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是在珠宝店里遇到的伯远。
她进来挑珠宝,长指甲不自觉地戳玻璃柜。店里只有一个店员,正在我身后拿笔比划位置,看见她只能陪笑让她先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伯远从琳琅的珠宝里抬起眼看向我,我愣愣地和她对视,心跳突然平稳下来。订书机的声音打破片刻的寂静,细小的疼痛传来,像蜜蜂蛰到耳朵上。
右耳迅速发肿,膨胀,我把眼珠转到一个诡异的角度,终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发红的耳朵,和一枚很小的银色耳钉,耳洞枪是订书机,耳钉是订书针,只是订的对象从纸变成耳朵。
店员绕到另一边给我打左耳的耳洞,伯远也走过来,到我身边站定。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一句话都提到嗓子眼了还说不出口。我正襟危坐,哪里都不敢动,只有眼珠会转,转到她的脸上,看到右耳上一只做旧的长锥耳夹,左耳没有。
左耳也是啪嗒一声,摁下订书机,耳朵上多出一枚小小的耳钉。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才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不礼貌的打量,被店员一句“我们这里无菌穿耳,要试试吗”吓得直摆手,转过头去挑珠宝了。
她一直在婴儿佩戴的珠宝旁边徘徊,恰巧另一个店员回来,靠在玻璃柜上给她讲解,把每种样式的长命锁吊坠手镯背后的寓意吹得天花乱坠。我结完账路过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对我说:“你的耳钉真漂亮。”
我说我也觉得挺漂亮的。
伯远对我笑,一种对陌生人的笑,像对着镜子练了一百遍的工整。她问我能不能和她一起挑,她想给她刚出生的宝宝买礼物。
珠宝店明晃晃的灯照到她脸上,照到连成一条线的痣上。她的眼睛很漂亮,眼皮上一道很深很宽的折痕。她的脸上也有很多这样的痕迹,眼尾的皱纹像在水里摇曳的金鱼尾。
我想拒绝她无厘头的要求,话到嘴边却成了“好”。我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和她一起听店员絮絮叨叨地介绍。晚上要交的ddl让我不安,我打断了店员的话,随便指了指一个:“这个挺好的。”伯远凑近看,她好像有点近视,眯起眼睛去看。店员顺势把东西拿出来给她看,继续讲解一些子虚乌有的寓意。
伯远下意识敲玻璃柜,绿油油的指甲在灯光下折射出一条亮光。她凑近看那块银手镯,还没等等店员介绍完就说:“就它吧。”
她去结账,我也起身准备离开。伯远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谢谢你,一会儿一起去喝咖啡吗?我请你。”
和她站一起我才发现她应该是本来就比我高一点,又踩着高跟鞋,比我高了一截。我从来没和陌生人一起喝过咖啡,可是她的眼睛总是让人难拒绝。
我说好吧,我在这坐着等你。
伯远弯起眼睛,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说:“走吧。”
2.
去了一家贵得离谱的咖啡厅,我对她的刻板印象变成了“有钱的贵妇”。我点了一杯咖啡就合上菜单不想再让人破费,伯远倒是大方,还点了两块小蛋糕。
这里的咖啡比别家的贵一倍,但我觉得没好喝到哪去。我边咬吸管边听伯远说话,她先告诉她的名字,单人旁一个白,远方的远。我说这一听就不是真名,她只是笑,又露出一点独属于她这个年岁的痕迹,意外的风情。“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伯远边搅咖啡边说,冰块沉在玻璃杯最底下,被她搅得晃动,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仔细听咖啡厅里全是这种声音,嘈杂的,没意义的声音,打发时间的无聊和面对不熟的人的尴尬搅合在一起,就像搅合冰块和咖啡,在冷气里硬要它们融为一体。
“我不随便告诉别人名字。”这是真的,我不想告诉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名字。
伯远也不追问我,只是搅拌。她一心都扑到满杯的冰块里,小蛋糕上来的时候她才抬头看了冰块外的世界一眼。
她推给我一块蛋糕,自己拿勺子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覆盆子慕斯,伯远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抹了口红的嘴唇,粉色的奶油沾在上面,她伸出舌头舔,舔掉奶油的同时也舔掉一点口红。很快她的嘴唇就变得斑驳,像一面红墙壁,簌簌地往下掉墙皮。
按理说是没有一点美感的,但她掏出镜子开始补妆的时候我竟然有点遗憾。
补完妆伯远就不舔嘴唇了,有时候舌头伸出来想要在嘴唇周围转又紧急收回,像小狗。我被自己的比喻吓了一跳,这个形容怎么说来都不合适。
她开始和我说话,向我提起她不满月的孩子。一层厚厚的阴霾糊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流出悲悯的颜色。伯远说她买了很多的儿童绘本和识字卡片,每天都读给她的宝宝听。我听到这里塞满蛋糕的嘴里发出一句含糊的“真好啊”,伯远停下来看我,皱起细长的眉。
“我说真好,做你的小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她温柔地笑,眼睛外的鱼尾又露出来,“谢谢你。”
咖啡厅里的人来来往往,门口的风铃一直响。伯远和我说了好多话,我也搅咖啡,冷气再冷也比冰块热乎,那几块冰终于融化进咖啡里,我喝了一口,还是浓得喝不出水味。
换作别人和我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肯定在五分钟内就坐立难安了,但伯远不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像摇篮曲,并不是说我真的昏昏欲睡,而是很像妈妈。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悬在头顶,我好像能看到她跪在婴儿床边上念绘本,唱摇篮曲,一只手摇床一只手拿绘本,纯白的睡衣长裙半铺到木质地板上。
“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伯远很抱歉地朝我笑,我说没有关系,眼睛又飘到她的脸上一排的痣,冒号一样的点,艳得离奇。
她把二维码调出来给我,“谢谢你听我说话,加个好友吧,现在我要回家啦。”
我迅速拿出手机扫她的二维码,在滴一声通过后她站起来点了点头,和我说“拜拜”。我边吃没吃完的蛋糕边回味她的神情,她脸上有太多惊喜,五官是,表情也是。她似乎有很多张的脸,很多张的面具。
不想了。我吃完最后一口,飞奔回家去赶我的作业。夏天的风吹到我脸上,我突然想到她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丈夫。
3.
伯远后来约过我几次,地点在高档餐厅和路边摊游移。我发现她特别喜欢吃东西,她脸上厚重的悲苦只有在食物的香气里才会短暂地消失。
我们吃过几块钱够买几十串的垃圾食品,也吃过淡得尝不出味的高档菜品,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一个不在她的圈子里、没有渠道把她的秘密告诉她熟人的朋友。
此刻我们正坐在夜市大排档外面的塑料椅上喝酒,我把启子往盖上一撬,咕噜咕噜的气泡争先破掉,我豪情万丈地给自己满上,却看到伯远犹豫的神情。
“我酒精过敏。”她的解释是往热锅里泼冰水,咕噜咕噜冒的泡顿时消失。我觉得无趣,一口一口喝冰啤酒,气泡带来的刺激冲淡了辣味。她给自己倒白开水,端起杯子往吊灯下照,“干杯!”
我和她碰杯,伯远细细地呡了一口,说:“你可以把它当成白酒。”她那杯白开水还冒着热气,白雾竖着上飘,灯下更明显。
好吧。我答应她,我们吃了一盘又一盘,从门庭若市吃到门可罗雀。我们又说很多话,我也会和她谈起困扰我的学业、人际交往关系。伯远总是很认真地听,她很少发表意见,宽容和理解全都躺在她温柔的眼睛里。
电话声响起,我下意识看了眼我的手机,还黑着屏。伯远已经接起电话,神情一下子黯然。她脸上的那种苦又浮现,是一种知道自己应该幸福但并不幸福的苦。她说好,她马上回去。挂了电话,她便急匆匆拿起包,“对不起啊,我老公在外面喝醉了,我得过去把他带回家,下次请你吃饭。”
我点头表示理解,目送她伸手拦下的一辆出租车飞驰而去,才从塑料凳上站起来去付钱。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准备翻墙回学校寝室,伯远在车上发消息给我,说到时候去她家吃饭,她做菜给我吃。白色框框后面配了一个流泪的小狗表情。
我笑出声来,让她在路上注意安全。她回复我一个小狗比爱心的表情。
很可爱。我在心里夸她的表情包。
回到寝室已经凌晨,我熟练地绕过寝室阿姨的值班,从偏门爬进去,用钥匙开了寝室的门,里面一片均匀的呼吸声。我困得不行,在浴室里都想瞌睡,热水淋在我身上,泡得我脑子发晕。
洗完澡我倒头就睡,因为懒得吹头发,枕头上洇湿一片。我感觉我整颗头现在就像一颗乱糟糟的星球,晃一晃全是水,脑袋把乱糟糟的短发压进枕头,明天醒来不知道是它发霉还是我发霉。
4.
一早醒来头发是干了,但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比出油了的味道好一点,也就好那么一点。枕头上一股洗发水浓烈的气味,但不怎么好闻,类似于洗发水变质了才会有的味道。
我去阳台上晒枕头,去浴室挽救自己炸开的头发——把我自己的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冲,胡乱抹了把洗发水。善良的室友路过我,连忙把热水卡插进卡槽,责备我为什么又用冷水洗头。
我说我热水卡又掉了。
这是我这学期第四次掉卡,浴室的出水口已经攒了我四张卡,不知道会随着洗澡水冲向何处。
吹干头发后我的头痛症状好了一点,坐到书桌前列to do list,糟糕的周末由发现自己要做的事越堆越多开始。我一抓乱糟糟的脑袋,粗硬的头发扎手,心里腾地升上一股烦躁。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从头到脚整个人都像在夏天正午的太阳下暴晒过,蔫了吧唧的,改论文改几个字就走神,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伯远细软的头发,好想把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插进去。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但我不想坐下来和我自己谈。整个上午我都在马不停蹄地做事,学习,去洗衣房拿衣服,背词,为的就是不让自己闲着。等到躺到床上饿得两眼冒星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又起来去热水房灌水泡泡面。
口袋里的手机在我吸溜泡面被烫出鼻涕的时候震了一下,我边抽纸擦鼻涕边掏出手机看,筷子没立稳,一根摔在地上。我有预感这不是垃圾短信,也不是班级群学委艾特所有人的提醒,是伯远。她问我晚上可不可以去她家,她做饭。
我心底蔓延开一丝古怪的情绪,理智挣扎着叫嚣让我不要去,可我还是答应了她,点开她发过来的实时定位。一个离我学校很远的高档小区,坐地铁过去要两个小时。伯远发过来一张照片,红红绿绿的食材整齐摆开,新鲜的菜叶上滴着水。会是很丰盛的晚餐。
我坐在椅子上思索了片刻,对面床铺传来室友翻身的簌簌声。我站起身,去寝室阿姨那里填了夜不归宿的单子。
一晚而已,伯远应该会收留我的吧。
5.
伯远家很大,有我家三个那么大。她给我开电视,自己跑到厨房去择菜。我不知道她在做饭方面这么熟练,远远看过去,绿的指甲和青菜叶子融为一体了。
她在厨房自己忙活,炖汤的时候抽空出来收拾客房,铺新被子,从柜子里拿枕头。我多次想站起来帮她的忙,都被她瞪回去看电视了。
下午没什么好看的电视剧,我环顾四周,看到客厅有个围起来的泡沫栅栏,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本绘本和几册单词卡片。我的目光不自觉被那个婴儿领地所吸引,正好伯远收拾完东西出来,我转过脸笑着对她说:“辛苦了。”不知道是我的表情太奇怪还是我的话太客套,伯远的脸出现了刹那的空白。“客气了。”她面容惨淡,嘴唇更加没有血色。
我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看到一半灵光一现想起来,栅栏里面没有小孩,那伯远的孩子呢?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被我抛到脑后,因为伯远开始往餐桌上端菜了。我过去帮她端,一盘一盘,量不多,但卖相都很好。
伯远给我开饮料,手臂上被喷了汽水。我幸灾乐祸地给她擦干净,手指碰到她的皮肤,烫的。我的脸烧起来,把纸巾扔给她,让她自己擦。伯远接过纸,慢吞吞地清理案发现场,跪下来把地上的可乐尸体也给擦了。
她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发旋,细软的头发。我想我就算伸手去揉她也不会怪我,可我不敢。
这顿饭我们吃了很久,配上冰汽水总有很多话可以说。她手上的婚戒在客厅的水晶灯下发亮,秀气的钻,很配她小小的手。伯远用大汤勺给我盛她煲的汤,淡黄色的油脂漂浮在表面,她说很营养,对身体好。
我们喝碳酸饮料也喝营养的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汤,不营养的和营养的负正抵消,等于什么都没补上。
伯远的手机一直响,她没顾上看,或者说是她的教养让她不愿意从我的废话里脱身去看一眼手机消息。我飞快结束了我的演讲,示意她可以看看消息,伯远却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说:“送你的礼物。”
我下意识做了一个推脱的动作,手刚碰到盒子的边她就推给我,我知道是推脱不了了,像长辈给小孩发红包,推来推去最后不还是到口袋里。“这不好意思吧。”我在心里想了一万种回礼的方法,也不知道能送什么给伯远,她看上去什么都不缺。“打开看看。”伯远期待地盯着我,她脸上的雾又短暂地消散了,可能是因为汤冷了,不再冒白气。
一副银色的蝴蝶耳钉,四只禁锢在银针上的蝶,生动得像下一秒会扑棱翅膀飞起来。可我最怕蝴蝶,怕它毛毛虫形态的一截身体,怕它翅膀上的粉,怕它扇动翅膀就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伯远脸上的表情比我还高兴,她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确实好看,做成蝴蝶元素的大部分东西都比蝴蝶本体漂亮得多也温和得多,弱化了丑陋的一截身体,还不会动。
“好看就戴上吧,我给你戴!”伯远“腾”得站起来,她拖着拖鞋跑去洗手间洗手,带回来一盒酒精棉片,绕到我身后开始大展身手。
她的手指是凉的,刚碰过冷水的缘故。我感受到右耳的耳钉被摘下,换上一只不熟悉的、陌生的耳钉。她给我扣耳扣,右耳变成一只完全陌生的耳朵。完整的一套流程让她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开始转移到左耳。但我的左耳不太正常,刚摘耳钉就开始流血,酒精棉片上血迹斑斑。“疼吗?”伯远比我紧张,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银针戳进耳洞一边问。“不疼。”其实还是有一点疼,发烫了。
耳朵发烫,我整个人也发烫,肾上腺素狂飙,伯远的呼吸就在我耳后,她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她和我说过她眼睛的度数不低。
脓水流到酒精棉片上,她擦得谨慎,慷慨地用了好几包棉片,其实不需要那么多。两对蝴蝶飞到我耳朵上,耳扣扣上,就这样粘上了。
我转过脸,猝不及防地撞上伯远的目光,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我能看见她脸上的标点符号。她眨眼睛,惊慌失措地,站直了身子退后几步,“吃饱了吧?那我去洗碗了。”
她说着要去洗碗,动作却磨蹭得很,像在等什么。空气里什么味都有,食物残渣的味道,新鲜西瓜的甜香,冷鸡汤的味道,还有一股不知名的气息,来错了季节似的四处乱窜。
任豪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伯远停下收拾碗筷的手往门口看,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刹那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家,不能来么?哎,有客人。”任豪俯身在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穿上,直起腰来看到我,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很正常,很自然,和伯远脸上堆砌的笑不一样。我站起来朝他点头,说:“你好。我是伯远的朋友。”介绍到这里我才觉得好笑,我好像从来没告诉伯远我的大名。一开始是不想告诉,后来是忘了。
“你好啊!我是任豪。”
寒暄了一阵,任豪就进卧室去了。我在厨房帮伯远洗碗,水流声里我们俩静默无言。空气里的那股不知名的气味散了,伯远脸上莫名其妙的潮红也褪去了。
6.
半夜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枕头软得像棉花糖,我都能感觉到特别短的那几撮头发竖起来扎着枕头。
睡不着我就想喝水,起来摸索着去厨房直饮水下接水喝。找不到灯的开关在哪,我只能借着窗户外微弱的光看东西。我把整个头伸进水池里,水直愣愣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我迅速调整姿势,喝到了我吃完饭以来的第一口甘霖。
我关了水,满足地离开厨房。主卧里透出来一点光亮,透出来一点隐蔽的声音,我屏住了呼吸,那点声音越来越清晰。
水声,像舔冰棍的声音。我走近了去看,门也没关严实,屋里开着最亮的一盏灯,大概是为了模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伯远跪在任豪的腿间,伸出舌头一点点舔湿那个狰狞的器官。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吊带,遮住半个身体,身下什么都没穿,赤条条地跪在木质地板上。她动作慢吞吞的,带着一种存心的捉弄。任豪的手伸进她的头发里,一把抓起来扯,伯远疼得喊了一声,不情愿地张开嘴。
我看到伯远软软的头发垂下来,盖住她最漂亮的眼睛,她只留给我一粒冒号,和吞吐着男人性器的嘴唇。
任豪一只手插进伯远的头发里,一只手揉她的胸乳,伯远仰着脸,整个人形成一个柔软的弧度。她的身体是软的,哪里都是软的,红艷的嘴唇像要滴血的柔软,使不上劲的柔软。她跪在地板上口交的动作像一副春宫艳图,却有泣血般的悲戚。
我看不见她的整张脸。伯远看上去不太乐意,推一步走一步,任豪掀起她的吊带往上扒,她才抬起手,像还不会穿衣服脱衣服的小孩。
这下她赤裸的身体展现在惨白的灯光里,美得失真。她跨坐到任豪身上,任豪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伯远猛地摇头,说不要,不要,不可以。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脸上的悲悯一扫而光,转而被恐惧代替。任豪只能伸手去够抽屉里的东西,我看到那是一盒避孕套。
我悄悄离开了,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客房的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失眠的夜晚,我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睡着前我还在想,如果没有遇到伯远该多好。
7.
我是被厨房豆浆机的声音吵醒的,出了房门看到伯远正在厨房里榨豆浆,核桃和红枣都被榨得细碎,搅拌器不停旋转搅拌,机器搅的比人搅的狠多了。
“刷完牙就过来吃早餐吧,我做了好多。豆浆还在榨,马上就好了。”伯远朝我喊,声音吞没在豆浆机发出的噪声里。我也喊,“知道了!”拖着拖鞋没精打采地往洗手间走。伯远的形象在我心里割裂了,从鼻梁中间画一条线劈开,我有点记不起来她在今天凌晨的样子了。
那是一种混沌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美,只在夜里出没的美,白天被日光一照就消失了。
洗手间里摆着第三只牙杯,我拿起牙刷,发现不是一次性的。毛巾也不是一次性的,挂在毛巾架上有三块,有一块是干的,新拆的,还有一股独属于新毛巾的味。
按理说我应该走了,用了人家的牙杯牙刷,用了人家的毛巾,还蹭了两顿饭,是不能再没脸没皮地呆下去了。但伯远留我,说再坐会儿,再陪她一会儿。陪她的下场就是天暗了,开始下雷阵雨,我想起我晒在阳台上的枕头——过去一天了,它在那可怜地躺了一天,还霸占了一天的位置,我这时候才想起它来。
我给室友打电话,问她我枕头的状况,她自顾不暇,一阵手忙脚乱,电话那头传来衣架掉落的声音。她说我的枕头存活了,只有一小半被洒进来的雨淋湿,用吹风机给我吹吹。
伯远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枕头晒外面忘收了,被淋湿了。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介于高兴和不高兴之间,犹豫和果决之间的一种表情。“要不然你再住一天吧。”她说。“这不行,周一早上我有课。”“好吧。”我想了想,周一早上是一节可上可不上的大课,浑水摸鱼的人不在少数,我经常因为爬不起来让室友代喊到。
“可以旷的。”我说。伯远很高兴,我不理解她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高兴,因为我在,她要多做一口饭,多收拾一副碗筷,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8.
晚上还是来了。下过雨后晚霞现出来,给整栋房子镀上一层玫红色。我出房间就看到伯远在厨房做饭,烤箱的灯亮着,榨汁机里放了新的东西,一切都镀上一层黯淡的颜色,模糊遥远得像电影里的画面。
烤箱在工作,榨汁机在工作,伯远也在工作。
她烤出来一盘小饼干做饭后点心,榨出两大杯草莓汁,端出一盘盘家常菜,很简单的味道,循规蹈矩的好吃。
我们沉默很多,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回房间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易拉罐。
“林墨。”伯远突然叫我的名字,“我都是骗你的,我没有孩子。”
她头一回叫我名字,我一直以为她不记得。
我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其实我已经猜到一点,但我愿意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伯远和我说她以前怀孕过一次,流了。彼时她丈夫也就是任豪正在外面逍遥快活,回家了才知道掉了。用验孕棒检测出来的时候她买了绘本,卡片,甚至婴幼儿的衣服。因为不知道性别,她男女各买了一套。
“如果没有掉的话,现在可能已经会说话了。”
我终于知道伯远脸上那种悲悯是从哪里来,不仅仅是从她常年皱着的平眉里来。她像醉了一样喋喋不休,一句话颠来倒去说好几遍,她哭了,眼泪刹不出车得从眼眶里滚下来,沿着她的脸,掉进衣服里。她的声音没有因为流泪颤抖,还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复述她的经历。
她有做一个母亲的天赋,但是上天不让。
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比凌晨赤裸的自己更加毫无保留,她剥开皮给我看里面的血和肉,和跳动的心脏。
哭累了也说累了,伯远突然停下来,像悬崖勒马,像失灵的刹车奇迹般地修复,她站起来去洗碗,一句结束语也没有。
伯远没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她说话,等她洗完澡拿着衣服进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对我说能不能陪她一起睡觉。
我知道完了,我的直觉总是很准。但我说好,和答应她以前每一次令人为难的要求一样。
我们做了,这是一个从我踏进她房门开始就会发生的必然事件。
浏览器教了我很多,但我还是把伯远弄得很疼,她赤裸的身体贴在我身上,像水蛇一样的毒艳。她温柔地和我说没有关系,包容我的横冲直撞。我想到古时候勾引人的妖,不也是先把自己裹得跟田螺姑娘似的。
伯远后来累得眼睛也睁不开,斜斜地躺在床上,呈一条弯曲的斜线。我过去撑开她的眼皮,说:“伯远。”
“嗯。”她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
“我叫黄其淋,颜色的那个黄,不是冰淇淋的淇,是其实的其。”我不死心地说,“你记住没有?”
伯远不理我。
我关了灯躺到她身边,生气地睡着了。
9.
“起床了,林墨,起床。再不起床你下午的课也赶不上了,快点起床。”伯远拍我的脸,我其实在她喊第一声的时候就醒了,但是我生气,我不要理她。而且我下午也没课。
“林墨!再不起床就掀被子了。”
我心想你掀啊,又不是冬天,大夏天的,冷什么。
我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正想睁开眼睛偷偷看看的时候,伯远叹了口气,说:“黄其淋,黄色的黄,其实的其,冰淇淋的淋,对吧。”
“你答对了!”我腾地坐起来,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伯远笑了,这次她脸上没有任何别扭的表情,也没有阴霾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