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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们去旅行吧。
伦纳德自然说好，事实上对于克莱恩提出的绝大部分要求——除了之前的表白——他都答应得飞快，以至于克莱恩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表情，满心只有一句话：伦纳德，你到底为什么。
一个序列二的“隐秘之仆”却连旧日级别的“解密学者”都参不透，伦纳德·米切尔，你可太出息了。
说是旅行，其实颇为时断时续。即使末日过去，也依然有人要维护世界运行，并且伦纳德坚持克莱恩需要把更多时间花在莫雷蒂兄妹身上，陪伴家人可不是回应祈祷，能用灵之虫解决——当然克莱恩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他坚持伦纳德必须和自己一起。
于是莫雷蒂家又多了一位常客。
事实上，在一个都是女神信徒的家里，黑夜教会的天使阁下反而更受欢迎。和小侄女抢人就实在太幼稚了，克莱恩非常识趣地从兴高采烈的小姑娘身边退开两步，并开始思考伦纳德这张脸是不是太耽误人了点……嗯，下次挑她在上学的时候回来吧……
他摇了摇头，迈步走向家里的另一位客人。阿兹克·艾格斯合上书本，冲他笑了笑。
克莱恩在女孩刚才的位置上坐下，看了看书的封面：“这本书我记得内容很晦涩，她这个年纪读，会不会有点太难了？”
“确实，不过她很喜欢历史，所以也愿意花时间听我讲解。”阿兹克侧过目光，“这经常让我想到过去的你，啊，那时候还是原来的‘克莱恩’？”
克莱恩点头，并没有什么介怀地说：“嗯，不过没关系，那都是我。”
末日之后，这位“死亡执政官”在贝克兰德大学又做回了历史教员，并时常拜访昔日学生一家——或者说现在的同事——梅丽莎也在学校做了老师，只不过是机械方面。他很喜欢那个同样喜欢历史的女孩，会应她的要求带来一些书本，为她讲解那些繁复的字句，并鼓励对方报考贝克兰德大学，也许能真的成为他的又一个学生。
他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然而比较有趣的是，他这位毕业已久、总是能事先做好各种准备的学生则似乎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阿兹克看着克莱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温声道：“旅行怎么样？”
“挺好的。”克莱恩捏着杯柄，莫名有点犹豫，就旅行本身而言的确挺好的，只是……
他的老师眨眨眼：“你好像不是很确定。”
克莱恩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挑起嘴角。自从他醒来，为了更好的维持人性，他在熟人面前会尽量避免使用“小丑”的能力，放任自己流露出情绪，结果这稍一犹豫，就被阿兹克看了出来。
他想了想，决定和阿兹克先生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的结果是说到后来，阿兹克一直在笑，笑得克莱恩都不好意思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愚者先生有一种抬头看天的冲动。
“看来，虽然他没有答应你，但你们仍然相处愉快。”阿兹克说，“这似乎反而让你有些困扰。”
“……算是吧。”克莱恩捧着杯子，目光转向窗玻璃另一边的伦纳德，对方正和女孩不知道说些什么，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用口型对他说了什么。
你们慢慢聊，我待会儿去找一下佛尔思。
读出内容的克莱恩忍不住眼皮一跳，诗人同学，你到底为什么经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客气啊！
这种事其实经常发生，比如明明伦纳德和梅丽莎也挺有话说的，但他总觉得他们兄妹说话他不该在，就总会找奇奇怪怪的理由主动避开，弄得克莱恩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会儿肯定也是，一看他在和阿兹克先生说话，就也干脆不过来……
算了，反正这聊天内容也没法在本人面前说。克莱恩收回视线，语气变得半是好笑半是好气：“怎么说，他让我觉得自己的告白毫无意义，甚至有点迷茫我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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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伦纳德也没有想到末日之后他首先要应对的是感情问题，更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来源于克莱恩·莫雷蒂，他感觉自己做梦都能梦到克莱恩亲他那一下——好在不睡觉就没有梦做。
但即使他不做梦，克莱恩也没有给他逃避问题的机会。
伦纳德觉得自己需要求助，但他完全不知道还能和谁探讨，所以他最后趁着对方和自己的老师聊天的间隙，跑去找了佛尔思·沃尔。
差点把这位作家小姐吓得即刻传送去星空避难。
佛尔思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黑夜教会的地上天使，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个，你为什么不去咨询奥黛丽小姐？”
“找过了，但怎么说，这也不是心理问题。”伦纳德莫名显得有点垂头丧气，“然后我总不能去和埃姆林说这个吧，我可不想被他嘲笑。”
那为什么！就找我！！为什么我要知道格尔曼告白被拒绝这种事情啊！！！是觉得我合适吗！我合适被他做成符咒是吗！！！
即使事到如今她早就见过格尔曼·斯帕罗原本的样子——无论是克莱恩·莫雷蒂还是周明瑞——有些条件反射也委实难改。
而且谁会嘲笑你啊，只会佩服你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拒绝的是谁的爱！那可是！格尔曼！斯帕罗！鲁恩少女的憧憬，因蒂斯夫人的向往，玛格丽特·泰勒小姐笔下的超人气男主，令海盗们闻风丧胆的疯狂冒险家，见到他的人不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就是失去了自己的爱情……
当然，以上故事纯属虚构。佛尔思想起了自己写在开头的预警，冷静了，并无不悲悯地感慨道：格尔曼，你也有今……不是，愚者先生，我绝对没有这么想！
每次遇到这种问题，她总要多花点时间认知一下“愚者”和“世界”是同个人的本质。
伦纳德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大文豪丰富多彩的心理活动，只当她和自己一样在为“克莱恩向他告白”这件事感到惊讶。他不是很有形象地用手腕撑住额头，又叹了口气：“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不如告诉我他喜欢你。”
“……”
佛尔思很冷静，佛尔思觉得自己就应该在谈话的开头传送去星空。
可能因为她的表情实在是过于扭曲，伦纳德顿时也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不太合适，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不至于吧？”
“至于，很至于，我觉得我现在就和亚伯拉罕家族剩下的那份‘星之匙’一样，是一块完整的、随时可以做成封印物的非凡特性。”佛尔思一边抱怨，一边熟练地伸手从历史投影里薅出了一叠点心，接着又薅出了两杯咖啡，在伦纳德欲言又止的眼神中把其中一杯推到了他面前，“历史投影里没法下毒，这是休之前给我带的。”
“不，我只是在想我有多久没喝到真正的咖啡了。”
“下次请你，现在这是条件所限。”佛尔思拿起一块曲奇，然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伦纳德，把话题拐回去，“不是我说，你都觉得他可以喜欢我，为什么会惊讶于他喜欢你啊？而且要说的话，艾丝黛拉小姐的人气还是——”
“停一下停一下。”这里怎么也有艾丝黛拉！伦纳德连忙打断，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被佛尔思写成女性的自己有多受欢迎。
对方咬着曲奇哼了一声，伦纳德这才意识到她这是在打击报复，只能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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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必须承认自己蓄谋已久。
在末日真正到来之前，很多问题都被克莱恩有意识地回避，颇有一种“遇事不决先拖延”的味道。不过，事实上他认清自己对伦纳德的感情比这要早得多，只不过他不想有什么万一，这才等到了一切结束。
他虽然知道伦纳德只是看起来gay里gay气，八成从未拿朋友之外的眼光看过自己，也猜到对方可能不会立刻答应甚至拒绝，但确实没想到有这么难。
有一说一，上辈子他做了超久心理建设最后还是被其他人强行推到暗恋对象面前，结果最后也没告白，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啊这，伦纳德米切尔都怪你。
克莱恩颇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干什么，本人给的自信不行吗。
“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他慢慢地说着，指腹擦过茶碟边缘，“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这么觉得，或许是我太急了，或许，我和他之间并不需要一个恋人的定义。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样就很好了’。狡猾一点来说，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在我身边。”
作为序列之上的存在，感情姑且不论，属于人类的欲望确实被磨平了很多。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也并非真的非要一个恋人不可——倒不如说他其实没有很大兴趣，他只是在意伦纳德。
然后，也不想再骗他。
克莱恩望着茶水中映出的自己的脸，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确实错过太多了。在这些年里塔罗会早已成为了交付生死的伙伴，互相救过彼此的性命不止一次，醒来之后他也从奥黛丽那里得知了不少，好在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可如果呢？万一有哪个如果，他就再也没有让他知道一切的机会，这样的认知已经足够让他后怕。
谎言说多了就会形成习惯，即使有各种各样的客观理由，也改变不了谎言越积越多的事实。如今他终于彻底向他的朋友坦白了一切，自然不会再想瞒着他什么。
只是，如果伦纳德不愿意……他又为什么非要强迫他不可？
“我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克莱恩说，“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他真的很适合‘隐秘之仆’，甚至不太需要刻意苦修，女神看来也很有数，亏我之前还自作多情觉得和我有关。”
他不由得露出了些许苦笑：“……结果到现在，反而是我怕他过度扮演。”
阿兹克沉吟片刻，又望了望克莱恩略显迷茫的表情，无声地笑起来。
他的学生虽然很聪明，但似乎并不擅长面对自己的感情，也不擅长处理感情关系。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这方面给出建议——但克莱恩的确很聪明，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些提点。
于是他开口：“你在信里提到过的朋友不多，不过我对他印象深刻。毕竟唯独写到他的时候，你用的不是一种怀念的语气，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一定还离你很近。”
“我在你的梦境里遇到过他几次。那时候他已经对你的梦境熟门熟路，教给我不少经验，嗯，怎么说来着……‘避免被拔网线’？”阿兹克开了个玩笑，“他和那位木偶小姐总结了不少方法出来，说真的很让我佩服。”
“我意识到他就是你信里写到过的那个人，并由衷地为你能有这样一位真诚的朋友感到高兴。信徒的信仰是遥远的，虽然能帮你锚定认知，却很难帮你维持‘原有的自我’，而朋友则不同，他们的存在就是你人性的一部分，是你重要的锚点。所以，当我看到有像他那样始终相信真实的你的人在，我就确信你一定会醒来。”
“你觉得还不足够，否则你也不会向他表白。”阿兹克语气平缓地说，“你有想要告诉他，而他并不知道的事——不仅仅是你喜欢他那么简单，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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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说他不能喜欢我。”他最后说，“只是感觉挺奇怪的。”
是真的感觉挺奇怪的，而且如果克莱恩真的告诉他他喜欢其他什么人，虽然也挺叫人惊讶，但自己一定会迅速地接受，说不定还会开对方几句玩笑……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
伦纳德不禁又头疼起来，他并不希望克莱恩失望或者难过，只是……只是自己确实没有过这方面的考虑，就算答应下来，恐怕也不能给克莱恩他所期待的东西，那样他才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说到底，为什么是他啊？！虽然确实一直没看出克莱恩对哪位女性有兴趣，但也没有对男性有兴趣过啊！不如说这个人就不像对恋爱有兴趣！就连在佛尔思、不是、玛格丽特·泰勒小姐的书里，格尔曼·斯帕罗最后也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在那个故事的结尾，冒险家最后望了一眼崭新的白银城，压了压半高礼帽，独自走向城外。被他自神弃之地带出的少女从城中追出来，问他：先生，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儿？你还会回来吗？
去我该去的地方。那个身影没有回头，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这样渐行渐远。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被佛尔思写成了什么样，不过她的书实在太过有人气，最终卷出版的时候就连在教会都能看到有人翻阅，随便多听几句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个开放性的结尾引起了很大争议，但绝大多数读者都认为，这位冒险家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一定是回到了心爱的人身边——至于这个人是谁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用穿越者的话来说，这叫CP党争。
然而他们都知道，他的确只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并且没有任何人陪伴。
佛尔思看他苦着一张脸的样子，斟酌了一下：“呃，或许，他只是想表达你对他很重要。”
“那也不用告白啊……而且他可是克莱恩，塔罗会的每个人对他来说都很重要。你看，你之前晋升的时候……”
“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带上我！”佛尔思顿时觉得嘴里的曲奇都不香了，“你为什么总预设你不是特殊的？”
“因为我的确不是。”伦纳德说，“我早就不是序列八了。”还会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故事主角。
“这和序列几有什么关系？”佛尔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好吧，不说这个，就算是‘都很重要’好了，那也是重要啊，你怎么还那么能作死？我都心理阴影了，如果休像你那样我绝对会吓到失控！尤其是‘月亮’发誓他一定要在你伤好了之后再把你打到走不了路的那次——印象太深刻了。”
她的目光落向伦纳德右手那枚戒指——曾经的亚伯拉罕家族所有物，对应序列五的“旅行家”。那个时候的伦纳德还不是“隐秘之仆”，而佛尔思自己马上要前往星空，于是她用之前得到的其他封印物和老师换取了这枚戒指，并以“我不想回来之后发现自己少了个笔友”的理由强行塞给了“星星”先生。
“……那时候我有点急，你知道的。”伦纳德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讪讪地说，“那段时间他状态不是很好，天尊的影响越来越严重，我和莎伦小姐甚至没办法在梦境和他说上话，要不是女神出手干涉说不定我们会直接在其中迷失。接着我就收到神谕让我短时间内不要再进去……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所以只能在南大陆的战事上拼命。”
佛尔思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音调拖得很长：“就说你有问题了，人没了不是再也进不去了？哎，算了算了，反正都过去了……只是为什么你把他看得那么重要，却不能接受他也把你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不，这个——等一下，等一下，被你绕进去了。”伦纳德举起手揉了一下额角，“你和奥黛丽的关注点怎么都奇奇怪怪的，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问题吗？克莱恩是个把朋友看得很重的人，那当然也看重我，是这样没错啊我没有不接受？我只是奇怪他向我告白……我想想，嗯，举个例子，你就想，如果休对你告白了，你是不是也会感觉很奇怪？”
“……”佛尔思的表情相当复杂，“……虽然但是。”
“虽然但是？”
“咳，没什么。”佛尔思摇了摇咖啡勺，然后整个人往后一靠，摆了个舒坦姿势，“我只是有点同情格尔……克莱恩。但，好吧，休的话，嗯……休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也确定反过来也是一样，这是一切的前提，所以如果她对我告白，我想我最多吐槽她多此一举——之于我以为告不告白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差别，她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觉得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问题，只不过你好像在钻牛角尖，毕竟你要知道，没有比感情更难定义的东西。”她说，“总之，如果你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对他来说不一样’……那不是应该去问本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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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给他一点时间吧，也给你自己一些时间，再好好想一想。”他的老师眉眼柔和，语气意外轻松而调侃，“相信自己，也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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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这么说。
说是，这么说！
但其实克莱恩不是很知道怎么开口。而不幸的是，伦纳德也不知道。
于是他们的旅行继续着，因为没有时间限制，非常地随性悠闲。克莱恩觉得这大概算是提早过上了退休生活——反正世界和平，普通地回应祈祷也不需要本体上阵，除了还需要时时留意星空的动向之外真的没太多事情。
“生活还挺惬意？”伦纳德调侃道，“再等个几年，等旧日遗民们把互联网发明出来，大概就彻底心满意足了吧？”
那确实，简直可以复刻自己社畜时最大的理想。克莱恩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说：“如果某人答应了我的表白就更好了。”
伦纳德的表情立刻僵住了。虽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试图装作自然的样子，只是哪里逃得过克莱恩的眼睛。
和对方在一起的日子足够轻松愉快，即使他时不时还是会想一下佛尔思的话，但可能因为克莱恩有段时间没提这个了，他也就多少有些鸵鸟心态地逃避。然而眼下克莱恩又提起来，显然是没打算翻篇。
克莱恩，为什么啊——他忍不住在心底发出惨叫。
但问题还是要面对的。伦纳德揉揉鼻尖，有些别扭地咳嗽了一声：“关于这个……呃，克莱恩，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现在哪样？”克莱恩反问，语气有点微妙。
这让伦纳德颇为不自在地绞紧了手，就连措辞都小心了起来：“就，你醒了，回到了家人身边，末日也过去了，我们能像这样普通地见面、聊天，甚至一起旅行……已经好到我偶尔都会怀疑自己在做梦了。”
他语气诚恳，又像是怕克莱恩不信似的补充：“我说真的。”
很好，我的良心开始痛了。克莱恩面无表情地想。现在这个情况看起来可真像我在逼良为娼。
“克莱恩？”伦纳德察觉到他的莫名沉默，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没事。”克莱恩回答，“……我只是有点生气。不是气你，别误会。”
气什么呢？其实克莱恩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能试图分析自己的情绪。好家伙，这可真是足够复杂的人性，伦纳德·米切尔，真有你的。
他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种无力感。
或许伦纳德可以无所谓自己付出并且没有什么回报，他可能真的无所谓——对他来说克莱恩醒来就是最好的报酬了。但克莱恩不能，克莱恩完全不能接受，他没法心安理得地一直亏欠伦纳德，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做对方的朋友。
可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报。而现在，他更是意识到自己无法为伦纳德·米切尔做任何事——没有要求比什么要求都更难办，伦纳德什么都不要。就像他和阿兹克先生说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能给伦纳德什么，眷顾？权柄？那都是神和信徒之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何况伦纳德也不会要那种东西。
——他说，你要记住你只是在扮演。他说，克莱恩，我们之间不需要伪装。
对了。灰雾之上的神明想，他想要我的心，可我还有一颗心吗？
在一切结束之后，神明伸手抚向曾属于人类的心脏的位置，然后祂听到了心跳——是的，祂仍有一颗心脏。曾掩盖在层层面具下，在与神性的拉锯中历经磨损，拼尽全力才保留下来的真心。
于是祂、他，走下了神座，来到了人间，想要把心交给自己最重要的友人。
但他也不要。
“那，也行。”
在漫长——至少伦纳德觉得很漫长的沉默之后，克莱恩突兀地开口。伦纳德愣了一下，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我还欠你一个愿望。”他听到克莱恩轻飘飘地说，“之前许的不算数——你总是替别人许愿，替我、替帕列斯，可那都不是你自己的，所以不作数了。”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可以实现。我会像以前一样和你相处，和你做普通的朋友，也不会再说喜欢你。我甚至可以偷走你的记忆，然后让奥黛丽给我做心理暗示，让我自己也忘掉这件事。”
他语气平淡，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如果这真的是伦纳德的愿望。如果这真的是伦纳德的愿望，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实现？总不能说着不想亏欠对方，又继续做违背对方心意的事情——就说他现在难道不是切实地在让伦纳德为难？
伦纳德的表情有点呆滞，很快又转为了震惊，他张了张嘴，但又很快闭上。过了一会儿，他露出有点恍然的神情，紧接着就皱紧了眉头。
而克莱恩安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催促。
其实还是有点遗憾的。克莱恩想，我应该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不过做人做神都不可以恋爱脑，大清亡了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还能有谁和愚者先生说神生没谈过恋爱不完整不成，所以也还好吧，而且伦纳德又不是和自己绝交，就像他说的，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真的。
“……这怎么可能。”
他听到伦纳德说。
“我怎么可能许这种愿望。”对方的声音有点闷，“我怎么可能让你自欺欺人？”
怎么可能啊。如果喜欢伦纳德的克莱恩是真实的，那他怎么可能许下一个愿望让克莱恩“不要做自己”？
啊这。
这会儿发愣的轮到了克莱恩，他的神情在惊讶和迷惑之间犹豫了两秒，随之又好笑起来。
他极为复杂地叹了口气：“算了。”
“……？什么？”
“没有，只是挺挫败的，所以我放弃了。”
饶是伦纳德也没想到这个展开，挫败？挫败什么？等一下克莱恩放弃了？放弃哪个？放弃让我忘记还是放弃追我？我，我是应该开心吗……好像也不是很开心……他一时语塞，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啊，那……”
“闭嘴，我不是说放弃追你。”克莱恩没好气地打断他，“随便了，没想过的话从现在开始想，想过了还是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时间很充裕，我等得起，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
伦纳德越听越不对劲：“等一下，我没有不喜欢你！”
“喔那就是喜欢？”
“……克莱恩！”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说得对，我不该自欺欺人，我也不想自欺欺人。伦纳德，你猜当初我为什么要给你‘星星’？”
啊？伦纳德茫然了两秒：“那不是我抽的吗？”
克莱恩飞快地摇头：“不是，我给你的那叠牌全都是星星，你怎么抽都不会抽到别的。”
伦纳德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虽然他倒也不是很介意，可能换个场合会忍不住吐槽克莱恩的恶趣味，但对方现在说这个，显然是有什么自己想不到的理由在。
于是他安静地等克莱恩说下去，却看对方把目光转开，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你、或者说值夜者，对我来说就是星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引路人。我再也回不去廷根，甚至不能回头去看，而你不同，你同样离开了那里，甚至还找到了我——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不能停下。”
“我不能停下，而你从来没有任何必要追着我走。我知道你也不是一个喜欢改变的人。”他说，“可你还是追上来了。”
那遥远的、曾以为自己只能沉默注视的星星，就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他明白自己不能触碰，于是假装看不见，继续往前、往前——直到那过于仓促的旅途走到了终点。
星星还在追逐他。追上笼罩他的黑暗与孤独，追上他在拉锯中无数次处于迷失边缘的自我，即使自己也站在悬崖边，还愿意把所有光都给他。
真的很挫败，他都快说服自己了，怎么又给伦纳德激回去。
克莱恩抿了一下嘴唇，把目光转回。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但我还有可能喜欢别的什么人吗？你就是特别的，就是不一样的，不是你也不会是任何人了。”
或许平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常态，但伦纳德还是清晰地从中听出了情绪——一些他也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情绪。
“不明白的不该是我吗，伦纳德，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做那么多？”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质问，只是克莱恩说得太不像质问了，以至于伦纳德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回答。
伦纳德有点混乱。说真的，冲击有点大。
他确实追着他走了足够久，始终把对方作为一座灯塔，作为一路上最清晰的光亮。这也足以让他对路上的波折毫无所谓，那些代价，他想，那些代价算得了什么呢？克莱恩比他付出得要多得多。
而如今他已经离他足够近，也不觉得自己还需要什么了。但克莱恩是怎么看他的？前同事，塔罗会的一员，他的朋友，也许是最亲密的之一、也许。克莱恩说喜欢自己，他是想要一个恋人吗？可为什么是……
他想起佛尔思说，你为什么总是预设——预设你不是特别的那个？
伦纳德回答，因为我的确不是。
但这不是克莱恩的回答。
而克莱恩长久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依然难以辨明。
“好吧，其实我知道。”他有些干巴巴地说。
伦纳德猛然抬起头。什么？……克莱恩偷了自己的想法？但自己好像没有缺什么记忆啊？何况他还混乱着，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答案。
“我知道你一直后悔，一直不甘心，一直觉得自己理应做到更多、保护更多的人，所以才一直拼命。而我是一个意外，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所以你才执着于我。”
克莱恩轻声说着，嘴角挑起。可伦纳德又何尝不是他的奇迹呢。
“你为我做这么多，说到底是因为你是一个值夜者、一个守护者，而不是你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我知道。”克莱恩说，“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并且我决定继续下去。无论你要不要，这颗心都是你的。”
克莱恩干脆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把话说完：“毕竟，如果有什么是强烈的，是我想要抓住的，那就是——”
“……你。”
尾音卡在喉头，克莱恩几乎有些僵硬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伦纳德握住了他的手。
绿眼睛盯着他，又飞快地垂下去，被黑色的长发遮住一些，只隐隐闪烁着。他的双唇像是组织不出语句般徒劳地动作，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最终只有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想说我确实后悔，我确实不甘心，你也的确是我失而复得的奇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你的星星，但你的确是我的星星……你是特别的。是我想抓住的奇迹本身。
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而只能抓着对方的手不放。
他被很多人喜欢过。在已经不太想得起来的少年时代，常会有卖花的姑娘塞给他玫瑰，他会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中含笑收下，也会和教会的其他孩子炫耀，修女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无奈又好笑，说伦纳德，玫瑰可不能随便收下，但却还是帮他修剪了枝叶插在窗台上；后来他步履匆匆，想要给他玫瑰的人们叫不住他更追不上他，偶尔他会买下那些卖不掉的花，收获店主感激的目光之后却也不知道给谁，只能在那寄不出去的信里写：克莱恩，我买了一束玫瑰。
再往后他不再收到玫瑰，纵然他的外表仍然年轻，人们却只以敬仰的目光看他。他们诵念他的尊名，用深眠花点缀教堂，只因玫瑰不再与他相称。
他想他也不需要玫瑰。
但是，但是。
好吧，就算他拒绝了告白，可他永远都不可能拒绝克莱恩。
毕竟那确实是他所期待的，不会戴着任何面具的属于“他”的真心。
毕竟，他确实是他唯一的答案。
“……克莱恩。”他低声喊他，“克莱恩。没事的，我，我抓住你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克莱恩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恶狠狠地说，“你早就抓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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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尔思望着稿纸，转了转手里的羽毛笔。她伸了个懒腰，然后把笔放回了桌上。
“你写完了？”休侧过脸看她，“这次还写得挺快嘛。”
“不，没有。”佛尔思说，“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故事真正的后续不需要我来书写，我相信角色在剧本之外会有最好的结局——综上所述，我不写啦！”
……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想写了可以直说的，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玛格丽特·泰勒小姐？”
“嘿嘿……”佛尔思自知理亏，拿起稿纸稍作整理，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废稿夹里。
虽然故事的后续不会为人所知，但冒险家又一次踏上了漫长的旅途，并且不再是独自一人。
她不由得露出微笑，而后向着自己的好友转过身，夸张地摆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休，我们去旅行吧。”她说。
“好啊。”休被她逗笑了，“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和你一起去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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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故事的另一边，伦纳德忽然问道：“我还有一个愿望是吗？”
克莱恩迟疑地看着他，莫名有点警惕，心说诗人同学，你别是事到如今又要拒绝我一次。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伦纳德眨眨眼，笑了一下，接着理直气壮地朝克莱恩伸出了手。
他说，给我一朵玫瑰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