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5
因为有了盼头,潘展乐后面的日子过得都很兴奋,值班结束加班加点开始提前完成年后的巡诊任务。岩罕被他的亢奋累得够呛,他抱着疫苗的纸箱气喘吁吁:“小潘医生,你不能因为精力太充沛无处发泄拉我下水啊!”
同样大小的纸箱,潘展乐抱着仿佛毫不费力,回头看着一脑门汗的岩罕:“不是我精力旺盛,是你缺乏锻炼,从车上搬到人家寨子这才多少路。”
“快一公里路呢我的哨哆哩啊——”岩罕哀嚎,“要不回去再给你扎两针平静一下得了。”
潘展乐仿佛没听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生硬地扯开话题:“对了,下个月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和玉香也要照顾好佳佳……”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给猫起名叫佳佳,很孙老师有关系吗?”不提还没事,一提岩罕就好奇了。
潘展乐没回答,倒是连耳朵都红了,岩罕纳闷,有关系也没关系,怎么不说话了呢?他也不好再追问,跟上潘展乐的步伐。
和潘展乐兴致高涨相反,孙佳俊原本充沛的情感随着入冬在逐步衰减。首都的秋天短得就像是按了下高速快门,咔嚓一眨眼就入了冬,整个华北平原仿佛找不到一片绿色的叶子,树木只剩枝干还挺立在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中。从西南近乎长夏的热带回来,每天上下班面对光秃秃的枝桠,加上越来越短的日照时间,孙佳俊难免情绪低落。有天晚上他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颗长在北五环路中间的芭蕉树,明明需要温暖的空气和充足的水分,结果在立交桥上吸尾气。醒来他竟然觉得这个梦并不算太离谱,好像大半年的南国生活让他真的变成了需要大量光照的植物。
除了日照不足带来的萎靡,还有一个坏消息让孙佳俊苦恼。温室建设工作的期限从明年3月提前到了春节前,所里的领导希望温室能在年前竣工,并且部分对外开放参观。装修的事本他们管不着,但工期陡然缩短,建筑院和工程队都提出了新的方案,对应的,他们也要调整展出植物的种类,日程表上突然多出莫名其妙的会。
建筑院有外籍建筑师,开会点名还要喝咖啡。平时招待放茶叶的白瓷杯里换上了咖啡,会务端着托盘,一杯杯放在与会人员面前。洋人爱喝咖啡又受不了苦味,一块块往里加方糖,咖啡混着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弥漫开来,温室还没造好,暖气过足的会议室倒是成了催生困意的温床。会议是午饭后开始的,不知不觉夕阳已经照了进来。孙佳俊看着方糖像跳水的小人一样跌进棕色的液面出神,老外用小勺搅动方糖融化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汪顺敲敲他面前的桌子示意他集中注意:“想什么呢?”
孙佳俊打了个哈欠,凑到他耳边:“没什么,就是想知道这会什么时候结束。”
汪顺苦笑,也和他咬耳朵:“我也想知道啊。”
“你现在进不进实验室无所谓,”孙佳俊看苗头这会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实验室里的种子可等不及。”
“你就这样顶撞领导?”汪顺话虽如此,也没有真责备他的意思,反而安慰起来,“再坚持一下,你现在要是走了后面更苦,比咖啡更苦,这无非就是先苦后苦的事。”
“人家都是先苦后甜,怎么到我这里前后都苦了?”孙佳俊叹口气,又打了个哈欠,困得泪汪汪。
设计方当然也有国内的建筑师,他捕捉到了孙佳俊的愁眉苦脸,忍不住打断工程队大哥滔滔不绝的抱怨:“人家研究所的同志都快急哭了,你们还好意思说自己的困难?”
孙佳俊刚想要反驳“我没哭”,建筑师示意他别出声,继续说:“现在研究所的领导有要求,我们图纸也改了人家预算也加了,工程还在进行时呢,你们又没什么需要返工的地方,是最没有资格找借口的。”
工程队大哥愣住了,他没想到设计院的同志会如此不留情面,话也是越发不客气:“你屁股朝南坐不愁吃穿当然什么话都能说,我们自己干工程的每一分挣的都是辛苦钱呐。”
其他同事小声地把建筑师的突然发难传达给老外,连老外都没想到中国同事还有这么不委婉的时候,让翻译再强调一下新图纸的合理性和便捷性。工程队大哥跳过翻译,直接用蹩脚英语比划着说:“NO!干NO了!”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孙佳俊在心里偷笑,趁着建筑院和工程队两方扯皮,和汪顺打了个招呼溜出了会议室。从行政楼出来孙佳俊轻松了些,冷空气往鼻腔里钻也比在会议室里闻洋人用来掩盖狐臭的古龙水强。他回实验室的时候同事都已经回家了,离设定的种子浸泡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这阵忙得脚不着地,孙佳俊都没什么个人的时间,这半个小时就像是偷来的,好让他坐在椅子上,想想生活上的事:不知道张子扬这次采风回来了没,还要帮徐嘉余问他画展有没有后文……
想到这里,孙佳俊又陷入了对在Y省生活的回忆,不仅仅是因为日光充足,大概是因为没有人际上的烦恼,所以想起来的时候脑海里的画面仿佛都是金灿灿的。他自然也会想起潘展乐,不知为何,即使潘展乐骗了他这么久,他依然无法真正怨恨,他觉得潘展乐没有厌恶已经极其不容易,若不是有张子扬拜访这样的误会,他应该会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明明潘展乐比自己还小几岁,却总是想要圈住他、保护他,来展现他离开青少年世界后颇为成熟、坚定的那面,却又在不经意间展现出稚气未脱——特别是他睡着的时候,好似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除了在诊室隔着帘子满怀心事的雨夜,孙佳俊见的不多,但却无法抑制地喜欢,觉得他可爱。他原本说好会写信过去,可工作繁忙一直找不到摊开信纸好好讲些什么的机会,反倒是在西南的他们率先来电。趁现在他尚有几分空闲,抓了张记录实验数据的报告纸写了起来。
“小潘医生:
见信如晤。不知你的工作是否还顺利,巡诊任务完成得如何了?离开永金村已有月余,回京后工作甚是繁忙,一直没有找到落笔给你写信的机会,没想到先等来了你们的电话。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虽然我们并没有讲太多。回来后,我需要参与一项新的工作,向你讲应该无妨,研究所将要建一座向外展示的新温室,日夜在培植那些需要供人参观的植物。时间紧任务重,个中有诸多不便,令我更想在永金村的日子。尽管首都已经供暖,但我还是留恋在西南时自然的温暖,这种暖是湿润的。首都的冬天对南方人而言总有些难熬,你应该也是明了的。
抱歉,我好像净在说些丧气话,我想应该也是有好消息的。比如刚才,我从一个无聊的会议上溜了出来,回到实验室,偷得种子还没完全泡发的空闲,突然想向你写信。连信纸都没有,只好用报告纸。
我确实有些想你,这是我曾经向你保证过的。你是否……”
写到这里,孙佳俊犹豫了,他想问潘展乐有没有想他,却不愿如此直白地措辞。在他停下推敲时,汪顺来了。孙佳俊心里一沉,连忙把写了一半的信藏起来。汪顺脸色倒也不差,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身后还跟着刚才会上用他的倦意向工程队开炮的建筑师。
孙佳俊有些惊讶,起身问候:“汪主任,许工。”
汪顺示意他坐下:“许工说给我们设计了项目,竟然还不了解我们的工作环境,所以想来参观一下,还好你还在。”
实验室突然有外人进来,孙佳俊有些局促——虽然他工作台还算整洁。他像个新手导游似地一一介绍:“这个是显微镜,这个是玻片,这里是我浸泡的……”
许工笑了起来,打断他:“不用这么详细,就是看看你们的工作环境。其他人不在吗?”
孙佳俊抬腕看了眼表:“已经下班了。”
许工倒是自觉,大概也听出来孙佳俊话里赶他走的意思,不过大概因为和洋人一起工作太久,他下意识地抱了抱孙佳俊,在感觉到孙佳俊一阵僵硬突然意识到不妥:“不好意思习惯了,和Stefan说再见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刚才我也被Stefan抱来着,”汪顺尴尬笑笑:“不过我们这里可不一样。”
“没事许工,希望下次见到你是温室落成。”尴尬过后,孙佳俊索性讲了心里话。
“其实我们下周就要见面。”许工也直截了当,“你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工程结束前可能大家都会见面的,这段时间佳俊就辛苦一点,两头都要顾,我也会和所领导打招呼的。”汪顺开始打圆场,“现在大家基本上都下班了,许工下次过来我安排好专门的人带你参观,到时候等温室建成,你们肯定也是第一批参观的。”
见汪顺如此努力讲体面话,孙佳俊也不想计较了,毕竟刚才对方还帮自己逃脱解围,他话锋一转:“都不算第一批,应该是第零批,内部场。”
“那提前感谢了。”许工跟着客套,“二位不下班吗?如果顺路,我可以开车捎你们一段。”
“还有一些文件没看。”
“我的种子还没处理完。”
汪顺和孙佳俊异口同声。
许工自然也不好再留,孙佳俊跟着送到楼梯口,看了眼窗外,六点天色几乎已经全黑。他回到工作台前,抽出那封写了一半的信,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落笔,只好转头用镊子把种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来,一颗颗铺在纱布上。一边铺他一边想起刚才许工的拥抱,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下意识还是刻意。许工穿得讲究,连镜框和袖扣都品味不俗,身上也和洋人一样散发着古龙水的味道,他有些吃不准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离开单位的时候,孙佳俊把没写完的信带回家,洗完澡把报告纸摊在桌上,他继续写:
“你是否真的养了依旺家的小猫?依旺家的芫荽是很聪明的,晓得认主人,不知道你是不是养了它的孩子,小猫是否和芫荽一样呢?当然,也可能你还有其他事要做,那天晚上只是又在同我开玩笑。但养个小动物,陪着你和徐医生日子也会更有趣些。
那天在电话里,玉香说起麒麟果收成不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吃上?首都这个季节几乎什么水果都没有了。
对了徐医生最近好吗?还有在画画吗?替我向他问好。因为工作我都没机会和张子扬见面,若见到他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询问进展。
再次向永金村的朋友们问好……”
孙佳俊觉得心里很乱,他问猫、问水果、问徐嘉余的话,这些原本他关心的话题现在成了为了掩盖他原本的疑问的工具。他放下笔,把第二页信揉作一团,原本想要扔进垃圾桶,最后走到厨房开了煤气。他看着那页信被火舌吞没,将灰烬冲进下水道。他在想,那天潘展乐是不是也是这样把信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