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难说月卫一究竟有没有宇宙风的存在。塞伯罗斯说有,福特想了想说没有,红色警报不在乎——他听到风声就会管线紧绷,不论是真正的风声还是“流言蜚语”的风声。警车也不在乎,他的机型和经验决定了他能在任何环境下稳定运行,外加已经瞎掉了一边光学镜,这下就连可能存在的宇宙风会扬进镜框里从而影响视觉的可能性都降低了二分之一。合金盾发出闷闷的笑声,他喜欢这个说法,很功能主义,很云雾山城,很黄金时代,归根结底,很警车。
他拍了拍“塞塞”肩上的轮胎,故作轻松地说,既然我来了,我该去哪里见见那位?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塞伯罗斯给他指了一条康庄大道——警车如今在月卫一的办公室显眼的要命,你只要一进基地大门,向左向右各自张望两塞秒,就能看见那间大大的办公室正对着你的视线,警车的大头照贴在办公室门口。红角徽,白面甲,撇嘴角,皱光学镜。实话讲,合金盾刚到月卫一基地就看到了这张照片,也早就偷偷笑过一轮了,他完全可以跳过询问塞伯罗斯这一步,直接敲响警车的办公室大门,把他橘黄色的面甲啪一下露出来吓死对方;然而他还是决定问上一句,一方面是表示对这里最成熟的医生的尊重,另一方面,这样他可以多笑警车一次,他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他真的笑了,笑得很大声,唯一可惜的是警车不在办公室,桌上只放着没喝完的能量饮料,冰块已经只剩下一个细小的碴子,漂浮得很虚弱的同时又没有沉下去的能力。如果能量饮料能代劳警车听他的笑声就好了,可惜哪来的这种科技?他们已经没有小诸葛的奇思妙想了,警车也不是什么新兴科技的支持者,仅看他的文件分类方法,也许会觉得这台机子是从御天敌的办公桌前穿越过来的。合金盾只得悻悻地耸耸肩,把目光放到那些不会使他那么快就推断出警车如今生活状态的东西上——的确,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文件和数据板数量显著减少,也许是个好兆头。
他点点头雕,如今充斥他火种的情绪既不是满意也不是怨恨,他想他真的能冷静地面对一些(大部分)与警车相关的事情了。退一万步讲——合金盾后退了一步,退出警车的办公室——这个老战术家确实没那么坏。赛博坦文学作品正在展现出将警车异化成邪恶汽车人的倾向,合金盾闲下来的时候给几本书写过书评,皆在抨击这些书对警车的不实描写,虽然他自己也不那么想得起来警车不是个混蛋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可是自己骂总比看别人骂要舒服点。看来他过得还可以,那就这样好了,他们也不是什么仇人。*他干嘛要让过去火种的另一半不好受?*
另一个好消息是,他在出来的路上碰到了福特,前船员向他报以一个几乎称得上温柔的笑容,红光学镜竟然也能有这样的神态。福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指向屋外,那是月卫一的荒原,有一座荒凉程度会使人想起战后的粒子城的悬崖。他在这一刻感谢起同僚的善解人意,再不趁着这个他心情尚好的时候去见那个机子,也许真正见面的时候他们又会再次,无数次,冷嘲热讽或大打出手。
一个令他火种放松的事实是,他已经在那悬崖上看到了一个黑白色的影子。警车至少变得有迹可循了,算是一大进步,能够抵消合金盾愈演愈烈的笑意。
*喔,警车仍在*。他们过去会拿这个开玩笑。他就这样被他自己困在了办公室里,无法勾起任何人的同情心——这个“过去”当然指的是机械法医时代,粒子城和辉煌的夜空,随你怎么去想吧。
而现在,警车仍在。在悬崖上,机体停滞,置换放缓,像一只濒死的涡轮狐狸,要么是一块在融化边缘的老冰,鉴于这两者都在可接触和不可接触间徘徊,和警车本机是一回事。合金盾慢慢接近他,他觉得自己确实做好了芯理准备,但他不清楚警车的情况。在那张面甲上存在的情绪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但正因如此,倘若突然多出一种,便会显得有些恐怖。
可是警车启动了发声器,在合金盾的手指触碰到他以前:“你来做什么?”
*他甚至知道我是谁。他背后长了监视器?*
“哦,顺路观光。想到你在这——”
“你来找*我*做什么?”那声音他太熟悉了。警车不用剑,格斗技巧差到和小诸葛都过不了招,所以语言变成刀剑本身,以语气为鞘,音色为柄,“你有这么闲吗?”
对,他早该猜到的,警车的反应。认为警车在月卫一的生活能把他变成一个温柔点、放松点的机子简直是空想,他的脑模块管线本来就打了死结,说得好像福特、红警和塞伯罗斯这三台无辜机子里有谁能帮他解开似的。合金盾几乎是马上垮下身子,就这样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处理器给他的第一条建议是“都怪到警车头上”,第二条是“好了,赶紧和他吵一架就走人”,然而他沉默地把这两个弹窗都关掉,遵循了第三条:走过去,哪怕无力而疲惫地,站在警车身旁。
空镜框对着他,好在他还不用直视那枚仅存的湛蓝,意味着他不会在谈话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想到帕省的水晶花,由此让他的多愁善感影响吵架的能力。他想警车真的如其他机所言胖了点,这主要是指原生质层不正常的增生,但也有可能是变得厚重了几分的外装甲,不论如何,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可以用数十个大循环以前来形容,于是一切改变都变得顺理成章,不足以成为抨击的工具。合金盾想说他现在确实够闲,而这是警车不能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的原始欢愉,但语言模块就这么生锈了,没拼凑完全的诸多表述烂在发声器,最终让他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
“我不想说别的,”他最终还是缓缓开口了,“我只想说你好,也许还要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知道警车迟疑了,证据是他听到了发声器风扇空转的声音,最终选择了关闭。合金盾不意外,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他又不是在逼供,让警车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没有期待得到的回应差了几塞秒到来:“……这里的生活休闲得过分。”
这下换合金盾露出微微的惊讶,面甲和管线僵了僵,斟酌着要怎么从那个光学镜里榨出多几句话。然而不用他费芯,警车说了下去:“我都忘了我上次这么长时间不面对工作是什么时候了。”
“那得考虑回我们那会儿,”他就这么把“那会儿”说了出来,毫不避讳,把语句指向虚空里的过去,“我记得偶尔会有能闲下来去喝杯高纯的时候。”
“…应该不少。”
“啊,大概吧。我也记不清了。”
记忆测不准。更何况合金盾罹患失忆症——由他自己造成的失忆症。他能从侧面看到警车的面甲,没什么称得上表情的东西,不如说那神色是沉静的,不气不恼,还能随便胡扯点什么,算得上是警车的天堂时刻。放在以前,警车势必要用他的失忆来做点文章,然后他们顺势吵起来;但也许世道真的变了。他只是轻轻低了低头雕,光学镜的视线落到他站着的那块沙石地上,注视着它们的安稳。
“…他们最近,唉——在吵些无聊的。”警车陈述道。
“你觉得这里有没有宇宙风?”
“塞伯罗斯告诉我你完全没兴趣参与这个话题。”合金盾微微睁大光学镜。
“我的确没有。”警车答得斩钉截铁,他是多么希望把自己和无事之徒划清关系,但合金盾猜到了他为什么要丢下办公室和大头照,一个人在悬崖上呆呆地站着。这使他发出一声难以掩藏的轻笑,为他赢得了这次会面里警车的第一个正眼。“你笑什么?”
“我猜你出来就是为了试试看有没有风。所以,有吗?”
警车呆滞了几塞秒,而后又决定低下头雕,观察那些仿佛亘古不变的土地。合金盾和他一起看,警车的角徽和他的头雕饰物几乎碰在一块,但中间还保有一点微妙的距离。沙石不动。这个短语和“警车仍在”长度一样,都象征着某种意义上的永恒。良久,宇宙飞梭耸了耸肩,率先抬起光学镜,而警车仍然盯着那一切。
“大概的确没有吧。”合金盾轻声说,“我现在也没觉得有风在刮过我的装甲。你的原生质比我多点,你的感受应该更准确。”
达特森看上去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要么就是他皱眉皱习惯了,对什么都是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他抬起头雕的速度也很慢,颈部管线复位一卡一卡,看上去——合金盾不想用这个词——简直有些茫然。他是什么宇宙风原教旨主义者?认为宇宙中每一处最好都要无时无刻吹着这种气流?合金盾从未听说过这点,他猜也并不是这回事。以他的芯理学知识储备,他还没到能分析警车的地步,即便现在的警车好懂得过头。你知道怎么带好一只光伏猫,就知道怎么对付警车。
“好吧。”黑白色的赛博坦人最后选择了一个灰色的答案。
“我们为什么不坐会?”
“我要回去办公。”警车说。
“嗯,办公。那好吧。”合金盾说。
结果是他们谁也没动。没有人迈动自己的步伐,抬起腿甲哪怕一毫米,好像悬崖上的沙石有什么威力能黏住他们的装甲似的。他们对此心照不宣,没有人点破这个事实,于是都从善如流地假装那个“回去工作”的说法未曾出现,他们继续在悬崖上矗立,大小相仿的机体,截然不同的颜色。
警车想到一段很朦胧的记忆:他和合金盾曾经逃过一次班,理由他忘记了,但两人共同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显然是笑着的。大概是决定翘班去什么地方看上两眼,载具形态功率开到最大也让他跑了几个循环,最终面对一片可以看到星空的原野。那时候也许警车也说了他要回去工作,但他们仍然这样站着,望着遥远的天边,想着自己的前程将会如何——他还会不会在我身边?警车那时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答案在多个大循环后展现出来,然而他们却还是有站在一起眺望远方的机会。那时他们芯中充满希望。
警车问自己,你现在想要什么?
他的火种回答,我想看到宇宙风。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注意到沙石开始不自然地朝着某个方向浮动、游弋,随着一阵来历不明的力场作用滑下悬崖。他的光学镜睁大了,合金盾的也是。两个观风机子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名词,刚刚才被他们否定了的存在:那是**宇宙风**在吹。是的,显而易见,因为风已经开始裹挟着沙尘与土石,剐蹭他们的装甲,这并不疼痛,而更多地使人想起原生质按摩,有种异常的酥麻和柔和。合金盾笑出了声,他的手几乎都要搭到警车肩上了,而后者破天荒地没有闪躲。
他们的目光从地面挪移到天空,沙石早已起舞,盘旋着向悬崖边缘的方向卷去,体积、重量以及形态使它们带上了特定轨迹,组合成毫无意义的几何图案,符号学无法将其解读,因为早在被记录下来以前,这些痕迹就随着风速的变化而分崩离析,散落在空中成为星星的背景板。宇宙风是像间歇泉一样的事物,警车总算知道了这点。它不是无时无刻都存在的,它只是偶尔展露一点锋芒,用那种恬淡的、调笑一样的速度卷起一些尘埃,却还要得意扬扬地展示给你看。
他…他不该对这样毫无规律的事情感兴趣。鉴于合金盾已经在朝着他弯起光学镜。警车突然感到一股懊恼从头到尾浇了他一通,他为什么会花心思去追寻这么一个不确定的东西?好让他日益在这种放松的环境中消减的规律性和严谨性继续减少?他甚至——他甚至默许了往日的仇人(他忽略了更早的爱人)和他一起沉沦在这种放松之中。第无数次警车感觉到火种突突作痛,他抿起双唇,看上去那样…不可思议,一个显而易见的“第六钟情绪”。合金盾睁大光学镜,他想看清警车面甲上的表情,然后对其下一个不负责任的定义:
那种表情——那是种恍惚的神色。怔怔地,带着不甘与懊悔,沉默与平静,潜藏着一点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雀跃,然而这一切都被一种更大维度上的神态覆盖,*他仿佛正因为想得太多而最终什么都没在想*。尚能工作的那边光学镜盯着宇宙风吹起的尘埃,空掉的那边在被动地承受着落入框中的灰尘,他不知道警车在看些什么。那里映射着的是他自己吗?又或者,就像他因为想的太多所以什么都没在想一样,他早就看的太多了,于是什么都没在看。
“警车。”这个名字就这样从他发声器中吐出来,“你还好吗?”
“……”
达特森沉默地转过身,门翼蹭过合金盾的轮胎。风还在刮着,他们的装甲缝隙都不可避免地沾上沙石尘土,一种凉意透过装甲传进原生质,传进火种深处,他们都感受到了那种诡异的寒凉。合金盾没有出言,也没有拦住警车往回走的动作。他仍然站在悬崖顶端,那个可以俯瞰整个月卫一的地方,而警车正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下走。他的头雕低垂着,逐渐看不见面甲,只有那对红色的角徽闪烁着,历经岁月也没有能摧毁的那一抹鲜红,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永恒之物。
合金盾突然感到这像是一次永别。
宇宙风把合金盾吹得轻轻发抖,不得不抗拒那些被卷进他装甲缝隙间的沙石与尘土。他看见警车那对在黑夜里以某种灿烂的、能量液一般的色彩作结的角徽,过不了多久他的光学镜里便只能装得下那个了。一阵头晕目眩,失去什么的感觉袭上他的脑模块,几乎演变成能把他撂倒在地的痛苦。*为什么?*他不明白。他为何……仍然对警车抱有不切实际的*眷恋?*
他以为这是自己咎由自取——正当他准备把他廉价的怜悯再一次施与他的故友时,他绝望地意识到:*他只删除过一段关于警车的记忆。*是的,这真的是绝望的,太过让人悲哀,合金盾甚至就这么绝望地笑出了声——
——他们逃班那天,在那片可以看得见宇宙的浩瀚与鲜亮、可以感觉得到世界的苍凉与沉默的荒地,他也这样注目着警车的离开。微微低垂的头雕,鲜艳的红色,和其越离越远、越离越远的身影。合金盾不知为何那时的他被锁在原地。但他记得的,他记得那个场景真正被他删除的原因。
那是因为警车最后转过了头雕,他安静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想我爱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