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初雪

Stray Kids (Band)
F/F
G
千禧初雪
Summary
为什么我们的心会滴答?-因为雨会发出淅沥声。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快?-因为风把他们吹跑了。为什么你要牵着我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越来越短的白昼昭示着冬季最终的来临,秋天的最后一点温热也随着大雪的降落而蒸发了。
冰淇淋缓慢而持续地在玻璃杯子里融化掉,霓虹灯照射着街道,铉辰终于赶到了我们之前约好的地方。
“龙馥啊抱歉,”铉辰脱下长风衣,用手把散在脑后的长发用手上的发圈束起来,“临时有一个行程要赶,本来可以赶得上的,但是来的路上又碰巧遇上晚高峰,所以迟到了,对不起啊。”
“没事啦,”我本来有些困了,甜品店的空调吹得我昏昏欲睡,周围的空气被铉辰一搅合,变得让人清醒起来,我问铉辰,“想喝点什么?我订了上次你说还不错的那家餐厅,一会我们就过去吧?”
“柠檬水就好,”铉辰对着闻声赶来的服务员说道。“我还在减肥,估计只能陪你吃啦。经纪人哥在外面,我和他说一下,拜托他送我们过去好了。”
我盯着桌上木头的深色纹路,铉辰的手搭在桌面上,细长的骨头和筋肉形成深刻的沟壑。我把手掌覆在她瘦得过分的手上,“多少吃点,减肥也要好好吃饭呀。”
“我无所谓啦,这么多年都这样,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嘛,我们都好久没有见了。”铉辰前额的头发垂在脸颊边,脸上的妆还没来得及卸掉,闪片落在脸上,眼角仍然笑眯眯。有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我会从铉辰的脸上看到她从前的样子,但那样的时刻也越来越少了,像杯子里的冰块一样渐渐地融化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新工作怎么样?”人声鼎沸的烤肉店里我和铉辰相对而坐,炭火燃烧的烟雾在我们中间逸散,肉类的油脂在烤盘上滋啦滋啦地发出让人食指大动的气味。铉辰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双臂交叠搭在桌子上,而我用夹子翻动着变成熟透了的颜色的肉块,眼皮都没抬就回应道,也就那样啦,室内设计嘛,能有什么区别呀,只不过是给不同的老板打工罢了。倒是你,最近怎么有空,不是在准备回归嘛,忙里偷闲也要见我啊。
之前刚刚录完一个节目,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几天假期,想着我们挺久没见了,没成想今天又临时有工作,都迟到了。铉辰把散掉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对我抱歉而又柔软地笑着,那是我看过许多次的表情,经过一堂堂表情管理课后再熟练不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夹起一块烤好的肉,蘸上酱汁、裹上生菜凑到铉辰嘴边,捕捉到她一瞬间为难又无奈的纠结表情我笑了,就吃一口,没人看见的。铉辰也笑了,就着我的手吞下了那块肉,明天还有拍摄,希望脸不会肿就好了。铉辰的嘴巴里塞满食物,于是脸颊就鼓起来,嗫嚅着这样说。
不会的,一会我们走着回去,这样就没关系了吧,我安慰她道。我总在给她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从始至终,在任何情况下。

 

我和铉辰是千禧年出生的孩子。
人类迈入新世纪的第一个年头,我和铉辰先后出生,成为釜山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的女儿。但比起这一年出生的其他孩子们我们要更幸运些,我们早早地认识,在我们还对这个世界、对自己要做什么仍然一知半解的时候。大概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这样的一个朋友,从你们光着屁股的时候就相熟,成为同班同学,同时自然而然的成为彼此人生中第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学生时代因为各种各样幼稚的理由吵架。你今天下课上厕所没等我,你送给她巧克力不送给我,班上那个长得很帅的男孩子好像更喜欢你,诸如此类的现在看来会幼稚得笑出来的争吵。但我和铉辰之间的争吵好像要少一点,那时我们一起写诗,有个我们花零用钱合资买的笔记本,稚拙又不切实际的诗句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我们歌咏向日葵和操场旁边孤独的秋千、上课走神时划过窗外的飞鸟、还有曾经我们以为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重的伤心。有时那个本子会出现在我的桌洞里,打开最新的一页上面就是铉辰的字迹,然后我写几行再放回去,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们躲在灌木丛的背面,不给任何一个脑袋偷看的机会。现在假如我还在尘封的灰尘堆里找得到那个本子,打开读一读的话就会发现里面的内容简直是狗屁不通吧。
铉辰比我进入青春期早些,从大概十一岁起,她的个子先我一步长起来,但实际上那时的我是没有发现她身上的变化的,因为我们日复一日地相见,她的变化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细微,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看着铉辰的脸我猛然发现,记忆中那张皱得像小饺子一样的脸早已长出了初具雏形的漂亮五官,铉辰也早就比我高了很多。课本上学过关于女孩身体的知识,考试的时候也作为知识点认真记忆过,但我仍然羞于面对铉辰鼓起的乳房,逐渐鲜明的身体曲线,以及谁也躲不开的月经初潮。
成长的路上我总是跟在铉辰身后,总是晚她一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个年龄段的所有人都很敏感,我明白我和铉辰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相处,我们必须打破自己,找到新的方式,我们才有可能生存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铉辰不再分享某些秘密,也有很多时候我能感觉到我和铉辰之间变得很微妙,那时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暗流涌动,如同走钢索,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行。但有时我会想我和铉辰之间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次剧烈的、彻底的崩溃,才能打破这一切形成新的平衡。
但是我们没有。
我们只是平稳地行驶着,像在刀尖上行走一样小心,像两艘接驳的船驶在即将冰封的湖面,只是我们没有松开拉着彼此的手而已。
我们如此风平浪静地度过了思春期的开始,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坚不可摧。少女之间的联盟比金刚石更坚固,在我和铉辰的中学时代它使得我们免于任何一场校园欺凌发生在彼此身上,它很好地保护了我们也最终深深地伤害了我们,就像从内部打破了这牢固又脆弱的联结。

铉辰和我说想要去做练习生的那天正好期中考试成绩出来,我们挤在教室门口的人堆里找自己的排名,我在靠上一点的地方,铉辰要比我再往下数那么几个名次,但我们都还远远称不上名列前茅。彼时我的耳边被各种各样的数字填满了,只看得见离我不足三寸远的铉辰嘴巴一开一合,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听不见铉辰的声音。从我们认识起我们就无数次地耳语过,甚至后来已经形成了一个眼色就懂得的默契。
但那是第一次我听不到铉辰的耳语。
铉辰大概是知道我没听到,在我们收拾好书包出校门的时候又对我说了一次。
其实我是知道的。大概一年前就有星探找上过铉辰,那天还是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神色可疑的陌生阿姨递了名片,我问铉辰你想去吗,铉辰说我不知道诶,去了会怎么样呢?我手里捧着炒年糕说我也不知道,你听说过少女时代吗?铉辰如果去了的话也应该会成为那样闪闪发光的人吧。
也是那天晚上开始我第一次开始细细地端详铉辰的面容,那张对我来说最熟悉不过但是睡着的时候又安静陌生得让我恐慌的脸,此刻映着夕阳出现在我的面前,铉辰的头发被风卷起来,绒毛让她的脸颊看起来像一只桃子。我问铉辰,决定好要去了吗,铉辰点点头,脸侧的头发划过她漂亮的脸颊,线条怯懦却坚决。我之前跟妈妈说,妈妈不太高兴,但是我想去。龙馥,首尔离釜山有多远呢,铉辰捏着我书包的带子问我。
我摇摇头,看着铉辰晚风中的脸我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嗯,我不知道啊,铉辰。
回家后我拿出书架上早就积满了灰的地图册,打开翻到韩国地图,釜山到首尔,大约400公里的距离,铉辰是那样胆子小又娇气的姑娘,即使知道了也会有勇气踏出那一步吗?
我偷偷把头蒙在被子里给铉辰打电话。我告诉她釜山离首尔有四百多公里,如果坐火车的话要很久很久才能到,而且首尔真的好大啊,感觉有一百个釜山那么大。说完这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我终于发现其实我并不想铉辰去首尔,铉辰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没记住,我只是听到我内心的声音说,你嫉妒铉辰吗?可是她是你的朋友。
不对,不对,那不是嫉妒。

那天晚上铉辰是来我家里睡的。事实上青春期之后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变少了,今天也是因为铉辰的父母去江原道参加铉辰表姐的婚礼,家里只有嘎米。
暖黄微弱的夜灯把黑夜烫了个大洞,我和铉辰头靠着头躺在床上,共用着同一个枕头。夜灯上星星月亮的图案映在天花板上,我和铉辰的长发交织在一起。我们的身体洗过澡后赤裸,细小的乳房互相紧贴着,我转过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铉辰的脸,伸手拿起一缕头发捏在指间揉搓。我第一次感受到缱绻这个词的含义。
铉辰亲昵地用胳膊搂着我,不知道谁的头发落在我的脸上,她说龙馥,假如我真的变成大明星,你想去哪里的话都可以告诉我,想去看谁的演唱会,想要谁的签名,想要和谁合照,我都会想办法帮你拿到的。
我已经很困很困了,半张脸埋在被子下面声音沉闷地回答铉辰,嗯,好,那你一定要快点变成大明星,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我太困了,我连嘴巴有没有张开都不知道,我想说铉辰其实我最想看一次你的演唱会,假如你真的变成大明星的话,我最想看见你梦想成真的样子。
被褥下我们赤裸的身体拥抱着,我们的肋骨犬牙交错地紧贴着,像生命的齿轮,随着呼吸的起伏流动着紧紧咬合。

铉辰去首尔那天我还在教室里上课。看着离我很近的那张空荡荡的座位,上面没有一点灰尘,也许它的主人很快就会再次坐在那里,在我喊她的名字时回头笑着看我。但我也知道,铉辰也许从那天起之后就会留在首尔,留在那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天空,小小的铉辰,会在交错纵横的城市里迷路吗?
其实我是一个非常自卑的小女孩,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是,我喜欢铉辰的泪痣多过自己的小雀斑,喜欢铉辰纤秾合度的身材而觉得自己的身体过于瘦小干瘪,喜欢她的长发如墨,尽管那其实和我的也并没有什么差别,当铉辰用她的双臂搂住我的时候,用她的双眼注视着我的时候,我会觉得有那么一刻我也能够试着去喜欢自己,因为这些东西构成的我,这个我,让铉辰能够幸福地笑起来。
我突然想明白为什么我不想要铉辰去首尔,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因为我已经开始想念她。我希望她能够早点回来。
第二天晚上铉辰给我打来电话,说选拔通过了,已经和公司签了约,之后就是要正式开始做练习生了。铉辰在电话里还在和我说,龙馥你知道吗,这里有好多好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还有比我小一点的,个个都那么漂亮,简直像瓷娃娃一样,铉辰换了口气接着说道,公司的食堂是有机的,好大啊感觉走在里面都会迷路,好高级……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最后铉辰说,龙馥,我可能就不回釜山了,直接留在这里了。
我在电话这头说,嗯,我知道。
铉辰习惯性地对我撒娇,她说你就要见不到我了,有没有想要对我说的啊。
我想了好一会说,嗯,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开心一点。还有,快点变成大明星,我还等你带我去演唱会后台合影。
铉辰扑哧一声笑了,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好久,才沉默了下来,就在我觉得空气都快要凝固的时候她说,龙馥,我会想你的。
我说知道了,我也会的。
第二天再去学校的时候,看见铉辰那张空荡荡的桌子,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那张书桌自那之后一直没有主人,被周围同学的卷子书本和杂物填得满满当当。铉辰的储物柜里空空如也,只有柜门内侧的镜子上贴着去年中秋节我们一起去拍的人生四格,还用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贴纸和胶带装饰着。我再往里看,柜子里面只剩下几张破旧的演算纸,随着我打开柜门扇动的气流苟延残喘地颤抖着。

我和铉辰一直聊到烤肉店里的客人们纷纷散去,燃尽的炭火有气无力地吐着烟雾。铉辰的脸被热气熏的很红,耳廓也是红的,眼睛蒙着一层莹亮的水光。她放松地趴在桌上闭上了了眼睛,今天她穿了一件雾蓝色的贴身毛衣,从我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到铉辰凹陷下去的锁骨和节节突出的脊椎的形状。龙馥呀,我们好久都没这样自在地一起吃饭聊天了,铉辰伸了个懒腰,今天要是一直不结束就好了。
铉辰和我一起回家吧?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回去也是可以的吧?我突然这样说道。
可以吗?铉辰这样问,不仅这样问我,还问电话那头的经纪人,得到许可后我们才决定离开。我们真的把很多时间都花在烤肉店里闲聊上,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街上行人寥寥,好多商户也关了灯。推开门我被兜头而来的冷风吹了个倒仰,又缩回温暖的室内去。铉辰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替我挡住了马上要拍在我鼻梁上的玻璃门,铉辰的姿势非常别扭又奇怪,她站在我的身后,还要伸长上半身去挡住沉重的店门,但在我身后,离我很近的那一部分身体,与我保持的距离又那么地恰到好处。
大明星替我开门,我好荣幸喔,我笑着打趣铉辰,她抓着我的大衣袖子难为情地说不要再讲这样的话啦,我们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匆匆钻进汽车,任由温暖的人造热气把我们包裹住。
开车路过汉江边上的时候会把车窗打开,我想这几乎是每个首尔人的习惯。铉辰也是一样的,也许她很少有那样的机会打开窗呼吸一下冰冷自由的江风,她每天浪费在保姆车上的时间要比我多太多太多,也许她早起忙着赶通告的时候会在车上补觉,也许她下班回宿舍的路上还在忙着开vlive直播,总之应该是不会有多少次,看着汉江边上买烟花的小摊,眼神明亮地问经纪人可不可以停车放烟火的时候。
十二月的汉江边绝对称不上暖和,更何况还有猛烈吹刮着的冷风。铉辰和我拢着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点燃了手里小小的烟花棒。我们俩的手都冻得僵硬冰凉,连划火柴的动作都那样迟缓,暖黄色的光芒映在铉辰脸上,我突然觉得那好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我捏着铉辰的手说,许个愿吧。
铉辰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双手捏着烟花棒开始虔诚地许愿。我只是这样看着铉辰,看着她被莹烛微光照亮的侧脸,多一分太矫饰少一分太稚拙,口中念念有词嘟囔着她的愿望,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这样看着就已经觉得实在是太漂亮,毫无缘由地,我的心被割得粉碎。
铉辰睁开眼睛时手中的烟花棒正好已经燃尽,她点燃我手里的那支,推到我面前说龙馥,你也许个愿吧。
我吗,我要许什么愿呢,现在我已经过得挺好了,啊,对了。
“我希望铉辰能够幸福。”
我希望铉辰能够幸福,世界上所有的人里,我最希望铉辰能够幸福。
铉辰瞪大眼睛看着我说,怎么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了啊,那样愿望就不灵了啊,我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去记住铉辰眼睛里倒映的一点柔和的反光。
不会的,心诚则灵,我说。
我们许完愿后,又把剩下的烟花棒都放完才离开了汉江边。其实过程很短暂,也不过才过了十分钟,我却觉得好像已经有一生那么久。烟花作为年节时期的快消品而言实在被赋予了太多转瞬即逝的伤感意味,但我却觉得我和铉辰手中的那两只烟花棒像两只眼睛,在十二月首尔夜里的一片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蓝色之中,为仅有的两名观众轻轻地眨着眼。

下了晚自修已经是十点半了,换下校服回家还没来得及洗个澡我就躺在了床上。妈妈没来叫我,因为太困了所以直接睡了过去。凌晨两点半我爬起来补作业,手机却在旁边震个不停,是铉辰打来的电话。接通后我听了好久我才发现铉辰在哭,但是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地几不可闻。我在手机的这一段安安静静地听着,等着铉辰哭够了,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铉辰通常会趴在我怀里痛哭一场,才能好好地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大抵是知道的。练习的辛苦,看不到未来的迷茫,竞争的焦虑,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给铉辰建议,我想那些公司里给她们上课的老师们,身边的同龄人们、前辈们,一定会给铉辰更加中肯也更加有用的建议。但铉辰没有,铉辰一个人在地下一层空无一人的舞蹈室跳了一整晚,她知道这些抱怨是毫无意义的,我知道她只是太累了。首尔的黑夜那么大,我的铉辰那么小,靠在练习室的镜子前面简直像一只精疲力尽的小动物,千斤重的疲惫和伤痛压在她瘦得过分的肩膀上。我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愿意这样说,我觉得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就好像铉辰之前所做的努力全白费了,但是我的心实在酸痛得很难受,于是我说,铉辰,如果真的支撑不下去的话可以回来的。
铉辰过了好半天才在电话那头说,龙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但我也知道铉辰是不会回来的,因为铉辰是那么要强的孩子。铉辰做练习生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着一周打几次电话的习惯,所以我也知道铉辰过年了也不能回家,知道她每天只能吃少得可怜的那么一点东西,知道她想家又疲倦,睡不够却怎么也睡不着,知道她那时就因为跳舞把自己弄伤,知道她正挣扎在以成长为名的漩涡中,但我却连伸手拉她一把的能力都没有。
铉辰确定出道的那天我比铉辰还要高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铉辰和那些年轻的练习生们——那时已经是她的队友们了——出道的第一个舞台我看了好多遍,小小手机屏幕里面的铉辰和我印象中的铉辰是那么一样又不一样,从那以后我会买下所有印着铉辰的脸庞的一切,那些唱片、化妆品、杂志或时装,我想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些,我深深、深深地明白,从铉辰离开釜山的那天起我们之间最终的归宿就是看着对方渐行渐远。说来也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有很多小学同学上了高中之后就再也不联系了,这才短短的几年,可是我和铉辰还有往后几十年的人生要走。
我的铉辰,我那么生动又漂亮的铉辰,会拉着我的手转圈的铉辰,会在天台上小声为我唱歌的铉辰,最终还是被打上包装贴好标签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商品,操着娴熟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表情管理,说着挑不出错的漂亮话。我的铉辰,我好珍贵的铉辰,最终还是被强塞着挤进了并不适合自己的小小框架里,唱着自己也许并不那么喜欢的歌,跳着自己也许并不那么喜欢的舞蹈,做一个精致的漂亮傻瓜,我好想问问铉辰,这就是梦想实现的代价吗?还是说,这些是你珍贵梦想的附属品,可是却占据了你生活的几乎全部?当铉辰和她的队友们站上领奖台的时候铉辰在想些什么呢?会有“梦想”这个虚无缥缈的词正在努力变成现实的感觉吗?

 

嗯……好像也不是的。铉辰躺在我的身边说。彼时我们都已经爬上床躺进被子里,铉辰凑过来贴着我的身体,我们的双腿交叠着,上半身也紧贴着,我们像我们都还是小女孩那样赤裸着拥抱在一起,铉辰用她的双臂搂着我,语气轻柔而亲昵。那时脑袋里好像想的只是结束之后回去要不要煮拉面吃,吃了明天早上起来会肿的吧,铉辰这样笑着。站上体重秤之前的焦虑、登台之前的紧张和局促、阴雨天的夜里突然袭来的关节钝痛、毫无理由的恐慌和担忧……这些我也都清楚,可是对于铉辰来说,她的队友们应该比我更加能懂这种感觉。
真正出道了以后才发现一切都完全不同,成为龙馥说的那样闪闪发光的人要付出好大好大的代价。铉辰双手捧着我的脸颊,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代价就是,你再也不能仅仅只是因为想就去做一件事了。你会感受到你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慢慢地离开你,另一部分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壳,你会在不知不觉中站在自己的对面,你要学会对抗饥饿,对抗疲劳,对抗想要爱、想要被爱的欲望,那会使你遗失掉很多东西,比如说修好自己的能力。”
其实龙馥也一定不知道吧,铉辰说,在我感觉到非常非常辛苦,感觉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是想着“要让龙馥看到演唱会才行啊”的想法才咬牙坚持下来的,铉辰笑着,卸了妆的脸庞展现出婴儿一般的质感。
说什么傻话呢,我也笑道。
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花板上暖黄色的灯光发呆,铉辰突然侧过脸来对我说,好放松,龙馥,在你身边好安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出道以来我觉得我就是一只小刺猬,紧绷着、连轴转着、和人小心翼翼地相处着、努力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会开始焦虑,我有时候整夜都睡不着,会做噩梦,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经常生病,半夜里去看医生。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个小怪物,所有人除了我以外都适应得很好,有时我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些,但是有时候我又感觉到由衷地开心,因为我现在在做的事情。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地度过一个夜晚了。
看着铉辰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她好可爱。于是我努力地伸长双臂把她搂在怀里,铉辰的身上有种熟悉又温暖的香味,我的手指顺着她的长发说,那就好好睡吧,我给你唱摇篮曲。铉辰把头埋在我胸口咯咯地笑,笑了半天抬起头和我说,感觉如果龙馥做了妈妈也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妈妈。
我说我还没想过要做妈妈这件事呢,我还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呢。不过总有一天我和铉辰,我们都会老去的。偶像产业流水线上下来的商品,美貌是商品,身体是商品,笑容眼泪和情绪价值也是商品,更新换代的周期也许不会比橱窗陈列的名牌皮包时装慢上多少,到那时铉辰会去哪里呢?去找一个小小的、美丽的巢,去过完所有人都当做模板的那种普世化的幸福生活吗?我想那样就不是铉辰了,我太了解铉辰了,比了解我自己还要了解铉辰,我知道的,实际上铉辰只爱她自己。
但是这都没关系的,我们都不会坠入那样的生活,因为铉辰爱着她自己,而我爱着铉辰。
曾经我自私地希望铉辰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铉辰,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铉辰,但实际上的铉辰恰恰是那个需要把爱和亲吻、拥抱和希望这种毛茸茸又甜丝丝的东西散播出去的人。也许铉辰已经习惯了尽管自己的内心空空荡荡但还是要把源源不断的爱和鼓励、永远亮晶晶的眼神分发给所有人,但是那也没关系,我长大了,我明白自私只不过是伤害自己的一种手段,所以即使只剩一具温热的躯壳我也要抱住铉辰,一并抱住她身体里那个深不见底的孤独的黑洞,那个黑洞的底部躺着一个我,我通过爱铉辰来爱我自己。

龙馥,你有没有也想过不要过现在这样毫无波澜的生活?铉辰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很凉,悄悄地钻进被子里来牵住我的手。我能够感受到我掌心里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流向铉辰的身体里,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拥有了勇气。我牵着铉辰的手,她冰凉的指尖插入我的指缝中,一如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在放学回家的斑马线上拉着手一起跑过绿灯的最后几秒钟。可是我一直都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铉辰——这秘密并不在我们能够互相交换的范围之内,因为它和铉辰有关——
我曾经是那样自卑又骄傲地,或者说现在仍是,喜欢着铉辰。
这个秘密在我还不知道它是一个秘密的时候就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了,在我还不知道爱是什么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我和铉辰的人生将会走向什么地方的时候,它被怜爱、同情、嫉妒和铺天盖地的喜悦所浇灌,到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敢去审视它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只能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我知道,我和铉辰已经是两道被分开的水流,各自流向了不同的地方,有时作为雨和云见面,有时作为浪花见面,有时作为露水见面,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再回不到一同流过的河床。在二十二年前我们一同见证过新世纪的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和铉辰注定会成为其中两片雪花,淹没在年节的烟火、人潮和蒸汽当中,在巨大的深蓝色苍穹之下显得那样的渺小,风一吹就散开了。

此时铉辰盯着我的眼睛,她好像根本不觉得困似的,只是在等着我的回答。嗯,我说道,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想象而已,毕竟生活可不只是一个人的事啊。
铉辰,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出于纯粹的爱而想要丢下一切?我想我是有的,而且有很多很多次。你说人越长大就会越贪心,可是我却觉得是人越长大能留住的东西越少,就像时光倒流回小时候,那时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和铉辰分开这么久的,不过现在也好好地接受了。我们不需要一直注视着那个所谓“梦想的生活”,就这样开心时开怀大笑,伤心时放声大哭也很好啊,就像现在的我觉得,铉辰还能够健健康康地站在我的面前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大千世界,人与人实在是太容易走散了,我们不要把全部的力气都花在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这件事上好了,我们都痛快地生活痛快地去爱吧,哪怕所爱的那个人并不知道,哪怕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都没什么好担忧的,因为爱和自由,在我和铉辰身上是并存的。
——铉辰和我都要一直幸福到死去那天为止。

我和铉辰聊了好久好久,最后我都不记得我们是在聊到哪个话题的时候陷入沉睡的。我只是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铉辰拥抱着我,我的头发胡乱地散在她的胸前,我们像两条滑溜溜的鱼,在水中彼此贴近又分开。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我知道下一次再见到铉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能要好几个月,大半年,或者更久。不过我知道铉辰一定会遵守我们的约定的。
保姆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经纪人也给铉辰打来了电话。铉辰在玄关穿好鞋,直起身来问我,龙馥,我们可不可以再拥抱一下?
当然可以,铉辰,我们拥抱多久都可以。因为我们是两个女孩,所以没有人会怀疑我们的拥抱,没有人会怀疑我们夜幕之下交握的手掌,没有人会怀疑当你的眼睛盯着我的嘴唇时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们是两个女孩,铉辰,我们很安全。即使你已经再也不敢在人潮涌动的马路上牵着我的手,再也不敢拍下我靠在你肩头睡着的照片,也再也不敢亲吻我的脸,在你说过“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后,你再也不敢毫无顾虑地拥抱我,再也不敢心无芥蒂地把一切秘密都告诉我。
“虽然觉得龙馥现在这样也很好,但是还是会经常想起以前把爱全部都写在脸上的龙馥,”铉辰眯起眼睛亲昵地对我笑着,她的头发连同温热的呼吸擦过我的脸侧,我们仍然是亲密的两个人,亲密到互不占有,谁也不属于谁的两只飞鸟。
门铃响了,铉辰说等一等,我一会就上来,于是她踩着飞快的脚步下楼,又哒哒地跑上来。打开门的时候呼吸都还不那么均匀,却把一个袋子塞进我的手里。
“我昨天晚上特地拜托经纪人哥哥来接我的时候带过来的,这是我们上学的时候你最喜欢的那家面包店买的草莓蛋糕,给你当做早饭吧。”
我捏着纸袋的把手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谢谢,铉辰跑下楼梯,站在楼梯口那里看着我,快回去吧,外面冷。我看着铉辰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走进窗外纯白色的雪地里,随着保姆车的远去变成首尔千万条街道上蚂蚁一般大的一个小点。
直到铉辰走远我才感觉到我好像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和铉辰说。比如我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喜欢吃草莓奶油蛋糕,随着年纪渐长我不再喜欢铺满奶油和水果的甜食,但铉辰并不知道,我也并不觉得这样一件小事还有再告诉铉辰的必要。习惯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细微变化中形成的,润物无声,滴水穿石。
我回到餐桌旁边,从袋子里拿出那块小蛋糕,那家面包店我后来又路过几次,店面翻新了,也扩大了很多,在我和铉辰还在上学的时候,我们常常在那里解决午饭,后来铉辰做练习生之后,有时我会在周末买一堆甜食,偷偷坐车去首尔,在铉辰公司楼下我们像做贼一样接头,偷偷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公园的草地上坐着看鸽子飞来飞去。包装也换了,变得好精致,我打开叉了一小块,还是很甜,和记忆当中的味道一样,但是又有草莓果酱的酸味,奶油的口感丝滑柔软,巧克力香醇苦涩,我回过神来时一整块蛋糕已经被我吃的干干净净,口腔里只留下草莓微酸的回味。草莓本不是冬天的应季水果,但我想我也许又一次喜欢上草莓蛋糕的味道了。

啊,对了。我想不起来有没有说过这件事。
其实我和铉辰接过吻。
上中学的时候我和铉辰家教都很严,恋爱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那时乖巧如我们,也是绝对不敢忤逆家长的禁令在学校里背着老师偷偷恋爱的。但对于牵手、拥抱和亲吻这种亲密关系的象征,我和铉辰与其他同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却具有极大的好奇。青春期的性教育总是追着孩子们成长的脚步后面跑,铉辰从同学们私下传阅的爱情小说中抬起头来,问坐在旁边的我,呀,你想不想试试接吻是什么感觉?
我和铉辰挤在洗手间最里侧小小的隔间里,我们贴的很近,互相注视着好久,我觉得很奇怪,可是又好像很自然,我们的嘴唇一点点靠近、靠近,又一次次半途中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们的鼻尖距离近在咫尺,呼吸都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一起。最后,铉辰先凑了过来。
我的嘴唇感觉到铉辰的嘴唇的触感,然后我们的舌尖相遇了。其实接吻并没有什么味道,只是很湿,铉辰的嘴唇和舌头很柔软,我的犬牙尖尖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只是会感觉到呼吸很急促,心脏跳得很快。我的眼睛呆呆地睁着,我看到阳光从厕所的排风扇天窗里透进来,扇叶在旋转,恍惚的光打在铉辰的脸上一明一暗,我的睫毛在颤抖,胃里好像有蝴蝶要飞出来。
当时我年纪太小了,我只是觉得和铉辰做这样的事是安全的,在我的潜意识里觉得和铉辰做这样的事是没关系的,我们那么亲密,几乎共享一切,共享诗歌、鲜花和同一瓶饮料,那么我和铉辰共享一个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后来我渐渐地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渐渐地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当时想的那样简单。这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事会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往复,今年的初雪和2000年的初雪是同一天,人每隔十九岁生日就会重复一次,我和铉辰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起点,回到那个小小的厕所隔间,强烈的日光下我们亮晶晶的嘴唇闪耀着,我会告诉那时的我自己,不是你想得那样理所当然,不是安全,不是舒适圈,而是———
“除了铉辰,其他人都不行。”

听好了,李龙馥,一定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啊———
一切的一切,除了铉辰,其他人都不行。

 

-end