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見到她,是六小姐過世後的一個月。
失去母親的雙子被送到了本家的大宅裡。
明明是家族中最年幼的孩子,不知為何卻最得當主喜歡。
身著華麗和服的年老女人將綁著環形辮的孫女抱進懷中,雙子中的姊姊則戴著面具,靜靜地站在她身旁。
她是照顧雙子飲食起居的下人。
當主很喜歡綺羅莉,總是把這位孫女帶在身邊,直到入夜才會把她送回來洗漱就寢,於是她大多只需侍奉莉莉香一人。
即使不受當主待見,莉莉香的課業依舊繁重。基礎學科、談吐、禮儀...
莉莉香總是戴著面具,朗讀課文時,粗嘎的聲音十分刺耳。
課餘之間,莉莉香十分沉默,只是跪坐在書房中央,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她曾提議一起去庭院走走,或是讓廚房準備茶點,但莉莉香都不予回應。
若不是看到莉莉香和她的老師都能正常對話,她可真以為這孩子是天生聾啞。
大宅裡面流傳著關於雙子的不祥傳說。
她的家族世代侍奉桃喰家。她所受的一切教育都是為了完成這份宿業,自然熟知各種禁忌避諱。
年長的雙子時刻戴著面具,變得如此沉默寡言的理由,她都了然於心。
莉莉香第一次對她說話,是冬天初雪之時。
六小姐生前體弱,長居南方。雙子是在搬到本家後才第一次看到雪。
清晨,綺羅莉就拉著莉莉香跑進庭園,她們奔跑、嘻笑、互丟雪球。綺羅莉打落了莉莉香的面具,露出底下紅撲撲的臉蛋。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莉莉香的臉。莉莉香年幼,沒法整天戴著面具。提醒主人定時脫下面具也是她的職責之一。但這種時候莉莉香總是面無表情。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莉莉香笑。莉莉香撲向綺羅莉,抱著雙子在雪地裡滾成一團。這時她才猛地回神,衝進雪地,將雙子抱回室內。
她讓其他下人去做入浴的準備,接著拿了毛巾,先把雙子的身體擦乾。
「…謝謝妳。」當她撫過女孩柔嫩的臉龐時,她聽到對方低聲說道。
雙子的頭髮亂成一團,穿著一樣的衣服,從外表根本無從分辨兩人的身分。可不知為何,她很肯定向她道謝的是莉莉香。
不知從何時開始,綺羅莉越發晚歸,莉莉香洗漱完後,總會靜靜坐在兩人共用的被褥上,等待孿生妹妹的歸來。
雖然兩人的待遇天差地遠,但雙子仍舊感情深厚。
她每晚睡在兩人的臥房外,都能聽到兩人私語到深夜。
若是莉莉香堅持不睡,她便會隨侍在側,一同等待綺羅莉。
直到有一次,兩人等了一夜,直到太陽的輪廓透出地平線。綺羅莉才伴著晨曦回到了臥房。
她站在兩人面前,神色冷峻。明明面前站著的僅是一名幼兒,下人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這時下人注意到了她和服腰帶上的金色流蘇。
這是百喰當主的標誌。
時光如梭,雙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十六歲那年,她們決定離開本家,到南方就讀高中。
她負責幫兩人收拾私人物品。期間,莉莉香突然走了進來,坐到她身旁。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起身向她致意,卻被莉莉香按了回去。
「這個給妳。」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小香囊。定睛一看,是寺裡求來的平安符。她將香囊置於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又開口道:
「臨行照例去寺內祈福,順便求的。」
她愣愣地望著對方臉上的面具,消化著少女的話。還未等她開口道謝,莉莉香便起身離開了。
她拿起香囊,感受布料在指間滑動的觸感,心頭開始發酸。
高三的寒假,莉莉香回了本家一趟。
之前綺羅莉有回來處理幾次家務,她像小時候一樣伺候對方的起居,僅僅是站在對方身前,她便了然。
這次她總算以莉莉香的身分回來了。
莉莉香沒有戴面具,可僅僅是放下一頭銀髮,人們便知道她的身分。
待在本家的這幾天,她形影不離的跟著下人,觀察對方如何處理家務,如果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便會開口詢問。
莉莉香這幾天和她說的話,比之前的十二個年頭加起來還要多。
臨行前夜,她總算忍不住開口問道:
「大人,雖然知道小的不該多問…但您最近有遇到甚麼好事嗎?」
莉莉香沉默了一會才回答:
「我…遇到了一個人。她給予我支持和陪伴。我也想回報她。可我是受詛咒之人。綺羅莉的性格乖戾,即使我們感情親密,和她建立的關係也絕非常態。思來想去,過去曾經真心為我著想,將我放在心上的人,只有妳而已。」
她張開雙臂,抱住了兩鬢發灰的下僕,輕聲繼續道:
「我想和那個人一起生活下去。當我想要回應那人的好時,腦中浮現的榜樣只有妳一個人。」
她將手搭在對方的腰上,眼眶泛淚。
這是她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
雖然下人不該有私情,但她一直以來都是心疼莉莉香的。
她的立場不允許她有任何表示,對於雙子,她都是極盡崇敬的侍奉。
但莉莉香知道她的想法。少女從頭到尾都把她的心緒看在眼裡。
她在雙子身上花去了大半年華,現在回想起來,和莉莉香兩相沉默對坐、在深夜等待綺羅莉回來的日子竟是如此令她懷念。
當兩人分開時,她看到莉莉香眉頭微皺,眼眶泛紅,雙脣緊抿成一線。
莉莉香像小孩撒嬌般抓著她的袖角,她卻明白對方不會再回到她身邊了。
隔年春天,莉莉香冠上了別人的姓氏。
她的名字在大宅中成為禁忌,下人只剩脖子上掛著的香囊。
每年初雪,下人的心中都會泛起惆悵。
她一直想對女孩說:妳值得被愛。妳一定會獲得幸福。至少有人是這麼祈願著的。
下人曾因無法說出這些越界的話而感到痛苦。
而現在有人站在與少女對等的位置上,每天重複著這些話。
想到這裡,下人的心裡就釋然了。
即使她從來沒有把這些想法宣之於口,她長久以來的願望仍然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