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新上线花的时间久的不可思议。
合金盾几乎以为自己是从半死亡的下线状态中被唤醒,但事实证明他应该只是睡了太长太长的一觉,而这一觉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在一个遥远的星系办案,不知是哪个反政府主义者举着某种药剂悄悄靠近,在合金盾听到警车的喊声以前,针头就已经挤进他腰甲之间的软金属。他记得自己倒了下来,警车抱住他,对他说了些什么,无济于事,他的脑模块自动把这些话翻译成乱码,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整个处理器。他在下线前意识到这大概是某种基于脑科学的电路病毒,效果不明,大概没做过备案登记。他本想调动生锈的发声器告诉警车这可以作为起诉凭据——并自嘲道这么多个大循环以来他身上的班味快变得和搭档一样重了——然而迎接他的只有光学镜的被动关闭,以及机体的彻底失灵。
一觉睡到现在,真不像话。他猜想自己可能下线了十几个小循环,内置时钟不知为何没法正常启动,光学镜的视点也有点奇怪,事实上是比通常的能看到的位置低了不少,任他怎么把眼神下移都无济于事。这种认知视角很奇怪——就好像他从大型机缩小成了迷你金刚,还是个发声器有点问题的迷你金刚,是的,合金盾有些说不出话。他试图转动机体,灵敏异常,好像一个翻腾就让自己的肩甲翻了个面。
这绝对有点蹊跷——后遗症?也许他现在应该做的事是再唤起下线进程,再把自己的脑模块好好冷却一下。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幸好这个功能完全没受影响。
砰。
他听到开门声。就普遍理性而言,好像有点太激烈了。
合金盾费力地支起光学镜,他现在需得用力抬头才能观察到周围的情况,更何况是一个个子和他一般高的tf。就胸甲的厚度和涂装的颜色来看,他知道那是警车,要不还能是谁?他的搭档没有如他所想那样直接靠近他,反而后退了两步。这下留给合金盾的就只有疑惑这样一种情绪了——鉴于他看不见警车的面甲,不知道那对蓝色的光学镜是以什么样的光泽向后撤的。合金盾歪了歪头,听见警车的发声器清了两次,看上去赛博坦法医并不是很能接受他搭档而今的存在。
黑白色的tf颤声说:“你是合金盾?”
合金盾说:“喵。”
新晋光伏猫橘色的外甲和略显圆润的尾巴造成了一种非常不应该的错视——警车眨眨光学镜,非常不甘地意识到他搭档的这副模样比通常要多一个形容词:那几乎是可爱的。而可爱与美丽同时也伴随着低效率和无用,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在拒绝合金盾“换个涂装吧”的提议,不过现在他的搭档不会再说出这种话了。
他在内线里翻找联系人,感知器?这位大学教授毫无疑问会帮他开发一个猫语翻译器,然后宽慰他别担心,猫也能当好搭档;奥利安·派克斯?他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就有鬼了,这城管看上去连自己的事都料理不清楚;部门的同事?他一想到那些量产冷铸肯定会以什么表情把合金盾猫抱在臂甲里,就感到一阵深深的恶寒——同时对他自己的前路感到堪忧。
他再次审视这只盘踞在充电床上的猫,猫咪的体格偏圆,提示着最近合金盾吃的能量糖块有点太多,不过这也许(他不会承认)要怪他搞出的剩饭剩菜。猫看上去比他略显神经大条的搭档要警觉一点,带着某种令人忍俊不禁的严肃神色,这好歹还给了警车一点安慰:看上去他还没有完全变成脑子一团能量糊糊的蠢货。黑白色机子试着一步一步逼近,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出来,十分严谨地紧紧靠在床边,屈膝半蹲。而光伏猫以一种原主从未有过的斜睨朝向最最严肃最最死板的办公桌骑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团起身子,然后——
——滚到警车的臂弯里。
它是个烫手山芋吗?警车的处理器有那么一塞秒的停转,逻辑链正在有序地崩解,一层一层重构他对这个诡异生物的印象。底层逻辑是,他知道这个合金盾是被扎了一针导致的后遗症,可能需要某种长期治疗,或者祈祷;然后这层巴别塔不断向上,不断堆积,现在他的脑模块已经停止了对“合金盾猫应该如何处理”的思考,他只是眯着光学镜、打量着——同时用目光和指尖的触感,感知着猫咪的皮毛,感受到它发出的温顺的呼噜,那种鼓动的温热随着光伏猫的起伏在他的掌心留下痕迹,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手指抚摸那层皮毛的冲动,战战兢兢,然而合金盾十分顺从。
不对,不对不对,他下意识想就地把猫放下,就好像放下一个全面解剖后的零件,然后他才意识到,这猫竟然就是他自己的好同事,被诡异的药剂残害至此,变成一副称不上讨喜(警车执拗的一面之词)、但也绝不让人厌烦的样子。合金盾很温顺,他甚至连基本的翻滚都放弃了,只是把自己团好放在警车的手心,似乎很快就启动了下线进程。于是警车就这样无所适从地抱着合金盾,感受着他一点一点安静下去,逐渐带上一个TF绝不会有的绵软和自在。
他沉默地打开内线浏览器,沉默地查询如何饲养一只光伏猫,再沉默地打开购物页面,把那些要用的东西全部买齐。一个月,他自作主张地给这只合金盾猫咪一个月的时间变回正常状态,在这期间他毫无疑问要像每一个他讨厌的塞星人那样开始养光伏猫。这花了他上个月薪水的三分之一——而警车第一次对毫无意义的重大开销没有怨言。
他的搭档本不是一个难养的TF,这只光伏猫也理所当然的听话到家,除了觉稍微睡得有点多、吃的也稍微有点多。警车替合金盾向警局申请了长假,编造合理的理由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彼时同事猫就趴在他脚边,一双橘黄色的眼珠眨呀眨,逼得警车不得不反复检索自己的情感模块,确保其中没有出什么差错——他居然产生了“怜爱”这种情绪。他填完报告,转身蹲下面对那只猫。它橘黄色的尾巴甩了甩,颇为温和地叫了两声,从刚才四肢直立的状态趴了下来,用拱起的后背回应警车的注视。
警车伸出手,迟疑不定。他的手指从合金盾的侧腰滑下去,一直到掐住猫的上肢,然后横下心来,用力把橘黄色的这只生物抱了起来。合金盾发出几声舒服的轻鸣,向警车的方向扑腾,爪子踹到达特森漂亮的胸甲上。现在警车不得不把合金盾靠在他的颈窝了,像划动数据板那样有节奏地抚摸猫的后背,一个他们从来没做出过的动作。
偶尔,只是偶尔,过去那个合金盾也会靠在他的肩甲上下线,警车并不理会这样的身体接触,只是在他抬起手的时候,他无意间得知了合金盾向来浅眠的事实;幸运的是猫睡得很安稳,就算醒了也不吵不闹——这样警车可以毫无顾忌地把他放在自己的床边,这不会对他的精神造成额外的负担,事实上,这只橘色光伏猫的陪伴不曾让他感到管线发紧。这和合金盾本人不同,警车想。那个家伙的温柔体贴让他坐立不安。
他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只古怪的、凭空出现的生物,它虽然安静但也不完全安分守己,虽然温和但也不完全听话乖巧。它还是会在警车办公的时候跳到臂甲上,蛮横地叫两声踩两脚,直到警车把它抱起来(不得不说他已经成了熟练工),瞪它两眼,它才会悻悻地喵呜两声以作反抗象征,但却非常没骨气地软下来,摇摇尾巴。它还会把能量块叼给警车,于是机械法医肉眼可见地涨了点重量,就像猫的体积一样难以推算生长曲线。
这感觉……不坏。诚然他可以把所有和猫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拿去做别的事:冷处理,警车最擅长这个,放任一只光伏猫自生自灭,然后他的处理器空出来做很多未竟的事情,而不是翻动内线拨通那些购买页面,囤积能量猫粮或是化毛膏,有一次,他甚至犹豫着要不要给合金盾猫买一根逗猫棒,数据流在那个对他来说极其不熟悉的页面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点击那个恶魔般的“购买”按钮。
没关系,合金盾猫还有很多乐趣。他可以趁警车不在的时候翻动警车的数据板,在一些荧蓝色的屏幕面前停留很久,如果警车看见,他一定会认为这只猫是真的在浏览他的文件——然后他就会发怒,动手把猫赶下桌去,更可能的结果是把猫赶出家门,让他们的搭档关系也自生自灭。但合金盾猫并不傻。他把自己沉默地团在沙发上等待着警车的到来,把那些他“凑巧”得知的黑暗秘密藏进处理器最深处。然后他用最温和可爱的态度陪在警车身边,谁也不知道猫的处理器在运转些什么,也没有人会去思考——即使是伟大的、严谨的警车。
他听到警车对着他喃喃自语,一种合金盾从未见过的态度。就好像撕开他的外甲,露出里面脆弱的原生质层,用那种柔软光滑的物质在对他倾诉些什么。猫叫唤了一声,TF听不明白,但他已经知道如何安慰一只光伏猫。于是警车把手指放在那颗柔软的原生质脑袋上,一下一下地顺着耳朵的方向抚摸,把那些堆积在猫毛里的褶皱抚平。猫很受用,不一会就曲起四肢,把自己盘成一个柔软的橘黄色团子。
警车注视着他,光学镜闪烁不定,他几次打开唇片,喉间的管线不自然抽动。合金盾猫很久没有听懂警车的嗫嚅了——
“这样很好。”他说。
“你的意思是,”救护车扶着额头,思考这仅此一次当面吐槽警车的机会应该如何使用,“你的意思是,合金盾变成猫已经有一个月,然后你像只沉默的涡轮狐狸那样打算把所有事情烂死在你那颗缺觉的火种里。”
警车正襟危坐,猫躺在他腿甲上,舒舒服服地肚皮朝上,而警车的手指出于某种矜持的必要,还没有那么直接地放在姜黄色的猫毛上,而是在一旁虚虚打转。“我认为一个月以后他就会变回正常状态。”他陈述道。
“你有充分的理由吗?”救护车气笑了,“你知道这种直接影响电路的电子后遗症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吗?他有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个鬼样,而一切都是因为你什么也不说——就好像藏你自己的心事一样,把你无辜的搭档藏起来!”
警车没有接茬。事实上是他不知道该对哪句话做出回应。他不知道吗?事实上他知道,而且明确地知晓这个可能的结果。但那个“一个月认知”毫无疑问是真的,就好像某种盘踞在他芯头的塞星童话那样让他难以释怀,童话里被变成电子青蛙的元始天尊之妻过一个月就会变回漂漂亮亮的样子。
他沉默地坐着,面甲透出难以抑制的阴沉意味。
“要怎么解决?”他这么问道。
救护车明明已经想明白该怎么处理这个突发事件,此时却又微妙地有些不太确定。他把合金盾带走、塞进医疗站里把他的处理器打开,厘清管线,调整变形齿轮——换一个或者干脆拆出来重新注模——然后,过几个大循环,一个全新的合金盾就会被还给警车和粒子城机械法医部,一个本应让所有机子都称心如意的结果。
“我提醒你一句,”救护车本着朋友的原则,绷紧面甲开口,“不要对这种情况产生……移情。我不是心理医生也不会是,但是你的情况可不怎么好,你把他当成*那个*合金盾的替代品了?
“我知道你们在闹矛盾。”
警车垂下头雕。就此他放弃辩解。
矛盾已经持续了几个大循环,自从奥利安·派克斯无谓的行动和合金盾与环锯的接触开始。合金盾的愤世嫉俗第一次被如此放大,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警车不想用这个词——脆弱,以及满腹牢骚。但这并不是构成他们矛盾的关键要素,那个转折点就连警车自己也忘记了。这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们相安无事、甚至于亲密无间的搭档生涯突然被一把尖锐的刺刀捅穿了火种瓣膜,由那一处的衰竭导致的全身死亡,但你并不知道是谁伸出的刀,抑或刀尖本来就存在。他讨厌承认那个事实,甚至于处理器始终在抗拒处理与之相关的信息,可是救护车点破了那个真相。
真相就是,他不想要合金盾的那颗火种,他想要合金盾猫。这只猫温顺乖巧,盘在他的手心,只会喵呜地叫。
这几乎让他笑出声来。
仿佛过了很长、很长的一个循环,他听见自己的发声器用一种停滞的机械音说:
“他任你处置了。”
“你想见他吗?”
“……我不知道。”
“你刚康复过来,我不建议你太动怒。”
“你觉得我们一见面就会吵架?”
“因为你们谁也看不顺眼谁,是不是?”
警车推门进来。那张橘黄色的面甲使他感到微妙的恍若隔世,他知道合金盾的光学镜试图不聚焦在他身上,然而白墙只给他留下了不可注视的虚无——于是这双光学镜慢慢地、慢慢地把淡黄色的光芒汇聚到警车的机体上,盯着达特森的胸甲,好像试图从车灯中看出些什么门道。门被警车关上,他靠在门边。合金盾可以看到他的保险杠上还留有几道划痕,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只和他长得一样的光伏猫的杰作。那时候他试图把警车劝去充电,爪子一时用力过猛,警车在发出了略显惊讶的嘶声后,破天荒地居然露出一丝微笑。
可现在的警车没有笑。他的面甲和他的光学镜一样冰冷。合金盾感到微微的疼痛和怅然若失。
“你感觉怎么样?”
仿佛是为了让病房里的空气流通起来,警车慢吞吞地开口。
挺好的,合金盾用面甲稍微放松的曲线作答。他把充电床上那缕被他精心保存好的光伏猫毛递给合金盾,话语声四平八稳:“送给你。”
警车走近他,他可以看出警车面甲上的犹豫,或者说那几乎是某种不情不愿——那样鲜明地折磨彼此。他抬头望向搭档,那几根姜黄色攥在手心,有种错觉使他以为这几根毛发在和他的火种同频共振。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维持着这样别扭的动作,恒星的光芒射进来,覆盖了警车的面甲和光学镜。良久,警车终于愿意伸出手,接过合金盾手上的那些毛发,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与此同时,他们甚至都没有让彼此的手指相互触碰。合金盾笑了笑,发声器浑浊,这真的只是一声悲悯的笑声。
“我们谈谈吧。”合金盾轻声说。
“……谈什么?”
宇宙飞梭的光学镜短暂下线两秒,再次上线时,那其中再也没有任何温存的、柔情的、乃至失落的神色。他的发声器在短暂的开合中发出清澈的电流声,警车因此本能地(攥着那几根猫毛)后退一步。
“请你告诉我——”合金盾说。
“——请你告诉我,御天敌议员的计划是怎么回事?皮影戏是怎么回事?那个议员——不凑巧,那个议员就是奥利安·派克斯的朋友,议员震荡波,又是怎么一回事?”
啪嗒。
警车听到自己火种剧烈跳动的声音,随后是处理器升腾而上的犹如一团乱麻的情绪。“他怎么能”打败了“他怎么会”,因为后者早已不言而喻。是那只猫!他的指尖一松,那些象征着他和一只光伏猫的美好时光的毛发就这样落到地上,比他把合金盾放下更加简单。他不知道自己的面甲现在是什么样的,是嘴角抽动的极速加剧?是光学镜的剧烈闪烁?还是说他根本没有一点表情,就好像他早就给自己施行了那个叫做皮影戏的诡异手术?合金盾从来就没有一点表情,现在就连那双光学镜也亮的不成样子。
啪嗒。
他的腿甲抽动着,他的脚踩过地上的猫毛。合金盾的目光烧灼着他,再也不能被称作温和的光学镜色泽紧紧黏在他的蓝色上,仿佛在肢解一块坏死的冰。
啪嗒。
“你能说吗?”
啪嗒。
问题悬而未决。问题从来就没有解决过。
无论是猫还是合金盾,这一切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解决。他感到世界在疯狂后退,疯狂地远离他的感官,而他唯一能聚焦着的就是合金盾的面甲,那张面甲如今在他的视野里融化、扭曲,他仿佛能从中看出一只光伏猫的轮廓……但无济于事。那不是光伏猫,那是合金盾。从始至终那里只有他们。于是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