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如果说要想象地球上人类灭绝以后的画面，潘展乐一定会选择眼前他看到的景象：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淙淙流淌的蜿蜒河流、布满苔藓的湿滑石块，以及不绝于耳的虫鸣鸟啼。尽管残忍的绞杀戏码每分每秒都在这里上演，但植物、动物、菌类……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里书写着自己的故事。他突然理解了孙佳俊，先前猜测他仅仅是因为被伤害了才选择离开换心情是狭隘的。
孙佳俊看着潘展乐好奇的样子，忍不住举起相机。听到快门声潘展乐转头：“偷拍我？”
“不是啦，”孙佳俊撒了个谎，“我在拍植被，你看这里的地衣颜色很特别，呵呵。”
潘展乐听他的干笑当然不信，他站定，举起双手摆好造型：“正大光明地拍一张呗，不会连一格都舍不得拍我吧？”
“我平时主要拍植物，没怎么拍过人像，要是到时候洗出来不好你别怪我。”孙佳俊忐忑，“1、2、3，茄子！”
“好啦？”潘展乐看孙佳俊放下相机跟上，“你别有压力，我这就属于‘到此一游’，到时候印出来写，’199x年，Y省B州xxx山热带雨林，与xx院植物研究所孙佳俊同志合影留念。’怎么样？”
“那要洗两张。”孙佳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松软的土地上，“我的那张对应写，’199x年，Y省B州xxx山热带雨林，与P大医学院支边队成员临床医学研二潘展乐同志合影留念。’”
潘展乐讲的时候没注意，听到孙佳俊嘴里讲“同志”，似乎有些奇怪。他尽力保持先前的相处模式不想被发现异样，也找不到话题搪塞，只好沉默地跟在孙佳俊身后朝更深处走去。原先的路孙佳俊已经走过很多次，但是为了让潘展乐的雨林初体验更好、看到更美的风景，孙佳俊决定要走一条有些与众不同的路。新路走的人更少，即使是本地人也未必熟悉。孙佳俊是有一次意外迷路才发现此处的，穿过一片凤尾竹，就会看到壮美的大瀑布。
水声从远处的树丛里传来，潘展乐很敏锐地捕捉到：“有瀑布？”
“你还真是聪明。”孙佳俊侧目，“是的，今天主要是想来带你看看瀑布，很高，上下落差能到20米。”
“差不多快七层楼。”潘展乐掐着手指换算，“大自然真神奇。”
“是啊，”孙佳俊点头，“其实我大学专业一开始不是植物保护，而是园艺。能修剪侍弄花草当然很好，现在条件好了，物流发达了，大家更愿意买花，但我总觉得好像还不够，大二的时候转系，才开始正式学植物保护。”
“原来如此。”潘展乐冷不丁问，“那你会觉得孤独吗？”
孙佳俊被他问懵了：“孤独？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潘展乐耸肩摊手，“理论学科的学习肯定比实践专业更艰难一些，要靠热爱才能坚持。”
“我也谈不上热爱不热爱的，”孙佳俊虽这么说，但聊起工作他神采飞扬，“很多事都是先干了才知道合适不合适，好在我很喜欢这个专业，几年下来这份工作对我也很好，基本上都很顺利，包括这次有机会来Y省调研。”
潘展乐听他讲这些时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真好，其实我很能理解你。”
“我很随遇而安的，你高材生，也这样吗？”孙佳俊用树枝拨开面前的一丛凤尾竹，“我们到了。”
潘展乐还没来得及遗憾没能趁这个机会多和孙佳俊说说心里话，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瀑布飞溅腾起的水雾白茫茫，潭水清澈映出一方天光，周围植物环绕，不知名的花朵盛开在形状各异的绿叶之间。
“很壮观吧。”从停车的位置到这里，两人差不多走了一个半小时，孙佳俊从包里拿了坐垫给潘展乐，两个人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他又掏出了包压缩饼干，“吃点，垫垫。”
“我不饿，再说我又不是野餐来的。”潘展乐拒绝，“我是想来看你工作。”
“观测点还要再走一长段，我还要送你回停车的地方，来不及的。”孙佳俊又摸了包无花果干塞潘展乐手里，“吃点。我在雨林里如果觉得心情有起伏会过来，一看到瀑布就让我很平静。”
“你还是喜欢平静的，是吧？”潘展乐撕开包装，确认自己当时把信烧了是对的。
“当然了，平静多难得。”孙佳俊深呼吸。
“我前面说和你一样，因为我也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继续走临床跟着我导师做神经外科方面的手术。去年实习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面对病人，特别是那些已经……”潘展乐顿了顿，认真措辞，“希望渺茫的病人。我肯定是希望我能更厉害、救更多的人，但要和他们讲残酷的事实，给了我很大压力。所以来Y省可能是一种逃避？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吧。”
孙佳俊沉默地聆听，他听得很认真——至少看起来如此，内心深处，他正不太道德地为潘展乐愿意分享困扰而欣喜。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和脆弱之处向别人剖析，那对方一定算是亲密、重要的人了。孙佳俊拍拍他肩膀安慰：“你能选择来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已经很了不起。而且你还愿意花时间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哎，现在时代发展那么快，好多人都迷失了。”
比如你的前男友，潘展乐在心里接话。孙佳俊给他的宽慰对他而言很受用，他冲孙佳俊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其实潘展乐的迷茫并不算有多深，也没有持续很久。当外科医生是他从小就认定的目标，他勤学苦读多年，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他知道路上当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和困难，他始终有决心、有毅力克服。只是他依然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倾听他层层叠叠或大或小少男心事的人。当他意外撞破孙佳俊的秘密，作为交换，他也变得更坦诚。
比往年更漫长的雨季，让热带雨林的天气更为阴晴不定。先前还称得上阳光灿烂，此刻头顶的天光已经被乌云遮蔽，雨点开始落下。孙佳俊在包里翻找，潘展乐凑过去：“是在找伞吗？”
“哎，”孙佳俊叹了口气，他眨眨眼，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淌下，“还真没带，只带了观测点用的遮雨篷布和雨衣。”
孙佳俊刚说完，却突然发现头顶已不再有雨，潘展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伞，给他撑上：“我来撑就好，篷布和雨衣就别展开了，收起来怪麻烦的。”
孙佳俊用毛巾擦了擦刚刚多少淋湿了些的头发：“谢谢你啊，我都没想到会忘记带伞。”
“其实是你的伞。”潘展乐坦白，“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你忘在院子里了，帮你带上了。”
世界只剩下瀑布声、雨声，和两人的心跳。孙佳俊的面孔肉眼可见泛红，他好想问潘展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呢？“我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好战友”？这很像思想觉悟颇高的潘展乐会说的话，但却不是孙佳俊想听到的回答。没有结果的爱，无需用正当的理由做注脚。他甚至开始害怕潘展乐对他这样好，害怕潘展乐对他与众不同的温柔令他忘却两个人性取向的天堑，害怕走向失控的告白会毁掉眼下拥有的关系。并非是孙佳俊不勇敢，他对自己对潘展乐的感情很清楚，只是他依旧处在伤心的余韵里，在突如其来的悸动面前无所适从。
伞并不大，潘展乐有意识地往孙佳俊那边斜了点，孙佳俊反推过去，又被他霸道强势地斜过来：“你多撑点，我回去就能洗澡，雨林里条件差。而且你还带了相机和设备，要是淋坏了怎么办？”
“我没事的。”孙佳俊缩了缩脖子。他紧张又害怕，潘展乐身上有和他一样的香皂味道，但不知为何闻起来好像更清爽、更安心，孙佳俊深呼吸，却被潘展乐的气息包围。他不知道当地到底信奉了多少神明，但他朴素地祈祷，祈求此刻正从他头顶路过的那位，能不能不要让潘展乐再这样考验自己了？
尽管雨林的雨多是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眼下雨并没有减小的势头。孙佳俊无法再忍受和潘展乐如此近距离的相处，他抬头，望向目光坚毅的潘展乐：“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没伞怎么送？”潘展乐下意识反对，“哦，我们一起走出去然后你把伞带回来是吧，啊，也行。”
“嗯。”孙佳俊起身收垫子，潘展乐也跟着站起来，在他身后半步帮他打伞，孙佳俊转身看着潘展乐都快僵住的手，“要不我还是穿雨衣吧。”
“不用不用，”潘展乐莫名坚持，“我跟着你，走吧。”
孙佳俊不是很熟悉这条路，但好在潘展乐方向感很强，两个人顺着来时的路折返。走到一半，雨终于小了很多，最多算毛毛雨，甚至都不如雨林里那些湿度很大腾着雾气的早晨，孙佳俊也对周围的环境和地形熟悉了。潘展乐收了伞，孙佳俊看着他左肩膀上明显的水渍一阵恍惚，连忙低下头把包背回身后朝外走。
潘展乐看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孙佳俊有些茫然，从背后叮嘱：“你走慢点！积水很危险。”
“我……”孙佳俊听到潘展乐喊他急着回头，没留意脚下有块湿滑的石头，被绊倒了。
潘展乐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蹲下身查看。孙佳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回神才发现胳膊肘和膝盖都破了皮在流血，痛得他龇牙咧嘴。潘展乐帮他把裤脚边卷起来，让伤口透气。
“你别动。”潘展乐还蹲着，“包里有双氧水吗？”
孙佳俊摇摇头。
潘展乐又问：“盐，盐有吧？”
孙佳俊又摇摇头。
潘展乐叹了口气，他把手伸到孙佳俊面前，示意他可以拉着自己：“我先带你回去消毒吧，你这个伤口要是在雨林很容易感染。”
“我没那么娇气。”孙佳俊没有拉他的手，撑着相对光滑的地面站起来，但站直的瞬间还是忍不住痛得皱了眉头，“操！”
“第一次听你说脏话。”潘展乐只当孙佳俊在逞能，他轻笑了下不再说话，搭着孙佳俊的肩膀扶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