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哥特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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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哥特式家庭
Summary
菲尔在埃米尔身旁轻声道,“总而言之,埃米尔,你要明白,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太正常;想逃的人逃不掉,能离开的人最后却兜兜转转还是会回来。你要说我们是强迫性地被成为言行不一的人,倒不如说是从出生起,我们的灵魂便被这片土地拴上了锁链。”
Note
美国中西部AU,瓜塔夫妻11个小孩,有部分人物性转。主萨卡/S罗。标题来自于格兰特·伍德的油彩画《美国哥特式》。

“老天,我不知道你在紧张些什么。” 在埃米尔第二十四次扭动车载电台的转扭之后,布卡约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又不是没来家里吃过晚饭。说真的,我有段时间觉得我妈都要收养你了。”

“你说得倒轻松。” 埃米尔翻了个白眼,松开了电台转扭,让玛丽亚·凯莉熟悉的歌声在车内缓缓响起。“我是去你家吃过晚餐,但那些简单的周末聚餐跟这个会出现二十个兄弟姐妹的平安夜晚餐能比吗!”

“二十个兄弟姐妹!哪有那么夸张!” 布卡约抱怨着,“家里的兄弟姐妹算上我也就十一个人。”

“也就十一个人?!” 埃米尔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他又开口,“那他们也会带各自的伴侣来吧?你还没算上米克尔和佩普吧?” 埃米尔重重地靠上座椅靠背,“这么一数我觉得今晚如果你家能有二十个人都算少的呢!”

前方红灯亮起,布卡约在积雪中慢慢点刹,停下了车。

他安抚地捏了捏埃米尔的手,“大部分人你都认识的呀。马丁,埃尔林,菲尔,还有加比,虽然大家不是同一届的,但怎么说都是一个高中毕业的。”

“那是因为这个鬼地方只有一所破高中。” 埃米尔小声道。

绿灯亮起,布卡约缓缓启动车子,带着笑意说道,“而你则是这个破高中出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 他对埃米尔大声的“你也是好吧!”置之不理,继续说道,“今晚你就是整栋房子里学历最高的人,所以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佩普才是全家学历最高的人吧,” 埃米尔怀疑地看向布卡约,“我记得他在安娜堡拿了两个博士呢,一个植物学,一个农业学。”

布卡约哼了一声,“佩普是个农民。”

埃米尔瞪了他一眼,“你可别瞧不起农民,别忘了中期选举的时候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当家主人。”

布卡约扬了扬眉毛,重复道,“佩普是个农民。”

埃米尔无语半晌,开口道,“佩普可不仅仅是个农民。” 埃米尔扳着手指开始列举,“他是本州拥有农业土地最大面积的农场主。他每年出口的大豆能喂饱全中国的猪。州长每届选举都亲自到他的农场上去游说选票。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巴西的国营大豆农场,不是什么县级别的小个体户。瑞士和英国的肥料商求着他买他们的产品——”

而布卡约举起手打断了他,息事宁人地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佩普自己觉得他就是个农民。”

“那他也不算是典型的美国农民。” 埃米尔试图赢回这场辩论,“真正的美国农民只会在感恩节的周末举办家庭大聚会,因为收割期在十一月底正式结束,所以那个假期的休息时间最长。圣诞节过完第二天还要干活呢,根本不会有人在平安夜大办家庭宴会。”

“这倒是,” 布卡约承认,“说起来,我们家倒一直以来都是平安夜才在佩普的农场上搞全体大聚餐,感恩节的时候则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埃米尔感兴趣地问道,“那佩普呢?感恩节的时候他就孤家寡人一个人过?”

布卡约翻了个白眼,“他抓住这个所有人都在休假的机会疯狂工作,卷死其他的农场主。”

埃米尔摇了摇头,看向窗外。此时,他们终于迎着缓缓沉进地平线的落日开进了佩普的农场。这几天的大雪覆盖住了大片大片的土地,落日的余晖反射在纯白的积雪上,倒像是重现了丰收时节黄金稻谷插满了土地的样貌。

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一路往北开,便是由红转砌成的主屋。因为积雪,布卡约不得不小心而缓慢地驾驶前行。埃米尔紧紧抓着头顶的安全把手,小声地祈祷他放在后尾箱的巧克力布朗尼不要被颠得一片狼藉。在一路颠簸后他们终于安全地开进了车道。注意到车道上已经停满了车,埃米尔紧张地开口,“我们不会是最后一个到的吧?”

布卡约一边倒车,一边安慰他,“没事儿,加比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到的,我们出发的时候他们还在高速上堵着呢。”

在摁响门铃之前,埃米尔捧着装着布朗尼的烤盘(他不敢掀开锡纸看里面的惨状)视死如归般地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布卡约,“你还有什么最后的善意忠告吗?”

布卡约提着两盆圣诞花,挣扎地试图提起手臂摁响门铃,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别谈政治?” 他摁下了那个黄铜按键,“说真的,你是个大学生,他们能指望你有多保守?如果一个人年轻时不是左派,那么他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放下一盆圣诞花,拍了拍埃米尔的背,“别紧张了,这不过是一顿晚餐。”

 

“这不过是一顿晚餐,实在不行你就当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巨大的大豆。” 埃尔林举着香槟酒杯,悄声对埃米尔耳语。

“有用吗?” 埃米尔怀疑地问,“感觉只会更诡异好吧!?” 他越过埃尔林的手臂拿起一片玉米片,试图用食物掩饰他的不安。布卡约和马丁被佩普带到书房去谈他们十二月初的巴西之旅,而米克尔亲吻过埃米尔的脸颊后拿起那一盘布朗尼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厨房里,留下会客厅里一脸茫然的埃米尔和已经开始大吃特吃的埃尔林。

“别吃了!” 埃米尔打回了埃尔林试图舀起最后一点鳄梨酱的手,“你能不能给点实质性的建议啊!”

埃尔林尴尬地收回了手,挠了挠头,“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多好吧。”他指向壁炉上拥挤的相框们,“中间的那张相片应该是最新的全家福,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认清楚我们这些同父异母,又或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抢过最后一点鳄梨酱,埃米尔忽略过埃尔林的抱怨声,走向了壁炉。他一边仔细地打量那张镀金的相框一边感叹,“真多人啊。”

埃尔林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指着照片中站在佩普右侧的黑发男子说道,“这是大哥,伊尔凯·京多安,农场里的二把手,佩普不在的时候他管事。伊尔凯在饭桌上不怎么开口,但是对我们在生活里特别照顾,” 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埃尔林感叹着说,“我最开始实操各种器具的时候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埃米尔点了点头,指向伊尔凯身旁的两个一高一矮的黑发女人,“我好像认识她们,似乎当时咱们还在中学的时候就经常看到她们出现在校报上。”

“这是大姐伯纳多和二姐若昂。” 埃尔林抿了一口香槟,“伯纳多当时是校报的总编辑,拿着全额奖学金去了纽约读大学,结果不到两年就回来了,从那时起到现在便一直在农场做会计。” 他指向那个高一点的女人,“若昂·坎塞洛,当时州立大学招她去给足球校队踢球,最后也没去成。她自己说是懒得去补习提高成绩满足校招的学术要求,但是我听马丁说,那几年整个行业大衰退,仓库里堆了几吨的大豆卖不出去,而佩普不愿意放两个劳动力离开农场,所以若昂留下了,条件是伯纳多能离开去纽约读她的新闻学。”

埃米尔盯着照片里的若昂,她略显阴郁的脸庞侧向伯纳多,而伯纳多明媚地冲着镜头笑着。她们那磅礴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流动着,仿佛要冲破这定格着的死气沉沉的画面。

“我从来不太记得我们之间差多少岁,” 埃尔林若有所思道,“伊尔凯有时感觉比我大十岁,有时又感觉他似乎同佩普一样老。而大姐和二姐就更不用说了,” 他微笑着看着照片里的女人们,“在我心里她们永远十八,是永远都可以随时随地为所欲为的高中大姐大。”

埃米尔暗暗地叹了口气,指向坐在第一排的一个梳着小辫的年轻女孩,“我倒是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

“啊,” 埃尔林凑近一看,“这是三姐勒鲁瓦·萨内,她是在东海岸长大的,你没见过她也是正常。她在农场也呆过几年,但是现在大部分时间在美国各地到处跑,见种子和肥料公司的人。” 他摸了摸鼻子,“我跟三姐其实也不是很熟,不过她跟大哥和菲尔关系好像特别好。”

抑制不住好奇心,埃米尔忍不住开口问道,“三个姐姐都是大美人,但是这风格各异的长相,母亲……?”

埃尔林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拜托,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好吧。” 埃米尔不服气地反驳,“你敢说你不好奇?”

“我看八卦才是人类的天性吧。” 埃尔林放下香槟酒杯,“我只知道大姐和二姐的母亲是那位臭名昭著的穆里尼奥律师,当时二姐决定去纽约念书也是想见见这位她们几乎已经没有记忆的母亲。至于大哥,菲尔坚定地认为他是领养的,但是我和马丁觉得佩普在东岸有足够长的历史——三姐就是个例子——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看到埃米尔不相信的眼神,埃尔林不满地转了转眼珠,“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 他看回那张全家福,指向一个剃着平头傻笑着的青年说,“我也不知道加比的妈妈是谁,硬要我说的话,玛丽亚?加布里埃尔·耶稣?”

“你知道你一解释,这个双关语就失去了它的精髓吧?” 埃米尔无语道。

埃尔林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要不要听了?”

埃米尔赶紧举起双手示意,“我错了我错了,你继续。”

“其实剩下的人你应该都认识,” 埃尔林指着照片中挤在圣诞树旁的几个开怀大笑的青年,“马丁排行老六,然后是比他小两岁的胡里安,菲尔,和我。我们三个都是一年出生的,从来说不清楚谁大谁小。” 他指了指站在佩普身后的一对年轻男女,“你可能不认识费兰,她也同我们一样大,只不过是在加州长大的,高中毕业之后才被佩普叫来农场工作,” 埃尔林点了点费兰身边拘谨地笑着的男人,“去年跟她的青梅竹马埃里克·加西亚刚刚订婚,之后说是要回加州买几片新地做牧场,结果你也知道的,现在经济形势这么差,他们最后不到三个月就回来了,现在都跟着若昂在做事。”

顿了顿,埃尔林才笑着指向一名挨着一位褐发女子坐着的更年轻一点的青年,“这就是好好先生,你的男朋友,家里年纪最小学历最高的布卡约·萨卡先生。”

埃米尔挑眼看着埃尔林,决定不再展开关于佩普是不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人以及他是一个农民同这个事实是否有任何冲突这一争论,看着照片里那个明艳温柔的褐发女人和被她挽着手臂的秃头男子开口道,“米克尔和佩普怎么看起来像是两代人?我还以为爱情滋润人,让人重返青春呢。”

“我曾经也以为佩普是通过结婚来延长寿命的,” 埃尔林干巴巴地说,“现在我觉得他是为了能有多点子孙后代照看他的宝贝土地。” 他抬头看了看壁炉上的老爷钟,喝完最后一口香槟,“差不多到点了,我们去厨房帮忙吧。我已经闻到火鸡的香味儿了。”

 

“加比!” 埃米尔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一沓白瓷盘,展开手臂拥抱身前粗眉毛的青年,“你终于到了!”

“你再不到马丁和布卡约可要把你这个月初在巴西干的那点糗事全抖露出来了。” 菲尔在长桌的另一头一边摆放着刀叉,一边笑着说道。

“什么糗事!谁在嘉年华上出了最大的丑谁自己心里清楚。” 加比放开埃米尔,紧紧地拥抱了菲尔后朝着饭厅的后面嚷嚷道。他大步走向在后面酒柜开酒的两个大笑的青年,一一拥抱后问道,“老妈在厨房呢?”

“你和小津姐再不到老妈火山就要爆发了,” 马丁捋了一把头发抱怨道。

“酒精还是饮料?” 得到答案后布卡约一边递给加比一杯香槟一边问,“小津姐呢?”

“小津在停车,” 加比尴尬地挠了挠耳朵,“你们知道我这狗屎停车技术,要是我停车,主菜还没上呢车可能就不知道滑到田里哪儿去了。”

马丁毫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你这样怎么说服佩普买新技术器械,连个破皮卡你自己都用不顺手。”

加比刚要反驳,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裹着冰雪从饭厅旁的后门闯了进来。她两只手拎着大牛皮纸袋,一双高筒雪靴哒哒地敲响着地板。她扫视了一眼饭厅里的男人们,眉毛一挑,“一个个磨洋工呢?赶紧动起来!小心米克尔一会儿收拾你们!”

加比赶紧凑上来抢着拎她手里的纸袋,“小津你来了,我带你去厨房把姜饼屋放下,老妈刚刚还问起你呢。” 于是奥列克桑格·津琴科雷厉风行地跟布卡约和马丁打了招呼,冲饭厅另一头的菲尔和埃米尔点了点头,就似一阵风一样地带着加比转进了走廊。

“老天爷,你们不是说小津姐特别好相处吗?” 埃米尔心有余悸地转头问菲尔。

“小津姐在家庭聚餐的时候总是高度紧张,” 菲尔小声地回答,“每次都跟打仗一样。我猜每个人应对我们这种家庭时需要启用的模式都不一样?”

埃米尔刚想开口问什么,埃尔林就从走廊探出头来,“刚刚接到胡里安的电话,他和恩佐已经拐进农场小路了。米克尔让你们把气泡酒都倒上,他们一到我们就上桌。”

“我还以为加比才是那个永远都是最后一个到的呢?” 埃米尔摆正最后一个盘子问道。

“特殊情况,” 布卡约跟着他后面,小心地在每一个摆好的盘子上放好圣诞配色的方巾,“胡里安前几周去芝加哥参加了全球大豆贸易交流大会,这几天才刚刚结束,结果又碰上大雪,所有航班全都取消了,他和恩佐只好连夜开车赶回来。不过据他说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呢。” 布卡约做了一个鬼脸,“我猜今天晚上他得是佩普的重点拷问对象。”

“提出异议。” 菲尔凑近了,他刚刚把所有的餐具全部摆好,“我觉得今晚马丁和埃尔林逃不掉,这个保留节目平安夜怎么能不上演?”

“又是法律意义上的亲兄弟那一套?” 埃米尔惊讶地问,“我还以为在埃尔林第一年下地干活就让大豆产量狂增之后这个事儿就算过去了呢。”

“平时是不拿出来讲了,” 菲尔笑嘻嘻地回答,“但今天可是平安夜啊!宗教节日加上过量的酒精,我堵一打啤酒米克尔肯定要旧事重提。”

“你就在这儿幸灾乐祸!” 布卡约瞪了嬉皮笑脸的菲尔一眼,叹了口气道,“但我觉得如果要是盘问小情侣,费兰姐和埃里克才是最逃不掉的。”

“爸和米克尔其实一直不太支持费兰的婚姻,” 菲尔向一脸茫然的埃米尔解释,“按照米克尔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太年轻啦,不懂得经营婚姻并且要从中生存的代价。爸更直接一点,他觉得埃里克无法让他的女儿幸福。今年春天失败的那几个牧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要我说,” 布卡约推着二人走向门厅,“佩普只不过是想让费兰姐留在农场。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我想人们也应该理解为什么他会期待他的孩子们也做出等同的牺牲。”

站在温暖的门厅和角落里跳动的火光中看着不远处胡里安艰难地在铺满雪的车道上倒车,菲尔在埃米尔身旁轻声道,“总而言之,埃米尔,你要明白,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太正常;想逃的人逃不掉,能离开的人最后却兜兜转转还是会回来。你要说我们是强迫性地被成为言行不一的人,倒不如说是从出生起,我们的灵魂便被这片土地拴上了锁链。”

埃米尔看着他沉默的眼睛,“这就是你为什么今晚不带杰克来的原因?你试图阻止尚未发生的事情?”

菲尔哼了一声,“不,我只是觉得他太蠢了,他那可怜的大脑会宕机的。我甚至觉得他都撑不到主菜就要被我们吓晕倒了。”

 

“杰克最近怎么样?你怎么没带他回来吃饭?” 佩普叉起盘子里最后一点沙拉,看着桌子另外一头的菲尔问道。埃米尔不知道这些座位是固定的又或是约定俗成的,总之年长些的孩子们坐在靠近佩普的那一头,而另外一头则是更年轻的家庭成员和他们的伴侣们。佩普左手边的位置则永远都留给此时眼中充满笑意,温柔地同他斜对面的恩佐交谈的米克尔。

“他得留在他家的农场帮忙,有新的种子要处理,他的几只母羊也要下崽了。” 菲尔嚼着牛排口齿不清地回答,“这个冬天对他们这种搞畜牧的来说不太容易。”

“这几年畜牧业的确是不好做,我听说北加那边几个百年老牧场都准备停业休整了,” 佩普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很快他们就要竞争不过南美那些价格更低廉生产更划算的牧场了。你说是不是,加比?”

加比突然被点名(埃米尔猜想他以为佩普讲起牧场是要内涵费兰姐),一下被嘴里的火鸡肉噎住,还没咳出来就被身边的小津在后背狠狠一拍,又快速地被灌了一大口红酒,没缓过劲来便半咳着回答,“没错儿,我们月初去巴西的原因就是这个国家飞速上涨的农产品出口率。他们既坐拥丰富的资源又拥有廉价的劳动力,在农产品出口市场分一杯羹是迟早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一直给他使眼神的马丁,犹豫了一会接着开口,“但其实最让我们惊讶的是这些农场先进的各种务农工具。全自动灌溉系统就不用说了,农药和肥料喷洒无人机,还有那些可以计算出来最合理的种子土地分配率的系统模型,其实都是我们可以学习的。”

马丁见佩普沉默不语,趁机接上话头,“其实这些技术不光对生态环境更友好,也一定程度上会提高我们土地的产出率,从而达成我们高出口低成本的目标。当地的农场主给我们介绍了一些他们合作的农药和肥料公司,我觉得——”

“意思就是要放弃跟我们合作了几十年的本地商户和产业是吗?” 佩普打断了马丁,语气平静地问道。

布卡约用眼神制止了马丁,缓和下语气回答,“马丁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可以开始考虑更多地把科技手段融合到我们的生产中,毕竟您也说了,如果不做出什么改变的话巴西迟早要抢走我们的市场。”

一旁的胡里安也开口,“我这次在大会上见到几个肥料公司的高管,她们说要不了几年巴西就会取代美国成为向中国出口大豆的第一大出口国。”

还没等佩普说些什么,坐在他右手边的伊尔凯便及时开口,息事宁人地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都知道中国向巴西购买更多的大豆是因为贸易战导致的关税问题,等政治环境平静下来,一切自然会回复正常。” 他又瞧了一眼一言不发的佩普,叹了口气,“过节呢,不要谈工作了。有什么问题等过完新年开工再说吧。”

正当提心吊胆的埃米尔暗暗舒了口气时,一直一言不发的费兰突然开口了,“既然知道是政治问题,为什么今年中期选举还有人投了共和党的票?我们难道被骗得还不够吗?”

埃米尔眼睛瞥见身旁布卡约突然一抖的勺子,知道大事不妙。

“费兰,谁投谁的票是个人自由选择,” 加比提醒道,“难道民主的意义不就在于每个人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吗?”

“哼,民主的意义,” 费兰无视了身旁埃里克扭曲的面部表情,不屑一顾地说,“我看这所谓资本主义民主的意义就是谁有钱谁才有选择的权利!要这么说,我支持爸不同意引进新技术的决定。如果我们带头科技化农场,整个区域的本地农药,肥料,种子,销售,等等商户都会一夜间没了工作。到时候谁管他们?政府吗?他们连修高速公路的钱都不愿意掏!瞧瞧我们选的什么好政府吧!”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州的公路和基础设施才会由私人公司竞标修建,所以跟那些蓝州的高速公路比起来不知道质量高了多少倍!” 埃尔林反驳,“没有竞争就不会有逐渐改善直到完美的产品。世界在改变,农业在改变,人也要改变。给这些本地商户足够的时间,他们会跟上新的风向的。”

“怎么跟上新的风向?在这样的大雪里吗?当他们的老板告诉他们接下来一年他们都没有生意可以做的时候吗?当他们必须得放下辛辛苦苦工作了四十年的尊严去领低保的时候吗?” 等对面的菲尔一脸惊异地看向自己时,埃米尔才反应过来在桌面上回荡的语句是自己的声音。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的意思是,世界上真的有穷人。而如果连我们都不想着他们,我不知道谁还会在乎他们了。”

一阵沉默。

长桌尽头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费兰,你说说,你觉得我们被骗了吗?” 埃米尔探出头去看,是扎着高高的马尾的若昂在说话。女人叹了口气,“有时候被骗不是最坏的事情,发现自己被骗了,但是必须得继续上当受骗,才是最糟糕的情况。这么做的原因,” 她向埃米尔歪了歪头,“就像这个小伙子说的一样——是为了得到被在乎的感受。这是一个明显的困境:除了骗你的人,没人会在乎你。因此我们自愿上当受骗。当有人愿意欺骗你的时候,至少证明你还有点价值。”

坐在她身旁的伯纳多瞧着她带着笑意回应,“那你今天早上被我和勒鲁瓦骗着去田里收了三个小时的保温薄膜的时候你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了吗?”

伴随着一阵笑声,饭厅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布卡约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埃米尔冰凉的手,“跟你说了没事儿的。”

“是因为我是天真无知的大学生还是因为我是你男朋友?” 埃米尔虚弱地回应。

“因为伯纳多知道你也读的是新闻系。” 布卡约冲他眨了眨眼睛。

 

“我读了你们报纸最新的一期,你写的很好。” 米克尔一边递给埃米尔一盘装饰好的冰淇淋布朗尼一边说。

埃米尔没有接话,反而盯着米克尔漂亮的红色指甲好一会儿,最后鼓起勇气说,“我知道您要离开农场了。” 见米克尔没有回应,他继续低着头说,“来的路上我报社的同事发给我了一份那家瑞士肥料公司的年报,上面的人事报告里说新招的高管里有一位阿尔特塔女士。” 他注意到那双拿着切布朗尼的餐刀的手抖了一下。

“埃米尔——” 米克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说什么,就被冲进来的埃尔林打断了。他一脸歉意地看向米克尔低声说,“佩普把胡里安和恩佐来来回回地拷问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您去解解围吧,我看他们要撑不住了。”米克尔叹了口气,拿起两碟甜品走出了厨房,留下厨房里两个尴尬到不敢对视的人。

“我——”

“我——”

两人相视一笑,埃尔林大声说道,“好啦,埃米尔,就这样吧!我还不了解你——”

“是我太激动了。” 埃米尔不好意思地说。

“只是政治罢了!谁在乎啊。” 埃尔林摆了摆手,“离我们那么远,不值得为它闹矛盾。”

埃米尔没有接上话头。

埃尔林正了正色,开口道,“我是来找你说正事的。我和马丁打算明年春季播种完就离开农场。”

埃米尔愣住了。

“不论佩普会不会改变他对新技术的看法,我们都打算离开。” 埃尔林接着说道,“马丁拿到了一个在加拿大萨省的工作机会,那是个矿业公司,专门从磷矿里提取磷肥。在未来需要提高土地生产力的时候,我们想肥料或许将成为关键。所以我和马丁打算去那里闯一闯,学习一些新东西。” 他腼腆地笑了笑,“我还报名了当地的一个社区大学,打算重新回到学校再学点东西呢。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你和布卡约。是你们帮助我们坚定了离开的决心。我想,世界这么大,哪儿没有土地呢?哪怕是农民也可以过很多种不一样的生活。”

 

“弥撒也可以有很多种不一样的做法。” 勒鲁瓦放下了电话,“既然积雪阻断了去教堂的路,那么我们可以自己在家里做平安夜弥撒。”

“真的可以吗?” 菲尔一脸怀疑地看向她,“我感觉要是在平安夜让上帝不高兴的话会增加我下地狱的几率。”

“这点你不用担心,” 勒鲁瓦哼了一声, “早在你连续五年在平安夜收到煤炭的时候你跟主就没缘分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煤炭袋子是你放的!” 菲尔大怒。

“我一直以为那些是费兰放的!” 胡里安在一旁惊呼,“我和马丁有一年半夜起来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了偷偷摸摸的费兰拿着什么东西往壁炉走!”

费兰跳了起来,声称一定是胡里安看错了,同时把矛头指向了加比,宣称加比每年圣诞节早晨手都是黑的,谁知道他前天晚上去干了什么。

关键时刻还是米克尔站了出来制止了即将爆发的大战,她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好了,勒鲁瓦,就由你带领大家开始祷告吧。” 她又看向忿忿不平的菲尔,“菲尔,你不用担心,主爱你,因为祂必须这么做。”

勒鲁瓦清了清嗓子,趁着米克尔在佩普旁坐下时用嘴型得意洋洋地冲着一脸不满的菲尔低声说,“主可能不偏心,但米克尔可是偏心我的。”

菲尔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勒鲁瓦便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后虔诚地开口,“我们在天上的父,全能的造物主,我们请求祢的恩典,褪去我们的骄傲。祢的宽恕,消除我们的疑虑。最重要的是,主啊,我们请求祢的爱,抚慰我们度过至暗时刻。愿我们无论面对什么,在您神圣的恩典下我们将拥有勇气和一颗敞开的心。阿门。” [1]

在一阵轻声的阿门声后,佩普举起了双手,一只手牵住了他左边的米克尔,一只手牵住了他右边的胡里安。埃米尔看着这个一脸疲惫的男人,不禁可怜起他。这样一个又自负又自傲的男人,还不知道他无比依赖的妻子和最为自豪的孩子们已经打算离开这片他视若生命的土地了。或许他才是最需要勇气和一颗敞开的心的那个人。心在何处,珍宝在何处。[2] 但是对于佩普来说,埃米尔一边握住他身边埃尔林和菲尔的手,一边冷漠地想到,当他的珍宝离他远去的时候,他的心还能留在这片土地上吗。又或者像是菲尔所说的那样,他被锁链拴在了这片坚实的土地上。这份沉重的爱令这些漂浮的灵魂戴上锁链,使得他们得以在金黄的大地上相遇,也使得他们如同农作物一般生根延展融入进这片土壤。他们是他们自己洗礼的奴隶。[3]

“……我们每天所需的食物,求祢今天赐给我们,” 此时佩普已经带着大家开始念起了主祷文,而埃米尔一边轻声念着一边悲哀地想到,难道主赐予我们终有一日将会收回?他烦躁地抬起头,继续跟着大家念道,“赦免我们的罪债,好像我们饶恕了得罪我们的人;不要让我们陷入试探,救我们脱离那恶者……” 埃米尔突然对上了对面布卡约的眼睛,布卡约愣了一下,随后偷偷地冲埃米尔眨了眨眼睛,仿佛一切所发生的,即将发生的,都不会使他烦恼。看着一脸傻乐的布卡约,埃米尔突然平静了下来,他随着大家举起双手,当最后一声阿门沉入空气中,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柔和地沉了下来。

我想离开,他平静地想到。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吸走一切生命的土地。我想去纽约,去西雅图,去伦敦,去都柏林,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留在这里,只要不是失去自我失去良知,只要不是麻木而又痛苦地下沉。但是这片土地永远不会离开我。他苦涩地想,我生长在这里,而当这片土壤吸取我的生命的时候,它也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滋养我的痕迹。我恨它腐朽和破败,但我更关心它,爱它那顽强的,粗鲁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永远也无法离开它;那条锁链也拴住了我的灵魂。

但是没有关系,埃米尔一边站起身向米克尔和佩普道别——他们得在下一场暴风雪到来前赶回市中心的公寓——一边想着,一味地幻想和否认只是徒劳,通过行动去做些什么才会带来些许的宽慰。或许我们永远无法得到幸福,但是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也许我们会得到暂时的心灵上的满足和平静。

“总之,解脱是没法解脱的,” 埃米尔冷静地在车上对布卡约说,“生活的底色是痛苦,而幸福则不过是奢望罢了。”

“什么?” 布卡约隔着巨大的暖气声睁大了双眼问道,他们停在离开农场的小路中间,远处高速上的铲雪车缓慢地移动着。因为室外极低的温度,他们不得不在上高速前停下车子,让发动机先运作一段时间,同时把暖气开到最大,企图提升车子的温度。

隔着恼人的发动机声和暖气的呼呼声,布卡约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生活和幸福?”

埃米尔看着布卡约,他温柔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埃米尔,仿佛他刚刚错过的是教皇的祝福。

于是埃米尔眨了眨眼睛,轻快地开口,“我说,我新年的愿望是能和你一起过幸福的生活。”

 

“是不是很老套?”

“你知道的,我喜欢老套的东西。”

于是,在平安夜的午夜,他们坐在红色皮卡里接吻。

 

 

 

 

 

 

[1]: 出自Don’t Look Up (2021) 中Yule的餐前祷告词。

[2]: 马太福音6:21。

[3]: 最后一句话摘取阿蒂尔·兰波的《地狱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