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快步走进去,踩着脚上的高跟鞋如履平地。
室内只有一盏灯,还隔着屏风流苏,影影约约让她看得见走路。
“真坐得住啊。”
王嘉琪进来就朝门口递了个目光,门外的人素来会服务,立刻就把门关好。她开始解风衣上为数不多的扣子,腰肢上先前洒过香水。
绕过两面绣样与玻璃结合的屏风,她径直走向王莲镜。
“这是澳门。你要发疯回香港去发。”王莲镜对这不速之客一见面就下逐客令。她膝上覆着一本书,刻成西府海棠模样的纯银书签在她指间缓慢转着。“自己过成什么样了。”
海棠银枝在她手里一转,花直指着王嘉琪。
只开着她身旁的一盏灯,琉璃灯罩缀着绸带,手里的书签泛着冷光。
“我过成什么样,旁人看不见你还看不见吗?”她想起来的一路上看到澳门路边出租车上的标牌,心里的苦转成唇边的笑和嘴上的剑:“你这么急着划清界限,是怕了?”
“我当然怕疯子。”
“你惹不起我,就躲着我。”她弯腰低身,把唇贴到那银海棠花上。
“世人都知道遇到疯子要绕道。”
王莲镜手指转动,海棠花裹满了王嘉琪嘴唇上的红。
王嘉琪哼笑一声,“你给我捅刀子。”她在说澳门提请的离岸计划。
王莲镜把花收回,夹到膝上的书合起来。轻轻放到桌上。她理了理长裙下摆,仿云肩设计的上衣随着动作和缓起伏,像伶仃洋温情脉脉时的水波。
“你担不起的责任,我来。”
王嘉琪看见她裙上和衣领的绣样,白牡丹连朵,银线再串成旁侧的枝叶。
“你谄媚到了这种程度。”
你连衣服都要讨好他们。
“谄媚?”王莲镜站起来,掐住王嘉琪的下颚。她指甲不特意留,陷进皮肉里也不会真伤人。她看书时戴着眼镜,靠得太近,镜片一下蹭过王嘉琪的脸。
“你最特立独行。你把自己作成今天这样。”她微微低头,擦着王嘉琪嘴角说。她唇上不着口红,只一层唇釉,粉白柔亮,很多年前她们去江南春日见过的第一朵桃花就像这样。
而王嘉琪唇上的红是广东的红色木棉,只向着高处开。
桃花擦过木棉。
“我的问题?你觉得全是我的错?”
王莲镜收回手,把木棉花推离自己:“那么你们最好快点把香港的事处理干净。否则你就是要拉着我来给你陪葬。”
“你给我陪葬?我怎么配?你最听话懂事了。”王嘉琪学着王莲镜的样子,平声细语,低眉顺眼。“他怎么舍得你。”
“别说的像别人欺负你一样。”
“难道我没被欺负吗。”王嘉琪笑着后退,“你们谁都欺负我。”
她把身上风衣脱掉,直接丢在地上。白色羊毛地毯上滴落一滴黑色。里面的挂脖黑色长裙贴合身体,后背裸露。
“你多大了?来我这里撒泼要同情吗?”王莲镜坐回她原本的位置,摘掉眼镜,像是看够了她的拙劣表演。放到她以前电影里第一句就会被卡掉的台词。
“23。或者177。喜欢哪个你自己选。”
“我要喝酒。你去拿来给我。”王嘉琪熟视无睹,她甩掉高跟鞋——黑皮红底,在黑暗里像看不见的心涌动出来两滴血。
然后毫无礼仪形态地往地毯上坐。
“你来我这里指使我。王小姐,你真是蠢得令人发笑。”王莲镜意识到错漏,“王嘉琪小姐。你的蠢让我大开眼界。”
“我要喝酒。你没听见?”她抬起脸,朝王莲镜挑衅一笑。
“只喝酒吗?”王莲镜回以温和一笑,“你这样子,我应该再给你找把剑,听你唱一段曲儿,然后直接看你去死。”
王嘉琪不笑了,瞪着眼看着天花板。眼神在故意做旧的花栏斜角上流连,又归于黑暗。
“这就是天妒红颜吧。”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红颜薄命。
“你?天妒红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王莲镜笑起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是专程来给我讲笑话的吗?”
“你真没有心。”她把桌上的东西往下推,闹脾气的猫也没有她这么一扫而空的气势。
书、汝窑茶杯、琉璃草木摆件、木制立体拼图拼出来的鸟,全部被她推下去。
“撒泼打滚的本事见长。脑子一点不长。”王莲镜坐着不动如山,任凭她在这里掀桌砸物,她只当一场狂风暴雨过境。
一点风和雨都别想吹到她身上。
“你自己过不好,就来我这里作天作地。”王莲镜看着地上滚落一片的东西,不恼怒也不笑。“你就是躲在灯光里,泡在过往里。”
而其实她们都是泡在过往的酒里的,以身做料,酿着纸醉金迷。青赤都做浮白。
王嘉琪才不理会她说的话,她说她要说的。
“他说你是莲华福地。你的福呢?”
王莲镜走到她一旁,跪坐身侧。
抱起她,把她的头移到自己膝上。
手在她头发里穿梭,王嘉琪染的白金色,王莲镜膝上留住一朵蒲公英。
“澳门比香港黑多了。”她躺着,右手抬起,手的影子投下去,像振翅也飞不了的孔雀。雀鸟指着王莲镜:“你比我可怜。你自己不觉得吗?”
“毒早就长到你骨头里了。你还一天都离不了。”
“王莲镜,你肯不肯承认,你的痛苦只有我懂?”
“是。是只有你懂。”
她们们的痛苦与挣扎只有彼此懂。
“我的骨血早碎在海上烟波里
他们以金彩奢毒来给我重塑骨骼
我的跗骨之毒你看得见
——然后你还要来再踏着我的骨头。”
她低声说着,像很多年前王嘉琪在海边听过的渔家祷歌,也像她们在教堂听过的忏悔神曲。
轮到王嘉琪说不出话。她没想到王莲镜承认得这么快。
她不敢看王莲镜。
直到一滴水溅到她眼睛上。
她突然像见了什么稀奇珍宝一样,自己脸上泪珠还没断,她就笑起来:“你、你……哈哈哈……”她像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你这泥做的、水刻的菩萨,居然还会…还会流泪……哈哈哈……”
她居然还会流泪。
她居然会为自己的话流泪。
王嘉琪坐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朝王莲镜伸出手,朱红色指甲抚上王莲镜墨一样的青丝。眼眶里流出的水混在一起,盛在她手上。
“原来你还有情啊。”木棉再次靠近王莲镜唇上桃花。
“我最恨你了。”王莲镜轻声说。
“你最轻狂、虚荣、愚蠢。”
“你只在那里,就可以高枕无忧、被人千般宠,万般爱。”
“闭嘴!”王嘉琪再喊起来:“我告诉过你了,我最讨厌毛姆。下贱男人,不配比拟我。”
“是,只有金融、繁华、所有第一的名头,才配得上你。”王莲镜像念咒一样,照着王嘉琪的心念。
“现在,这些不是你们自己放弃、错过的吗?”她盯着王嘉琪的眼睛,要从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里找到最初素衣簪花的天真渔女。“你难道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亏欠你?”
“你以为你很懂我吗?”王嘉琪挣扎起来,她站起来,又哭又笑:“我是谁啊?我能决定什么?他们想来就来,想抛弃就抛弃,我什么时候…由得过自己?”
她不是身后屏风上奔流随性的山间长瀑,她是一只东西方穿针引线绣出来的金凤凰。
“你又来了。你总觉得自己可怜。真以为自己没得选?立法,教育,信息等等,通通是你们自己袖手旁观任由发展的。”
王莲镜不是喜欢大声说话以证明是非的人,她也不喜欢情绪大起大落。
王嘉琪没说话。
“所以啊,我说你是个蠢货。”
王莲镜把垂下脸侧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皱眉又论了一遍。
王嘉琪眼眶里没流完的水顺着脸直直滑落。
印出几道淡淡的痕迹,看在王莲镜眼里,像她被推出去时候流的泪卷土重来。
“过来,我给你擦眼泪。妆要花了。”
王莲镜认命。
王嘉琪靠过去,朝她努力做出个真实的笑。
她唇上颜色斑驳,“我记得第一次是你给我涂口脂。我还记得,是你给我画的眉。”
“你念叨这些有什么用。”王莲镜的眼睛是夜晚的清池,墨色里混着幽幽的碧绿,像香港九十年前的月光。
“姐姐。”
王嘉琪靠上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