英瞟了我一眼,我却漠然无言。

 

“要是都像你家的那么有主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干嘛,那还省心,关键她一问三不知,安排好了还做不好…”

 

“快吃吧,太晚回去塞车。”我故意用冷淡的语气打断了她,说我的话我都习惯了,可我不爽她偏要暗戳戳地揭人家的伤疤。

 

“吃吃,这家的肉丸好吃。”那英觉察到我的异样,连打圆场。

 

幸亏这令人坐立不安的晚餐在我妈和那英聊不上几句的客套话以及我的冷眼旁观下很快结束了。我将冷脸进行到底,直到她俩在餐厅停车场客气道别时,我也不耐烦,不为别的,就为鄙夷我妈一如既往的虚伪,和气恼那英在我面前刻意的拿辈分。

 

“彤彤,来帮我调一下后座位。”那英在她的车尾箱后对我招手。

 

“快去帮一下你那英阿姨。”我妈坐在我的车后座上让我去帮忙。

 

我一走近,见她带着笨拙又委婉的笑意,便知道她是特意把我支到一边:“你妈过两天就回去了,好好儿和她相处,听话一点儿知道吗?”她将我拉到跟前,低声说:“我知道你有怨言,但你妈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她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我耳边的碎发,每次她这样,我都没法儿拒绝。

 

送走我妈后,留下的就是我那逐渐清晰的没有出路的未来。我蜷在公寓的角落里,任由耳边响起她的句句奚落,脑子浮现和她过往的羁绊,我将自己的伤痛像货品一样一一罗列,让它们赤条条地接受过客的审视,而我既是陈列员也是那唯一的过客。

 

原生家庭的伤对于这个年纪的我们来说,是一颗来回滑动在跷跷板上的球,不停歇地被本我和超我来回推脱,既等不到强有力的自我来平衡住跷跷板,又丢不掉日渐滚大而沉重的球。我唯有将这颗球永动机般滚动着的动能转化为势能,供给于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最终消化在我唯一还有热情的设计上。多得我这学期选了两节设计课,让我不必受尽无能自我的扭曲和撕扯。

 

我埋头泡在设计课的项目里,将自己那些无法化解的欲念都投射在作品里,最终炼成了一个名为“欲念之衣”的设计概念,竟得到了教授的赞赏和鼓励,我重燃起了物我两忘的热情,开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将自己投入其中。

 

极端两极的情绪在我脑袋里拉扯,我时而因为自己被赞不绝口的设计,而激动不已;时而又想起我那被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的未来,便痛不欲生。这样极端的撕扯下我的脑子时常抽离、混沌,竟让我撞了车,好在撞的是路边的栏杆,无人受伤,唯独钱包受点伤,车被送去维修和保养了。

 

“欲念之衣”实验性地融合了交互、装置、和服装设计,整个设计由两部分组成,正中央是一个试衣人台套着一件白色套衣,上面缝满了纽扣,纽扣上系着多条不同颜色的不规则荧光布块,一种颜色代表着一种欲念,每条布块的另一端被定点固定在地上,这样一来所有布块围成圈形成了裙撑结构。当中间放的是试衣人台时,这便是装置艺术和服装艺术的结合,当体验者站在中间穿上带纽扣的白色套衣,亲手将一条条布块系到身上,则意味着穿起了欲念之衣,此时便是交互设计和服装设计的结合。

 

当我抬起重若灌铅的脖子,看到lab里的时钟,已是凌晨一点多了。走廊望过去,整个设计院的教室几乎都熄了灯,只剩零星两三盏灯孤零零地点不同楼层,而三楼这层就剩我了。我看着初步完工的设计,心潮澎湃。

 

“该死,车送去修了。”我摸口袋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车钥匙。拿起手机打算叫车回家,却好巧不巧手机也没电关机了,思前想后,我只好下楼找到亮着灯的另一间教室,向里面赶作业的同学,借来手机,由于只记得凯和那英的手机号,没有选择,只好拨通了那英的电话。

 

“喂,睡了吗?”

 

“彤彤吗?怎么换手机号儿了,我刚躺下,咋啦?”她立刻听出我的声音。

 

“我在学校做作业,手机没电了,借别人的,你现在方便来接我一下吗,我的车送去维修了。”

 

“你等着,地址发我,我现在开车去。”

 

二十分钟后她穿着睡衣裹着羽绒服出现在我和我的设计面前。

 

“等我两分钟,马上收拾好就走。”我赶忙收拾起随身物品,“不好意思,让你大半夜来接我。”

 

“这是你的作业吗?”她的注意力被我的设计吸引了,“你太厉害了。“她目不转睛地感叹道,小心翼翼地凑近观察,生怕碰坏了什么。“这是一条裙子吗?能穿吗?”

 

“可以穿,你想试试嘛?”她欣然又期待地点点头。

 

我除去她的羽绒外套,仅剩单薄的长袖睡衣,内衣都没穿,她若无其事地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也视若无睹地帮她穿上白套衣:“这个作品叫做欲念之衣,来,伸手。”她站在中间,乖乖地任我摆布,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我的作品。“好了,可以开始系布块了。”我拾起地上的紫色布块,将有纽扣一端系在白套衣上,“这条紫色的代表人对权力的欲望。”她有些懵懂,学着我的样子从地上拾起一条金色布块扣在腰部的扣子上:“这条金色的不会是代表对金钱的欲望吧?”

 

“没错,也可以叫物欲,这条蓝色的是对知识的欲望,绿色的是对自由的欲望,这儿,红色这条是生存欲望,还有橙色是对名誉的欲望,最后那条。”我捡起地上最后一条粉色的布块,扣在她胸口处。

 

“是对爱情的欲望吗?”她抢先回答。“嗯。”我扣完扣子,站在她鼻息相交的距离之内,我赶紧后退一步,转身去关灯。“现在你穿上了欲念之衣,会觉得动不了,因为每条布块的另外一端都被牢牢固定在地上了。”我将灯关掉,诺大的lab瞬间跌入漆黑,几秒钟后漆黑中浮现出几抹微弱的彩色,“这些布块的材料含有荧光剂,所以在黑暗中会发光。”

 

“啊啊啊,你快过来,好黑啊。”她害怕起来,我赶紧上前抓住她的手,“本来就黑,我还动不了,瘆人。”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这才没那么慌张,“不过这还真有创意,也很有深意,关了灯更好看。”她低头看自己身上发出的彩色微光,仿佛森林中发光的小仙子。

 

“我想表达的是,人的欲望就像这裙子,一旦穿上,就被束缚住了,再漂亮也不过是动弹不得的漂亮娃娃,可要是摒弃这些欲望,人就赤裸裸的,在这社会上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们既离不开欲望,又被它束缚着。”我轻声道来,借着黑暗无所顾忌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荧光映在她脸上,微弱而朦胧,衬着她让我心颤的美,她隐约感到我炙热的目光,低下头去。

 

“啊,我的头发。”她叫起来,原来是她披落的长发被套衣上的扣子卡住了几根。“我来。”我帮她将卡住头发的扣子松开,她才得以抬头,接着和我几乎贴面而立。我慢慢地、情难自禁地靠近她,亲上她。瞬间,她像触了电,一直抓着我的手紧了紧。“你干嘛!”她条件反射地向后倾,让开了我的唇。

 

“别动,裙子会被扯坏的。”我拦腰停住了她欲要后退的脚步,她也止住了脚步。“对不起,我没忍住。”我低声说,放在她腰上的手并没放下,和她几乎鼻尖相触,随后陷入短暂又缠绵的沉默。“我能再亲你一下吗?”我最后一点理智问道,“不会乱动,最后一次。”

 

她没有说话,我似乎听到她的心跳声,甚至感觉到她体温的上升。我缓缓地,轻柔地再次亲上去,她没有躲开,我渐渐从试探变得投入,从小心变得恣肆,我的双唇包裹着她的,温柔中带着侵略地舔舐吸吮着,同时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托,和她紧紧相依。她即刻感觉到了异样的趋势,极力推我,我早已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地圈住她的背,再次去就她让开我的脸。“廖雨彤,你起开,别这样。”因为没法儿移动步伐,她只能原地推我,并将脸扭向一边,避开我的吻。

 

撕啦,只见漆黑中一抹淡粉色绷裂,落地。她再也受不了,不遗余力地推开我,向后退去:“够了。”她压着怒气低吼道,手上慌乱又迅速地脱掉身上的套衣。不一会儿,五颜六色的布块随着套衣坠落地上。“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了,我不过是喜欢你,为什么不行。”被世俗伦理束手束脚,遮眼闭嘴了这么久,我再也不想被压抑了,问出了心中的不解,既是问她,也是在质问这个世界。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你可以喜欢任何人,就是不能是我!我是你阿姨!”她也被我点着了怒火。

 

“别拿辈分和年龄说事,你刚刚明明也挺有感觉的,你怕什么,亲就亲了,喜欢就喜欢了。”因为黑暗我放肆了自己的恶,在黑暗中变得面目狰狞。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别来烦我!”

 

我的心被瞬间刺穿了一般,红了眼:“我就这么让你烦吗?”她站在黑暗中顿了顿:“彤彤,你要知道我有两个孩子,朵朵比你还大,你也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们这是在犯罪,要天打雷劈的。”她大概是后悔对我口出恶言,转而讲起了道理。

 

“你就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这和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没关系,你难道不懂吗…”她突然自责后悔起刚刚对我的默许,半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让你亲,唉…这要是让朵朵和磊磊知道了我要怎么面对他们。”

 

“朵朵和磊磊,是啊。”我被愤怒烧坏了脑,神经过敏起来,“真是好妈妈…为了女儿可以工作都不要,天天舔着脸去帮人带孩子,带得孩子都快不知道谁是她妈了。”我恶毒得惊悚,可又刹不住车。

 

“你扯什么屁话!”她的耐心被我彻底撕碎。

 

“本来就是!你以为你在弥补你女儿,可人家根本不需要,你这是在剥夺她和她女儿的相处时间,你错过的还要让朵朵也错过!”

 

砰!她将手机砸在我旁边的地上,黑暗中躺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半夜两点了。“廖雨彤,我和我女儿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颤抖着声带。

 

“那磊磊呢,总和我有关系了吧,你凭什么把我的性取向告诉他,就为了让你儿子少难过一点?我的感受就这么不值钱!”我歇斯底里,“干脆告诉他我喜欢你,让他的心死透一点!”我已经口不择言了。

 

“我没说过!”啪,灯被她打开,我被残忍而刺眼的光照得无处可逃,眯起了眼,压迫而惨白的灯驱散了我的神智不清和歇斯底里,我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地上的欲念之衣,其中代表爱欲的粉色布块已被撕裂。因过于激烈的争吵,我变得空虚乏力,呆滞地盯着地板。我不自觉地蹲下来,捡起那块破掉的粉色布块,攥在怀里痛哭起来。

 

“彤彤…”她缓缓靠近我,却迟迟没有碰我,她被我吓得不敢碰我了。“彤彤,我真的没对磊磊说过…”

 

我抬起头,她就蹲在我跟前,满脸不忍。“我错了,对不起,求你别害怕我,别讨厌我。”我抽泣地祈求道。她也红了眼:“我不讨厌你,没事儿,我们回家吧。”

 

自此,宣告了我对那英长达十一年的爱的难产。

 

随之难产的是我对一切的热情。我像是得了严重的风寒,从此只能深居家中,经不起外面的一点风吹草动。我不去上课,也不理作业,搞砸绩点也无所谓,反正我从头到尾都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既不找实习,也不碰设计,同时屏蔽爸妈对我的要求和自己内心的渴望。我如一个投井自尽的人,尸体已经泡胀,灵魂还未离开,盯着自己腐臭无知觉的躯体,麻木地拉上井盖,就这么自暴自弃地烂在这口阴湿的井里。

 

可事实是我并不想烂透,我给这口井留了一条缝,冥冥中渴望着神来救我。

 

和我有重合课表的杰克发现我总缺课,首先来到了井口,隔着井盖对我喊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吵闹,很快他走了,他毕竟不是我的神,救不了我。可他竟然叫来了凯。

 

“彤,你到底怎么了?“凯朝着缝隙对我百般劝阻后依然无效。“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法儿面对她,面对自己过去带给她的伤害,她也很快要被井里的寒意吓退了。就在她要离开时,我突然像被什么驱使似的叫住了她:“凯,对不起。”我对她罪孽深重。

 

“彤,都过去了,我也已经向前看了,你也一样,原谅彼此吧。”

 

“不,你不会原谅我的,你要知道的话…”我强烈地被驱使着要和她坦白一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喜欢上别人了,去年情人节前夕,感恩节前夕,还有很多次晚回家,我都骗了你。”

 

“是那英吗?”她冷不丁说。我怔住了,没想到她会知道:“你怎么知道?”

 

“其实不知道,也从没怀疑过,只是刚刚我突然想起那次我们吵架,她来还你电子烟,你有点怪。”

 

我沉默地低下头去,她也默然。

 

“对不起,我知道这就是出轨,让人无法原谅。”

 

“不,需要原谅你的是你自己。”她离开后,似乎多了一道阳光从井盖的缝隙处照进来。

 

我又在这口井里不知泡了多久,尸首糜烂腐臭着,我的灵魂时而盯着自己的身体,时而抬头看看井口的缝,无声地呻吟着。

 

终于那英来了,我的神来了,可我却一把将井盖死死盖住,因为我害怕她是来审判我的。我死死地藏起自己腐败的尸体。

 

“廖雨彤,你开门!”她拍着我的门,我装死,也是真的死了很久了。“别躲着我。”

 

我最后还是开门了,因为她说:“我马上要回国了,走之前让我知道你没事儿好么。”

 

她推开门撞进我阴湿的世界,我躲在角落,躲开她的光芒。“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上课。”她虽是质问我,却是温柔的语气。

 

“你什么时候回国?”我木讷地问。

 

“我问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凯跟我说你已经很久不出门了,也不去上课,你在干什么?”

 

“我没事,你也知道了,可以回去了。”

 

她径直走向我,走向我那具溃烂的躯壳,我往角落里靠,免得溅她一身脏水。可她拉起我的手,怜悯又悲伤地看着我,我讨厌这怜悯的眼神,我根本不值得怜悯,特别是她的怜悯。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她竟自责起来,可明明都是我的错,她自责个什么劲儿。“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喜欢我,我没想伤害你。”

 

“你没伤害我,是我自己伤害自己,还顺带伤害了凯和你。”我坚决维护自己的罪状的所有权,绝不出让罪恶对我的折磨。“我一直觊觎你的爱,从小就暗恋你,在有凯的同时还想着你,我就这么可耻。”我听见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激烈起来。

 

“不,你别这么说自己,你没有错,只是…”她闪着恐慌地看着麻木不仁的我。

 

“不!你听我说,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故意亲你,对,我还强吻你,你明明已经推开我拒绝我了,我竟然还要亲,我就是个变态,对我就是变态!流氓!无耻…”我神经质地不让她打断我,“你让我说完,我自己去惹詹总自找苦吃还要怪到你身上,冠冕堂皇地说是出于爱你,实际就是拙劣的嫉妒和绑架,用你的善良绑架你的情感!我一边没有勇气和凯坦白,一边还不顾后果地找你,贪婪地索取你的爱,还阴险地置你于不义,让你处于被动又难堪的位置,我自以为是,认为我的爱就大过一切,却让无辜的你面对世俗的谴责,我还阴阳怪气地评判你的家事……”我不知觉哭得说不出话来。抬头发现她已泪流满面,不住地摇头。

 

“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虚脱地喃喃道,俨然死囚最后的忏悔。她充满仁慈和怜爱地抱住我。

 

我在她怀里放声痛哭,似乎要将自己泡胀的躯体哭干。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她抱着我的腰都累了,我还抽泣着。

 

“我的腰,哎哟喂,你等会儿。”她不好意思地松开我,揉了揉腰,“好了,接着哭吧。”她迅速揉完后让我接着钻回她怀里哭。这认真样儿惹得我不禁噗嗤一笑:“好啦,我哭够了。”她见我笑了也舒展眉头:“终于哭够了啊,舒服点儿了吗?”

 

我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国?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渐渐恢复正常交流的能力。

 

“周五就飞,要回去录湖南卫视的节目。”她也放松下来,“要连续录制两个多月,所以暂时先不回来了。”看来她最终没有推掉那个节目。

 

“怎么想通了,决定回去工作了?”

 

“害,被朵朵发现我要推掉工作留在这儿,所以撵我走呗。”她耸耸肩,“其实你说我说得没错儿,朵朵找我聊过了,我确实不该自作主张地帮她带孩子,过多干预她的生活。”她坦然道,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对了,我昨儿问了磊磊了,他说他是从你的社交媒体上发现的,我让他嘴给我闭紧了。”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惭愧地看着她,她一听我说对不起以为我又要骂自己一通,连忙打断我:“你别!别骂自己了,这真不怪你,毕竟你只和我一人说过。”她生怕我又发疯。

 

我忍俊不禁:“好啦,我不会再发疯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笑容又在我阴沉的脸上褪去,“我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和讨厌的自己对抗,可却永远战胜不了那个讨厌的自己。”

 

“你在什么时候最不讨厌自己?”她突然问我,“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种经历,那时候我也把自己关起来,自暴自弃,但是后来我问自己,以后还想不想唱歌了,当然想,所以我就逼自己减肥然后出来接着唱,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不讨厌自己。”

 

我思索道:“和你待在一起时,我会忘记去讨厌自己。”她警惕地瞄了我一眼,似乎怕我又突如其来地表白,好在我只是在认真地思考她的问题,“哦对,还有,我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不讨厌自己,甚至有点儿喜欢自己。”

 

-“就是做服装设计的时候。” -“是设计衣服的时候吗?!”我和她同时开口,我欣然向她望去,她正站在被我遗弃在角落落了灰的试衣人台旁,她取掉上面的套子,是上学期那件未完成的时装秀作品。

 

“你的拧巴也许就是因为你一直不面对内心的自己,不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儿,一直压抑自己的热爱,逼自己学不喜欢的东西,申请你不喜欢的研究生专业,那你必然会讨厌自己啊。”她比我还豁然开朗地激动说道。

 

“是的,我想你说的对!我一直在等,等待属于自己的人生真正的开始,其实是我没有勇气去做自己,我需要做的其实就是遵从内心!”我激动地站起来,她也亢奋地走近我:“对!太好了,就从今天开始,从完成这个设计开始,一步步来。”

 

“那英!”我看着她鼓舞的样子,听我叫她全名她一激灵:“干嘛!”

 

“你别再这么好了,不然我又要变成魔鬼对你了。”

 

“廖雨彤,你敢!”她尖叫道。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吓唬你呢。”

 

这个公寓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我也在她的陪伴下走出公寓出门吃饭了,晚上我送她回家。

 

“周五什么时候飞?”

 

“中午飞,朵朵和史蒂夫会送我。”

 

“好,一路平安。”我没再强求要送她机。当她上楼时,我叫住她:“那英,朵朵其实很爱你。”

 

“我知道啊,我也很爱我自己。”她灿烂地说,“你也要爱你自己。”

 

我明白了,她也不是那个我一直等待来解救我出深井的神,她只是打开了井盖,我才是自己的神,只有我自己才能爬出深井,解救自己。

 

当心的迷宫被拆掉,现实的道路也自然变得开阔。我回到课堂上,也逐渐爬出那口深井,爬到井口,回头望,发现不过是口一人高的井,在里面的时候却觉得是万丈深渊。

 

我取掉试衣人台的套子,继续完成那个未完成的设计,不紧不慢,这个重新裁剪缝补的过程,也是在缝补自己破裂过的心灵。缝缝补补的过程中,我不去想这件作品的目的、去向、和成功与否,只是沉浸在当下的专注,享受和自己和睦相处的时间。

 

一天,我带着随便瞧瞧的心态浏览了几个有名的设计学校的官方网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每一个设计学校的研究生申请都必须有相关专业的本科学历,跨专业申请也是可以的,原来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难,把自己困住的从来不是现实的屏障,而是人们内心的恐惧和缺乏勇气。

 

在风轻云淡中,我迎来了大学最后一个期末,设计院每学期一度的时装秀也将在期末后再度举行,我看着已经完成的作品,才想起已经没有模特来帮自己走秀了,但也不重要了,这件设计已经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缝补了我的心。

 

毕业当天,全校当届所有毕业生及其亲朋好友,齐聚校体育馆参加毕业典礼,我一向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又想着爸妈工作忙碌,费事他们远渡重洋来参加为时仅三个小时的毕业典礼,期间还免不了和他们的争吵,因此有三五好友一起庆祝,也算简单的欢快了。

 

“…Yutong Liao, congratulations!”毕业典礼上,校长一一念出毕业生的名字,我们上台从校长手上接过毕业证书,四年的光辉就换了这么轻飘飘的纸一张。我上台接受毕业证书的授予,大屏幕里我和校长合影,观众席的一角响起朋友的欢呼,我朝他们那边望去,笑着招手,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有杰克,有凯,我邀请她来的。

 

还有那英!她怎么也在!我差点愣在台上忘记下台。她兴高采烈地冲我招手,脸上是我最爱的那个明媚又纯粹的笑容。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飞奔去找他们。

 

“你怎么来了?”

 

“怎么样,惊喜吧!我特意找凯打听的,想给你个惊喜。”

 

“你不是在国内录节目吗,怎么突然来了。”

 

“朵朵也毕业啊,我来参加完你们的毕业典礼再回去接着录节目。”

 

莉莉的毕业典礼明天举行,那英特意让莉莉充当翻译,帮她打电话给凯,问我的毕业典礼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于是提前一天飞回来也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给我个惊喜,而她参加完莉莉明天的毕业典礼,后天就得飞回去了。

 

我和朋友一一合影留念后,凯因为还有社团活动于是道过祝福先走了,杰克也是本届毕业生之一,他个好人缘,忙于周旋在一堆朋友之间。全校范围的毕业典礼结束后就是各个系里的毕业派对和聚会,我和一行同学正打算回学院参加系里的聚会,我却脑筋一转,问那英:“你一会儿还有时间吗?”

 

“还有俩小时吧,晚点儿朵朵有作品公映会,我得去。”她看了看手表。

 

“走,不去我们学院了,我带你去看个东西。”我拽着她往人流反方向走。

 

我带她去了设计院的展馆,里面展览着学年度优秀作品,我们穿过看展的人群,来到了我参展的作品——欲念之衣的面前。

 

“这不是你的作品吗?”她惊讶地拽着我问。

 

“是啊,你之前试穿的那个,还记得吧。”

 

“忘不了。”她两眼放光地盯着它,“印象太深刻了。”

 

“是因为我亲了你吗?”我忍不住挑逗她。

 

“你别闹,说作品呢,艺术!”她果然急了,“快告诉我,能展出是不是说明你很优秀?”她急切地希望知道我是否被认可,就像家长希望自己孩子的优秀被全世界知道那样。

 

“是啊,都是将来的知名设计师才有资格参展,以后我成名了,你可不一定请得起我。”我佯装高傲。“瞧你那样儿,一个展把你嘚瑟的。”她忍俊不禁,翻了个白眼,“为啥和上次有点儿不一样了。”她细致地发现了我对设计的改动。

 

“给你发现了,我做了一点改动,在每条代表欲望的布块中间剪开并用按扣再连接起来,所以当人们穿上它时一开始还是像之前那样会被束缚住,但如果你用力挣脱,布块中间的按扣就会被挣开,然后就变成一件可以自由活动没有束缚的短裙,这代表着我们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可以不让自己沦为欲望的奴隶,而是让它们为自己多彩的生活而用,成为我们做更好的自己的工具。”我耐心地给她讲解着,她听得认真,并弯着腰多角度观察我的设计。“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到要这么改的吗?”

 

“是因为我吗?”她有点害羞地笑着看我,“我那天扯破了其中一块布。”

 

“是的,就是因为你,那天你的拒绝让我知道,我说的那些被欲望控制什么的,其实都是借口,为懦弱无能的自己找的借口,你提醒了我人是可以克服欲望去做认为对的事情,是有主体性和自控力的。”

 

“彤彤,我早就觉得你有这方面能力,你就该做设计。”她的自豪溢于言表。

 

“早就觉得?多早?”

 

“早在你小时候送我头巾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谢谢你那英。”我趁笑道出了最想对她说的话,“对了,我决定要申请设计的研究生了,现在在准备作品集了。”

 

“真的!太好了,我太高兴了。”她激动不已,“这才像话,这才是真正的彤彤。”她一高兴就亲人的毛病还是没改,一把捧过我的脑袋,亲了我的脸一口,然后又像个孩子一样,睁大眼睛问,“对了,之前那个做了一半的衣服呢?没接着做吗?”

 

“那个啊,也做完了,不过当初是打算让凯当我的模特参加设计院的时装秀的,现在也不方便再麻烦她了,所以就算了,不参加了。”

 

“那怎么行!就因为没有模特就不参加也太可惜了。”

 

“那怎么办呢,不然你当我的模特?”我开玩笑。

 

“好啊,衣服我穿得下吧。”她竟认真回答。

 

“我开玩笑啦,秀在后天,你要飞回去了。”

 

“后天啊,那我改签。”她似乎已经决定了。

 

“你不是要赶回去录节目吗?”

 

“算你运气好,再晚一天都不行了,我最晚下周一到长沙,大后天再飞勉强赶得上。”

 

一天后她如期出现,穿上我为时装秀设计的服装,在设计院用过道作T台的秀场上,完成了走秀。她是现场年龄最大的模特,却赢得最多的欢呼,部分是因为一些中国留学生认出她来,部分是因为她的年龄和气场,当然也有部分是因为我的设计。

 

她穿着我的设计,在台上走了三分钟,而这身设计却花了我近一年时间。我曾以为它将会是永远完不成的半成品,幸好有她,也幸好有自己,让它拥有了完整的模样和属于它的高光时刻,也让我有了开启属于自己人生道路的勇气。

 

八个月后,我收到了服装设计研究生的offer,那天温哥华的阳光正好,我看着窗外斜切进来的一方阳光落在屋里的地上,注意到窗台上的仙人掌的倒影有些异常的高大,一抬头发现它竟然开花了。

 

“谢谢你,让我知道仙人掌也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