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水中下沉。就像落入了冰冷的深海。
在漫长的演化里,疼痛,成为了生命体避免危险和自我保全的一种提示。痛觉的缺乏,往往意味着身处险境而不自知、遍体鳞伤却不自觉。这是生物课上老师所说过的话。或许只是老师不经意之间提到的一席话语,却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是感情的缺乏者、痛觉的脱敏者。我时刻感受着难以承受的疼痛,却不知道那样的情感又究竟为何。正常人能分清红蓝黄绿等各种颜色,色盲患者却难以做到。在他们的眼中,世界是灰色的。而我便是那感情上的“色盲”,常人眼中的“喜怒哀乐”,于我而言就如同餐桌上的食物一般寡淡无味。我并不清楚为何人们会欢乐,又会在何时因何事而感到痛苦。
我或许,只是厌倦了。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的无味。我不明白为何人要活着,为何要读书上学。我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过,只是在那无形的指挥棒下机械地重复着我无法体味的痛楚。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曾经爱笑的朝比奈真冬不见了。她成长为了一个不会露出笑容的模仿者,模仿着他人眼中那个朝比奈真冬应有的模样。贴纸一样的温和微笑也并非映射自她的内心,只是从外部复制粘贴的而已。她的自我早就在人生的漩涡里迷失了,融化在了无尽的大海之中。
于是我就这样停留在深海里,随着重力的牵引缓慢下沉。水压和缺氧折磨着我,可是无感者是不懂得疼痛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将溺亡在海水中,消散在这片深蓝色的囚笼里。
“朝比奈前辈!”
于是海潮散去。灼热的阳光洒向了大地。树荫葱葱、虫鸣花香。这是一个炎热而普通的正午时分,而我正端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手里握着尚未打开的便当盒子。我抬起头看向身旁,同样握着便当盒子的粉色短发的女生那忧心忡忡的神情便映入了我的眼帘。
“凤同学?我没事哦。”
我轻笑了一下以示回应,后辈那副紧张的神色才稍稍隐去。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便当盒,握着筷子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笑梦好像总是很害怕我,我却始终弄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尽管我一次次地尝试过练习微笑,但那样的笑容似乎只会让她更加感到恐慌而已。或许笑梦看出了其他人没能察觉到的,隐藏在面具下的那颗空洞的心脏。
后辈的餐盒里盛放着丰盛的食物。笑梦是财团家的大小姐,饮食起居上从不缺乏讲究与细致。尽管我从来不在意食物的好坏——毕竟再美味的食物我也尝不出任何滋味,但我能认出盒子里的餐食是附近一家名贵的料理店定制的产品。
“朝比奈前辈想和我交换饭菜吗?”
见我盯着她的饭盒默不作声,笑梦会错了我的意思。但我并不打算纠正这点。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加深对凤同学认识的机会。我想弄清她坚持想为我带来笑容的那份执着究竟为何,而这也是我欣然同意与笑梦共进午餐的原因。
我打开饭盒。盒子里装着母亲精心制作的料理,并不像凤同学的那份便当一样高级而华贵,但足够营养与美味,饱含着母亲对我深沉的爱意和关怀。我喜欢母亲做的饭菜,在我十七年的人生里哺育着我,饲喂出了如今完美的、优等生朝比奈真冬的身体。我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扒拉着盒子里的饭菜。沾着清甜汤汁的肉丸、几块玉子烧和章鱼香肠、拌着酸甜酱料的清爽蔬菜和洒着芝麻粒的米饭。我夹起一块玉子烧便递给了笑梦,凤同学则开心地一口吃下,咀嚼着来自前辈赐予的美味餐食。
“呼哇呼哇的软弹,嗞噗嗞噗的甜香。好好吃。”
她笑得真开心呢。
其实,我吃不出食物的味道。我不明白什么是“呼哇呼哇”的软弹,也不清楚那“嗞噗嗞噗”的甜味。那块让凤同学快乐得手舞足蹈的玉子烧,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块足够软烂的橡皮,仅仅作为果腹之用。我不曾忘记过母亲一次又一次用我爱吃的炖菜作为我努力学习的犒劳,但她又可曾想过,我或许从来没有尝到过“我所喜爱的食物”的滋味?即便如此,我依旧摆出了早已习惯的笑脸,夸赞着她的手艺,感激着她的辛苦。于是我遗忘了“喜爱”这种感情的滋味,我终于连泪水的咸味都无法品尝。我随意地用筷子夹起食物送入口中,咀嚼、融化,凝结成恶心的混合物吞进胃里。
我本能地想要反胃。
“朝比奈前辈要不要试试我的菜...诶?前辈你...”
放下了筷子的手被后辈紧紧地握住。我艰难地咳嗽了几下,再次望向了凤同学。
“还好吗?是饭菜不合胃口?”
笑梦担忧地问。见我没有回答,她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飞快地抢走了我手上的便当盒,又将她自己的饭菜塞到了我的手里。末了。她又忽然难堪了起来,耳畔泛着几抹红晕。
这不就...不就是和前辈间接接吻了吗...
对于身旁小鹿乱撞的后辈的思绪我毫不知情,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份来着凤同学的好意。品尝着来自高级料理店的饭菜,果然与平常所吃到的食物并无二致。或许这份来自味觉缺乏者的评价十分不公,但于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无味。尽管如此,我却又莫名地感到这份料理与平常所吃的的确又有些许不同。但其中的区别或许并不是料理方式与食材的差异。
我是味觉缺乏者,同时也是感情的脱敏人。无论是味觉还是感情,反应到身体上,同样是贯穿神经的信号与冲动。我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但来自凤同学的感情,却从食物里,流淌进了我的身体当中。阀门似乎有所松动,积聚的感情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心房。我尚不清楚那种感情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但这份来自笑梦的馈赠,似乎相比于其他食物,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质。
“凤同学。我有个事情想要请教你。”
我放下了筷子,转过身看着笑梦。严肃的神情吓得笑梦差点打翻了手里的饭盒。
“诶诶诶诶...前辈想...想问什么?”
“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看我笑出来呢?”
我呢喃着。似乎是在问凤同学,似乎也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想看前辈笑出来...”
“朝比奈前辈。难道说,笑容还需要有理由吗?”
她抬起头望着我,将这一棘手的疑问又抛回了我的手中。思考着问题的答案,我凝望着那双桃粉色的瞳孔默不作声。笑容需要理由吗?似乎是不需要的。快乐是人最基本的感情,也是驱动着人们继续努力生活下去的动力。可是对我而言,笑容似乎又是需要理由的,而我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找寻不到那个可以让我笑出来的理由。
“我知道,前辈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或许是有很多自己才知道的烦恼无法诉说。”
“看到前辈难受的样子,所以我想让前辈能开心起来。”
我不知道笑容是否真的需要理由。但凤同学的笑颜,在我的面前,像花儿一样绽放。
天有不测风云。
上天或许并不在意人类的喜怒哀乐。凝望着后辈的笑容,身体却感到了细雨的侵蚀。我抬起头望向天空,太阳依旧灿烂,细雨却自顾自地飘落。是太阳雨。
我赶紧合上餐盒,牵着凤同学的手跑向了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凤同学点了一杯柳橙汁,而我则面不改色地要了一杯黑咖啡。坐在对面的笑梦听到了我的点单差点惊吓得把饭菜咳了出来。
“凤同学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呢~你还好吗?”
我浅笑着问她。
“呜呜...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前辈能喝这么苦的饮料!”
笑梦喝了一大口橙汁才勉强缓过劲来。
“呐。凤同学。”
“朝比奈前辈有什么事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在走廊里撞进我怀中的身影就这样映入了我的心中。我一直在找寻我想要的那个答案,那个名为“自我”的答案。可是我始终没有寻得。身为没有感情的脱敏者的我,被痛苦压抑、折磨着却又不知痛苦为何物。在这样的痛苦与麻木的波粒二象性中,我似乎逐渐遗忘了那个欢笑着的、并没有把我当做“好孩子”看待的粉色短发的女生。但我却又忘不掉与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这份心情到底是什么,我找不到答案。
我不知道笑容是否是需要理由的,但我需要一个笑出来的理由。我想去找寻那样的理由。
“你刚刚说,想看到我开心起来,对吗?”
“嗯。没错。”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可以笑出来的那个理由。凤同学可以和我一起找寻吗?”
我轻声请求道。强装镇定,心中却不禁忐忑。
“可以哦。”
我好像听到了太阳的声音。而在那玻璃橱窗之外。
早已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